革命文学探源:国民革命体验与郁达夫的“方向转换”

2022-02-24 18:24张武军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10期
关键词:革命文学郁达夫郭沫若

张武军

内容提要:反差很大的“创造社方向转换”是谜一般的文化现象,而以“颓废”为标签的创造社元老郁达夫,首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最早提出“方向转换”,并极其超前地探讨“农民文艺”等命题,可谓“谜中之谜”。本文力图回到国民革命的实践场,尝试解答这一“谜中之谜”。挖掘郁达夫的国民革命体验和革命文学论说的关系,既有助于在“作家论”层面对郁达夫的重新解读,又关乎对中国革命文学的重新阐释。郁达夫的价值和贡献,并非只是他最早提出相关概念和命题,还在于他的理论探索和路径启示,启示我们重新思考国民革命和中国革命文学的历史谱系重构。

引言 创造社“方向转换”的“谜中之谜”

创造社的“方向转换”是一个老命题,也是一个关乎中国革命文学、左翼文学如何生成的大命题。检视由创造社挑起的“革命文学论争”,“转换”“转变”“转向”“奥伏赫变”等关联“方向”的语词,以及固定搭配“方向转换”“转换方向”,频频出现1笔者根据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社编选的上、下两册《“革命文学”论争资料选编》统计,频率较高的语词,“转换”65次、“转变”46次、“奥伏赫变”41次、 “转换方向”和“方向转换”合起来有33次、“转向”6次, 同时“方向”出现近100次,前后也基本勾连着“转”与 “变”或类似的意思。,构成这场论争的焦点。尽管创造社成员对“方向转换”有充分的论说和解释,但就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进程而言,它终归是谜一般的文化现象。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革命文学首先由标榜“表现自我”,具有“唯美倾向”,强调“艺术至上”的创造社作家首倡,“而不是由在文学精神上更贴近革命文学的‘人生派’作家提出,无论如何都太有点戏剧性了”2蔡震:《论创造社的“方向转换”》,《延安大学学报》1997年第4期。。

创造社“戏剧性”的“方向转换”之谜,学界基本上归因于日本左翼,尤其是福本主义的影响,并由此划出“后期创造社”的分界线。3有关创造社的分期,有三分法和二分法,郭沫若在《文学革命之回顾》《创造十年》基于创造社社团和刊物的变迁,分出三个时期,第一期即《创造季刊》《创造周报》时期,第二期即《洪水》时期,第三期即《文化批判》时期;二分法把创造社分为前期和后期,但却没有严格的分期时间,一般说来,前期是以郭沫若、郁达夫等为首的“元老”同人时期,后期是冯乃超、李初梨等革命新锐加入之后的时期。“后期创造社提出‘转换方向’的口号,实际这是一九二二年夏,山川均为日本共产党起草的一个决议的标题,后在一九二五年又被福本和夫用来作为他的文章标题的组成部分,因而才扩大了这一命题的影响的。”“福本的《“方向转换”经过何种各个过程,我们现在处在何种过程——关于无产阶级联合的原理》一文,此文不仅在命题上,甚至在论述方法上都影响了成仿吾的《全部批判之必要——如何才能转换方向的考察》(见《创造月刊》第1卷第10期)。”4王野:《“革命文学”论争与福本和夫》,《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年第1期。此外,日本学者斋藤敏康的《福本主义对李初梨的影响——创造社“革命文学”理论的发展》,艾晓明的《后期创造社与日本福本主义》,周惠忠的《后期创造社的“方向转换”》等论著5参见斋藤敏康《福本主义对李初梨的影响— —创造社“革命文学”理论的发展》,刘平译、程广林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年第3期;艾晓明《后期创造社与日本福本主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 年第 3 期;周惠忠《后期创造社的“方向转换”》,《文学评论》1988年第5期。此外还有以下论著涉及此议题,王智慧《福本和夫主义、新写实主义之于中国“革命文学”》,《山东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张广海《再论后期创造社与福本主义之关系》,《汉语言文学研究》2016年第2期;咸立强《寻找归宿的流浪者:创造社研究》第九章第三节讨论后期创造社的转向和论争,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也都涉及福本主义和后期创造社的“方向转换”。的确,1927年10月冯乃超、李初梨、彭康、朱镜我等人,在成仿吾的动员下相继回到国内,他们以福本主义为理论武器,打消了创造社原本和鲁迅等人联合的计划,以“转换方向”为口号,倡导革命文学,展开文坛的“全部之批判”,从而引发声势浩大的“革命文学论争”。多年以后,后期创造社主要成员冯乃超谈及福本的影响,“具体的受了哪些影响,现在已很难说出来了,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就是当时日本左翼文坛主张‘既成作家’都一定要‘转变方向’,这一点,后来竟成为我回国以后批评鲁迅的张本”1《革命文学论争·鲁迅·左翼作家联盟——我的一些回忆》,冯乃超口述,蒋锡金整理,《新文学史料》1986年第3期。。

诚然,福本主义和日本左翼在命题与口号、理论与方法、逻辑与论述等各个层面,都对后期创造社产生了深远影响,但这仍不足以完全解释创造社的“方向转换”之谜。因为作为命题的“创造社方向转换”,其重点还不仅仅在于冯乃超、李初梨等一批后来者改变了创造社的人员构成,划出了一个“后期”创造社和“《文化批判》时代”,“创造社方向转换”的典型症候还在于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田汉等“既成作家”,他们的思想观念是如何实现“转向”,或根本就“未转向”,毕竟创造社“异军苍头突起”的地位,是靠着他们“打架”“杀开了一条血路”2刘纳:《“打架”,“杀开了一条血路”——重评创造社“异军苍头突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0年第2期。。其中,成仿吾前往日本吸纳新力量时,反受冯乃超、李初梨的劝说,研读和接受福本主义相关理论,成仿吾的“转向”亦可归于福本影响的范畴3冯乃超在《鲁迅与创造社》(《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辑)中曾提及成仿吾1927年暑假和他、李初梨“互动”的状态,“成仿吾当时的马列主义知识当然不会很丰富,北伐时期他在广州做了些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但他并不游离于革命运动之外”。不过,尽管成仿吾之后诸多文章受福本主义理论影响的痕迹甚是明显,但必须强调的是,正因为他有北伐广州实际工作的经历,他对于中国革命和革命文学的理解,和冯乃超、李初梨等人还是有所差异的。,而田汉早已脱离创造社,其“转向”又另当别论。可以说,真正构成创造社转向之谜的当属郭沫若和郁达夫,恰好两人也最能代表此前创造社的文学成就。

后期创造社的理论中坚李初梨,在其《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长文中,赞誉郭沫若首倡革命文学。“一九二六年四月,郭沫若氏曾在创造月刊上发表了一篇‘革命与文学’的论文。据我所知道,这是在中国文坛上首先倡导革命文学的第一声。”1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文化批判》第2号,1928年2月15日。李初梨的说法,凸显和强调创造社在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进程中的正统地位,遂引发太阳社的不满,钱杏邨以公开信的方式质疑李初梨,批评“只许创造社有转换方向的特权”2钱杏邨:《关于〈现代中国文学〉》,《太阳月刊》3月号,1928年3月1日。,并有针对性地提出,太阳社成员蒋光慈才是提倡革命文学的第一人,他以1924年8月蒋光慈在《新青年》季刊第3期上的《无产阶级革命与文化》为“最早”之证据。两社“互争‘革命文学’的正统,或是‘发见权’”3茅盾:《读〈倪焕之〉》,《文学周报》第8卷第20期,1929年5月。,“宗派”之争的因素显而易见,但也并非茅盾当初所说,“实在是很无聊的”,背后的理论命题,学界已有探究4参见张广海《“革命文学”论争与阶级文学理论的兴起》第一章“创造社与太阳社的‘革命文学’论争再解读——兼论二社的理论来源”,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此外最近王健的论文《在认识革命中重塑“文学”——论李初梨“普罗列塔利亚文学”理论的思路与影响》,也着重探究了创造社和太阳社之争背后的理论区别,《文学评论》2021年第5期。。

不过,自认为“革命文学正统”的创造社内部,有关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首倡”和“起源”,其实也存有不同说辞,背后隐匿着更为重要的理论命题,而学界鲜有关注。李初梨赞誉郭沫若发出革命文学“第一声”,郭沫若却在1932年的《创造十年》里把这一荣耀归于郁达夫,“最初在中国的文艺界提出了‘阶级斗争’这个名词的怕就是我们达夫先生”5郭沫若:《创造十年》,第245页。,郭沫若所指即郁达夫的《文学上的阶级斗争》,写于1923年5月19日,发表在5月27日的《创造周报》第3号。尽管此时创造太阳“两社”早已融合在“左联”之中,但郭沫若此举仍可回应当初钱杏邨对李初梨的质疑,颠覆蒋光慈1924年“最早”倡导革命文学的说法,从而把革命文学的“发见权”继续保留在“我们”创造社。不过,让人困惑的是,就在此前,郭沫若系统叙述文学革命转向革命文学的《文学革命之回顾》,可是把郁达夫视为“未转向”和“反动”的代表。“郁达夫一人的反动,敌不过的依然是整个中国社会的潮流”“其实创造社大部分的份子,并未转换过来”,因此创造社内部“自然之间生出了对立”,这“便是郭沫若和郁达夫的对立,明白的说便是无产派和有产派的对立”6麦克昂(郭沫若):《文学革命之回顾》,《文艺讲座》,神州国光社1930年版,第72~84页。。

郭沫若前后不一的评价,说明郁达夫才是创造社“方向转换”中需要特别关注的那一个。而更有意味的是,创造社成员之中,最早公开提出“方向转换”的还真是郁达夫。1927年4月8日,郁达夫在《洪水》第3卷第29期发表《在方向转换的途中》,这比成仿吾、李初梨、冯乃超等回国后提出“方向转换”之口号,要超前很多。郁达夫此时还发表有《广州事情》《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公开状答日本山口君》《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界同志》等多篇政治倾向鲜明的论文。可见,郁达夫提“方向转换”,不是一时的偶发之论,而是对此有系统思考与认知。“创造社方向转换”是谜一般的文化现象,那么,以“颓废”为标签的郁达夫,1923年首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1927年率先抛出“方向转换”命题并再次系统言说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可谓“谜中之谜”。

一 郁达夫首倡“文学上的阶级斗争”的理论探源

1923年是郁达夫极为活跃的一年,他不仅创作有《茑萝行》《青烟》《春风沉醉的晚上》等小说,还有一系列分量很重的论文如《文学上的阶级斗争》《MAX STIRNER的生涯》《艺术与国家》《批评与道德》等。1927年郁达夫曾感叹说,“今后仿佛还能够奋斗,还能够重新回复一九二三年当时的元气的样子”1郁达夫:《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文学周报》第5卷第10期,1927年8月31日。。事实上,1927年的郁达夫还真像1923年那样,元气满满,而勾连他两个极为活跃年份的恰恰是革命与文学的言说。

可以肯定的是,郁达夫1923年的确谈到了阶级,包括社会和文学层面的“阶级”与“阶级斗争”,“所以二十世纪的文学上的阶级斗争,几乎要同社会实际的阶级斗争,取一致的行动了”2郁达夫:《文学上的阶级斗争》,《创造周报》第3号,1923年5月27日。,并非如郭沫若所云,“只是说了些斗争,并不曾说到阶级,离题自然是很远的”3郭沫若:《创造十年》,第245页。。当然,郁达夫1923年倡导“文学上的阶级斗争”,的确不是基于中国社会现实的具体诉求。他先从浪漫主义思潮谈起,梳理欧美文学进化和“斗争”的历史,断定青年作家尤其是苏俄青年作家是更为“进步”的立场,他们所展开的向“有产有权阶级”的斗争,会是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文艺发展的共同趋向。文章的结尾,郁达夫毫不掩饰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理论来源,“所以最后我想学了马克斯和恩及耳思(Engels)的态度”,大声疾呼:

“世界上受苦的无产阶级者,

在文学上社会上被压迫的同志,

凡(反)对有权有产阶级的走狗对敌的文人,

我们大家不可不团结起来,

结成一个世界共同的阶级,百屈不挠的来实现我们的理想!

