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内岛事件

2022-02-28 09:07陈三九
广州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卡内乞丐

陈三九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罗荣和妻子来到卡内岛。卡内岛的黄昏和清晨一样漂亮,当垂暮的夕阳将落入远处的海面,两个影子在卡内岛海边的沙滩上走着。一盏光芒刺眼的灯在卡内岛海边的一间木屋上悬挂,远远望去如同守候在卡内岛上的灯塔,孤独地亮着。比起夜晚,罗荣更喜欢清晨沿着卡内岛岸边跑步,他光着膀子穿着沙滩裤,肩上披一条淡蓝色毛巾,他喜欢清晨呼吸海边清新的空气。

从小生活在大山里的罗荣对大海有一种向往,他从未真正见过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没见过发出咆哮声的海浪是怎样涌向海岸的。以前吹的是山里迎来的风,眼前的海风如一场馈赠从一望无际的海面吹来。白色的海鸟在海空自由翱翔,他把自己当成过路的陌生人向海空中飞着的海鸟呼喊:“这里就是家!欢迎你们常留于此,我是刚搬来的新邻居,也是你们的新朋友罗荣。”

在他和妻子来之前,卡内岛还是原始岛屿。岛内生长着茂密的灌木丛,鲜花与野草繁杂地交融在一起,海鸟日夜不间断地叫,它们快乐地生活在这一小片天地里。

罗荣与妻子张晓丽闯入卡内岛并非无意,而是有明确的计划。到南方去,寻找一片诗意的栖息地,俩人幸福地生活,澎湃的大海边是他们向往的圣地。他们渴望的婚后幸福生活,无非是在晨曦中靠着彼此的肩膀观赏日出,日落后在海边吹吹海风,踏着海浪散步,等到满天星辰出现,枕着海浪声安然睡去。

卡内岛不像小镇居民口中所述的是阴森荒凉之地。虽是方圆不到三公里的小岛屿,但在这片海域附近,你会见到一座有着人间烟火的小镇——卡内镇。卡内镇曾是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镇子,是座富有的小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许多生活在沿海一带的人依托大海丰富的资源和向外运输的渔市生意,建起海景房。

后来听说海上总发生奇奇怪怪的事,常有突如其来的翻船事件使得人心惶恐,也有渔人曾在海上捕捞时无故失踪。有人迷信地认为那是海神发怒,是卡内岛“岛鬼”作怪。卡内镇的年轻人不得不离开这片海域,外出谋生、打拼,留在这里的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1

卡内镇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了,所以卡内镇用不着警察。假如你在这里,将很难遇到警察在街上巡逻。因为在卡内镇做坏事是会遭受到众人谴责的。罗荣和张晓丽来到这里,如同闯进仙境一样。在喧嚣的大城市工作十年,是时候遵循内心活着了。去年底结婚后,罗荣和张晓丽商量一起辞掉工作一路南下,不为什么,按她的话说,就是过俩人幸福的生活。张晓丽曾是一所中学的地理教师,罗荣是小有名气的报社记者。要去过诗意生活这个计划,是张晓丽先提出来的,作为一个从事地理教学工作的老师,张晓丽更喜欢用心去感受大自然给她带来的美。

张晓丽的父母极其反对这事,好好的一份工作说不干就不干!前两年还评上了职称,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错,偏偏丢掉自己好端端的饭碗,自毁前程!就算说破了喉咙,张晓丽还是固执、不退缩,她喜欢的事要去做,就算用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她已经厌倦这份做了近八年的工作。她想,剩下的青春难道不该留给自己追求的生活吗?反正自己的人生自己决定。选择逃离这座城市的喧嚣,是铁了心的事。

一路乘车南下。在此前他们不知有座叫卡内岛的小岛屿,也不知卡内镇在哪。仅仅依靠手中紧捏的地图,寻找着南端的海域,才知道小镇附近有座岛屿。车越往南开,他们向往的欲望越强。她甚至向过往的乘客打听南方岛屿最清净的栖息地是哪儿。南方多雨,密集的雨水像箭一样敲击着火车皮,发出嘀嗒声响。火车窗外流淌许多疾速奔跑的雨水,仿佛那是她看到的汹涌大海奔跑起来的形状。罗荣低头,摸索着他那旧相机,一头干净的长发已经遮蔽他的侧脸——自打从报社离职这半年来窝于家中未曾理过发,张晓丽觉得他像个诗意生活的艺术家。按照罗荣的话说,一切顺从新婚妻子,张晓丽去到天涯海角也要随她去。罗荣举起相机,轻轻扭动身子给张晓丽拍了几张朝窗外看雨的照片,“看,是南方美人!”他拿起相机,凑到她的眼前说,两人乐开了怀。距离要去的那座城市,大概有四小时车程,两个疲倦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只有到达那座城市,才可以找到那片海域。海域附近有座小镇,那里有座卡内岛,对于初来贵地的他俩来说几近陌生,他们费尽口舌,一路打听才知道那地方。卡内岛,浮在海面上的一小块绿色补丁。

卡内镇的居民很少涉足岛上,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有他们从未亲眼见过的“岛鬼”。罗荣与张晓丽如愿来到卡内镇,眼前这座漂亮的小镇,鲜有外人知。这里大多生活着妇女与老人,还有年幼的孩子,他们日复一日地活着,悠闲舒适。之所以少有人知道卡内镇,也许是因这里比较偏远。

卡内镇欢迎外人在此居住,但过来这里生活的人,一律要遵守镇上的规则。

2

卡内镇有一家旅馆,戴着老花镜梳着大背头的主人正坐在前台临摹古代书法家的作品。看到两个年轻人拖着行李箱走过来,他搁下笔,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用手推推鼻梁上那副老花镜,松了嗓子问道:“要住宿,双人有两间,单间少量,三十块一晚。”一副不差钱的骄傲神态。登记好后老人领着张晓丽和罗荣走上五楼,客房不多,每层有三间,大多空闲。罗荣打开房门,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打开窗往太阳落下的西边方向,他们看到那片大海,还看到浮在海上的那座绿色岛屿,仿佛是一个隐藏在卡内镇没有打开过的神秘盒子。

罗荣在卡内镇转了一圈,他感到卡內镇的居民没有什么烦恼,每个人都活得快活自在。他们聚在茶馆里喝茶谈心,在门前拉曲弹唱,在街边切磋棋艺。即使是稍忙碌的身影,脸上也露出喜悦般的神情。卡内镇不是个贫瘠之地,这儿有两个来自异乡的乞丐,后来走了一个,剩下一个在这儿生活了十年。那是个披头散发满身污脏的人,赤裸上身,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拿着个破口的瓷碗,他坐在街边那座小别墅门旁的角落处,没有抬头,像是在假寐。罗荣走近他,这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像个敬业的记者随手把相机镜头对焦那位乞丐,“咔嚓”一声摁下了快门。那乞丐听到响声后惊醒,一声不吭地怒视着他。罗荣笑了笑,望着他的眼,感到一阵恐慌。那乞丐是个瘸子,他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怒气冲冲指着罗荣嚷嚷:“别拍!拍什么拍!有什么好拍的!”然后拄起拐杖走过来,一手抢过罗荣的照相机丢在地上。罗荣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什么。看到他生气,罗荣只好向他解释只是好奇随意拍个照玩玩。那乞丐没有搭理他,正生着气逐渐走远。他拾起相机,好在只是摔破了点外壳,罗荣有些心疼说道:“兄弟,好在他出手不重,不然你就再也不能伴我左右了。”

卡内镇不大,这里的人总能低头不见抬头见,说不好在这儿就能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罗荣一路走着,返回卡内旅馆,一头栽在床上。无聊的他向张晓丽讲述起他在卡内镇路过的地方,无意间提起遇到的那位披头散发的乞丐。张晓丽望着他说:“你还是这样,习惯东拍西拍,什么该拍什么不该拍,万一出了什么事呢?拜托,你已经不是大记者!”似乎有些责怪的意思。确实,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万人瞩目的大记者了,但这点爱好还是舍不得放弃。

在卡内镇的第三天早上,罗荣与妻子吃了早餐就到附近的卡内公园散步,意外见到那个乞丐。他坐在卡内公园一棵樟树后面的石凳上,一邊嚼着面包一边用手拨乱发。罗荣碰了碰张晓丽手臂,手指向那里说道:“是他啊,就是他,我昨天跟你提起的那人。”罗荣开始激动起来,原本想牵着妻子的手绕开那位乞丐的地盘,不料乞丐在撩起头发的过程中无意看到他们。他印象深刻,一眼就认出了罗荣,因为那是他在卡内镇第一次发怒砸坏了别人的东西。罗荣后退两步,倒不是因为怕他,只是不想与这个看上去像疯子的人有什么过节。乞丐有点慌张,刻意回避了他们,急忙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乞丐回到他那又脏又乱的篷子,他住在海边附近一座荒废的海鲜市场里,他的周围满是从码头飘来的腥味,这儿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的。早在几年前新市场迁到另一处,这荒废的地方成为他遮风避雨的归宿。他住在市场前,也曾有好人收留过他,帮人干活换取食物,后来那人因病去世后他便成为无家可归的人。乞丐似乎想起什么,他躲在那搭起的篷子里发出哭泣声。他想起那个举着相机给他拍照的外地人,想起多年前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情,想起这些年自己煎熬的生活,一股心酸涌了上来。

