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短篇小说批评

2022-02-25 01:41段崇轩
都市 2022年2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

文 段崇轩

当下短篇小说的态势,可用“平稳发展,难有突进”来概括。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可以看到一些优秀之作的探索、进步,每年都会有出色的作品涌现。这已成为近一二十年来的常态。但从外在的整体、宏观上观察,面对剧烈而复杂的时代生活,短篇小说还不能自觉、有力地去把握和表现,进而成为现实的引导、促进力量。从内在的文学文体观照,短篇小说还不能摆脱既有思想观念、表现模式的束缚,在继承和发展中开辟出一种具有创新性的表现方法和形式来。

短篇小说是一种生长的、“严苛”的艺术文体。所谓“生长”,就是说它要同时代、社会并进,能够敏锐地、及时地容纳当下的现实,转化成艺术表现对象。所谓“严苛”,就是说它有自身的许多苛刻要求,譬如篇幅、结构、叙事,要符合基本规律,同时又要在有限的空间内显示出作家的艺术个性来。

笔者每年阅读几百个短篇小说,坦率说大多数是平平之作,而正是这些作品暴露了当下创作的问题、缺陷。只有一小部分作品可称优秀之作,其中少量的精品力作,它们又代表了当下创作的探索、发展。2021 年的短篇小说,笔者以为房伟的《凤凰于飞》、曹军庆的《木头镇的表演》、潘向黎的《旧情》、田耳的《福地》、成难的《阡陌》、残雪的《石头村》、张者的《山前该有一棵树》、冯骥才的《我是杰森》、钟求是的《父亲的长河》、哲贵的《归途》等,均是富有探索性的作品,笔者的述评就从这些作品切入。

世俗烟火与精神求索

“处于前现代化阶段的中国毕竟不能回避现代化的要求。因此,批判地审视现代性成为时代的必然。”(李庆宗:《现代化与形上迷失》)马克思认为,人的物化乃是现代性的一种不可避免的命运。“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世俗化推动了物质文明的昌盛,人的民主意识的生长,其进步的、积极的意义自然毋庸置疑。但世俗化带来的问题乃至危机,比“革命化”所带来的问题、危机,似乎更加复杂、严峻。特别是在情感、思想、精神领域,更是如此。崇尚物质、金钱、名利,忽视人的价值、地位、尊严,伦理道德崩溃,人的精神世界失衡,人的主体性沦陷,已成为现代社会的严重疾病。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表现现代社会世俗化的真实情状,写出人在世俗化中的困扰、抵抗,精神上的求索、重建,是不可推卸的一项使命。但现在不少短篇小说,只见满纸的世俗烟火和人在现世中的盲目沉沦,难见人的精神求索、作家的世事洞明,是当下令人忧虑的文学现象。