我确信‘未来是我们的所有’”1郁达夫:《文学上的阶级斗争》,《创造周报》第3号,1923年5月27日。

不难看出,郁达夫提倡“文学上的阶级斗争”,源于他对正统马恩著述的阅读和理解。“世界上受苦的无产阶级者”“文学上社会上被压迫的同志”,这样的词句和排列,和当时已有的中文译本都不一样。可以推断,他对马恩著作的研读,是基于日文翻译或德文原作,很有可能和他大学的专业知识学习有关。根据日本学者铃木正夫的考证,郁达夫就读的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教师群体中“后来有不少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或自由主义者而闻名”2铃木正夫:《郁达夫:悲剧性的时代作家》,李振声译,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6~47页。。尽管郁达夫后来基于文学创作生涯的回顾,说起大学功课不怎么用功而把时间花费在看小说,但很显然,他后来之所以能受聘北京大学任统计学讲师,得益于他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的学历和专业素养,并非因为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文学家。创造社群体中,郁达夫最早关注阶级斗争,包括他自始至终都对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有深刻分析与敏锐判断,写有不少政论文章,都与他的专业知识背景有关。

受惠于经济学专业知识和马恩著作的阅读,又非常留心世界文艺潮流的发展趋势,郁达夫把两者创造性地融合到一起,在1923年的中国开始积极倡导无产阶级文学,就是水到渠成、不难解释的一件事。其实,自1923年7月创作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开始,郁达夫作品就开始呈现出新思想的症候,他对烟厂女工、人力车夫等底层民众的关切,使他成为中国最早塑造和书写无产阶级工人的作家。郁达夫之后作品中感伤抒情的氛围依旧浓厚,但阶级观的影响也显而易见,如其自述:“《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微雪的早晨》,多少也带一点社会主义的色彩,但因创作的年代很旧,故而意识不明,力量微薄,标语口号,不曾提出。”1郁达夫:《自选集序》,《达夫自选集》,天马书店1933年版。可见,称郁达夫为中国文艺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首倡者,一点都不过誉;相反,除了郭沫若略带“私心”且有所保留的提及,后来的研究者,对郁达夫1923年首倡革命文学的理论来源和创造性贡献,缺乏应有的重视。

捷克学者M.嘎利克注意到了郁达夫1923年的活跃和他所倡导的革命文学。不过,M.嘎利克也没怎么正视《文学上的阶级斗争》的理论意义,而是把它和郁达夫一个月之后另一篇论文《艺术与国家》结合起来解读。他甚至逻辑错误地认定,先写的《文学上的阶级斗争》是对后写的《艺术与国家》的“补充说明”。“郁达夫在这篇文章里所追求的东西与写作《艺术与国家》时的想法相同,即补充说明他建设世界大团结及艺术世界的‘艺术理想’。”2M.嘎利克:《郁达夫及其唯美主义的批评》,陈子善、王自立编:《郁达夫研究资料》(下),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702、700、702~703页。在M.嘎利克看来,郁达夫的《艺术与国家》是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典型体现,“郁达夫论艺术和国家关系的文章是同类中最好的,也许是中国无政府主义文学中贡献最大的一篇了”3M.嘎利克:《郁达夫及其唯美主义的批评》,陈子善、王自立编:《郁达夫研究资料》(下),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702、700、702~703页。。他由此先入为主,同样从无政府主义的角度来评定《文学上的阶级斗争》。“郁达夫在完成《艺术与国家》写作一个多月前,就写好了另一篇作品,称为《文学上的阶级斗争》。这篇文章的确包含一些马克思和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里面的词句,结束处是一段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但即使如此,它仍然是一篇无政府主义的作品。”4M.嘎利克:《郁达夫及其唯美主义的批评》,陈子善、王自立编:《郁达夫研究资料》(下),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702、700、702~703页。

郁达夫《艺术与国家》一文中,的确是有诸多针对国家的论述,文章开头一段就写道:“我们生来个个都是自由的,国家偏要造出监狱来幽囚我们。我们生来都是没有污点,可以从心所欲,顺着我们的意志作为的,国家偏要造出法律来,禁止我们的行动。我们生来都是平等,可以在一家之内如兄如弟的过去的,国家偏要制出许多令典来,把我们一部分的同胞置之上位,要求我们的尊敬和仕奉,同时又把我们一部分的同胞,置之极处,要我们拿了刀去杀他们,或者用了刑具去虐待他们;终究使我们本来是平等的同胞里头,不得不生出许多阶级来。”1郁达夫:《艺术与国家》,《创造周报》第7号,1923年6月23日。M.嘎利克援引了这一段,紧接着就作出推论:“在郁达夫看来,国家的概念是专横、权力、缺少自由的混合体;他的观点是:国家欺诈、毁灭价值,因而是不义的同义词。”2M.嘎利克:《郁达夫及其唯美主义的批评》,陈子善、王自立编:《郁达夫研究资料》(下),第698页。其实,M.嘎利克也注意到了郁达夫对“现代无政府主义先知”施蒂纳“冷淡而否定的态度”,他为了确证郁达夫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把《艺术与国家》中引用庄子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焉”,作为基点引申开来,认为“这是无政府主义的一个基本论调”,“无政府主义理想在中国古代就闻名了”。事实上,M.嘎利克并未找到郁达夫受无政府主义影响的直接证据,不像他文章中提到的巴金,他只是把郁达夫和巴金等作家放在一起,总体来论述中国近代无政府主义是庄子思想和“欧洲,乃至日本无政府主义论点”的融合,郁达夫也“倾向克鲁鲍特金”,然后颇为肯定地指出,“这些人的观点始终把矛头指向国家”,接着引用郁达夫《艺术与国家》开头的一段来作论据,也就是前文所援引的内容。

其实,郁达夫《艺术与国家》开头的文字表述和思想内容,明显出自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文章接下来列举的斯巴达国家主义,也是卢梭论述政府和国家时的举例。中国学界有关卢梭和郁达夫的影响比较研究,成果已是相当丰富,但大都着眼于文学层面的比较,诸如浪漫感伤的艺术风格、大胆的自我暴露与忏悔、自叙传的创作手法等,很少有人论及卢梭政治革命观和郁达夫之间的关联。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借由不平等的论述,批判私有制,推论革命的必然发生,提出建立人民主权国家的构想。卢梭认为私有财产必然带来贫富分化,而保护私有财产的法律则使富人剥夺穷人看起来正当合理,且持续不断地进行下去;政府官吏的设置使强弱分化更加明显,合法权力逐渐演变为专制,不平等的状况进一步加剧。当不平等到达顶点,人民大众暴力推翻国家政府的革命,就是必然且合理合法的行为。3参见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李常山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郁达夫正是依循这样的思路和逻辑来探讨艺术与国家,因此,与其说郁达夫最终导向的是无政府,不如说指向反压迫的斗争和革命的爆发,指向人民主权国家的建立。正如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前面《献给日内瓦共和国》所流露的国家情怀,郁达夫《艺术与国家》中尽显无遗的是对“我们国家”“我们同胞”的热忱,他对国家政府的诸多批判,同样是期许人民享受自由和平等的理想国家的产生,这也和卢梭论述国家政府的逻辑相类。

和《艺术与国家》一样,《文学上的阶级斗争》同样可见卢梭的痕迹,文章开头就感叹卢梭因政治上高尚理想而被放逐。“所以表面上似与人生直接最没有关系的新旧浪漫派的艺术家,实际上对人世社会的疾愤,反而最深。不过他们的战斗力不足,不能战胜这万恶贯盈的社会,所以如卢骚,佛儿泰尔Voltaire等,在政治上唱导了些高尚的理想,就不得不被放逐。”1郁达夫:《文学上的阶级斗争》,《创造周报》第3号,1923年5月27日。从卢梭为代表的浪漫派的“疾愤”和“战斗力”起始,旨归落在马克思和恩格斯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斗争的呼吁,很显然,郁达夫在《文学上的阶级斗争》中勾勒出一条从卢梭到马克思的“斗争”谱系。从卢梭到马克思,既是郁达夫《文学上的阶级斗争》《艺术与国家》等革命文学论说的内在逻辑,也是像他这样的浪漫主义者走向革命阵营的逻辑。郁达夫论述中国革命文学发生发展的逻辑,迥异于后来李初梨等后期创造社同人借镜日本左翼,仅就此而言,郁达夫理应在中国革命文学的谱系中占据一席之地。不过,郁达夫之于中国革命文学的理论贡献,远不止于此。1926年他南下广州,亲身体验和近距离观察国民大革命,郁达夫如何把理论知识和自己南下的革命实践体验相结合,由此率先提出作家的“方向转换”,这对中国革命文学探源而言,无疑有着更为重要的理论价值。

二 激进还是落伍:郁达夫的南下与复归

卢梭的不平等论说导引了法国大革命,郁达夫1923年阶级斗争的提倡,固然没有这么大效用,但对他个人而言,昭示着日后必将进入中国革命的实践场,他选择南下广州投身国民革命,是可以料定的必然。

1926年3月12日,郁达夫为《创造月刊》第1卷第2期写《编辑者言》,预告自己和郭沫若即将南下,“我和沫若,为饥寒所迫,明日扬帆,想到广东去找一个息壤”2郁达夫:《编辑者言》,《创造月刊》第1卷第2期,1926年4月16日。。郭沫若后来也提到邀郁达夫南下的动机,“直到十五年(1926年)三月我接受了广州大学(应为广东大学,笔者注)文学院长的聘,又才邀约久在失业中的达夫和刚从法国回国的王独清同往广州”1郭沫若:《论郁达夫》,《书报精华》第17期,1946年5月20日。。郁达夫事先的预告,郭沫若日后的补记,似乎都在说明郁达夫南下主要是经济上的考量。的确,郁达夫此时正失业待家、生活困厄,但回到历史现场,他和郭沫若南下绝非寻求一个教职那么简单,因为邀请他们的广东大学,此时正是各方政治势力角逐的焦点,甚至中国革命格局也因“广大”形势变迁而有大变动。孙中山逝世后,把持“广大”的邹鲁因其鲜明的“反共”立场,引起鲍罗廷、汪精卫等人的不满,借着改组为“中山大学”的机会,广州当局调查邹鲁和“广大”。“广大”师生和广州国民政府之间的对抗加剧,学潮兴起;1925年11月23日,邹鲁主导和发起“西山会议”,国民党改组后第一次大的分裂活动由此开启;1925年11月30日,广州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强硬回击,正式任命陈公博为“广大”校长(代顾孟余),罢免邹鲁;“广大”师生和广州当局的对抗到达顶点,教授罢教学生罢课,不少教授离开广州前往上海。声势浩大的“广大”学潮,同时叠加国民党的组织分裂,一时间全国舆论瞩目。国民党中央党报《广州民国日报》自1925年11月30日起,连续多篇指控揭露邹鲁及“广大”部分教授的反革命行径,例如《正告广东大学此后求学之态度》(11月30日)、《“广大”校长问题》(12月1日)、《免邹鲁校长职——宣布邹鲁阴谋及罪状》(12月2日)、《改革“广大”告一段落,反革命派教授不安其位》(12月8日)、《“广大”邹鲁余孽之反动》(12月9日)……上海等地的报纸,也开始深度介入此事。12月10日《申报》刊登《广大学潮始末记》,作为一份政治姿态中立的报纸,主要呈现了事情的本末,倾向性并不明显。但参加“西山会议”的叶楚伧等上海国民党人掌控的《民国日报》,12月11日刊载《广大离校教授来沪后之宣言》,开始主导上海舆论界对“广大”学潮的态度。“广大”辞职宣言共有38位教授签名,由周佛海领衔起草,其中还有像冯友兰这样的知名学者。宣言主旨用醒目黑体加粗字体展示,“反对共产派破坏广东大学,宣布鲍罗廷摧残教育阴谋”。文中还有不少黑体加粗的字句,以抓取读者的眼球,诸如“把一个最有希望的最高等学术机关,变成一个单纯的共产主义宣传讲演所了”“大学是一个研究学术的机关,不是一个宣传主义的场所”“我们辞职的真相,反对赤化教育,维持教授人格”。尽管该宣言一再声称,“我们本学者的良心,以教授的资格,发表言论,进行工作,决不会为那一系捧台”1《广大离校教授来沪后之宣言》,上海《民国日报》1925年12月11日。,但很显然,此时积极反共的周佛海,绝非为了维护教育和学术的独立。因邹鲁而离职的38位教授宣言,明显将矛头对准汪精卫、鲍罗廷、陈公博,并与《广州民国日报》上的言论针锋相对,这对于邹鲁和正在集结的“西山会议派”而言,无疑是强有力的声援和支持。2对此的详细论述,可参见尚红娟《革命党经营在“联俄”“联共”后的蜕变——“西山会议派”之再研究》第2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顺便提及一点,此后不久,上海《民国日报》便成为西山会议派组建的国民党“中央”机关报,可见教授“宣言”背后的政治关涉之深。但不论怎么说,因为冯友兰等知名学者位列其中,使得这场争执表征为革命与教育、革命与学术、革命与文学关系的论战,且上海舆论对广东逐渐不利,例如此前较为中立的《申报》,12月29日的报道标题为“广东大学演成惨剧”3《广东大学演成惨剧》,《申报》1925年12月29日。,倾向性已然十分明显。