自从罗荣出现,他开始变得惶恐不安,他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曝光,担心那些认识的人找上门。他不愿再多出门。除了讨要食物的时间,在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乞丐的身影。整天躲躲藏藏让他感到痛苦,终于在这一天他决定面对现实,他很想知道这个来卡内镇的年轻人是什么来头,他来这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衣衫褴褛的他走在街上拾荒,这次他不再躲躲藏藏,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人,可内心总感到不安。假如自己再次遇到那两个陌生人,能不能像面对卡内镇的百姓一样面对他们?表面上假装淡定的他,实际内心在咒骂他俩扰乱了自己的生活。可巧的是,被路过闲逛的罗荣撞见了,乞丐本想闪躲,走几步却回头偷瞄了他,乞丐发现他没有离去,站在那里盯着自己。他心想自己肯定是被记者盯上了,不如干脆来个鱼死网破,不再逃避。他转过头走上前,冲着罗荣一顿胡言乱语地骂,周围的人赶忙凑了过来,指责乞丐有病,无理。

卡内镇没人知道这个很少说话的乞丐为何生气,对一个陌生人破口大骂,这么多年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往事,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自己来自哪里。这一次是罗荣亲自去找他,也许是他觉得冒犯了乞丐,那天不该去拍他。罗荣向人打听到他的住处,决定登门说明白,哪怕道声歉也行。听到周围有人走动,乞丐惊慌,猛地冲出去一把扯住罗荣,罗荣惊得连忙说道:“你别……你别冲动,别生气,我是……是过来给你道歉的,我没有恶意。”

乞丐没有放开他,嘴里说道:“你跟着我,跟着我干什么?你想要我怎么样?啊!”这语气一下子把罗荣吓呆了。他哆嗦着说道:“那天真不好意思,我不该去拍你,对不起,对不起,你别这么粗鲁,大家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

乞丐赤着脸怒斥道:“为什么拍我?你是不是记者?是不是到这里来采访报道的?”

“不是,不是!”罗荣摆着手说道。

乞丐再三确认他的身份,说道:“你不是记者,但你带着相机,来这里做什么?”

罗荣向他解释道:“我不是记者,我只是喜欢拍照,随便拍拍而已,没想到冒犯您。”

乞丐渐渐松开了手,情绪也慢慢稳定,他让罗荣马上离开他的地盘。

回来的路上罗荣也觉得纳闷,不就是随便拍张照,怎么就激怒了他?但事情总算说明白了。

3

炎炎烈日的午后,金色的光芒覆盖在波澜的海面。乞丐本想在码头靠岸的海边捡拾空瓶子,当他伸手将要摸着海水中晃动的空瓶子时,脚底一不小心踩到布满苔藓的石板,瞬间滑向汹涌的大海。好在他扯住了岸上的绳子,不会游泳的他在大海中挣扎、呼喊。巧的是罗荣正好坐在附近的海边欣赏不远处那座浮在海面的绿色岛屿,听到有人叫喊,知道有人落水,回过神的他迅速赶往发出叫喊声的地方。同时赶来的还有一位好心人。令罗荣感到惊讶的是落水者不是别人,正是与他有过过节的乞丐。他没来得及多想,两人合力把乞丐拉上岸。上岸后满身湿漉漉的乞丐发着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向他们深鞠个躬,表了谢意转身离开了。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找到罗荣,一来是向他表示感谢,感谢他在危难之际救了他;二来是给他赔礼道歉,不该砸坏他的相机,也不该在大街上对他怒骂。他静静地站在罗荣对面,低垂着头,此刻他感到自责,没有说话。可当罗荣走近他时,见到他红着眼眶,满眼噙着泪水,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苦衷之泪。罗荣知道这不是个没有人性不讲道理的疯子,他一定有自己的苦楚不能向人坦白。

“你叫什么名字?”罗荣亲切地问道。

他哆哆嗦嗦,似乎在隐瞒着什么,想了好久,才脱口而出三个字:“吴……吴国华。”

吴国华,其实他不叫吴国华,他知道面对一个陌生人,他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信息。这个名字是他来卡内镇后取的,他从未告诉别人关于自己的一切。

“你来自哪里?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呢?”罗荣关心地问道。

当他听到这些话时,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是啊,他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十年了,他再没有回到那地方,也未曾见到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十年的时间,他一直在卡内镇生活。乞丐的泪水令罗荣感到奇怪,似乎不该问。就在这时,乞丐说道:“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他把头低得更深,想回避罗荣的问题。

“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伤得这么严重。”罗荣无意间问道。

“我的腿是不小心摔的,至今留下残疾,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吴国华回答他说。他们聊了很多无关的话题,直到灯火通明的卡内镇苏醒,大街一片光亮,悬挂于夜空的月亮也参与到人群中来,即便是微弱的光芒也让人感到温暖。已经很多年了,没有一个人愿意与乞丐说这么多的话,他仿佛找到知心朋友一样,仿佛这么多年来,要把没说的话全盘托出。罗荣提议找个地方坐下,小酌几杯。那晚,乞丐一不小心喝上头了,把这些年来内心喜怒哀乐全都倾诉出来。

“兄弟,你知道这十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吗?每天都过得惶恐不安。”醉醺醺的乞丐已经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十年了,他隐姓埋名,换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蓄着邋遢的胡子,留长发,为的是不想让人认出他,更不想让人了解他的过去。

“我一直没有对卡内镇人说起我的过往,是因为怕他们知道后把我赶走,我已经无家可归了,至少在这儿比其他地方安全。你知道的,卡内镇人最忌讳这一点。”乞丐说。

“你这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事大胆向我说!”罗荣说道。

“我曾有盗窃的前科,在监狱待了两年,出来后已经金盆洗手,改过自新,我同父异母的兄弟每天嘲笑侮辱我,我失手杀了他。”乞丐说着。罗荣不以为是,认为他说的是酒中胡话。

“你就别开玩笑了,哪有人会这样做?”罗荣笑着说。

乞丐拍了拍自己受伤的腿,说道:“不瞒你说,这腿是逃亡时伤的,我这个亡命之徒,也就剩半条烂命了。”

说这话时,他再次红了眼眶。罗荣吃惊,感觉他不像是在撒谎。

乞丐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觉得把所有话都说出来心里会好过些。

“我感到后悔,我不该那样做,每天我都在祈祷。”乞丐低着头说道。

“为什么你不去自首呢?这么多年你内心一定很煎熬的吧?”罗荣问道。

乞丐摇摇头,一副醉醺醺的状态。

“十年了,你一定很想念你的故乡和亲人吧?”

乞丐再次摇摇头,没有搭话,只是不断叹着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想过。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争吵,我将他推向墙边,恍惚看到他的后脑,血一直往地下滴。那天天色有些暗。”他继续说,“后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倒下不醒,我害怕极了,于是连夜逃亡,没有再回过头看他一眼。”

“既然你没亲眼见到他是死是活,说不定他还活着呢。”罗荣说。

“要不你告诉我,我让人帮你去问问情况?”

乞丐挥手,劝他别管自己的事,还说今晚所说的事要保密,不准泄露给任何人。

4

清晨的卡内镇,许多人在街上跑步。那是一条靠海的街,这条黑乎乎的柏油街叫向阳街,两旁的楼房几乎没有什么店。他们在这里迎着初升的太阳奔跑,沿着向阳街直到路尽头,向左拐就会跑到另一条街道,那是卡内镇的第二条街。那儿有市场也有商店,有娱乐活动中心也有诊所和戏院……卡内镇许多活动都聚集在那儿。罗荣喜欢跑步,妻子还没醒来,他换上一身蓝色运动服,穿上一双白色运动鞋走出卡内旅馆。在向阳街跑步会有股阳光照耀的温暖与海风吹拂的凉爽舒适感,他喜欢这种已经好久没有过的感觉,似乎这种陌生的舒适感让他找到在卡内镇生活的归属感。

沿着向阳街别墅楼的空隙,他隐约看到在雾中的岛屿——卡内岛。

这次他更近距离看见那座被海水围困的岛屿。他缓慢停下脚步,双手靠在海边的栏杆上。那究竟是座什么岛?竟如此美丽,如此让他向往。

罗荣回到旅店后告訴妻子,他想在那条叫向阳街的地方找间铺面开店。他抽出夹在小包里的笔记稿纸,罗列一家又一家想要开的店,包子馒头铺、面包店、小卖部、运动器材店……张晓丽听是在听,倒没怎么搭理他。张晓丽笑道:“你这憨货,铺面还没找,市场也不清楚,就想出这么些东西来。”他支支吾吾反驳道:“我是提前……提前计划。不瞒你说,我在向阳街看见过那座岛,非常美!”

“真看到了吗?”张晓丽问道。

“是的,我要在向阳街租个铺面,这样就可以每天看到了。”

罗荣说完后把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塞回包里。他要去找乞丐吴国华,希望他能给出点法子,毕竟他在卡内镇待了十年,也许有不同的想法。吴国华穿着褴褛的衣裳走在卡内镇街头,这件旧衣他已经穿了好几年,这么多年他在卡内镇遇过羞辱他的人,也遇到些照顾他的好人。他心存善意,不敢遗忘卡内镇人民收留他的恩情。罗荣看到他时,他正坐在街头某个铺子里,挥手驱赶飞在头顶骚扰他的苍蝇。

罗荣喊了他:“吴大哥,吃了没?”又说道:“我叫你吴大哥,不介意吧?”