从2021 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中,可以看到一些作家的优秀之作,对世俗化社会做出了深入的表现。他们一方面写出了世俗化对人的侵蚀,另一方面又写出了人在世俗中的寻找、突围。潘向黎是一位颇有实力的短篇小说作家,后转向散文创作,近年又回到了短篇小说领域。新作《旧情》,写上海“大龄女”齐元元,面对母亲罹患不治之症,以及临终前的“逼婚”,开始认识、反思一个女性应该承担的社会、家庭责任,重新回想、思考她与大学同学杜佳晋的爱情。她深切意识到:人的一生必须肩负起许多重担来,譬如对父母的尽孝与责任;意识到爱情不等于理想,她与杜佳晋平常而不浪漫的爱情,其实才是一种实在而可靠的爱情。经历数十年社会变迁和人生风雨,齐元元又回到了踏实的人生与爱情中。这既是一种理性的回归,也是一种清醒的超越。钟求是同样是一位有探索精神的作家,短篇近作《父亲的长河》,写的是“我”与父亲的故事。“我”是一个地产景观设计公司的老板,忙得脚不沾地。父亲年近七旬,患阿尔兹海默病,需儿女照护。父亲完全忘记了大半生的人事,只依稀记得儿时上的小学和后来当船员的零星情景。“我”推掉所有的工作和应酬,全职陪护父亲,带他重返故乡小学,重回当年的码头。作品中,父亲在寻找童年记忆、青春岁月,“我”在探寻父亲的精神源头,体验作为人子的孝道。作品同样跳出了现世,寻找人的精神支撑、情感家园。马金莲的《落花胡同》,则描述了一个偏远县份的小学同学群,在这个虚拟的微信世界里,人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嫌贫爱富。群里最受尊崇的是昔日的班花咸兰兰,她是大企业家的阔太太,住在京城,不断给大家晒美照,发红包。女主角马小花,在县城扫大街,当环卫工,在咸兰兰的刺激下,她竟谎称自己在北京落花胡同当环卫工,居然也引起了同学们的艳羡。但马小花最终却发现,咸兰兰住在县城老城区,过着底层人的艰苦生活。一个小小的微信群窗口,折射出了艰难世事、芸芸众生的卑微生活,也折射出人的世俗欲望、人生梦想。在这两个女人的谎言里,既有人的自尊自爱,也有人的自欺欺人。作家描写这些同龄人的心情是复杂的,在关切、同情中,也不乏讽刺、批判。付秀莹的《蜗牛》,写的则是京城白领阶层的日常生活。小说女主人公小瓦为视角人物,在居家办公的疫情背景下,写了她对家庭、对丈夫、对儿子、对自己的遐想与沉思;对疫情、对世事、对人生的观照与反思。她是一位天性淡泊、顺其自然、命运不错的幸运女人;而丈夫老靳,则是一个性格坚定、不断进取、事业兴旺的成功男人。她与丈夫性格互补,但常常对丈夫这样的人生担忧。如果说丈夫的性格代表了一种儒家精神的话,那么她的性格中则积淀了一种道家精神。作家意在从哲学的角度,观察、比较、反观人生和命运。

近年来学院派小说可谓风生水起,这是新时期文学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大学教授房伟,一手文学批评一手小说创作,前些年的“抗战系列”小说,引起文坛的广泛关注,今年则转向“教授系列”短篇小说,写出了“象牙塔”中的知识分子在世俗社会中的“沦陷与抵抗”。《凤凰于飞》描写了著名教授费有渔的家庭生活和人生遭际。他学识渊博,风度翩翩,志趣高雅。但这样一位才子教授,面对世俗社会,面对功利婚姻,面对女弟子的“围捕”,却混混沌沌、软弱无力,最后落得提前退休的结局,只能在寺院的一间小禅房里度过残生。世俗社会的名利、美色、钱财诱惑他,最后又击败了他。《健身兽》讲述中年教授高伟博,长期沉浸在教学、科研中,学术上颇有建树,但身体却出现了血压、血脂、血糖超标的“三高”症状。他下决心参加“N 大健身教授群”,成为一位刻苦的“健身兽”。不久,漂亮的健身教练颜曼丽走近他,指导锻炼、激励竞赛,在感情的增进中,她向他借款十几万,当他沉浸在火热的爱情中时,美女教练却突然“蒸发”。聪明博学的教授,败在了美女教练的“套路”中,世俗的诱惑一瞬间就击溃了教授的半生道行。他只能自认倒霉,在同行的冷嘲热讽中,回到固有的生活轨道中。房伟的小说,不留情面地揭示了世俗化社会对这些上层知识分子的侵蚀、“异化”,以及知识分子内在的虚弱、丑陋、堕落。他期望通过自己的揭露、讽刺、批判,唤醒知识分子的初心、人格、尊严,重建知识分子的精神大厦。