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铺陈“广大”学潮及其背后的政争,只是想表明,郁达夫和郭沫若的南下,绝非一个轻松简单的“工作”选择,而是要放到当时复杂的政治与革命形势去解读。事实上,郭沫若后来的叙述中,也强调他南下的政治因素,但他凸显的却是瞿秋白的推荐之功,由此导向共产党的政治牵引和组织安排。对此,有学者已有详细考辨,指出郭沫若回忆中的“瞿秋白推荐”,带有“叙事构造成分”4邹佳良:《国民革命与“革命文学家”郭沫若的生成》,西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2年。,而“广大”校长陈公博积极邀请郭沫若等人南下,则是有据可查的史实。毕竟,对于处于“广大”学潮旋涡中心的校长陈公博来说,如何平息争端、如何恢复正常的教学,是他上任后的当务之急。陈公博虽极力游说,但返校教授寥寥无几。38位离职去沪教授的宣言,对陈公博更是当头棒喝。根据《申报》上的“教育消息”《广东大学教职员复职后之现状》,文科情况最为严峻,“因缺乏教授暂行停课”5《广东大学教职员复职后之现状》,《申报》1926年1月22日。。因而,全国范围内聘请认同国民革命理念的学者,自然是陈公博的无二选择。虽然我们无法获悉陈公博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写信给郭沫若等人邀请其南下,但根据1926年2月18日《广州民国日报》的“本报专访”《陈公博函催郭沫若等南归》,其措辞看起来不像是初邀,而是策略性的以“党报”“本报专访”名义公开刊登,明显带有一再催逼的意味。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公开信是写给郭沫若和田汉,同时信中两人名后常有“等”字出现,这些细节常被研究者忽视,从而把众人的南下视为郭沫若自己所主导的选择。标题中的“南归”,显然有政治认同的意味,标题下面突出公开信的主旨:“现在广州已充满革命紧张空气,愿全国有思想学者集中努力革命。”由此可见,这并非陈公博写给郭沫若、田汉的私人信函,而是他面向全国有志国民革命者的公开邀请。陈公博在信中态度鲜明,要把“广大”办成革命教育的场所,他驳斥了离职教授们的文学、教育与革命无关论,并以自己受法俄文学影响而投身革命为例,论述了文学、教育之于中国革命的推动。信的末了,陈公博再次言辞恳切,面向全国诚邀“全国的革命的中坚分子和有思想的学者们”,集中到革命策源地的广州这边来,“作革命青年的领导”“作我们的向导者”。1《陈公博函催郭沫若等南归》,《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2月18日。

郭沫若叙说自己“直到1926年3月”才接受南下任教“广大”,足见选择背后的压力;被邀请的另一当事人田汉最后关头的放弃,也可进一步印证当时政争的激烈和选择南下的不易。田汉在《我们的自己批判》中坦诚,他“全然陷入一种左右为难的状态”,“当时广东大学以党化教育问题引起左右派的大轧轹,脱退派的教授们跑到上海来,受新校长的聘的教授们跑到广州去。我恰以父执某先生的介绍受了广大文科底聘,安排与×××等同赴广州。这消息给脱退派的相识者们知道了,说我破坏他们的罢教同盟,要在我南下之日大家来‘送行’,报纸上复加我以所不惯受的揣测之辞,右派的朋友们复以危词相饷,于是我南下的脚步便迟疑起来了”2田汉:《我们的自己批判——“我们的艺术运动之理论与实际”上篇一》,《南国月刊》第2卷第1期,1930年3月20日。。田汉看似轻描淡写的背后,遮掩不住的火药味十足。可以说,围绕着“广大”学潮的“南归”与“北归”——双方都常选用有认同意味的“归”,不啻是鲜明的政治表态。参与者不仅用“言文”,更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和选择。

与郭沫若的“迟疑”、与田汉的“止步”相比,郁达夫才是南下群体中最果决的那一个。他后来在《〈鸡肋集〉题辞》中谈南下广州:“一九二五年是我衰颓到极点以后,焦燥苦闷,想把生活的行程改过的一年……在客中病卧了半年,待精神稍稍恢复的时候,我就和两三位朋友,束装南下,到了革命策源地的广州。在那里本想改变旧习,把满腔热忱,满怀悲愤,都投向革命中去的……”1郁达夫:《〈鸡肋集〉题辞》,《郁达夫全集》第2卷,北新书局1928年版,第4页。把满腔热忱和悲愤化为奔向革命的动力,这和1923年《文学上的阶级斗争》中的论述一脉相承。郁达夫不仅自己怀着满腔的革命热情,他还不断地为南下的同伴打气鼓劲。是他首先在《创造月刊》的《编辑者言》中公开宣告即将与郭沫若南下,比对田汉的描述,我们就不难明白,这样的公开宣告意味着什么。更能表露郁达夫立场的是,他把这一期《创造月刊》,也是南下之前的最后一期,办成了不折不扣的“革命文学”专辑。郁达夫自己拉来蒋光慈(当时还是署名蒋光赤)的小说《鸭绿江上》、论文《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还力邀他一同南下。只是因为蒋光慈“还没有写成过一篇正式的东西”,创造社里多少“有些鄙视他的倾向”2郁达夫:《光慈的晚年》,《现代》第3卷第1期,1933年5月。,蒋光慈终究没有成行。但郁达夫很看重蒋光慈,和他“留了一个后约”,果然,两人在大革命落潮之后,互相配合,积极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

郁达夫积极的革命姿态,还体现在《创造月刊》这一期上他为郭沫若诗集《瓶》写的“附记”,以及论文《历史小说论》。他敏锐地捕捉到郭沫若“近来的思想剧变了”,极力挖掘这些诗歌的革命性蕴涵,为革命文学辩护,为南下广州打气。“我想诗人的社会化也不要紧,不一定要诗里有手枪炸弹,连写几百个革命革命的字样,才能配得上称真正的革命诗。把你真正的感情,无掩饰地吐露出来,把你的同火山似的热情喷发出来,使读你的诗的人,也一样的可以和你悲啼喜笑,才是诗人的天职。革命事业的勃发,也贵在有这一点热情。”3郁达夫:《〈瓶〉附记》,《创造月刊》第1卷第2期,1926年4月16日。很显然,郭沫若自己都坦言这组诗是个人“苦闷的象征”4郭沫若、蒲风:《郭沫若诗作谈》,《现世界》创刊号,1936年8月16日。,毕竟诗歌所展示的是多愁善感的儿女私情。因此,郁达夫把《瓶》拔高到革命文学的高度,既是给郭沫若打气,也是他自己内心所想的主观投射,与其说是《瓶》体现出郭沫若的“思想剧变”,毋宁说是写“附记”的郁达夫“近来的思想剧变了”。《历史小说论》中,郁达夫阐述了如何假借历史小说、国外革命史实来作中国的革命文学。“我们处在这一个内战不息,民生凋敝的现代的中国,心里的情感,实在是想去到稠人广众之中,大喊革命。可是一则有因革命而要丧失自家的地位的军阀在那里监视,你若言语稍一不慎,就要拉你到司令部去砍头。二则有一个外人用以保护他们在中国向我们榨取去的利益的巡捕房在作梗,你若印刷一种宣传的书类,就要请你去坐西牢。当这一个时候,你若想做一部鼓吹革命的小说,最好莫如借了法国或俄国革命前的史实,来衬托你的感情思想的全部。”1郁达夫:《历史小说论》,《创造月刊》第1卷第2期,1926年4月16日。郁达夫在此列举郭沫若的历史剧和鲁迅关于历史小说“新编”的构想。尽管郁达夫饶有深意地谈论书写革命的智慧,但生性爽直的他,毫不遮掩自己的“革命”立场,例如他这一时期言辞激烈的政论文《牢骚五种》。离职教授宣言出来后,上海舆论大都针对“共产派”的陈公博和他在广州推行的“赤化教育”,大加讨伐。郁达夫针对此发表杂文《牢骚五种》,公开为“赤化”“共产”正名,为共产党和联俄接受苏联援助辩诬。针对当时攻击联俄联共最激烈的国家主义阵营,郁达夫发“牢骚”质询:“国家主义者,你们的国家在那里?”但需要特别强调的是,郁达夫质疑国家主义,并非显现出他无政府主义的立场。其实,郁达夫非常理解和尊敬国家主义,“国家主义者诸君,我对你们的主义是十分的尊敬的。毫没有讪笑你们的意思,不过我想光是高谈主义,是没有用的”2郁达夫:《牢骚五种》,《洪水》第1卷第8期,1926年1月1日。。

郁达夫不仅毫不避讳“赤化”,还直接表明自己南下的动因和所希冀的革命,是为了一个新国家而革命。可以说,“新旧民国的革命与反革命之争,既是我们把握南方革命进展的内在逻辑,也是我们理解作家南下的最主要因素”3张武军:《作家南下与国家革命》,《文学评论》2019年第4期。,这也正是本文前面详细考察并反驳M.嘎利克有关郁达夫“无政府主义”基本论调的缘由所在。

三 郁达夫的国民革命体验与“广州事情”

郁达夫在广州所居时间很短,加起来不到半年,但短暂的广州时光,却成为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基于广州的观察和体验,郁达夫不仅留下了在当时引发巨大争议的《广州事情》《劳生日记》《病闲日记》(后收入《日记九种》),还由此完成《在方向转换的途中》等论文,从而与郭沫若、成仿吾等老友闹翻,脱离创造社。可以说,郁达夫之后的创作风格,他的道路选择,都因广州体验和广州言说而改变。不过,既往研究对此关注不够,学界对郁达夫南下广州的叙述,太过随意,仅仅把他视作被动的“追随者”;对郁达夫离开广州的解释,又太过武断,把他描述成无法适应革命形势的“落伍者”1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这样叙述:“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高潮时期,郁达夫思想上经历一次激荡。一九二六年曾去大革命策源地广州。翌年春折回上海,由于同创造社某些成员意见不合,也由于思想一时跟不上急遽变化的形势,宣布退出创造社。” (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7页。)其他各种版本的文学史,但凡论及大革命时期的郁达夫,大致都是类似的表述。。