他缓过神回话:“当然不介意,我吃过了!我这种老乞丐饿不死的。”

罗荣走过来说:“又胡说八道,我有事找你哈。”

“打住,我昨天晚上跟你说了什么,你可要记住别告诉任何人啊。”吴国华说。

“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会替你保密的。”

“那就好。”吴国华说。

吴国华看他笑得灿烂,便问他有什么好事。罗荣毫无隐瞒地说:“我要在向阳街开个店,找你了解情况。”

吴国华盯着他:“哈哈,开什么玩笑,老乞丐一个,有什么能帮得上,你说来听听。”

罗荣把事情的想法与他细说。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要过了卡内镇人这道坎。”他跟罗荣聊了他在这里遇到过的情况。要知道,卡内镇人喜欢什么。按卡内镇人的习惯他们不会光顾陌生人的店,因为对你们不了解,但你可以试试,也许可以做得更好。卡内镇人最看重的是人品,做人诚信与厚道。

“以我在卡内镇待这么久的经历,我懂得比你多!”吴国华神气地说。

罗荣回到卡内旅馆和妻子商量,决定过两天退房,到向阳街寻找铺子。

卡戎是个面目慈善、身材微胖矮小的老女人,六十岁的她穿着卡其色外套坐在椅子上。她住在向阳街三号,她的几个孩子在外地很少回来,丈夫早在一场翻船事故中死去。每天早上起来,卡戎坐在门前的藤椅上对着路人笑,早已习以为常。她握着拐杖的手掌生满老茧,手背皱纹处可以清晰看到皮肤内的血管。卡戎的孩子两三年才回卡内镇一趟,在这漫长等待中她感到孤独与煎熬。最近她托人在向阳街门前用红纸写了两个大字,决定把一层宅子租出去。她的房子实在大,因此时常感到一种莫大的空虚包围着她。

罗荣和张晓丽在向阳街走着碰巧瞥见那俩字,仿佛找到一点希望。张晓丽上前打了声招呼,也许是卡戎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第一遍没听清楚她说什么。

她再次向她呼喊了声:“您好!请问您这地方出租吗?”

卡戎用手杖指着贴在门上的两个黑字,笑着说道:“是的。正是要租出去。”她上下打量一番,又说,“姑娘,你俩看起来很面生,不像本地人,你们从哪里来的?”

罗荣抢着说:“我们从一个大城市来,因为不习惯城市的枯燥生活,一路南下来到此地。”

“哦,是打算在这里居住,对吗?”卡戎问道。

“是的,我们打算在这里开个面包店,过我们想要的幸福生活!”张晓丽兴奋地说。

“幸不幸福我也管不住,不过你们住在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生活规则。”卡戎说。

卡戎决定把底层腾出,租给这两位年轻人。她睡在二楼,二楼有四间房间,除了一间干净整洁外其他三间都堆满了杂物。往上有三楼与四楼,那是她两个儿子住的地方,但房门紧锁,门沾满灰尘,看来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卡戎特意交代那两层楼任何人都不能上去,那里存放着她孩子们宝贵的东西。

罗荣和张晓丽从后窗可以清楚见到那座卡内岛,当海风轻轻拂来,他们感到一股潮湿的海腥味正在嗅觉中短暂穿梭。显然这是来到卡内镇后真正体验到的舒适感。当罗荣决定支付卡戎全部租金时,卡戎拒绝了,她只收取了一部分租金,没有人知道卡戎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对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如此慈悲。也许卡戎并不在乎钱财,只想以后有个人陪她说说话,制造些欢愉的气氛,消除这日复一日的孤独与恐惧。

5

搬到卡戎家后,他们开始筹划面包店的事。妻子张晓丽的母亲是一名面包师,多年前她在母亲店里充当帮手,作为一名面包店里不算合格的学徒,在那里总算学了点一技之长。

他们着手装修,虽有些简单,但看起来还是像个面包店该有的样子。他的妻子负责烤面包,她认为自己烤得比谁的都好。罗荣坐在凳子上喘着气,在“面包师”面前虽是个小帮手但也不能闲着。卡戎一早就坐在那儿,一会儿对他们笑,唠叨着寻找话题,一会儿仰头望着蔚蓝天空飞过的海鸟。

美好的一天开始了!卡戎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这样的生活对于她来说,有意思了许多。大海中,海浪拍打着堤岸发出哗啦的声音,晾晒在房屋旁飘着的白色布条随着海风吹拂而自由舞动,喧杂的声音在卡内镇集市里不断响起。紧接着那些热爱跑步的运动员的身影出现在向阳街,准备要晨跑,脸上洋溢着无比灿烂的笑容。

今天是面包店开张的第一天,罗荣和张晓丽一早就起来制作面包。他们期待着自己的面包会吸引更多人过来品尝。

张晓丽扯高嗓子吆喝:“香喷喷的面包新鲜出炉,大家走过路过别错过,都来尝尝啊。”

但过去品尝的人寥寥无几。也许是陌生的新店,也许彼此不够熟悉,要知道卡内人很少去光顾陌生的店。

张晓丽心情低落。卡戎坐在旁边,边织着冬天穿破的紫色毛衣边安抚她的情绪:“也许你该让卡内人信任你,让他们看到你的努力。别灰心,年轻人,会变好的!”

张晓丽明白卡戎所说的话有深藏其中的道理。下午,她到卡内镇的人群中去,把热乎乎的面包免费分给他们品尝。她想让他们尝尝她烤的面包够不够香,哪怕是咬一口然后丢掉也不要紧,因为她想知道自己做的面包好不好,卡内镇人需要什么样的口味。当她把那热腾腾的面包递给那些人的时候,她的手在颤抖,嘴里说着:“热腾美味的面包,请您品尝!”沿着卡内镇的街道,她提着篮子里用白布条盖着的面包,遇到人就向他们推荐自己做的面包,大汗濡湿了她的后背,垂在肩上的头发也已浸湿,火热的太阳照在卡内镇,人间像极了偌大的烤箱。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人尝过后表扬她做的面包很美味。

罗荣还在面包店里,瘸着腿的吴国华迎面走来。他拄着根褪了色的手杖,脸色比以往精神了些,整个人看上去也没那么邋遢。拐杖声越来越近,他先是向罗荣打了声招呼,罗荣过去扶了他一把,他笑道:“罗荣兄弟,我是来道贺的,祝贺你的新店开张。”

罗荣请他坐在靠椅上,像往常一样热情地与他交谈,还问他要不要来块面包尝尝。他伸开那只粗糙的手,咧开嘴笑道:“好呀!我尝尝看。”

在这交谈的过程中,吴国华坦开胸怀、毫无防备地与他谈论他在卡内镇的生活,谈论他辛酸的童年生活,他已经很久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这些了,那些积压已久的话,如同火山一样爆发,使他潸然落淚。

整整十年,吴国华没有再踏进故乡一步,反而这里成了他的故乡。他曾在这里收留过流浪猫与流浪狗,打扫街道,也曾与卡内镇的群众寻找走失的儿童;他曾在门前帮人守了一整天的店,也曾在深夜送过喝醉的路人回家。

在卡内镇,他似乎在为自己救赎,似乎通过光明与温暖来洗净浑浊的灵魂。

卡内镇还是那么热闹。在张晓丽的努力下,面包店生意逐渐好转起来。渐渐地,客人都喜欢到她那里买面包。罗荣不忍吴国华上街乞讨过生活,安排他在面包店里当佣工,他想总比没有尊严地伸手向人乞讨好得多。想来这是件好事,既能解决他当下的温饱问题,又能在店里做点事,比起以往虚度时光好了很多。卡戎并不看好,听到后摇摇头。她对这个在卡内镇待了十年的乞丐并不放心,认为这个一事无成的乞丐会遭人嫌弃。她对罗荣说:“小子,你该考虑考虑,是否真的要雇用他!”说完转过头自己嘀咕着什么。罗荣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他希望吴国华在这里能有份事做。

罗荣决定帮吴国华打探家里的情况,他委托在报社工作的前同事李伟利用休假时间前往G省W镇查找一个叫张东林的人,他是吴国华同父异母的哥哥。吴国华描述那是个矮个头额头有块红斑的男人,他的下巴还有颗黑色的痣,大鼻子总是通红着,容易辨别。李伟决定帮一把好哥们的忙,独自前往G省W镇调查。在W镇有个叫Y的村庄,那是个破败的村庄。村门口竖着一块已经被时光腐蚀的木板,板上刻着村名,旁边堆放着还没清理掉的发臭的生活垃圾。李伟走进村庄,一股腐烂的动物尸体气味飘了过来。一位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拦住这个闯入村子的陌生人,李伟有些担心,毕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趁人不备地给你背后一棍,或把你当成窃贼围攻,说不好自己会在异地死于棍下。

他出示了记者证,说上面派他过来执行采访任务,采访一个人。那人还是保持警惕,丝毫没有听他多说什么。李伟从上衣口袋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自己点上后,给那人也递了一根,再次出示了他的记者证聊了起来。那人放松警惕,让他走过。这时又遇到一位妇女路过,李伟上前向她打听张东林家住哪里,又一次出示记者证表明身份。妇女走在他前面,带领他往前走,直到路尽头,看到一座只有一面墙没倒塌的房子紧闭房门,隔着石头围墙可以清楚看到里面杂草丛生,梁木横躺,瓦片碎满一地,一片荒凉之景。妇人领着他去找村长,希望从村长那儿了解张东林家里这十年的情况。

村长家就在村头那棵老榕树对面。听见敲门声和女人叫声,村长开了门。李伟看到他,主动打了招呼并出示记者证说着什么。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光着膀子挺着大圆肚子。村长看到他是记者,诚恳地邀请李伟进入院子。俩人坐在院子聊了很久。

李伟问道:“张东林一家人都去了哪里?”