回归自然、探幽历史,重新寻找、建构一种有价值、有意义的精神信念,是当前一些短篇小说新的思想取向。既然现实充满了浓重的人间烟火,那么在自然、历史中,打捞有价值的精神碎片,也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成难是一位有个性、有潜力的青年作家,近年来创作渐入佳境。她的短篇小说数量不多,但几乎每一篇都能引起文坛的关注、读者的青睐。《去梨花村》写的是人到中年的“我”,坐火车从南方到北方,在大草原上寻找儿时通过信的“最好的朋友”,以及想象中的梨花村,是一篇寻找童年、友情、大自然的诗篇;《草原骑手》写的是草原小牧民嘉措,把老牦牛当朋友,最终成为草原骑手的故事;《阡陌》写的是昔日苏北平原乡村的农耕景象,父亲的劳作、与黑牛的关系、对土地的感情,对外面世界、对马戏团演出的向往。写出了农业文明社会中,人与土地、牲畜、劳动的命运相依,以及人对更广大的世界的憧憬。父亲的形象既写实、又写意,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型人物。让人不由联想到罗中立画笔下的那位父亲。成难穿行在现代城市生活中,却神游物外,在自然、历史中寻找着别一种人生。这不是对世俗的逃避,而是对精神的寻觅、重造。此外,阿宁《县城里的韩小强》,写“文革”时期一位副食品商店的售货员冯玉华,对“革命样板戏”《海港》中的男演员韩小强的追踪、痴迷;裘山山《路遇见路》,写一个退休工人第一次开着私家车长途出行的所思与所遇。都表现了这些普通人物,冲破世俗的困扰,对自己的真爱、青春、理想的寻找。

2021 年的短篇小说,有多篇不约而同地书写了“书的故事”。南翔的《伯爵猫》,写深圳一家叫伯爵猫的小书店,在城市拆迁、资金拮据的情状下,关门前举办了最后一次读书分享会,多位读者谈到书店的温暖往事,谈到书籍对他们润物无声的滋养,令人动容。钟求是的《地上的天空》,一架子数百本作家签名书,连接了两个男女的一场默默恋爱。最后辗转在家庭、学校以及大人、孩子手中的书籍,成为情感的纽带,成为精神的家园,成为地上的天空。书是人类文明文化的结晶,是人们精神建构的源泉,是抵御现代社会“异化”的良方。我们期待更多的作家,讲述“书的故事”。

揭示社会与文学担当

中国文学始终是以现实主义为主潮的。“五四”时期,鲁迅以他“深切”“特别”的短篇小说,奠定了现实主义的基本特征和长远传统。我们也可以这样来表述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文学就是要努力揭示社会人生中的重要问题和矛盾冲突,起到引导、提升民众思想和精神,参与并推进社会变革、前行的独特作用。

但是,近一二十年来,文学揭示现实的基本功能,正在渐渐弱化、流失。笔者很难从每年数百个短篇小说中,发现那些勇敢揭示社会重要问题与矛盾冲突的力作精品。有些作品触及了,却并不深入、精准。2021 年的短篇小说同样如此。第代着冬的《逢场作戏》,是一篇有分量的作品,它从正面表现乡村社会的现实。写的是在一个叫牛岍铺的古老农村里,进行村委选举的曲折故事。乡村选举自然是一个重大问题与重要事务,养羊专业户吕朝松与好说空话的庄之旦竞选。前者因带领村民养羊致富而当选,后者却在败选后伙同不法分子在破庙里开办了骨灰存放处,以图谋利。其间的竞选一波三折,二人使出了浑身解数。小说表现了农村选举中一些农民的功利心理、盲目行动和投机分子的钻营捣乱。生活气息浓郁,颇具喜剧色彩。但正是这种喜剧性的描述,又掩盖了民主选举的严肃性,局限了作品的深刻性。反腐败斗争是社会现实中重要的矛盾冲突。杨少衡是一位写作反腐小说的出色作家,长、中、短篇小说皆擅。他不仅能艺术地表现出反腐斗争的严峻性、复杂性,同时能真实地反映出正面和进步力量的潜在性、强大性。《裹脚布》写某市围绕有关“裹脚布”的议论,展现出市委副秘书长“我”与市委书记梁茂华之间的微妙冲突,深刻地表现了腐败问题造成的干部之间的裂痕、猜忌、矛盾。表现了反腐败斗争的任重道远。作品取材巧妙、结构精致,可读性很强。徐则臣的《船越走越慢》《丁字路口》,写的是运河芦苇荡中警察抓捕赌徒的斗争和小镇派出所干警处理民事纠纷的日常,这些均属于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方面,事情或许不大,但关乎政府、民生,影响不小。两篇作品的长处不在深刻、有力,而在真实、鲜活,富有民间性、传奇性、地域性。