的确,从郁达夫广州日记的标题“劳生日记”“病闲日记”来看,给人感觉广州时期他的心态并不积极,更何况,他日记中还到处都有“颓废”“落寞”“孤寂”“落伍”的语词。广州时期郁达夫开始记的第一篇日记:“仓皇赶到广州,学校里又起了风潮,我的几文薄俸,又被那些政客们抢去了”,此后更是有诸多“消沉”“落伍”心态的呈现。“脚踏广州地后,又是十二三天了,我这一回真悔来此,真悔来这一个百越文身的蛮地。”“天气晴朗,好个秋天的风色,可惜我日暮途穷,不能细玩岭表的秋景,愧煞恨煞。”2郁达夫:《日记九种》,北新书局1928年版,第1~3页。1926年11月21日,郁达夫在日记中感慨:“现在我的思想,已经濒于一个危机了,此后若不自振作,恐怕要成一个时代的落伍者”,当天日记中郁达夫还记录了郭沫若夫人安娜对他的忠告,“她忠告我许多事情,要我也和她男人一样,能够做一点事业,我听了心里感着异样的凄凉”3郁达夫:《日记九种》,第14页。。的确,后来的研究者和文学史家,常以郭沫若和其他创造社同人为参照对象,把郁达夫视为跟不上革命形势的“落伍者”。创造社成员阳翰笙把郁达夫和郭沫若作比较,认为他们代表了国民革命中的两个相反的路径,“达夫的沉沦,达夫的悲观,达夫的消沉和堕落,达夫的颓废和浪漫,都和沫若走了一个相反的极端”4华汉(阳翰笙):《中国新文艺运动》,《文艺讲座》1930年第1期。。这样的论述看似很有道理,但显然把郁达夫的广州体验简单化了,又抽离具体的历史情景,不免以偏概全。

郁达夫南下不久经历丧子之痛,处理完孩子后事又抛妻回到广州,个人的孤寂、苦闷与悲愤,在所难免,也是人之常情。但“广大”校方,对政治立场鲜明的郁达夫,一直比较友好和尊重。他不仅被校方聘为教授,同时还兼任出版部主任,负责校务的戴季陶有意要郁达夫“办一种小丛书”,也不肯接受郁达夫回上海创造社出版部的辞呈,并解决他的欠薪问题。1郁达夫:《日记九种》,第11、7、8页。此外,郁达夫和创造社在广州也颇受欢迎,他的日记有学生频频来访的记载,郑伯奇的回忆也表明,他“好和学生来往”“深得学生的信仰”2郑伯奇:《怀念郁达夫》,《书报精华》第12期,1945年12月20日。。可以说,“无论在职位还是在待遇上,都没有受到非正常对待,校方也赏识、尊重他的才学,这跟他在北京大学的不受重视、在武昌大学时受到校方势力排挤相比,无疑是稳定和舒适的”3杨雪琴:《郁达夫南下广州研究》,厦门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因此,郁达夫在广州的不满与悲愤,除了个人家庭遭际使然,也和革命及政治层面的体验有关,确切地说,是郁达夫热忱的革命理想和“污浊吐不出气来的”4郁达夫:《日记九种》,第11、7、8页。现实之间的落差。如前文所述,郁达夫带着满腔热情,怀着为一个新民国而奋斗的理想,来到革命策源地广州,但他敏锐察觉到广州革命精神的浮滑。1926年11月12日,广州举办纪念孙中山诞辰的系列活动,可谓是声势浩大的革命盛会,有名流演讲、纪念大会、游艺大会等,中山大学则是主会场。5参见《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11月12日的系列报道。郁达夫一定是目睹(参与)了这一系列盛大活动,但他当天的日记中记载道:“今朝是中山先生的诞期,一班无聊的政客恶棍,又在讲演,开纪念会,我终于和他们不能合作,我觉得政府终于应该消灭的。”6郁达夫:《日记九种》,第11、7、8页。日记中类似的抱怨还有不少,但仍需强调的是,郁达夫的不满并非基于无政府主义的抗争,恰恰相反,他是为革命精神和革命理想的衰落而感到痛惜。11月26日,郁达夫日记记载,“阅报知国民政府有派员至日本修好消息,我为国民政府危,我也为国民政府惜”7郁达夫:《日记九种》,第18、35页。。12月14日,离开广州前的最后一天,郁达夫愤恨不已,在日记中写道:“不再来了,这一种龌龊腐败的地方,不再来了。我若有成功的一日,我当肃清广州,肃清中国。”8郁达夫:《日记九种》,第18、35页。但在12月22日,郁达夫坐船离开广州途经福州,对福州克服后的新气象大加赞赏,“天气日日晴朗,激刺游兴,革命军初到福州,一切印象,亦活泼令人生爱,我们步行入城,先去督军署看了何应钦的威仪……”1郁达夫:《日记九种》,第38、100、7、47页。即使到了上海,郁达夫也为国民革命军和革命政府的每一次进展而欢喜,1927年2月18日日记载:“杭州确已入党军手,喜欢得了不得”2郁达夫:《日记九种》,第38、100、7、47页。,类似的记载还有很多。因此,我们只要全面地分析考察郁达夫的南下选择,以及他广州时期的言行,就不难发现,“颓废”“落寞”的表象,始终遮掩不住郁达夫对革命的渴盼。而且和1923年倡导阶级文艺时有所不同,郁达夫此时积极介入革命的支撑和动力,不只是自己的经济学专业和相关理论,也不是基于西方文化思想发展脉络的推演,而是源于他的现实感受和诉求。

在广州,郁达夫的不满,更多是日记中的私人言说,他抱怨广州“污浊吐不出气”,也有“我因为胆小,有许多牢骚不敢发”的坦诚。3郁达夫:《日记九种》,第38、100、7、47页。离开广州,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积郁在心中的感受,在革命策源地广州的体验,一一倾吐出来,见诸报刊,遂引发各方关注。郁达夫一回到上海,整顿和清理创造社出版部的同时,就积极酝酿“广州事情”的写作。据日记载,1927年1月7日早晨醒来,郁达夫“觉得头脑还清爽,拿起笔来就写‘广州事情’”4郁达夫:《日记九种》,第38、100、7、47页。,同一天一气呵成的还有《洪水》第25期稿的“编辑后”。“编辑后”可以说是郁达夫重编《洪水》的宣言,他首先解释《洪水》停刊几个月的缘由,同人“都出去作实地的工作去了”,接着表态此番回来“重谋复兴”《洪水》。他还进一步解释说,“这并不是我们的分散,也不是统一的破裂,不过工作方向,变更了一点而已”。也就是说,郁达夫自认为回到上海编辑《洪水》,写作类似《广州事情》的政论文章,依然是革命工作的一种。当然,这样的革命工作,在军阀孙传芳控制下的上海,是有不小的压力和阻力。郁达夫《编辑后》中对此有所明示:“稿子方面,因为有种种关系,有的不敢用,有的不敢说。万一天从人愿,把我们头上的高压力除去了的时候,读者诸君或者可以认识真正的洪水的本体。”末了,郁达夫向读者和作者表明《洪水》今后努力的方向:“若洪水能够在这一个缺憾很多的社会里,补上一两箇窟窿,或者将外面的纸糊的表面,打破一两个箇,那洪水的使命,就完成了。寄稿的诸君,请本了此意,大家来加一点一滴的水势,好使它汜滥于天下。”5郁达夫:《编辑后》,《洪水》第3卷第25期,1927年1月16日。这期《洪水》的确携带国民革命的战斗气息,打头阵的就是成仿吾的《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成仿吾站在南方革命政府的立场,批判“那个讨赤的首都”“景象萧条的白都”在文学上的堕落,他公开点名“白都”以周作人为圈子的趣味作家。成仿吾对此文期待很高,文后“附白”,“如有讨论,作者极愿领教”1成仿吾:《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洪水》第3卷第25期,1927年1月16日。“以为会掀起一阵风波来”2成仿吾:《文学革命与趣味——覆远中逊君》,《洪水》第3卷第33期,1927年5月16日。。

实际上,这期《洪水》中,真真如洪水引发泛滥的还是郁达夫的《广州事情》,作者署名“曰归”,因为“对实情暴露得比较厉害,以致出现了使用笔名这样一种在他那里绝少见到的情形”3铃木正夫:《郁达夫:悲剧性的时代作家》,李振声译,第46~47页。根据陈子善在《郁达夫的笔名》一文的考证,郁达夫发表文章大都署名“郁达夫”或“达夫”,在日本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杂志发表旧诗曾署名“春江钓徒”,另署名过自己的英文名字的缩写T.D.Y,“曰归”是郁达夫成名以来首次有意使用笔名。相关内容可见陈子善《郁达夫的笔名》,《说郁达夫》,华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90~91页。。其实,“曰归”这一笔名大有深意,它出自《诗经》中的《国风·豳风》《小雅·采薇》等诗篇,如“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曰归曰归,岁亦莫止”等,寓意从战场归来之意,既有战场豪情的缅怀,脱离战场的落寞,又有对战争的失望,渴望新的归宿。此外,十天后同样具有战斗性的论文《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以及数月后的《乡村里的阶级》,也都署名“曰归”,是战场归来的战士姿态的显现。

《广州事情》开篇就有定调,革命策源地广州是“中华民族进步的证据”,如前文所一再强调,郁达夫始终是怀着对国民革命的认同和期待,由此来审视革命策源地广州。和日记中的所感所想一样,郁达夫猛烈批评广州各界,是因为革命策源地的广州仍距理想状态很远。“所以在此地,我们要许多文化批评家,政治批评家出来努力,把他们的理想,全部揭发出来,把未来和现实的政治文化比较比较,可以使我们知道现在我们所有的政治,所有的文化,去理想还有几多远,我们进步的速力,实际上只有多少,要如何的做去,然后可以增加我们的速力。”4曰归(郁达夫):《广州事情》,《洪水》第3卷第25期,1927年1月16日。郁达夫非常痛惜地指出广州的现实状况,不少人是都把革命当成谋权谋私的手段;所谓的“左”与“右”,只不过假借革命的表演,“带了面具跳狮子的事情”;工会、农会也是几个“野心者”“在居中利用”;就连最为激进的党化教育,也“不是正大光明的大多数的民众的党化,仍旧是几个有势力的人在后台牵线作法的党化”1曰归(郁达夫):《广州事情》,《洪水》第3卷第25期,1927年1月16日。;主导国民政府的也无非是争权夺利的派系之争……“所以真正的欲为民众谋利益的工作者,也就隐遁不见了。事实上这些真正欲为民众谋利益的人,说话不灵,献计不取,还有什么发展的余地呢?”2曰归(郁达夫):《广州事情》,《洪水》第3卷第25期,1927年1月16日。这何尝不是郁达夫隐遁离开广州的心声吐露?郁达夫的离开,并非因为生性自由的他,无法忍受广州的党化教育、中大的学生甄别等举措,而是因为他太过理想,所以他无法容忍广州革命现实中的弄权和卑污。郁达夫也曾明确表态:“党化教育,在今日的状态之下,是谁也赞成的。现在不是读死书,做学问的时候。”不难看出,郁达夫谈论广州,牢骚满腹的字里行间,总不免流露出爱恨交织、壮志难酬的意味。多年后,郭沫若谈及郁达夫南下广州时也曾强调说:“达夫应该是有政治才能的,假如做外交官,我觉得很适当。但他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3郭沫若:《论郁达夫》,《书报精华》第17期,1946年5月20日。《广州事情》最后的结论,更可见郁达夫政治方面的敏锐性,也可看出他并非一味脱离现实而空谈革命理想。“广州的情形复杂,事实离奇,有许多关于军事政治的具体的话,在目下的状态里,记者也不敢说。总之这一次的革命,仍复是去我们的理想很远。我们民众还应该要为争我们的利益而奋斗。现在总要尽我们的力量来作第二次工作的预备,务必使目下的这种畸形的过渡现象,早日消灭才对。不过我们的共同的敌人,还没有打倒之先,我们必须牺牲理想,暂且缄守沉默,来一致的作初步的工作。末了还是中山先生的两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4曰归(郁达夫):《广州事情》,《洪水》第3卷第25期,1927年1月16日。郁达夫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认清畸形的革命过渡形势,暂时做一致工作的同时,积极准备第二次的革命,这份敏锐与超前的判断力,就算职业的党政工作者,也鲜有人具备。也正因为他的敏锐与超前,他对广州革命政府恨铁不成钢似的暴露和批评,遂引来创造社同人的口诛笔伐。与此同时,《广州事情》又明确站队南方政府,不断倡导革命论,这就使得编辑《洪水》的郁达夫和创造社不得不面对上海当局的政治打压。