村长低垂着头:“唉!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村长摇摇头叹了口气,心里容不得半点伤心故事。他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告诉李伟。

“张东林被他胞弟张东木打伤后没死,而是住院治疗,家里凑不了那么多医疗费中途出了院。现在精神失常,住在镇上的精神病院里。”他又说道,“他父母在五年前出了意外,两人都去世了。就连张东林到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第二天,村长带李伟到镇上的精神病院。李伟从门缝看了一眼张东林,知道这样的状况后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回去后李伟把这事毫无隐瞒地告诉罗荣。罗荣觉得是件好事也是件坏事。好事就是他的兄长还活着,但已精神失常;坏事是他父母已经不在人世。这事一旦说出,将会影响吴国华平静的生活。若是不说,反而自己会不安。这也不行那也不能,如同两只魔爪在他的脑中抓挠。

6

从远处看卡内岛如同大海轻轻摇晃着的一叶孤舟,那只一去不回的海鸟把夕阳衔到西山藏了起来,天一下子变得黑暗,卡内镇在一阵阵海浪声中睡去。罗荣抽出口袋里的香烟,递给吴国华。吴国华接过烟,抿在嘴上。两人从里屋搬出靠椅,坐在椅子上,面对汹涌的夜海他们一言不发,只听见海浪翻滾。晚上风很大,眼前是一片神秘遥远的黑暗,他不知如何开口向吴国华说起打探到的事,他觉得现在还不能告诉他。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罗荣沉思了一下,问道。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这么多年来也习惯了。”吴国华说。

“你家里一切平安,村里人都很照顾他们。”罗荣说。

“你去过我的村庄?我不是告诉你别去吗?你少要管我的事。”

他有点激动,说道:“你都知道了什么?快告诉我。是不是把我说出来了?”

“你先别激动,先冷静下来听我说。”罗荣握紧他的手说。

“我托一位朋友到你们村子打探,父母安好,你的兄长只是受了伤,还活着,现在警察还在追查你的事,你最好别回去!我想你应该生活在这里,安静地度过余生。”罗荣说这话时哽咽了一声,他的内心感到一阵惊慌。

“你知道的,我已经逃亡了十年,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我想回到那里自首。我亏欠家人太多了。”他的眼眶再也挂不住一滴忏悔之泪,那泪水滑过他的脸。他伤心地趴在罗荣手臂上哭了起来。罗荣伸出另一只颤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

“也许你的家人都认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但是你活着就是希望,没有谁不希望你过得好。”吴国华抹着眼泪说:“是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

“在这里你放心,你现在是我最亲的兄长,我会让你吃饱穿暖的。”

吴国华沉默着,没有回答他,仿佛还陷在多年前惊恐的画面中。夜越来越深,海风越来越大,他们感到一股刺骨的冷,于是起身回屋,回到那简陋的房间。吴国华住的地方原本是间储物间,罗荣向卡戎请求让吴国华住下。卡戎内心不情愿让他在自己家里住,但还是勉强答应他住下。她觉得这样做,算是给自己积了善行了德。吴国华有了新住所之后就不再回海鲜市场住了,这温暖的小屋,顿时让他感到踏实很多,他觉得很知足。罗荣回到屋里熄灯入睡,另一边吴国华房间里的灯还在亮着,也许在这个海浪声澎湃的夜晚他无法睡着。卡内岛被四周的海水围困,它沉默着没有发出声响,就像陆地母亲遗失在大海里的一位孩子,等待着有谁前来认领。此刻,月亮潜进了他们梦里,把梦中人的故事重新汇编成一曲美妙的歌谣。

张晓丽一直想到那座岛屿走走,那究竟是座什么样的神秘之岛,让她产生好奇。那天他们商量让吴国华看店,与丈夫罗荣一同到卡内岛转转。

要渡过大海去卡内岛可不容易。罗荣来到码头,左看右看,等了半天也没见到海上有船。这时海上有一人撑着船,罗荣吆喝一声,希望好心的船夫把他们送到岛上。那船夫听到岸上有人喊,便将船移向岸边。他望了一眼俩人,本想拒绝了事,可是他们执意要去卡内岛,船夫沉默一会儿,答应送他们一程。

他们带足了三天的食物,带了衣服和一顶小型帐篷,一本关于摄影的书籍和两本小说。他们并不打算在那里待很久。

“那里是座荒岛,你们为何要到那儿去?”船夫一脸迷惑地问。

“我们感到好奇,倒想看看那是座什么样的岛,所以想到岛上走走!”张晓丽激动地说。

“卡内镇上的人已经好多年没有登上那座岛,别怪我多嘴,你们还是不去为好!”说这话时,船夫的脸耷拉下来,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放心,大叔,我们会注意安全的,也许很快就回卡内镇。”罗荣一边拍着蔚蓝的大海一边说,“我们就是到岛上走走,会照顾好自己,请别担心。”船夫划着桨,大海波涛起伏,那些从更远的地方赶来的海风,吹过他们。

“但这座岛屿很久没有人再去过,就像是人们眼中的‘禁岛,但愿你们好运。”船夫像在自言自语。

听到这话时,他们心里有些害怕,他们想追问卡内岛的事。船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划着船。大概十多分钟后,他们终于与这座岛拉近距离,触摸到卡内岛一景一物,他们觉得这一切并没有船夫说的那么恐怖、荒凉。卡内岛这么漂亮,他们打消船夫说的那些令人好奇的念头,认为那只不过是为了吓唬他们凭空捏造的小把戏。

卡内岛有座情人石,石头上刻着“此生抱骨而终!”六个歪斜的大字,正立在浅滩处,周边杂草已经慢慢攀爬上石头。刻在石上朱红色的字迹已经褪了色。这并没引起他们注意,因为杂草已经蔓延到石头。

罗荣在卡内岛拍了很多照片。这一景一物都藏在他的相机里,他希望留住卡内岛此刻的美。“看,这儿好像有什么!”他们发现一件暗红色衣服露出浅滩。也许是被海水冲上沙滩,也许这里曾有人住过,但这没有什么,他们根本不会因此大惊小怪。他们在岛上四处走着,遇见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也碰到没见过的小生物。他们累了就坐下,呼吸岛上新鲜的空气,看岛上的美景。直至夕阳映红了天空,海面一片通红。波浪汹涌地奔跑,罗荣拿起他的相机旋转镜头对准那片通红的汪洋,拍了照片。夜色越来越黑,他们搭起了帐篷,铺了垫子。在沙滩上点燃了刚拾来的木柴,海风越来越大,火越燃越旺,他们在帐篷旁吃着干粮谈论起卡内岛的夜色。

“这儿是个舒适的好地方!”张晓丽开心地说,“只是少了点什么。如果能改造一下,也许我们可以在这里生活!”

罗荣正在火光下喝着水,说道:“要不我们搬到岛上住,若是适合生活,就在这儿待下去!”晚上他们聊了很多,直到燃烧的火慢慢熄灭,才起身走进帐篷。他们担心会有野兽出没,于是彻夜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照亮整个帐篷。

帐篷里发出暗淡的光,从远处看像落在卡内岛的一点火星。

7

吴国华在面包店里坐着。卡戎正和一只白猫蹲在向阳街晒太阳,跑步者准备在这条柏油路上挥洒汗水。卡戎转过头叫住吴国华:“乞丐!你应该离远点,也许他们会过来买面包。”吴国华没有在意,他的手在瑟瑟发抖,但愿在他们回来前能多卖一些面包。

罗荣和张晓丽在卡内岛只待了三天,他们带的食物已经吃光了。他们想该回去了。就在这个明媚的清晨他们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卡内镇。船夫划着船在海面上穿行,罗荣向远处招手,希望船夫能够看到他们。但远处的船夫丝毫没有注意到,于是罗荣又喊几声。船夫听到后掉头向卡内岛的方向划了过来。要知道,卡内镇人宁可不要一分钱,也不能见死不救。船越来越近,只见船夫抬起头,露出了长满疙瘩的脸。

“这么巧啊,还是你。”罗荣说。

“是的,我习惯了在这片海转转,就算没收获到啥东西,也会每天划着船到海面来,我已经坚持好多年了。”船夫说。

罗荣带着喜悦的心情回到卡内镇。刚上码头,他和张晓丽就对人谈起卡内岛的漂亮,可是路过的小孩没有相信他们的话,大人们更是挥着手表示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连平时那个穿着红色衣服害羞的男孩,也向他们做起了鬼脸。