新时期以来四十余年的发展,催生了各种各样的社会新阶层,也出现了不可避免的贫富阶层的分化、矛盾、斗争。阶级斗争从理论上说消失了,但阶层之间的矛盾冲突却普遍存在。有些作家敏锐地把握住了这种阶层矛盾,用短篇小说文体做出了反映。杨遥的《太阳偏西》,写几个中学生打篮球时打碎了富人高级轿车上的倒车镜,之后引发了一场没完没了的追责、赔偿事件,让人们看到了地方豪绅“武财神”的威霸一方和他的糜烂生活,罗鹏飞等几个中学生对过失的恐慌不安和诚实品格,各种人物包括学校领导、教师、学生以及村民,在资本、富商面前的卑躬屈膝。小说写得节制、含蓄,现实主义锋芒深藏其中。曹军庆的《木头镇的表演》,写发达起来的木头镇有两家紧邻的豪华别墅区,相互之间常常为广告牌的多与少,舆论上的褒与贬,较真和竞争。两家的年轻保安互不服气,以致动口动手,引来围观。原来两家楼盘背后是一个老板,他为了争夺客户、抬高房价,故意制造出一幕幕的双簧戏来。苦了的是那些蒙在鼓里的年轻保安,他们因此而受伤、被开除,甚至被迫远走他乡。奸商的丑恶伎俩,穷人的可悲愚笨,在荒唐的事件中得到了入骨的凸显。

现实社会中的重要问题和矛盾冲突,既反映在有形的社会现象与行为中,也体现在人们无形的思想精神中。人们思想精神的态势与变动,一方面是现实社会变迁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社会变革的源头。田耳的《福地》是一篇难得的现实主义力作。小说围绕着“我”家在县城的独门独院,以及在城边购买的半亩“福地”——即坟地,展开了两代人思想和行为上的矛盾冲突。“我爸妈”特别是“我妈”,固守着几代同堂、和睦兴家,以及安土重迁、重生厚葬的思想观念,而“我”和妻子信奉现代人的自由漂泊、处处是家的人生观念。最终导致妻子伤心离去,“我”也远走他乡打工。老一代人的梦想彻底破灭。最后当父母亲来到“我”生活、工作的城市时,又悄悄留心起了城郊有没有可买的“福地”。中国传统社会是以家庭为细胞和基石的,但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发展,家庭渐渐被淡化、缩小、解构,对中国几代人的思想和精神,产生了深刻而巨大的影响。这种思想精神的矛盾、变迁,对国家、社会和个人将发挥重大而深远的作用。这是一个具有长久性、深层性的社会、文化问题,田耳洞察到了这一问题并做出了成功的表现。

普通民众情感、思想上的矛盾、变化,在2021 年的短篇小说中,也得到了真实、艺术的表现。邓一光《带你们去看灯光秀》,写两对夫妇人生中的“逆行”,在深圳打拼多年的夫妇要回故乡洛阳去,而固守故乡大半辈子的夫妇要到深圳去。人生命运跌宕的背后是他们迥然不同的精神历程。陈昌平的《雪户型》,写两位同学昔日的纯真爱情与相互砥砺,三十多年后男人成为卓有成就的富商,而女人在贫困的乡村中死去。男人想补偿女人、收留女人的儿子,都难以办到。两个阶层在情感、思想上,已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周瑄璞的《那人》,则从正面表现了一位农民工在为女主人粉刷屋子时产生的纯真爱意,但“发乎情止乎礼”,真诚的情谊使他变得充实、快乐、文明。王大进的《胖子和瘦子》,写一个豪华酒店里的两位边缘人物,手艺高超的厨师和盥洗室的勤杂工,他们既相互帮助又钩心斗角,折射出某些民族劣根性的缩影。敏锐地捕捉民众心理精神的矛盾、演变,是短篇小说的一个优势,在这方面可以大有作为。