1927年1月14日,上海就有创造社出版部被封的流言传出,郁达夫于是托同学徐志摩向当时在孙传芳处任要职的丁文江打听情况,次日得丁文江回信“谓事可安全,当不至有意外惨剧也”1郁达夫:《日记九种》,第57、59、106、92~93、92~93页。。可到了1月18日,徐志摩从丁处获悉更多情况,来创造社告知郁达夫,“司令部要通缉的,共有百五十人”2郁达夫:《日记九种》,第57、59、106、92~93、92~93页。,不能确定郁达夫是否在内,此后几天日记,有多次记载和徐志摩的见面或相约,而后就有创造社出版部搬家以及时不时出现“到巴黎去”“想出国去”的记载,可见郁达夫此时在上海所面临的政治压力之大。郁达夫在日记中也说:“住在中国界内,住在中国军阀的治下,我的命是在半天飞的。任何时候,这些禽兽似的兵,都可以闯进来杀我。”3郁达夫:《日记九种》,第57、59、106、92~93、92~93页。

颇有意味的是,《广州事情》出来后,郁达夫遭受的最大政治压力来自同一阵营,尤其是创造同人对他的谴责。他1927年2月12日记载,“接到了郭沫若的一封信,是因为《洪水》上的一篇广州事情责备我倾向太坏的,我怕他要为右派所笼络了,将来我们两人,或要分道而驰的”4郁达夫:《日记九种》,第57、59、106、92~93、92~93页。。郭沫若后来在《再谈郁达夫》中说道:“他用‘曰归’的笔名在《洪水》半月刊上发表了一篇《广州事情》,尽量暴露广东方面不满意的地方。我认为不妥当,曾经分别写信与仿吾和达夫,表示意见。那时上海还在孙传芳的管制下,广东情形尽管不满人意,总还是革命的大后方,不好在敌人的管制区域去加以揭露;何况创造社的朋友们那时都集中在广州,而我又在前方,我们的步调这样不一致,会弄得大家难处。”5郭沫若:《再谈郁达夫》,《书报精华》第41期,1948年5月15日。因为郁达夫首次使用“曰归”这一笔名,郭沫若当时很有可能并不知晓,郁达夫此时忙于和王映霞恋爱,他收到郭沫若责备信的那天日记也坦诚:“好久不写信到广东武昌南昌去了,大约明后天当写它一天的信,去报告出版部的计划和将来发展的步骤。”6郁达夫:《日记九种》,第57、59、106、92~93、92~93页。可以肯定的是,郭沫若不能容忍做编辑的郁达夫,在创造社刊物《洪水》登载这样拆台广州政府的文章,所以最初他责备郁达夫倾向太坏,很大程度上是就编刊而言,毕竟《广州事情》用的“曰归”笔名,外人一时很难得知作者真实身份。成仿吾的《读了〈广州事情〉》也能印证这一点,这是他和郭沫若就《广州事情》交换意见后的公开回应。成仿吾站在广州国民政府的立场,针锋相对地批评《广州事情》,认为“这篇文章易为反动派所利用,曰归君尤为不能不负全责”1成仿吾:《读了〈广州事情〉》,《洪水》第3卷第28期,1927年3月1日。。文章的末了,他又公开责备作为编辑的郁达夫的失职。“最后,我对于《洪水》登载此文,不能不说几句。《洪水》的使命是在领导青年群众上我们所应该去的道路。我们的旗帜是鲜明的。数月以来,因为几个同人都忙于实际工作,所以暂由病弱的达夫兼任编辑。这次登载这篇文章,直接的责任当然应由达夫担负。但达夫为什么误登此类文章,及曰归君究竟是什么人,这两个问题在别人或者喜欢问问,然而到了现在已经是挽回不及,我只在这里预告一声《洪水》将要特别注意选稿,我宁愿它马上停刊,不愿它再有此类文字登出。”2成仿吾:《读了〈广州事情〉》,《洪水》第3卷第28期,1927年3月1日。成仿吾最后一段的语气,完全是创造社的官方决定,郁达夫俨然是那个捅了篓子的暂时编辑。郁达夫则在3月8日日记中记录了他的态度和回应。“接仿吾来信,说沫若亦有信去给他,骂我做的《洪水》二十五期上的那篇《广州事情》。沫若为地位关系,所以不得不附和蒋介石等,我很晓得他的苦处。我看了此信,并仿吾所作一篇短文名《读了〈广州事情〉》,心里很不快活。我觉得这时候,是应该代民众说话的时候,不是附和军阀官僚,或新军阀新官僚争权夺势的时候。”3郁达夫:《日记九种》,第122页。创造社同人责备郁达夫和《广州事情》的理由,不是因为他的落伍和跟不上革命形势,而是因为他的言行太过激进。正如成仿吾写批评文章所言:“由文字看来,曰归君对于为人民谋利益的政府是抱着热烈的希望的。但是他把话说左了。”4成仿吾:《读了〈广州事情〉》,《洪水》第3卷第28期,1927年3月1日。很显然,郁达夫是从更“左”的立场来写“广州事情”,认为做得不够,距理想甚远,而郭沫若和成仿吾则认为,广州虽不完美,但已经很革命了。

很显然,尽管郁达夫南下广州后有颇多不满和牢骚,但他站队南方革命政府、南方新民国的立场,无须怀疑,这是我们进一步讨论郁达夫“方向转换”的逻辑起点。显而易见,郁达夫不论是“广州事情”的揭批,还是之后“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的提倡,其出发点都是他南下广州之后的切身体验,其落脚点都是国民革命现实困境的思考与突围。

四 郁达夫的国民革命批判与“在方向转换的途中”

《广州事情》偏重对广州和国民革命具体现象的批判和揭露,而10天之后同样署名“曰归”的《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则更注重对中国革命和革命文学理论上的探究。郁达夫梳理辛亥革命以来中国的历史,他坦言每次革命固然都取得很大进步,但并没有实现为绝大多数人民谋幸福的革命目的,反而造就了一批新军阀新官僚。这次国民革命,他给予充分肯定和赞誉的同时,结合自己广州的体验和观察指出,这仍然不是成熟的、彻底的革命。郁达夫由此明确指出,“真正彻底的革命,若不由无产阶级者——就是劳动者和农民——来作中心人物,是不会成功的”,小资产阶级的革命“终究要一样的陷入于被他所打倒的旧资产阶级的荒谬之中”“所以在这一个革命的过程之中,我们所希望的,第一就是无产阶级的专政。反过来说,就是现在的那一种新军阀新官僚新资产阶级的打倒”1郁达夫:《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洪水》第3卷第26期,1927年。。更值得关注的是,郁达夫在分析和论述中国革命现状与走向的基础上,进一步论证了无产阶级文学的合理性与必然性。“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时期未达到以先,无产阶级的文学是不会发生的。”“真正无产阶级的文学,必须由无产阶级者自己来创造,而这创造成功之日,必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时候。”2郁达夫:《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洪水》第3卷第26期,1927年。他也因此批评国内大喊无产阶级文学的,不过是“抄袭外国的思想”“模仿烧直(制)”。可见,郁达夫抵触的是政策方针的贯彻执行,这是他和郭沫若、成仿吾的有关“广州事情”的冲突所在,他反感的是国外理论的“模仿烧制”,这也是他和日本归来的后期创造社成员之间根本性的差异所在。

1927年4月8日,也就是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之前几天,郁达夫写就《在方向转换的途中》,同一天完成的还有给蒋光慈所写的评论《〈鸭绿江上〉读后感》。《在方向转换的途中》可以说是《广州事情》和《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的合体,是现实批判和理论建构的有机融合。郁达夫固然为党军的军事进展而欢欣鼓舞,但他也深刻指出,“当全民众还没有武装,有兵器的阶级,还自成一个阶级的时候,这一种武力,很带有几分危险性,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革命就算打倒了旧军阀,不过也是制造了新军阀。很显然,文中“当前革命运动的最大危险”“封建时代的英雄主义”“个人独裁的高压政策”“新军阀”,明眼人一看都知矛头所指是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太阳社的钱杏邨对此非常敬佩,他赞叹郁达夫这篇文章:“是对在上海的代表大资产阶级背叛革命的×××而发的。他写这文时,是在上海,是四月八日……总政治部刚刚被封,工人纠察队缴械的前四天,×××仍留在上海。在这样一个严重形势之下,写这样明显而又暗射的文章,谁个能相信是出于达夫之手呢?……”1阿英(钱杏邨):《〈达夫代表作〉后序》,上海春野书店1928年版。比对鲁迅此时对待沪宁克复的态度,尤其不能不感叹郁达夫的敏锐与超前。因为,“不论是‘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抑或是给友人信中谈‘咱们的介石同志打进北京’,鲁迅直到离开广州之前,一直对军事北伐的蒋介石怀有期待”2张武军:《1927:鲁迅的演讲、风度与革命及国家之关系》,《东岳论丛》2021年第7期。。倾向国民党的刊物《这样做》,后来刊载有孔圣裔的批判文章《郁达夫先生休矣》,进一步反证了这篇文章的激进与尖锐。孔圣裔指责道:“我意料不到,万万意料不到郁达夫先生的论调,竟是中国共产党攻击我们劳苦功高的蒋介石同志的论调。”“郁达夫先生!你现在做了共产党的工具,还是想跑去武汉方面升官发财。”3姜德明:《鲁迅与郁达夫》,《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4期。《在方向转换的途中》之所以引起轩然大波,关乎他后来退出创造社、和郭沫若等人闹翻,不只是因为文章明显影射蒋介石,还在于这篇文章直署本名,不像之前两篇都用笔名“曰归”。“在方向转换的途中”也就成为郁达夫正式公开的表态,郁达夫和创造社在上海的处境更加凶险,比之前孙传芳控制上海时还要凶险,尽管他是那样的欢喜于革命军克复上海,尽管他是那样的向往和拥护革命。

除了明显影射蒋介石的现实批判,郁达夫这篇文章理论层面的贡献更值得关注,特别是“在方向转换的途中”命题的提出。文章开篇就点明中国这一次革命的目标和革命精神的特点,以及它和既往革命理应有的不同:

一.这一次的革命,是中国全民众的要求解放运动。

二.这一次的革命,是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的实现。

三.这一次的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初步。

这三点概括同样是郁达夫借由广州体验和观察所得,“而局中人,现在还有许多,在那里东西迷惘”,把希望寄托于武力和军队。因此,他提出中国革命“在方向转换的途中”,指出中国革命应走的道路,“把革命的武力重心,夺归我们的民众”“想法子打倒封建时代遗下来的英雄主义”。郁达夫期望中国革命从个人英雄主义的、军事行动的,转向“全民众”“阶级”的革命,即无产阶级革命基础上的民族解放运动。也就是说,尽管郁达夫依然带着强烈的民族国家意识,但他也同时强调中国革命的“方向转换”,从民族革命、国家革命转向民众革命、阶级革命,因为那些前者最终还不过是新旧军阀的换代而已。