在卡内镇,许多人避而不谈卡内岛的事,也许他们了解卡内岛上发生的事情。晚上,罗荣与吴国华谈起,他打算和妻子到卡内岛去,至于去那里做什么,还没计划好。他还告诉吴国华等这段时间计划好后,就把面包店的工作交给他打理。吴国华以为他在说笑话,认为他几天前登上卡内岛后被什么东西给蛊惑住了,以至神魂颠倒说胡话。

“我在卡内镇生活了十年,这么多年不见有人涉足那座岛,更没有人说起那是一座可以生活的岛。”吴国华说。

罗荣把挂在肩上的照相机打开,給他看了他在卡内岛上拍到的照片:“我在岛上拍的,你看看,多漂亮啊!”罗荣自豪地说。

吴国华没有说什么,他移了几步,望着那片涌动的夜海不禁说道:“你自己决定,你要是觉得能待,那就去吧,不过我可告诉你,在岛上可要事事小心。”

罗荣总觉得吴国华的话里有话,那么漂亮的一座岛屿,为什么不能在那里生活!卡戎走了出来,告诉他们外面风大,要睡就早点进去。罗荣停止了幻想,他想要从卡戎的嘴里知道些什么,但是卡戎没告诉他,只是对他说了声:“年轻人,来卡内镇就好好遵守规则,好好做你的工作,不要老想着到那座岛去。”罗荣想继续问,卡戎却一转身进了屋。吴国华也进了屋子,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站在海边,一只手撑着下巴,凝望着大海,问道:“大海大海,你告诉我他们在隐瞒什么,为什么变得这么神秘?”面对着广阔奔腾的夜海,他望向卡内岛的方向,直到夜深的凉意使他身体发颤,才晃晃悠悠走进屋里睡觉。

8

两个月后李伟打来电话告诉罗荣,张东林病情发作,昨天趁人不备逃出精神病院打伤路人。下午两点多那个女孩上学的途中,张东林躲在大树下,突如其来地袭击她,女孩只是背部受了伤,躺在地上惊慌得嗷嗷大哭,后来住在附近的居民发现,报了警。

张东林发现侧面有几个年轻力壮的人走过来,怒吼着叫了几声,那几人见状,得知他是从附近的精神病院逃出,怕难以控制,不敢靠近。张东林看到围攻的人越来越多,他后退了,有人想要冲上去将他擒住,他挥舞着手中的木棍,又愤怒嘶吼了几声。那些人又后退了几步,直到十多分钟后民警赶到,将他控制。

张东林被带进了拘留所关押,怎么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关了几天,民警觉得张东林既无亲人也无朋友,是个精神病人,怪可怜,便联系了精神病院的人前来领人,顺便把那个看守不力的监护人训一顿。这一闹,反倒监护人觉得丢了脸面,找到了抽打他的理由。他想着等回到精神病院,非得收拾张东林一顿不可!张东林看到他就像看见了亲人一样,那是个在精神病院里陪伴了他好多年的人。也许伺候久了厌烦了张东林。张东林像个哑巴一样,想伸手过去抱他,却被他嫌弃地一手甩开。走出拘留所,他使劲揪着张东林的耳朵,用手拍着他的脑袋,用腿踢着他,将他赶上了车,带回精神病院。

很多个晚上,张东林都会一个人坐在精神病院那个废弃的卡车头上。他很少说话,只会哇哇地叫,累了就回到里屋睡。可是今夜不同,他没有再回到卡车头上坐着仰望星空,也没有发出像以往那样的声音。那天下午他被关进一间废弃的小铁屋里挨打,打人者正是照顾了他好几年的监护人李亮。那带着血迹的鞭痕布满肉身。下手如此残忍,也许这些年他对张东林已经恨之入骨,受够了这种什么都栽在自己头上的无理取闹、鸡毛蒜皮的事。张东林被人从铁屋子里扶出来时,嘴里喘着气喊张东木的名字。张东木是谁?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他记得张东木这名字,他很少喊起这个名字,没人知道叫这个名字的人到底是谁。

吴国华还在睡觉。他睡在卡戎房间的隔壁,打着让人厌烦的呼噜,有时候呼噜声会引来卡戎的不满。罗荣得知张东林挨打的消息后,心里十分焦虑。他觉得不能再把这事瞒下去,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心疼起来。

“事已至此,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告诉他真相吧。”罗荣说。

当他想要敲门之时突然停住那只颤抖的手,再怎么着急,也得等他醒后再说。这个乞丐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他刚恢复像正常人一样快乐的生活,刚拥有入睡后香甜的美梦和不再四处游荡街头的幸福。倘若那个叫张东林的人好好地在精神病院疗养,也许能瞒得下去,可事情到了这地步,该不该告诉他真实的情况?如果能隐瞒下去,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倘若他知道那个住在精神病院的哥哥被人打成重伤卧床不起,会不会心痛?罗荣拍拍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烦躁的表情。他想,过几天再说。

罗荣没有对其他人说起这事,他只跟张晓丽聊过,希望张晓丽在这紧要关头给他谋点子,解决當下头疼之事。这是第一次跟妻子提起,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他的妻子感到十分吃惊。按理说,兄弟俩这么多年未见,一定很想念对方。妻子的建议是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吴国华,先让他回去,回到精神病院看看他那十年没再见面的哥哥,即使是冒着被追查通缉的危险也要在他有生之年见见张东林。听到此,罗荣紧张纠结的心慢慢松弛了下来,他认为妻子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反倒觉得这事继续瞒下去,他就真成了罪人。

吴国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父母在寻他,梦见自己的哥哥幸福地活着。他们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苦寻他,两位老人消瘦的脸和哭得凹陷的眼掠过他的梦。他梦到他们在大街小巷带着他年轻时的照片打听下落,他们那骨瘦如柴的身子正在太阳底下挪移着。他梦见两个老人在寻他的街上被一对夫妻骗走了所剩不多的钱财,还梦见一辆车从街道上驶过差点撞伤他的父母。梦中他的哥哥伸开双手等待他回家,他想这些年哥哥已经原谅了他,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他们身边。他还梦见亲爱的哥哥娶上了媳妇,那是个漂亮又勤劳的女人,旁边站着两个等他回家的侄女,一家人正在寻他。可这毕竟是个梦,梦醒后他的眼角渗出两滴泪,沾湿他两边的鬓发。他蜷曲身子呆呆坐着,回想起那场有惊无险的梦,他觉得这也许是真实的梦,家里人正在煎熬地等他回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定有过回去故乡的冲动,他的内心承受着无数次谴责,他觉得村民们都在背后议论着他,会说他是个逃犯。是啊,在逃亡期间,他早把自己当成了逃犯,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回到那里面对他们呢?

9

南方多雨。下午三点天空霎时乌云密布,闷雷在空中滚动,起风的海面波浪一层推着一层拍打岸边的堤沿,浪潮声盖过卡内镇居民的声音。暴雨即将来临,天空露出了一道短逝的闪电,停泊在岸边的旧船摇晃着撞击另一艘船,卡内镇顿时笼罩在一片黯淡的黑影里。暴雨造访卡内镇的街道,戴老花镜的卡戎低着头坐在里屋缝补破衣,罗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暴雨降落,缠绕的心结使他不停地抽着烟。他想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跟吴国华讲清事情真相,让他把这块搁在心里的石头放下。罗荣深深吸了一口烟,不知如何开口说这事。

吴国华坐在楼梯台阶上,眼睛直视前方,脸上憔悴许多,心里许是想起昨夜梦中之事。屋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卡戎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咳了几声。罗荣熄灭了手中的烟,向吴国华坐的方向走过去。

罗荣看着他,嘴里哆嗦着:“吴……吴大哥,我想……有些事我还是要跟你说清楚,再这样瞒着你我会不安!”他咬紧嘴唇,心里慌张。

吴国华抬起头把目光移向他,问他出啥事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为你好,可现在,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澄清一下,我对你撒了谎!”

吴国华站起身焦急说道:“可别卖关子,你倒是说什么事啊?”

罗荣沉默片刻,低头说道:“你父母都去世了,你的兄弟住在老家镇上一家精神病院里,现在病重躺在医院,几天前朋友来电告知,我担心他撑不下去了,所以现在才跟你说实话。”

吴国华眼里溢出泪水,双手扯住罗荣的衣裳说道:“你不是说我的亲人过得很幸福吗?现又说我的父母死了!你说我大哥受了点伤,现在又说病重躺在医院!你说的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我该怎么信你好?”

“我这都是为你好,我不想你再回到那个伤心的地方,我想你的后半生能在卡内镇平静地过,我也没想到事情现在变成这样!”罗荣说。

“他要是不出事,你究竟要瞒着我多久?”吴国华生气地说道。

“如果他不出事,如果你过得好,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你。”罗荣低着头说。

卡戎看着他俩,摇着头自言自语道:“都是命,天命如此。”

吵嚷声惊到在楼上的张晓丽,她一只手扶住楼梯扶手,另一只手抚着挺起的大肚子。早在来到南方前,她就已经怀有身孕,腹中胎儿是她和罗荣爱情的结晶。她慢慢走下来,生怕一不小心出什么意外。

张晓丽下楼就问出啥事了。罗荣沉默不语,一旁的吴国华抹了眼泪,停住了愤怒,只有卡戎回答她的话:“俩男人间的恩怨!不用操心他们的事!”

张晓丽明白了,争吵是因为张东林的事,她走向吴国华,对他说道:“大哥,我想这事对你来说伤害很大。都是我们的错,不该瞒着您!”