洞察现实的深层脉动,揭示社会的本质规律,是现实主义文学的使命担当,每个有良知的作家,都应该积极关注现实,勇于发现问题,努力表现那些社会的、文化的、道德的,民生的、人性的、人心的深层和重要问题,使文学真正地强大起来,发挥出文学的多种功能与作用。

故事叙述与人物塑造

当下短篇小说最薄弱的环节在哪里?在人物塑造。笔者每每集中阅读当年的短篇小说时,总是期望能看到更多成功的人物形象,特别是那种新颖的、原创性的人物乃至典型形象。但结果往往令人失望。这种状况已有一二十年,至今未见改观。在当下的短篇小说中,生活淹没人物,故事取代人物,叙述遮蔽人物,已成为普遍现象。关于人物与生活、故事的关系,历来有很多经典论述,而六十余年前钱谷融先生的论述,依然是权威的,迄今烁烁生辉。他说:“人和人的生活,本来是无法加以割裂的,但是,这中间有主从之分。人是生活的主人,是社会现实的主人,抓住了人,也就抓住了生活,抓住了社会现实。反过来,你假如把反映社会现实,揭示生活本质,作为你创作的目标,那么你不但写不出真正的人来,所反映的现实也将是零碎的、不完整的;而所谓生活本质,也很难揭示出来了。”(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这段话深刻地揭示了人与生活、现实的本质关系,阐明了文学创作必须以人为中心,用人带动生活,显示生活、现实的创作观念。尽管现代人文科学校正了人与现实、世界的理论,摒弃了人的至高无上、绝对主宰世界的观念,但人的主体性思想理论并没有动摇。现代短篇小说严苛的艺术规则之一,就是要求在极有限的时空中,努力写出人物来,生活、事件、叙事要围绕人物展开。

短篇小说强调写出人物形象,但并不苛求只写那种现实主义的个性化人物,乃至个性与共性高度融合的典型人物。意象型、类型型、象征型、现代型等人物,同样可以写得很成功。短篇小说更期待写出那种面目一新、戛戛独造的人物形象。在2021 年的短篇小说中,就有一位这样的形象。张者《归途》中的叶一杰,出生在一个富有的、著名的企业家家庭里。父亲性格强悍、雄心勃勃,是驰名品牌服装公司的大老板。母亲个性低调、务实,从百货公司售货员到服装加工厂女老板。在这样的环境中他见多识广、自由生长。他喜欢打扮自己,尤爱奇装异服,热衷田径长跑,倾心越剧文化。后来又爱上造型摄影、迷恋服装设计,后如愿赴美国,就读于设计学院,他还异想从事音乐事业,爱上华裔法国姑娘。他的前途无限广阔,但最终却决心回到中国。这是中国四十多年改革开放历史中成长起来的青年形象,是富商家庭哺育出来的富二代。他偏执、多变、任性,他聪慧、爱美、进取,既有纨绔子弟的浮躁、奢靡,又有开拓者二代的洒脱、抱负。他的性格、精神中,有一种当下时代的开放性、世界性特征。尽管他还是一个成长中的形象,但身上确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的素质和精神。宋尾的《熏鱼》,意在写出一个独特的城市文化人——曾乙的悲剧形象。他出身城市文化家庭,长得英俊儒雅,热爱文学与美食,且多才多艺。但他的命运却一路坎坷,创办网吧、在报刊社当编辑、在出版社搞发行,他几乎干一行倒一行,不惑之年自杀而亡。既往小说中,大多写农村人的进城、奋斗,成功或失败,而对城市文化人却关注不够、描写不多。曾乙这一人物,无疑是作家的一个发现、创造。但由于作品过多纠缠在人物的经历、人与人的关系等方面,故事淹没了人物,叙述偏离了人物,使这个有价值的人物形象,难以坚实而生动地站立起来。