郁达夫同一天为蒋光慈小说所写的评论《〈鸭绿江上〉读后感》,既是对蒋光慈革命文学意义的阐发,也是文学领域“方向转换”的系统论述。郁达夫首先论述革命文学之于革命的作用,可以“来作革命行动的燃烧料和膏油”,“现在中国的革命条件已经具备……所以一般读文学的人,都同声一致的要求革命文学,若嫌革命文学的名称太泛的时候,我们可以改过来说,目下中国的读者,大家都在要求无产阶级的文学”。要配合中国革命的方向转换,文艺也应转向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现在的中国的国民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是无产阶级要求支配政权,要求解放的革命,那么我们现在所要求的革命文学,当然是无产阶级的文学。”尽管郁达夫论述无产阶级革命和革命文学时,常常出现诸如“我们无产阶级”的字眼,但更多是共情或投情的意味,他深刻地发现,也坦率地承认,“从事于文学创作的人,还是以小资产阶级或资产阶级的人居多,真正从田里出来的农民诗人,或从铁工厂里出来的劳动诗人,还不见得有”1郁达夫:《〈鸭绿江上〉读后感》,《洪水》1927年第3卷第29期。。郁达夫正是从“同情真不真”“对于无产阶级的意识,把捉表现得切不切”层面,来阐述蒋光慈的贡献和局限,来评判革命文学作品的优劣高下。当然,不少人后来据此判定郁达夫未能彻底摆脱小资产阶级意识,批评郁达夫的“转向”论不彻底或根本就未转向,如前文所列举的郭沫若的批评,李初梨的反驳文章《自然生长性与目的意识性》。诚然,郁达夫终究没有阐释清楚知识阶层如何获得无产阶级意识,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回避自身,以及像他这样的知识阶层的不彻底性,同时又坚信无产阶级文艺是中国未来的方向。因此他强调,不论是中国革命,还是中国文艺,都是“在方向转换的途中”。“途中”是一个朝着无产阶级意识和方向不断行进的状态,而非自我宣布“奥伏赫变”“突变”的完成,这也是郁达夫和后期创造社转向论的一大差别,也是他和鲁迅的“永远革命”“不断革命”精神的相合之处。1关于鲁迅“永远革命”精神的论述,可参见邱焕星《广州鲁迅与“在朝革命”》,《文学评论》2019年第2期。也因为“在途中”的自我认知和清醒定位,郁达夫从未自诩“唯我独革”,唯有自己才有转换的特权,对其他革命力量和革命论说,更多一份包容与理解。可以说,大革命中的郁达夫,政治姿态和言辞最为激烈,但他却最有团结和联合其他革命力量的意愿,例如他有关蒋光慈的评论文章《〈鸭绿江上〉读后感》,他此时与太阳社成员的良好互动,和田汉及“南国”群体的密切往来,还有他之后与鲁迅等人的积极合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郁达夫1927年的立场与姿态,正是1930年“左联”成立的立场与姿态,即激进的毫不妥协革命姿态和最充分的革命文化战线之联合,鲁迅后来特别珍视郁达夫之于“左联”的价值,无论如何都要把郁达夫列入发起人名单,其缘由也正在于此。2鲁迅坚持郁达夫列入“左联”发起人名单的考证,可参见陈子善《左联·郁达夫·〈北斗〉》,《说郁达夫》,第181~199页。

写就《在方向转换的途中》之后3天,郁达夫又写了《公开状答日本山口君》。现实层面,郁达夫继续他的激烈批判,指斥“野心狼子”的“革命领袖”会破坏中国革命;理论层面,他进一步完善自己、创造社的“方向转换”。他详细论述自己在革命潮流中的“变化”与转向,创造社的发展历程和“创造社的抱负”,宣告“在目下的潮流里所取的态度,和对于所谓无产阶级文学的意见”。“我们的不平与攻击,就是无产者对资产阶级的不平与攻击,我们的喜怒,就是无产阶级者在心的深处所感到的喜怒。我们所想走的路,是一般无产阶级者事实上被环境所迫,不得不走的路。”郁达夫借着创造社的发展变迁,梳理了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历程。他承认五四思想革命有其重要的价值和意义,但他同时断言中国将实现从文学革命、思想革命向革命文学的转向。“现在中国思想革命的时候早已过去,已将入于无产阶级专政的时代了,我想将来中国若没有文学则已,中国若有文学,一定是现在一般人所说的无产阶级的文学,断没有像日本那样的讴歌有产阶级的文学。”3郁达夫:《公开状答日本山口君》,《洪水》1927年第3卷第30期。尽管郁达夫提出的“方向转换”——从五四文学革命、思想革命向无产阶级文学的转变,以及他有关日本尽是讴歌有产阶级的文学的断言,不乏可商榷之处,但就这一命题的首倡而言,怎么强调郁达夫的意义都不为过。更重要的是,郁达夫谈论“方向转换”时大都基于中国革命、中国文学的实际情况,而且基本上都是他在“状答”“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1《郁达夫文集》第八卷,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原载于日本《文艺战线》第4卷第6期,1927年6月1日。。这也昭示着中日左翼文学界的影响关系,并不像后期创造社成员那样的单向度,由此进一步延展,中国革命文学之所以在其后如火如荼,比日本左翼更有声色,其缘由在于诸多像郁达夫这样亲身参与和体验大革命的知识者的存在。从日记中记录的广州体验,到逐渐公开的“广州事情”,郁达夫由此提出“在方向转换的途中”,并再次系统论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可以说,国民革命既是我们理解郁达夫个人“方向转换”的关键,也是我们认知和理解中国革命文学的基点所在。

《在方向转换的途中》和《公开状答日本山口君》之后不久,如郁达夫所预判,1927年4月12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下令收缴上海工人武器,发动震惊中外的反革命政变,郁达夫是这一事件的目睹者。当天早上,他听闻窗外枪声四起,“急出户外,向驻在近旁的兵队问讯,知道总工会纠察队总部,在和军部内来缴械的军人开火,路上行人,受伤者数人,死者一二人”,“午后出去访友人,谈及此番蒋介石的高压政策,大家都只敢怒而不敢言”。2郁达夫:《日记九种》,第162页。此后郁达夫日记中,多次控诉蒋介石和各路军阀的背叛革命和走向反动。

4月27日,日本文艺战线社的代表小牧近江和里村欣三来访,郁达夫邀请田汉等人一起喝酒聚谈,大家畅谈中国革命的现状和未来。郁达夫答应为《文艺战线》做一篇文章,并于第二天迅速完成,题为《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小牧近江和里村欣三带着郁达夫的文章,还有他题书的“资产阶级的没落”,以及田汉手写的“全世界无产阶级文学者联合起来”3参见唐天然《关于郁达夫的佚文〈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4期;陈子善(善文)《也谈郁达夫的〈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5期。,回到日本,把6月号的《文艺战线》编成不折不扣的“‘中国革命特集号’或‘批判蒋介石的特集号’”1小古一郎:《文献资料的“虚”与“实”——以田汉研究为例》,小古一郎:《东京“左联”重建后留日学生文艺活动》,王建华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7页。。该号卷首刊登的就是郁达夫的《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两位记者还把他们在上海见闻,尤其是和郁达夫等人的交流,报道给日本民众,题为《到青天白日的国家去》。其中,他们所写的《新军阀蒋介石的真面目》显然受郁达夫观点影响很大。此外,该刊还登载有鲁迅、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等人签名的《中国文学家对于英国知识阶级及一般民众宣言》,和《洪水》第30期所登载的内容一样,只是郁达夫把自己和郭沫若名字添加上去,可见这一文章的主导者应该还是郁达夫。郁达夫的《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依然是此前文章和论点的延续,但关键之处在于,这篇文章既是公开署名,又明确点名蒋介石,“我们觉得蒋介石之类的新军阀,比往昔的旧军阀更有碍于我们的国民革命”2《郁达夫文集》第八卷,第35页。。因此,作为“批判蒋介石的特集号”的《文艺战线》一旦出现在上海书店,郁达夫面临的处境就可想而知。1927年5月24日郁达夫去书店打听:“文艺战线六月号到未?”“明天总可以到上海,我的危险时期,大约也在这十几天中间了。”3郁达夫:《日记九种》,第195~196、200页。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危险,也为了与爱人王映霞团聚及养病,5月28日郁达夫带“书籍衣箱”前往杭州,31号日记载,“日本的文艺战线六月号,前天可到上海,大约官宪当局又在起疑神病了”。当天他还收到上海来信,他离开第二天,“果有人去出版部搜查了,且在调查我的在杭住址。作复信一,要他们再为我登报声明已到日本的事情”4郁达夫:《日记九种》,第195~196、200页。。5月30日读苏曼殊小说后写评论文章《杂评曼殊的作品》,后发表在《洪水》第3卷第31期,文章末尾特别标注“一九二七年五卅的午前作于逃离养病的山中”5郁达夫:《杂评曼殊的作品》,《洪水》1927年第3卷第31期。,以躲避上海当局的追捕。上海友人(王独清)的确如郁达夫信中所要求“制造”了他的出国。6月7日,《创造月刊》第7期的《编辑后》,王独清特意说明,“真是出乎意料的事,达夫因为呕尽了心血,忽然旧病复发,一个人跑到日本去疗养。这期的月刊只好权由我来编辑”6王独清:《编辑后》,《创造月刊》1927年第1卷第7期。;6月8日郁达夫收到上海来信,“附有上海小报一张”,小报有“郁达夫行将去国”的报道1郁达夫:《日记九种》,第209、248、220、242、248页。。6月底郁达夫不顾友人一再警告,和王映霞坐夜车潜伏回上海,但活动处处受限,有颇多不便。7月31日,郁达夫日记中遂有“安心去国,作异国永住之人”2郁达夫:《日记九种》,第209、248、220、242、248页。的记载,郁达夫在上海处境,较之于国民革命军攻克上海之前,还要凶险,可见他的出国之念并非只是障眼法。

尽管郁达夫依然为北方军阀很快被打倒而欣喜,例如他6月21日看到报载“冯玉祥和蒋介石在徐州会谈消息,大约两人间默契已成,看来北方军阀是一定可以打倒了”3郁达夫:《日记九种》,第209、248、220、242、248页。,但他对国民革命——确切地说,对北伐彻底成功在望的国民革命军,整体上越来越失望。7月郁达夫陪日本友人去杭州,见“路上军人如臭虫”,“我说中国军队,如臭虫一样,并不是骂他们,实在觉得这譬喻还不大相称,因为臭虫只能吮吸人血,不能直接使人死亡,而军人恐怕有使中华民族灭亡的危险。这军人系指新旧的军人一概而言,因为国民革命军人和其他军人,都是一样的腐败,一样的恶毒,军人不绝迹,中国是没有救药的”。4郁达夫:《日记九种》,第209、248、220、242、248页。国民革命军攻克上海之前,郁达夫是南方“归来的战士”,备受上海军阀当局政治压迫;国民革命军攻克上海后,他又成了那些打着革命旗号人眼中的异类,被追捕的对象。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郁达夫的悲愤、牢骚,以及时不时流露出的灰心与失落。