罗荣急着揽下责任:“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告诉您!”

“好了都别说了!这事已成这样,要留要走,还是要由他自己来决定!”卡戎瞟了他们一眼大声地说,心情也变得激动。

罗荣的心如同脱了缰绳的马匹一阵慌乱,他希望吴国华回去,但更希望他能够留在卡内镇。在卡内镇,他可以照顾吴国华。再过几个月妻子就要诞下孩子,他们正在卡内岛建造的民宿也将完成。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吴国华要回去照顾他大哥,心里已经有了定数,罗荣并不想阻挠他,反而希望他能够痛快离开,至少这样彼此都心安。这几天吴国华不言不语地坐着,饿了就吃,冷了就穿,不与任何人搭话。罗荣一早安排好,假若吴国华不回去就把面包店交给他打理,可是这一切似乎来得太突然。

10

在岛上,民宿只有二十间如同宾馆式的小房间,周围都是野草鲜花,他们用石块铺出一条条通往大海方向的小道。几棵歪脖子椰子树在摇晃,树下摆着一排排用于看海吹风的躺椅,白布桌上放的是刚摘下的椰子。等一切安置妥当,就可以顺理成章入岛生活了,这就是他们曾经南下的初衷。不仅如此,他们还想邀请更多游客到卡内岛玩!那将是多么惬意的休闲时光。这里有悬挂在海面上的漂亮夕阳,有波涛汹涌的浪潮,有蔚蓝的大海与终日鸣叫的海鸟,也有从远处拂来的清凉海风和鲜花野草的芳香,这儿不曾孤独。每当傍晚降临,罗荣总是放上他爱听的爵士乐,绕着小岛跑步。或在清晨牵着妻子的手在沙滩上散步。在卡内岛,一切总是令人感到舒适。

那天,罗荣把建造好的民宿照片拍给前同事李伟看,希望兄弟们抽个时间都能到卡内岛走走玩玩。在这儿,他们将免费享受这蔚蓝的大海与温暖的阳光。他希望通过李伟的帮忙让更多人知道这座漂亮的岛屿,欢迎他们到岛屿做客!李伟帮他在报上做了好多期广告,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南方这座岛屿。

大海安静地躺着,阳光已布满它晶莹的躯体。

卡内镇的船夫解开绕在木桩上的粗绳,今天是个好天气,适宜出海打渔。有人把缆绳丢到船上,双手划动木浆。

其中一人说道:“卡内镇已经没有像以往那样平静了!”

是的,这几个月陆陆续续有外人来到卡内镇,他们要到卡内岛度假。这对于卡内镇的居民来说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源源不断的人涌入,也许使得他们平静的生活受到侵扰。

不远处的海岛是卡内岛。他们要穿过卡内镇才能来到海边的码头,码头旁的木板标有去往卡内岛的标识:“往卡内岛路线”几个醒目大字,一个红色箭头指向大海。

只见四位留着蓬松长发、身穿黑色T恤衬衫,身背吉他的青年向他招呼,瞧!这些粗壮高大的青年应该是从北方来的。他们走下台阶,再次向那位船夫喊叫。船夫只好回应他们,把船慢慢划向岸边。他们站在台阶上向远处张望,对卡内岛的向往油然而生。

船夫挥舞着手,说道:“远方的客人,你们好!”他把小船撑到码头处停靠,只见一个年轻小伙跳上船,其他人纷纷跳到船中。

刚上船他们就开始打听:“老伯,那座浮在海面上的岛,是卡内岛吧?这么美丽的岛,为什么之前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年轻人,你们并不知道,这以前是座荒岛,很少有人踏足。而且在卡内镇,人们都不愿向外人说起这座岛。”

其中一个年轻人问道:“莫非这座岛发生过什么怪事?”船夫摇着他的长桨望着海面说道:“我不知道,反正这地方真不是你想象的清静之地。”

另一个年轻人问道:“此话怎讲?难道岛上闹鬼不成?”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戴着墨镜的高大男人并没有把他们的谈话当回事,他嘴里轻蔑说:“瞎闹什么!这样一个荒岛还不够清净?咱们是过来安心创作的。”这四位热血沸腾的年轻小伙,带着他们心爱的设备到岛上。他们几年前在当地是非常火的一支摇滚乐队,后来再没出过什么好的作品,慢慢被时代众多的喧嚣淹没。他们不甘这样平庸过活,决定到卡内岛寻找灵感。他们认为卡内岛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彻底远离城市的喧嚣,可以安心创作出好的音乐作品。

11

吴国华在卡内镇的那个雨夜,突然离开了,离开前没有向任何人说起。那天晚上雨下得非常大,吴国华悄悄离开了卡内镇,离开了他所在的面包店。出走时他带了几件别人留给他的衣服和一只手电。他兜里所剩不多的钱是他回W镇的路费。出了小镇,沿着那条来时的路(也许他还记得那个方向),就是W镇的方向,迫切的期待与模糊的记忆催促着他向前走,他希望回到那个在W镇精神病院的哥哥身边,陪他走完最后的时光。他瘸着的脚在泥泞里踩出更重的脚印,他来时带着慌张与恐惧,走时带着焦急与痛苦。

没人知道吴国华为什么会在雨夜出走,这难道是出于苦衷吗?还是不想让别人拦着他?大雨不停地下,所有人都在深夜里睡去,那个在卡内镇待了十年的乞丐,走得匆匆忙忙。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不再把自己想象成逃犯,也许回到那里才能得到内心的平静。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亲人早已原谅了他,可是亲人都在哪儿呢?

他徒步走到离卡内镇很远的另一座小镇,直到天亮,雨水由哗啦倾泻成了滴答。疲倦的他坐在车站旁,一个人早早蹲坐在门外,比较显眼,走过来的巡警询问后要让他走。他跪地求助,歪歪斜斜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些年他像个被时代抛弃的可怜人,没有了身份,只知道他的家在遥远的W镇,他的父母已经死了,他嘴里颤抖地念出家人的名字,念出那个被自己伤着的大哥名字。后来两个民警带他到X区派出所,安排他吃了饭换上衣服。这么多年啊,他一直用着吴国华这个名字,那个一直藏在心中的真名,一直不敢掏出来示人。

这一次他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个叫张东木的人,十年前打伤自己亲兄后一路南逃。

吴国华走的那个晚上,忘记锁上大门,卡戎第二天下午才发现自己的家失窃了!那是她儿子的房间,锁已经被撬坏了,门空荡荡地开着。窃贼偷走了那些贵重的钱财,只留下一些帶不走的物品,现场一片狼藉。卡戎顿时心慌,她急忙走下楼推开吴国华的房间,此时已人去屋空,房间只有张睡过的草席和几张废报纸垫着吃剩的面包。卡戎第一时间想到,是吴国华拿钱跑了。她痛恨自己把一个窃贼带入自己家里住。她跑了出去对卡内镇的人呼喊,说那个自己收留过的乞丐是个窃贼,偷走了她的东西。她希望卡内镇的人帮忙抓住吴国华,追回那些失窃的钱财。

卡内镇人听后觉得不可思议。以往卡内镇没有外人来之前,这里一片祥和,没发生过什么盗窃事件。而今卡内镇越来越多的外人涌入让他们感到恐慌。有人早早将大门紧紧锁住,有的还是像以往一样没锁住门。卡戎厌烦了那个老东西,她觉得这不是个好人。可是这么多年,这个乞丐在卡内镇没有偷过一件东西,莫非真的是吴国华拿走了她的钱?

张晓丽在吴国华离开的那个雨夜,生下一个女儿。伴随着哗啦的雨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如同一道光芒在下雨的暗夜里亮起。张晓丽止住那痛苦的表情,虚弱的双眼望着那个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骨肉,幸福感在她的脸上溢出。罗荣看着娘俩,紧张的心一下子松弛开来,嘴里念叨道:“感谢上天保佑!母子平安!感谢苍天,感谢苍天呐!”他看着娘俩,满心欢喜,情不自禁扬起了笑脸。

这是个悲喜交加让人心碎的雨夜,卡戎家失窃,吴国华逃离卡内镇,张晓丽诞下婴儿,但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将会怎样。平静的生活突然在卡内镇卷起一场小风波。卡内镇很久没有出现盗贼,这一次竟轰动了整个小镇。到底是谁带走了卡戎家里的钱财,没有人知道,因为那是个下着暴雨停电的夜晚。卡戎一口咬定是吴国华拿走的。可一个瘸了腿的乞丐连走路都困难,怎能扛得动那么多的现金?卡戎不管这些,他这一走,肯定与这事脱不了干系。她甚至怀疑吴国华有同伙作案!