努力写出人物的历史背景,抓住人物性格转变、迸发的一瞬间,突显人物的个性精神,是短篇小说塑造人物的一种独特方法。一些创作经验丰富的作家,都偏爱这种方法。铁凝的《信使》,在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历史背景上,刻画了两位大学“闺密”陆婧与李花开的形象,还有李花开丈夫起子的形象。中心事件是起子妄图利用传递爱情信件而掌握了他人隐私的机会,要挟当事人,以达到个人调动工作的目的。路婧是一个城市女子,但她决然地爱上了有家室又是父亲同学的部队文工团领导肖恩,显出一种纯情、执拗的性格。当她面对起子无耻的要挟时,悲痛无助中,提起一壶水倒入燃烧的炉膛,表现出一种刚烈的抗争精神和不容玷污的人格。李花开虽然生在农村,但同样是单纯刚强的,当得知丈夫是个无耻小人时,以跳房自杀的方式迫使丈夫离婚。泼水反抗、跳房自杀,两个年轻女子的纯真、刚强性格迸发出耀眼的光辉。但这样一个偶然事件,却彻底改变了两个“闺密”的关系以及她们的人生命运。与铁凝一样,同是50 后作家的唐颖,擅长塑造成长在20 世纪80 年代的女性形象。如《咖喱妹妹》中的咖喱妹妹,本是一个内科医生,但思想开放,在穿衣打扮上独领新潮,在爱情上追求自由,在出国热潮中,借婚爱条件移民美国,却在婚姻与工作上遭受了一连串挫折;如《树在树中老去》里的小莓,本有画画的天分,向往美国式的自由、先进,嫁给在美国开餐馆的男人,却落入了另一种不自由。两位女性形象,都表现了20 世纪80 年代开风气之先的上海女性的开放、叛逆性格,以及对美国的天真想象和在现实中的屡屡碰壁。这两位作家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写的又是她们熟悉的人物,因此人物就显得逼真、结实而丰满。

捕捉历史风云中有艺术价值的人物形象,发掘他们身上那种恒定不变的性格精神特征,也是当下一些短篇小说的选材之道。斯继东的《传灯》,以孙子“我”为叙述人,刻画了书法家徐生翁的形象。祖父出身贫寒,自学成才,不谙世俗,潜心书法,效法自然,晚年变法,终成书法大家。他坚守艺术,贫贱不移,孤高自赏的性格与人格,是老一代文人身上最为宝贵的品格。凡一平的《督战》,刻画了一位战争年代中独特的督战队员“顶牛爷”的形象。在国军与日军的战斗中,他严厉执法,监督部队同日军作战。在国军与解放军的战斗中,他深知这是“兄弟相残”,悲痛放走逃兵,主动到长官那里认罪。他胆大、正直、坚定,有情义、敢担当、有头脑,凸显了一个军人典型的性格和精神。

聚焦特殊环境,彰显人物性格,也是短篇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得力方法。朱山坡在塑造人物上已形成了自己的路子。《永别了,玛尼娜》用对比的手法,刻画了两位性格鲜明的人物。“我”被派到卢旺达做援非医生,玛尼娜是当地的黑人护士。“我”的懦弱、中庸、瞻前顾后,与玛尼娜的纯真、爽快、野性、多情,形成强烈的对比。《萨赫勒荒原》同样写的是中国医疗队援非的故事,在贫穷、疾病、蛮荒的特殊环境中,青年司机萨哈的忠于职守、舍子为人、乐观坚定;萨哈老母亲对中国医生的感恩、友好,以及她的拳拳母爱,都表现得感人肺腑。也许只有置身逆境、绝境的人们,才能激发出如此动人的真善美人情、人性吧?在这些人物身上,蕴含着作家对现实的洞悉、反思。