然而,让郁达夫最感悲怆与孤寂的是,创造社的老友不仅不能理解他,反而对他是一而再地责备,乃至于他愤而脱离创造社。7月31日,成仿吾回到上海,郁达夫和他深度交谈后,当天日记全然是心灰意冷之词。“我对于将来,对于中国,对于创造社,都抱一种悲戚的深愁,但愿花长好,月长圆,世上的人亦长聪明,不至再自投罗网,潦倒得同我一样。”5郁达夫:《日记九种》,第209、248、220、242、248页。8月1日为《鸡肋集》写“题辞”,述及回上海后的处境和状态,感触良多,其说:“1926年年底,迁回上海,闲居了半年,看了些愈来愈险的军阀的阴谋,尝了些叛我而去的朋友亲信的苦味,本来是应该一沉到底,不去做和尚,也该沉大江的了……”6郁达夫:《〈鸡肋集〉题辞》,《郁达夫全集》第2卷,第4页。8月2号创造社出版部开会,因为有暗探来访,大家逃散,此事成为压垮郁达夫和创造社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8月3日,郁达夫日记云:“大家非议我,说我不负责任,不事预防,所以弄出这样的事情来。我气极了,就和他们闹了一场,决定与创造社完全脱离关系。”1郁达夫:《断篇日记二》,《郁达夫全集》第12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35页。8月14日,为将要出版的《日记九种》作“后叙”,算是郁达夫首次公开的自我辩白。“半年来的生活记录,全部揭开在大家的眼前了,知我罪我,请读者自由判断,我也不必在此地强词掩饰,不过中年以后,如何的遇到情感上的变迁,左驰右旋,如何的作了大家攻击的中心,牺牲了一切还不算,末了又如何的受人暗箭,致十数年来的老友,都不得不按剑相向,这些事情,或者这部日记,可以为我申剖一二。”2郁达夫:《日记九种》,第249页。的确,郁达夫日记出版后,“几年内连续印八、九版,发行册数达三万之多,轰动一时”3郭文友:《郁达夫年谱长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783页。,不过时人和后人大多关注的是郁达夫和王映霞的情感史,依然不过是把它视作“自传体”的小说来看,其实,这部日记更是中国大革命的时代记录,大革命时代知识分子心态史的最好材料。8月15日,郁达夫写《日记九种》“后叙”第二天,他在上海两大报纸《申报》《民国日报》同时刊登启事,“今后达夫与创造社完全脱离关系,凡达夫在国内外新闻杂志上所发表之文字,当由达夫个人负责,与创造社无关”4郁达夫:《郁达夫启事》,《民国日报》1927年8月15日。。由此启事,郁达夫明确无误地向世人宣告,之前那些激进的批判文字和革命文学论说,诸如《广州事情》《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在方向转换的途中》《公开状答日本山口君》《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等,都由他个人来担责,而之后,他也将更加自由、更加无所顾忌地表达自我。

郁达夫当时脱离创造社的举动,在文坛引发了强烈的反响,革命文学阵营的一方,反倒是把此举视为郁达夫“彻底转向”的标志。太阳社成员钱杏邨为郁达夫编选的《达夫代表作》写后叙,他重点阐述郁达夫南下广州和经历国民革命之后思想和创作的转变。“所以达夫的到K省以后所作的文章,固有苦闷是渐渐的消失,让政治的苦闷替代了。”“在《广州事情》里表现了他的勇敢,在诉诸日本劳动阶级文艺界里表现了他的新生的反抗,虽然竟因此而不得不脱离他所隶属的文学社团,(翻译说明算是答辩)他私(丝)毫不灰心的仍然向前干,这真是出乎吾人意料之外的事件,达夫是因此而新生了!——于是乎他从此转换了方向!”1阿英(钱杏邨):《〈达夫代表作〉后序》。然而,研究界论及郁达夫脱离创造社时,总以“转向”之后的创造社视角出发,认为郁达夫跟不上或者背弃了创造社的革命方向,把郁达夫脱离创造社视为他消极逃避和“反动”的体现。加之,郁达夫后来又被左联开除,而创造社的其他成员又在左联中担任重要角色,“落伍”“退缩”“幻灭”“颓废”成为郁达夫在大革命中的标签和文学史上的“定论”。很显然,这不仅对郁达夫而言有失公允,而且也遮蔽了“方向转换”命题的现实依存,削弱了郁达夫1927年革命文学论说的价值。

五 乡村里的阶级:作为革命主体的农民与“农民文艺”

郁达夫脱离创造社后,并没有隐遁躲避,他对中国社会现实的批判更加深入,他对中国革命的介入也更加积极。1927年8月18日,郁达夫公开宣布脱离创造社之后第三天,从报纸上得知蒋介石下野,之前一直立场鲜明批判蒋介石的他,却在日记中写道:“蒋介石下野后,新军阀和新政客又团结了起来,这一批东西,只晓得争权利,不晓得有国家,恐怕结果要弄得比蒋介石更坏。总之是我们老百姓吃苦,中国的无产阶级,将要弄得死无葬身之地了。”2郁达夫:《断篇日记二》,《郁达夫全集》第12卷,第235、236页。不难看出,郁达夫始终无法割舍对中国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注与积极介入,哪怕是受到脱离创造社的打击,“颓废”“落寞”也只是他的一个面相,或者说文字所显现出来的表象而已。同时还可看出,郁达夫此前对于蒋介石的不满与控诉,并非出于个人的喜恶,也不是简单的牢骚发泄,指向无政府,他恰恰着眼于中国革命的现实状况和整体进展,着眼于中国这片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的民众。

脱离创造社,辞去《洪水》《创造月刊》的编辑工作,郁达夫随即投入新刊物的筹备。8月19日记载:“那位小朋友和他的友人来谈,决定出一个周刊的事情,刊物名《民众》,是以公正的眼光,来评现代的社会革命的。约定于星期六的晚上,在兴华菜馆吃晚饭,再议详细的事情。”3郁达夫:《断篇日记二》,《郁达夫全集》第12卷,第235、236页。此后几天日记记有该刊筹备成立的详细过程,最终确定为旬刊,“预定于九月五号出创刊号”,郁达夫也计划“要做七千字的一篇文章”1郁达夫:《断篇日记二》,《郁达夫全集》第12卷,第238页。。根据学者王菊如的考证,《民众》旬刊“并不是一份普通的政论刊物,而是由处在秘密状态下的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王若飞主持)领导,由重建的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左派)党团(C.P.)主持,名义上和中国济难会上海市总会合办的刊物”2王菊如:《郁达夫与〈民众〉旬刊》,《上海党史与党建》2012年11月。。郁达夫日记中隐去名字的友人,当为时任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党团书记的周芝楚3“四一二”政变之后,中共起初一直坚持不放弃“国民党这一革命旗帜”,很多地方党部的恢复建制,不少军事行动的展开,都打着国民党(左派)的旗号,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就是同样的情形。,后与江苏省委组织部部长陈乔年同时被捕遇难。周芝楚既是和郁达夫接洽一起组织筹备《民众》旬刊的关键人物,也是经由郁达夫引荐,“鲁迅在上海会见的第一位共产党人”4相关情形参见周芝楚1927年10月给江苏省委工作报告《施大甫工作报告第一号》,中央档案馆、江苏省档案馆:《江苏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上海市委文件)一九二七年三月 —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1988年,第8~12页;以及王菊如对此的系列考证文章《关于〈施大甫工作报告第一号〉的考证》,《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5辑,2005年;《鲁迅在上海会见的第一位共产党人》,《上海党史与党建》2007年第11期。。郁达夫在鲁迅逝世后也曾回忆说:“当时在上海负责在做秘密工作的几位同志,大抵都是在我静安寺路的寓居里进出的人;左翼作家联盟,和鲁迅的结合,实际上是我做的媒介。”5郁达夫:《回忆鲁迅》,《郁达夫全集》第3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5页。

与主编《洪水》不同,《民众》是郁达夫自由自在表达自我的平台,他不用顾虑创造社其他同人的感受,也不再担心他的言论会对创造社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因为为《民众》旬刊写稿的缘故,郁达夫由此进入创作的“井喷期”,短短几日内连续写了一系列政论和文论。9月2日,郁达夫为《民众》“作了一篇《发刊词》,一篇《谁是我们的同伴者》”6《郁达夫日记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92~193页。。《发刊词》中,他斗志昂扬地号召全体民众起来继续革命:“目下的中国,虽则在社会意识上,没有民众的存在,在利益享受上,没有民众的份儿,然而实际上,填在社会的最下层,时时刻刻,各到各处,在那里受压榨,被宰割的,仍旧是民众。……多数的民众,现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受的苦,受的压迫,倒比未革命之前,反而加重了。”郁达夫对社会不公的愤懑与控诉,对之前革命的失望与不满,对劳动阶级的认同与期待,也在《〈民众〉发刊词》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郁达夫对自己的定位,作为民众的一分子,和民众一起完成革命,这也是他办这份刊物的目的。“我们是被压迫、被绞榨的民众的一分子,所以我们敢自信我们的呼喊,是公正坦白的。我们要唤醒民众的醉梦,增进民众的地位,完成民众的革命。”1郁达夫:《〈民众〉发刊词》,《郁达夫全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85、386、385页。末了,郁达夫呼吁道:“我们是大多数者,是被压迫者,是将来的大革命的创始人,革命的民众,大家应该联合起来!”2郁达夫:《〈民众〉发刊词》,《郁达夫全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85、386、385页。“发刊词”是郁达夫对整个刊物的释名与定位,有关“民众”和“民众革命”的阐述,与此前的《广州事情》《在方向转换的途中》等《洪水》上的诸篇,基本处在同一延长线上。但郁达夫自己的长文《谁是我们的同伴者》,展现出他对中国革命和革命文艺新的思考,与《洪水》上诸篇有了较大差异。如标题所示,郁达夫指出革命敌人的同时,开始找寻继续革命的“同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郁达夫贴合中国的现实状况,不再笼统地演说“民众”“大众”,而是进一步把其具化为“农民”,从而指出,在中国只有农民阶级才是中国革命和革命文艺的主体。中国资本主义还不够发达,工人的人数和力量尚不够强大,“而中国的新旧军阀和附属在这些军阀的尾巴上的那些新旧官僚政客及投机师之类,则非要农民起来打倒他们不可”3郁达夫:《〈民众〉发刊词》,《郁达夫全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85、386、385页。,“中国的农民,是组成中国社会的重心的阶级,是谁也承认的,而到现在为止的各期革命运动中,农民却从来还没有作过中枢,我以为这就是我们革命失败的一个大原因”。所以郁达夫提议,“我们应该早一点到农民中间去工作,应该早一点去锻炼我们的多数者的武器”4郁达夫:《谁是我们的同伴者》,《郁达夫全集》第8卷,杂文(上),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35页。。

与农民革命论相配合,郁达夫开始思考农民在文艺领域中的主体地位。他写完《〈民众〉发刊词》《谁是我们的同伴者》后第二天,随即写成一篇更具理论贡献的文章《农民文艺的提倡》。作为“农民文艺”这一概念的发明者,郁达夫对此进行了详细界定和充分阐释。他“所说的农民文艺,是和从前一般人所说的,只以赞颂田园风景,和称许农民生活的高尚为能事的农民的文艺不同”,而是在革命的脉络和阶级的视域中,倡导可以申诉农民苦楚的文艺。“在军阀土豪劣绅压迫下的农民,他们的苦楚决不在都市无产劳动者之下。他们的阶级感情,革命精神,只在一般的被压迫者之上,决不会默默无言,没有不平可诉的。”“所以我们在此地想和从事文艺创作的诸君,好好的商榷一下,或者亲自到农民中间去生活,将这一块新文艺上的未垦地开发出来,或者对于乡村的文学青年,加以征搜奖励,使他们有生气勃勃的带泥土气的创作产生出来。在革命运动吃紧的现在,在农民运动开始的现在,我觉得这一种工作,必有良好的结果可收,我希望大家能够将注意分一点出来,来提倡这泥土的文艺,大地的文艺。”1郁达夫:《农民文艺的提倡》,《郁达夫全集》第10卷,文论(上),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55~357、358~366页。