吴国华已经被送回到故乡W镇。那是他阔别十年的地方,十年之久,小镇变得越来越好,干净整洁的街道,重新建起的新房,孩童陌生的面孔,以及驶在街道阔气的车辆。这一幕幕映入眼帘,他想起小时候幸福的时光,想起他的父亲就在这条街背着他穿过热闹的人群。可当他回到村里,他每走一步就站着,望向村里的一景一物。等走到自己家门前时,他顿时感到心酸,哪里还有家!哪里像个家的模样?那倒下的屋子一片狼藉,一堆乱糟糟的瓦砾埋葬了许多过往。他弯下身子,摸了摸那满是尘土的瓦片。

是的,那个一直用假名吴国华的张东木回来了。翌日,村长带着张东木到市里的医院,看望多年未见的亲哥哥。哥哥卧病在床,胡言乱语。这段时间以来伤势好了一些,出院后还得回到精神病院,那个在精神病院伤他的恶魔已被绳之以法。可张东木见到哥哥张东林那刻,为什么又心疼又幸福,幸福的是他还活着。他坐在这个疯子面前,低头乞求原谅。

张东木总算见到哥哥,他知道自己将进监狱。考虑到以后还得有个人照顾张东林,所有人请求法院判轻点,让他早点出来。

12

不知谁把吴国华蹲监狱的消息告诉了卡戎。卡戎放弃寻找吴国华,她就是厌烦了这个乞丐。得知吴国华蹲牢狱,卡戎大悦,拍手叫好。卡戎要把他蹲监狱的事公布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待在卡内镇伪装好人的乞丐,就是盗走钱财的窃贼。众人信以为真,皆以口沫唾之。卡戎想让他身败名裂,让他永不得再踏入卡内镇半步。

这话听起来似乎荒诞至极。这乌有之罪犹如死无对证,在暗淡无光的监狱里的吴国华没想到卡戎会诬陷他,给他加上了罪名。如果他知道准会气得冲出监狱让她还一个清白,可是他根本不知晓外面任何消息,何况是谣言,他又能怎么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事在卡内镇闹得沸沸扬扬。人们怀疑是吴国华盗走了卡戎的钱,但也有人认为这其中有猫腻。事出有因,说他是盗贼,无凭无证。但这事说来就是巧,偏偏就在那个雨夜吴国华离开卡内镇时卡戎家里被盗,还真说不通!到底是谁盗走了卡戎家里的钱,至今仍是个谜。

卡内岛最近有很多从五湖四海来的人。这些人有的是因心事惆怅过来岛上生活释放压力的,有的则是纯粹过来休闲度假的。他们一同在这座岛上生活,不谈贫穷富裕,不问来自何方,他们贪恋着暖洋洋的阳光,吃吃喝喝,随渔船到大海上钓鱼。

卡内岛在一片祥和的招呼声中醒来,这里的人们早早起来聆听鸟儿歌唱,潮湿的海风拂过他们居住的小屋,紧接着是身披金光的晨阳从大海另一边露出它的脸。

新的一天张晓丽在安抚着她怀里的孩子,女儿罗依总爱哭哭啼啼,令她感到厌烦。这不,前天在深夜大哭,把住在旁边的一位脾气暴躁的旅客吵醒,那人直冲张晓丽说道:“还让不让人安心睡个觉?大晚上能不能让孩子安静?”

张晓丽害怕地对着住在隔壁的大哥说:“不好意思呀,吵到您,孩子爱哭不好哄。”

只听见那人砰的一声关上门,她知道是孩子的哭声惹怒了他。

这时张晓丽吓唬女儿说:“哭哭哭,一天就知道哭,你说你这是怎么了?”

不止晚上,依依也会在白天哭。她一哭张晓丽就会安抚着给她唱那些古老的歌谣,唱不下去就唱自己编的歌谣。依依不哭了,依依会对着她微笑。她的身体在她怀抱里晃动着,张晓丽这才歇下一口气,逗着她笑。

今晚客人喝醉,罗荣忙于照顾客人。妻子在屋中沉默,似乎有心事。罗荣忙完返回屋中,刚到卧室门口便见妻子静坐床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丈夫感到疑惑又吃惊,所为何事?罗荣走近问道,才知远方的丈母娘寄来一封信,说是好久不见,十分想念母女二人。信中又说她父亲身体状况不好,如若有时间赶回家看望。妻子读完信后内心难以平静,想起多年前父母的万般宠爱,今天自己却弃他们不顾,实在不该。罗荣劝她抽时间带娃回去一趟。

“我工作繁忙,恐怕不能与你们一同回去。此去路途遥远,若是明早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替我问候丈母娘。”罗荣说着,轻声叹下一口气。

“这些日子我十分挂念家父家母,来到这里已是一年有余。如今女儿已诞下,还不曾见过外公与外婆一眼。我想这两天收拾一下,回去一趟。”张晓丽说着,轻轻垂下头。

罗荣让她不要担心,这里的工作由他打理,不用急着回来,可以多陪陪父母些时间。

第二天,罗荣送妻子到距卡内镇较远的车站点,她带着娃,手里提着行李走进站内。

罗荣叫住了她:“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

她停住脚步转过头:“嗯!知道,回去吧!”罗荣在外面坐了一会儿,直到车到点开走,他才离去。

张晓丽回去后罗荣有些不太习惯,整个房间空空荡荡,少了生活溫馨的气息。他知道,这些年来他亏欠亲人太多,提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便想起当初离职时因意见不合,自己与他们吵了一架,至今从未跟他们说声抱歉。至于现在自己住哪儿,也从没有跟他们提过,难道真该这样?要是自己有这份心,也得回一趟家才是。

他心生内疚,自言自语道:“等过段时间,再回家看看,亲自跟父母说声对不起。”

罗荣疲惫地躺在床上,点了根烟。这时他想起那个叫吴国华的人,心有些慌,不知那人过得怎么样。听人说,他回到了故乡。罗荣最近与他断了联系,也没了来往。面包店也转给别人,自从他到卡内岛后就没再去过卡戎那儿。他抽了两口烟,掐灭了火。

关于卡内镇的人怀疑吴国华盗走卡戎家里钱的事,他之前一点儿也不清楚,这段时间才听人议论起。罗荣想寻找线索替他澄清事实,还吴国华一个清白。这样一想,他心里好过许多。他喝掉放在床头柜的一杯水,关了灯蒙上被子睡去。梦中海浪声汹涌,他梦见海水席卷整座岛屿,所有的房屋都毁坏了,他们在海中拼命游,可是一眼看不到岸。他在梦中惊醒过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打开灯,然后安慰自己,不过是噩梦一场!他这么安慰自己又关灯想睡去,可那晚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有门外海浪滚动拍打岸边发出的潮声。

13

海水一夜未眠,海浪在清晨不停地涌动,此刻太阳已经斜挂在蔚蓝的天边。一位身穿白色裙子的姑娘,她的肩上挎着包,另一只手遮挡刺眼的光走来。汗水已经在她那浓妆的额头冒出,后背裸露的地方,依然清晰地看到汗珠在流动,穿着高跟鞋的她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

船夫在岸边的石阶上坐着,正准备拿出口袋里的烟抽上一口,只见那女子向他走来:“老伯,卡内岛是在这方向吗?”

他思索了一下,问道:“是的,姑娘为什么要去卡内岛?”

那女子答道:“我从新闻上得知那是个既神秘又漂亮的地方,想到那儿住段时间。”

船夫一边解开绑在木桩上的绳子,一边对她说:“看你的脸色这么差,心里藏着事吧?”

那女子答道:“是吗?我能有什么事?可能最近身体不太好。”

船夫笑了笑说道:“据我所知,若不是心事重重,很少有人到这荒岛来。”

船已经开动了。那位女子坐在船上,手紧紧地握住船舷那根粗绳,害怕一股猛浪袭来就会命丧大海。

船夫再次对那位女子说:“你孤身一人,最好不要在岛上待久,那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女子觉得船夫的话奇怪又可笑,便询问原因。

船夫摇摇头,没有再回她的话。姑娘没有在意他的话,她觉得船夫不过是跟她开个玩笑。

她来到卡内岛,岸上有位男士向她打了招呼。男的穿着蓝色的短裤和花色背心,脚上穿一双白色的拖拉板,一头蓬松的长发在海风吹拂下显得凌乱。他在看海,嘴上抿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那姑娘看着他,她的一只手在擦汗,另一只手移动着箱子。

那男的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问道:“你也是来岛上玩的吧?”女子轻点头。

“是的,我来住段时间,请问大厅接待处怎么走?”

“走吧,我带你进去。”他提着行李箱,带着她走了进去。紧接着招待她的是罗荣,他刚端茶到另一个客人的房间,出来碰巧遇见了她。他告诉女子剩下的两间房让她选择,因为两天前来了位行吟诗人,他就住在那两间空房的旁边。那位姑娘告诉罗荣哪间都可以,她希望能在岛上安静地生活。

第二天夜晚,罗荣为了让大家相互认识,在海边举办了一个小型聚会。他邀请了摇滚乐队和行吟诗人、昨天到来的姑娘以及其他客人。在这个夜色温柔、海风吹拂的夜晚,他们载歌载舞,把酒言欢。

首先是那位行吟诗人出场,他正在酝酿情感朗诵诗歌,他朗诵的是诗人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因为用情至深,朗诵到最后一节诗时,他掉下了眼泪。没有人知道这些漂泊的日子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只有在诗中,他才认清真正的自己。他赢得了掌声,所有人欢呼着拍手叫好。

紧接着要表演的是摇滚乐队,他们狂野而富有活力。这次要唱的曲目是黑豹乐队早期的歌曲,以示向最崇拜的偶像致敬。在这海边沙滩上他们激情地唱着,这渺小的舞台丝毫挡不住他们散发的光芒。因为演奏中过于激动,吉他的琴弦断了,他们停止了表演,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大家突然安静下来。他们鞠躬便退下了舞台,只见人群中传来阵阵叫好。轮到那位姑娘了,大家都在期待着她会带来什么样精彩的节目。当罗荣喊到她向众人介绍时,她却拒绝上台表演。他们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过是个小节目而已。她耷拉着脸没有理会他们,似乎看起来非常高冷。

14

“那个姑娘叫什么?”有人问罗荣。罗荣边倒酒边说:“她叫莎莎!”