传统写法与艺术变革

短篇小说所表现的内容与思想的诸多变化,必然会带来创作方法和形式的不断变革。但传统的写法特别是那种僵化的现实主义写法,会形成一种惯性、模式,制约、阻碍作家的创作以及批评家的批评,导致小说探索与创新的乏力。而短篇小说的文体,格外重视内容驱动下的形式变革。没有探索、变革,短篇小说就丧失了生机和生命,更难以引导和带动中篇、长篇小说的创新与发展。尽管当下的短篇小说在艺术革新上,处于一个低潮期,但局部的、潜在的开拓、新变,还是不时可以看到。这种态势在2021 年的短篇小说中,似乎表现得更活跃一些。

新时期以来四十余年的文学历史,是一段面向世界、取法现代主义文学的历史。西方现代主义小说深刻影响着中国文学,现代表现方法与艺术形式已融入中国小说的发展中,成为许多作家创作中的“利器”。残雪被称为“最反传统、最现代派的中国女作家”,她近四十年矢志不移,坚守现代派创作,每年都有数篇精湛的短篇小说。新作《石头村》,描述“我”和妹妹以及一家人的生活,在这个叫石头村的村子里,石头比土地多,而且在不断生长。村里无地可种,爹爹、哥哥以及很多男人外出打工。石头不仅蚕食了土地,甚至倾斜了房屋,乃至生长在“我”和妹妹的头颅里。人在自然面前显得无能为力,人被“自然化”。但“我”和妹妹渐渐发现,石头下面有石洞,石洞里面有房子。石头地也可长蔬菜、种庄稼。于是人们打消了逃亡的念头,爹爹、哥哥也回到村里来谋生。自然可以为人所用,自然被“人化”。奇异的想象、荒诞的情节,蕴含的却是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哲学主题,人可以“自然化”,自然也可以“人化”。70 后作家李浩,也在不断地开拓着现代派小说之路。《木船与河流》写了一个家族两代人与一条木船的故事。这是一个只有一条小河流的小村子,但曾爷爷却突发奇想,动用全部积蓄造了一条大木船。这一行为是极其荒诞的。此后数十年的战乱、灾荒,几个儿子乃至全家,既为木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又因木船救了全村乡民。一条木船象征了农民的想象、理想,承载了历史的变幻、兴衰。作家把史实、传说、虚构,熔铸成一种凝重、斑驳、诗意的叙事艺术。荒诞主义手法,已成为许多作家熟能生巧的表现手段。譬如范小青的《峰回路转到天明》,写警察深夜上门查询,对象弄错,被查者却将错就错,查询的是护士偷婴,事实却是巧妙救人。写出了现实的复杂、真假的难辨。譬如刘汀的《恍惚概要》,写两位老同学相遇、来往,却恍兮惚兮,真伪莫辨,时空颠倒,见到的是不同时期的老同学。其中一位同学用平行宇宙的观念去解释,荒诞的情节中又平添了科幻元素。