9月11日《民众》创刊号在上海出版后,郁达夫在第2期刊载14日完成的论文《乡村里的阶级》和《农民文艺的实质》,继续倡导农民革命和农民文艺。前者是《谁是我们的同伴者》的深化与升华,后者是《农民文艺的提倡》的补充与拓展。《乡村里的阶级》一文中,郁达夫根据“经济地位不同”来划分农村阶级,无产劳动者、自立的小农、有田地的中农、拥有资本田地的大地主。他认为前两个阶层是多数,是革命的同伴者,“结成了这一条联合战线,那么想打倒几个少数中的少数者之大地主和资本拥有者,真是势如反掌的容易了”2郁达夫:《乡村里的阶级》,《郁达夫全集》第8卷,杂文(上),第36~37页。。《农民文艺的实质》一文中,郁达夫开篇就谈农民作为中国革命主体的价值和意义。“国家的命脉,社会的重心,当然是在大多数的农民身上。中国的革命,无论如何,非要使农民有了自觉,农民晓得自家起来,自动的来打倒新旧军阀,打倒土豪,劣绅,和都会里寄生着的游惰阶级,决不会成功。”3郁达夫:《农民文艺的提倡》,《郁达夫全集》第10卷,文论(上),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55~357、358~366页。接着,郁达夫从客观、主观、地方色彩、宣传色彩四个方面来确定农民文艺内容的范畴,同时郁达夫还探讨了如何实现农民文艺,一方面是作家“热烈的感情”和“正确的意识”,另一方面是“农民诗人”“农民作家”的培养。

简而言之,郁达夫认为要继续推进革命,就要依靠广大的农民,而要发动农民,就必须区分农村的不同阶层,认清谁是革命的对象,谁是革命的同伴者,进而制定相应的动员宣传策略,倡导与之相配合的农民文艺。行文至此,不能不联想到一些卓有远见的共产党人如毛泽东、彭湃等人对农民运动和农民问题的论述。那么,郁达夫的相关论述,是否与毛、彭等人相关呢?仔细比对分析,郁达夫对于农民问题的思考,与毛泽东《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等,有不少贴合之处,而且《谁是我们的同伴者》一文中,郁达夫也曾举例湖南的农民革命的“锋芒”。但是,没有直接证据表明,郁达夫有阅读毛泽东的相关文章,同时,郁达夫关于乡村阶级划分的用语,明显和毛泽东的相关表述有出入。郁达夫和有“农民大王”之称的彭湃,也颇有渊源,他们系留日同学,彼此之间关系不错,而且郁达夫1926年从北京回广州时,专门到汕头访彭湃,了解潮汕地区农运和革命,许峨的《郁达夫到汕头》1许峨:《郁达夫到汕头》,陈子善、王自立编:《回忆郁达夫》,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67~172页。对此有详细记录。此外,当时《广州民国日报》等报纸,农民运动的相关报道和材料也着实不少,这些很有可能是郁达夫农民革命论、农民文艺说的材料来源。

诚然,郁达夫主编《民众》时,是和共产党人走得很近,如前文所提及,上海做秘密工作的都是他家中的常客,早已转为共产党的蒋光慈此时几乎和他整天黏在一起,太阳社的其他党员作家如阿英等和他互动频繁。阿英后来接受采访时,也曾提及郁达夫此时加入太阳社2参见吴泰昌《郁达夫与太阳社》中的相关记述,“钱杏邨(阿英)同志1977年1月20日在病中谈起,达夫参加过初期创造社,后来又参加过太阳社,是太阳社的成员。他说,这件事很少为人所知,达夫入社是他谈话的”。吴泰昌:《郁达夫与太阳社》,《人民日报》文艺部编:《八方集》,人民日报出版社1981年版,第193页。,尽管这只是孤证,但太阳社为郁达夫编选《达夫代表作》,郁达夫把此书版权费捐助给太阳社。之后,郁达夫与阿英等人共同为中国济难会编刊物《白华》,郁达夫为创刊号写《白华的出现》,钱杏邨写《我们的态度》,作为该刊的“发刊词”和“社团主张”,而“《白华》的主要撰稿人,诸如建南(楼适夷)、伯川(林伯修,即杜国庠)、冯宪章”3吴泰昌:《郁达夫与太阳社》,《人民日报》文艺部编:《八方集》,第194页。,都是太阳社成员。凡此种种,足可印证郁达夫的太阳社成员身份。但是,郁达夫农民革命和农民文艺论,并不为太阳社成员和当时的文艺界党员所认可。钱杏邨的《〈达夫代表作〉后序》热情称赞郁达夫的思想转变的意义,肯定他创作的价值和之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贡献,以至于这本书后被国民党当局查封,缘由就是“附钱杏邨后序不妥”4张克明辑录:《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国民党政府查禁书刊编目(1927.8—1937.6)》,《出版史料》第3辑,1984年。,但钱杏邨明确说,郁达夫的“文艺论”和“政治观察”“大前题方面全部同意”“不过他提倡农民文艺,我们不同意”1阿英(钱杏邨):《〈达夫代表作〉后序》。。由此可见,脱离创造社后,郁达夫尽管与太阳社和上海的共产党人走得很近,但他的农民革命论和农民文艺概念,显然是源于自身创造性的发见,属于上海左翼界的另类。

可以确定的是,《谁是我们的同伴者》中,郁达夫又一次明确引用马恩的经典著作,“但是恩格儿斯在一八九四年所讲的话,我们现在也可以引用”2郁达夫:《谁是我们的同伴者》,《郁达夫全集》第8卷,杂文(上),第32~35页。,他引用了恩格斯论战性很强的《法德农民问题》3有关郁达夫引文的考证,可参见王观泉《席卷在最后的黑暗中——郁达夫传》“理论贡献”一章的相关论述,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由此强调农民问题是革命政党必须正视的问题。这再一次说明,郁达夫马恩经典著作和理论的熟稔。但与1923年首倡阶级文艺时的理论借镜不同,郁达夫的农民革命论、农民文艺说,更能展示他把马恩经典理论和中国革命现实的创造性结合。可以说,郁达夫“在这方面的突出的贡献,在过去没有受到理论界——这里指的不单单是文艺理论界——应有的注意和起码的重视”4王观泉:《席卷在最后的黑暗中——郁达夫传》,第95页。。确切地说,文艺界意识到郁达夫提出的“农民文艺”的重要性,则是几年之后的事了,由此引发的话题争论不断,有关于此,研究者冯波最近有专文详细讨论,本文不再赘述。51930年6月,中央大学学生施孝铭在《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第1卷第15号发表论文《农民文学的商榷》,基本上都是和郁达夫讨论与商榷,几乎没有跳出郁达夫所提出的命题和范畴,此文出来后,讨论农民文艺的文章就多了起来。研究者冯波注意到了这一讨论,并撰写文章《三十年代多元理论资源的选择与“农民文学”之辩》(《文学评论》2017年第2期),对郁达夫首倡的农民文学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所引发的争论,进行了详细考察,不过此文为了凸显施孝铭的意义,对郁达夫农民文艺论的历史背景和命题内涵,有所忽视。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延安有关农民文艺的思考,都可在郁达夫1927年的论述中找到端倪,这又一次说明,郁达夫的超前和理论上的敏锐,他之于中国革命文学的独特理论贡献。

结 语

中国革命文学、左翼文学思潮的理论源流考察与探究,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焦点,这方面的成果不胜枚举。很显然,“当我们只是关注到革命文学理论的时候,我们很容易去把思考的中心投向这些理论的来源——苏俄的或者日本的”1张武军:《国民革命与革命文学、左翼文学的历史检视——以武汉〈中央副刊〉为考察对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5期。。然而,作为“最初在中国的文艺界提出了‘阶级斗争’”、率先提出“在方向转换的途中”的郁达夫,才是中国革命文学探源时不可或缺、无法绕开的那一个。

受惠于经济学专业知识和马恩理论的学习,又了解世界文艺潮流的发展变迁,于是,郁达夫1923年就在中国首倡“阶级文学”,认定无产阶级文学也是未来中国文学的发展趋势,他由此构建了从卢梭到马克思的“革命”和革命文学谱系。同时,他的创作也开始“带一点社会主义的色彩”,如《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微雪的早晨》等。尽管郁达夫对马恩著述很是熟稔,但他1926年底下广州之后,把理论知识和实际的革命观察体验相结合,由此率先提出作家的“方向转换”,这对中国革命文学探源而言,无疑有着更为重要的理论价值。

国共合作的国民革命,以再造民国为鹄的,吸引了不少作家南下。其中,郁达夫立场最为鲜明,在对南方颇为不利的上海舆论场,为联俄和“赤化”辩护,为同行友人鼓劲打气。然而,满怀着革命热忱的郁达夫,来到广州之后,敏锐察觉到革命策源地广州革命精神的浮华。他先是在日记中有许多针对广州的牢骚之词;回到上海后,他又在创造社刊物《洪水》公开发表《广州事情》,引起老友郭沫若和成仿吾的不满;最终,郁达夫公开宣言退出创造社。研究界多以“转向”之后的创造社视角出发,认为郁达夫跟不上南方革命形势,把他脱离创造社视为消极逃避和“反动”的体现。回到历史场域,实际情形恰恰相反,不论是率先提出中国革命的“方向转换”,还是再次系统阐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抑或是思考作为革命主体的农民和“农民文艺”,无不体现出郁达夫激进和革命的一面,以及他对国民革命形势敏锐而又深刻的洞察与判断。

郁达夫的贡献并非只是因为他最早提出革命文学及其相关概念命题,还在于他的理论探索及其路径启示。首先,郁达夫的革命文学倡导和方向转换言说,并没有福本主义的痕迹,而且他“状答”“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界同志”的言行,昭示着中日左翼文学界的影响关系,并不像后期创造社成员那样的单向度。其次,郁达夫1923年首倡“阶级文艺”,1927年初就提“方向转换”,1927年10月系统阐述“农民革命”“农民文艺”,结合当时的历史语境,无不体现出他的敏锐与超前。事实上,革命文学论争中乃至其后的很多年,大家才意识到,郁达夫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不断有人写文章“回应”“商榷”他国民革命时期所提出的命题。但也正因为郁达夫的敏锐和超前,他始终处在内外皆不认可的尴尬位置,后来的文学史对郁达夫的定位,也因此存有偏差。最后,郁达夫的国民革命认知和革命文学论,并非出于政党政策的贯彻执行,这是他和郭沫若等人在国民革命中态度的细微差异所在;经由国民革命实践和体验,郁达夫所倡导的阶级文艺,并非源自国外理论的模仿烧制,这是他和后期创造社成员的显著区别所在。从理论建构的层面来看,郁达夫的“方向转换”“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农民革命”“农民文艺”等命题及其论述,体系上似乎不够严谨、完备,但郁达夫系列论说的闪光之处在于,其出发点和落脚点始终是中国革命的实际情形,确切地说,是基于他个人所观察、所体验的国民革命,有感而发。

总之,挖掘郁达夫的国民革命体验和相关论说,既有助于“作家论”层面对郁达夫的重新解读,又关乎历史谱系层面对中国革命文学的重新阐释。考察郁达夫南下广州之后的思想和言行,理论层面的“阶级”“阶级文艺”提倡固然无比重要,现实层面的政府、国家,亦不容小觑。国家与革命,始终是郁达夫的关切所在,而借由国家与革命这两大关键词,我们可以来观照郁达夫整个创作生涯。可以说,强烈的政治激情和敏锐的政论时评,始终是以“颓废”著称的郁达夫的另一个重要面相,国民革命时期如此,之前五四时期亦如此,之后抗战时期尤为显著,对此,学界一直“未免估价太低”1李欧梵:《〈郁达夫抗战文录〉序》,《狐狸洞呓语》,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40页。。除了“作家论”这一维度,探讨国民革命和郁达夫的“方向转换”这一“谜中之谜”,也关乎对中国革命文学生成的历史化理解和阐释,由此延展,有助于我们思考国民革命实践之于中国左翼文学的意义。之后著名的革命文学论争,其实都和各方(个人)国民革命实践参与和体验的差异有关,如郁达夫、郭沫若、鲁迅、茅盾等人在后来革命文学论争中的差异与分歧。包括郁达夫在内的诸多作家,他们如何携带着各自的国民革命经验(或未曾经验),跨入1930年代并共同构成中国左翼文学的整体图景,这才是中国革命文学探源、中国革命文学历史谱系重构的锁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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