浪漫主义思潮近年来渐渐兴起,主要集中在短篇小说创作中。浪漫主义不仅是一种创作方法和技巧,同时也是一种创作思潮和流派。新时期以来始终不绝如缕,但直到近年才渐成气候。如前所述的表现世俗生活的小说,很多洋溢着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这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随着物质生活的相对富足,现实社会的趋向稳定,人们终于可以从“立足大地”,转向“仰望星空”了。在2021 年的短篇小说中,有多篇现实主义作品,自如地借鉴了浪漫主义手法。而有部分作品,则属于纯粹的浪漫主义类型。最有代表性的是邱华栋的《冰岛的尽头》,书写了一个哀伤、悲壮、浪漫的爱情故事。一对年轻的大学教授夫妇,双双在瑞典某大学访学进修。他们感情深笃,事业有成,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孩子。但妻子却忽然患上了凶险的胰腺癌。高雅的妻子不愿死在亲爱的丈夫面前,选择不辞而别远走天涯。丈夫“上天入地”,一路追寻。从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到丹麦的哥本哈根,到冰岛的雷克雅未克,横跨北欧,终于在冰岛尽头的火山、冰川地带找到了妻子。他要陪着妻子,在最干净、最边远的大海中死去。这样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似乎是不可能的,或者说作家强化、夸张了现实中发生的故事。但正是这样浪漫的故事,表现了爱情的忠贞,生命的尊严,它是符合人们的想象、理想的。王彤羽的《罪雨》,在深山、荒村、细雨、客店的乡村风景中,隐藏了一个扑朔迷离的爱情惨剧。六年前,一个前来住店的女客人,爱上了男店主,之后竟把女店主莉儿悄悄推下山崖,企图取而代之。现在失去记忆的女子植俐,再次寻访到这里。那坐在轮椅上的女店主,究竟是植俐还是莉儿,竟真假难认。小说触及了记忆、真相、阴谋、爱情、忏悔等多重主题,弥漫着浪漫主义情调。蒙古族作家海勒根那的小说,有一种来自大草原天然的浪漫主义特质。《放生马》中那匹“云青马”,早已被贪财的父亲借放生之机卖掉了,但在年老糊涂的祖父心里、眼里,云青马还活蹦乱跳地活着,而孙子“我”就是马的再生,“我”每天做着喂马、养马的活儿,让爷爷有了活着的寄托。最后孙子背着爷爷,像两匹骏马,驰向呼伦贝尔草原。小说在美丽的风景、神话般的故事中,蕴含着对人与马、人与草原的感悟与思索。

中国小说要有民族内涵与民族形式,把古典小说的叙事方法与形式转化成现代小说的表现艺术,是近年来作家、批评家们共同思考的课题和努力的方向。尽管这个目标高远,但不少作家已迈开了探索的步子。山东作家王方晨就是颇有代表性的一位。《凤栖梧》写齐鲁土地上的老实街有两位世外高人:卖馍馍的苗凤三,开裁缝铺的鹿邑夫,他们是怀有武功绝技的师兄弟,但在新社会只能靠小本生意为生。小说写了他们不同的性格、命运,以及在时代拆迁中的“失踪”。他的《育珠记》写乡村社会从20 世纪40 年代到七八十年代的历史沧桑,孤儿蚕豆在文化乡贤万先生的照护、教诲下,他的成长、挫折,他对村庄、村民的影响、奉献,表现了传统文化的强劲生命。两篇小说都写出了齐鲁土地上的民情风俗、地域文化,运用了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话本、传奇以及笔记小说的形式与叙事,情节鲜活、巧妙,人物逼真、传神,语言凝练、醇厚,是当下短篇小说的可贵收获。

笔者在多篇文章中,倡导现代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这并非新生的创作方法,它早已有之,并被许多作家运用,只是文论界尚未做系统的理论研究。2021 年冯骥才的《我是杰森》,就创造性地运用了现代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小说以“我”为主人公,讲述了“我”的一次惨痛、传奇的经历。情节的主线是“失忆”“回国”“再出国”。“我”在法国遭遇车祸,面容被毁,记忆丧失。当“我”以新的面孔、名字,回到上海、天津寻找故乡、母语、家庭时,故乡天津却不再接纳“我”。“我”只好以法国人的身份重回法国,但在一次暴雨中却突然记忆“复活”。这是一个奇特的现实主义故事,情节、人物、主题等完全可以作现实主义的解读。但又是一个现代主义活剧,情节的荒诞、人物的奇遇,主题的多义,可以做出种种形而上的阐释。小说揭示了人与记忆、与故乡、与文化、与母语的密切关系,昭示了人的肉体、灵魂、存在、精神、意志等生命本体的神奇与坚韧。

总之,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古典主义等文学思潮“百花争艳”,竞争融合,必将让文学拥有更蓬勃发展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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