莎莎没有说话,只低头喝杯中的酒。那个晚上大家喝得酩酊大醉,仿佛这是一场久别重逢的狂欢,他们手挽着手肩碰着肩在岛上一同唱起颂歌。此刻已是深夜,月亮像个害羞的姑娘躲进云层,海风如同多情的浪人使劲奔跑。酒后,大伙已回房休息。趁着醉意,罗荣邀请莎莎坐在岸边的礁石上聊天。她捧起一掬海水,想洗一把脸使自己清醒。

莎莎没有说话,似乎有难言之隐。过一会儿她问罗荣:“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罗荣回答:“我们以前没见过面,我不了解你。但我相信人总是有颗向善之心的!”

海风吹拂,莎莎似乎感到冷,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她再次抬起头望向星光闪闪的夜空。

“我这一生,遇人不淑,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莎莎望着他说,“我那丈夫好赌成性,家暴成瘾,每当不顺心便对我们娘俩施予拳脚,这日子没法过下去。”

说起这些,她的心像被冰尖刺了一般。这个坐在身旁的女人脆弱得让人心疼。

罗荣感到吃惊,没有一个陌生女人像她一样敞开心扉与他谈论家庭的事。

“我痛恨我那男人,他从不顾家,没上进心,他是个窝囊失败的丈夫。”

罗荣疑惑地问:“为什么你不离开他?”

莎莎流下眼泪说道:“这些重要吗?这已经不重要了,也许我消失,这一切就解脱了!”

她捂着自己的脸,哭得越来越厉害。罗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靠近拍了她的肩,告诉她这一切都会解决的。

莎莎沉默,脑海里浮现许多不堪的往事,好在卡内岛不是个烦躁之地,每当海潮撞击礁石,生命就会接受一次新的洗礼。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也是一场瞬间消失的平静。借着酒意,把内心的故事倾诉完后,莎莎踉跄地走回房间。罗荣坐在礁石上一声叹息,他望着大海又抬头望了望那皎洁的月亮,想到待在娘家的妻子与女儿,也许过段时间,她们就回到身边。那晚他想起多年前难以忘记的事,时至今日每当他想起就会愧疚,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心结。九岁那年他在外婆家附近的水塘与表妹玩耍,表妹却一个不小心滑了脚跌入水中,只见她在水中挣扎几下,噗噗地冒出气泡,他大声呼喊着可身边没有任何人,这下把他急哭了。如果当时自己勇敢地把表妹救起,如果当时不在水塘边玩闹,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他觉得这件事是因为自己引起的,直到今日还在愧疚不已。表妹被人捞上岸后已经没有了呼吸。看着躺在地上的表妹,看着亲人们伤心难过的面容,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错误。虽然过后亲人很少在他面前提起当年的事,但这件事就像一粒生根发芽的种子一样种在心间多年,无法拔除。那年以后,他暗自发誓,绝对不让类似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发生。

谁也不知道莎莎来卡内岛究竟要怎样。在大家眼里,她的行为总是奇奇怪怪。别的人白天出门晒太阳,在海上游玩,白天她反倒不出门,一到夜晚就绕着卡内岛走。有人觉得可能是她喜欢安静,因为摇滚乐队那几位兄弟总是训练到很晚,重金属声音影响到她。可事实是这样吗?她在寻找什么,她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望向夜海。她向大海丢了什么?是那些曾信誓旦旦的信物吗?此刻她把曾经丈夫写给她的信丢进大海,她要让每一滴海水都知道,这个男人说的话不过是谎言。哪有什么忠贞不渝永不分离的爱啊,男人不过是新鲜感一过便不再疼爱你。海水诵读着信中字句,听了她的故事后顿时波涛汹涌,似乎愤怒起来。莎莎又绕着卡内岛走,精神恍惚,直到双腿麻木得走不动了,才回到房间。没有过和她相似的人生经历,更不能去议论她。罗荣很同情她,每当莎莎说起时,他都很愿意倾听她的故事,给她指明方向。

可是有两天时间莎莎没有再跟罗荣讲自己的经历了,罗荣觉得自己想太多,晚上睡不着。那天他敲开莎莎的门,想要给她送水,敲了好久没有开门。罗荣独自打开后发现房间里没有人,桌上只留下信条,写了几个字:“我出去走走,食物放于桌上,请关好门,谢谢。”罗荣没在意,匆匆把东西放下便离开了房间。

可是第二天再敲门送食物时发现昨天的东西一点儿也没动过。难道一整天她都没回过房间?罗荣心生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莎莎故意躲起来还是失踪不见了?他把食物端到另一位住客的房间后,便带着自己的相机出门了。

他出去寻她,那天下午卡内岛上空乌云密布,雨将要来临。他又回屋拿了伞。他一路走,带着他的相机,穿过那片森林,来到卡内岛的另一端。此刻大雨降落,他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他邊走边左顾右盼,看到在一处礁石上站着一个女人,那是莎莎,是那个留下纸条后不见的莎莎。罗荣喊住她:“莎莎,你先下来,那里危险。”他在想假如一个巨浪来袭,莎莎准会被卷走。莎莎知道背后喊她的人是罗荣,也对着他喊道:“你莫要管我,快回去!”罗荣知道她会想不开,努力劝阻,希望她能冷静下来。

“莎莎你先过来好不好,那儿随时有危险,你不是还有个可爱的女儿吗?你走了谁照顾她?”罗荣喊道。莎莎告诉他其实自己并没有孩子,孩子不过是她借口用来安慰自己而已,她已经丧失了生育的能力,正因此丈夫才变本加厉地伤害她。雨下得越来越大,海浪一层层翻滚着。

莎莎心情低落,嘴里嘀咕着也许离开才是最好的解脱。“你这样做只会令你的家人难过,你想让他们难过一生吗?”罗荣劝说道。

“你可以一直在这儿生活,没有人逼着你回去。”

眼看海浪越来越大,这时罗荣趁莎莎不备将她从礁石上救下,才避免事情发生。即使尖锐的石块划伤了自己的脚,他也不愿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告诉莎莎,可以在卡内镇帮她寻找住宿和工作,只要她愿意。后来经过一番交谈,莎莎最终决定在这里生活工作,远离那个令她整日担惊受怕的家。

15

卡戎家里失窃一事,至今还没有水落石出,卡内岛现在又多了一事。行吟诗人赵小光在岛上出了意外,因为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选择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晚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天晚上他还和罗荣开心地交流,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悄悄告别。他的病情还是罗荣看他房间的日记本才知道的,他从没跟人说起。他还在日记里写道:“自己的病情不能让孩子知道,自己的死讯也不能让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孩子知道,若是他们问起,一定要伪装成我在外务工的模样……”罗荣翻开日记,里面详细记录着他每天的生活。这个梦想着成为伟大诗人的人,愿意永远守候在这座美丽的卡内岛,他希望罗荣在这里选择一块僻壤安葬他。罗荣读着日记里记录的文字,一声感叹,人间疾苦在一些人的身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幸福的时光实在是太短暂,他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一定有苦不堪言的隐情。罗荣左右为难,静静地发着呆,这么大的事情他难以决定,他不知道该不该将他安葬于此。罗荣知道这儿是个好地方,他不愿卡内岛上的人知道赵小光自杀的消息,没有人愿意在岛上看到一座立起的坟,他更不希望这样的消息传出卡内岛。他想和妻子说说再做最后的决定,究竟该怎样处理赵小光的后事。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样把赵小光的尸体藏起来。他害怕卡内岛的人看到,更害怕有人说他是凶手。他在卡内岛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暂时藏匿。一边是为了卡内岛声誉着想,另一边是道德的谴责,罗荣不知该如何去面对。

斯人已逝,再多说已是无益,就让海水清洗,让海风吹拂这灵魂。他慌张地回到赵小光的房间,发现桌上有一张留言条,留言条指名道姓让罗荣帮他去完成最后的一个心愿。纸上压着一把柜子的钥匙,纸张背面是密码箱的密码,赵小光希望他把这个密码箱送到他老家去,那儿有他的父亲和儿子。他希望罗荣瞒着他们,告诉他们,他在外一切安好。罗荣根据留言条的指示,取出了密码箱。密码箱有点沉,本以为是出门带的一些物品——按理说罗荣是不该打开游客的东西,他只是想把日记本放进密码箱里,可没想到当他打开时,眼前的东西让他目瞪口呆,这是满满一箱人民币。罗荣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赵小光出门带这么多现金,这钱从哪里来?是不是他的?罗荣心生好奇,这让他想起之前卡戎家里失窃一事,莫不是跟赵小光有关系?难道这钱是赵小光偷的?他想应该不会,这位仪表堂堂文绉绉的人,怎么看都不像小偷。何况,怎么证明这钱就是卡戎家的?他自言自语,这事不会这么巧吧?他在房间里踱步,心里总觉得不安。他想起留言条的字,这是给他父亲的救命钱,按照留言,需要把钱交到他家人手上。想到这,罗荣把密码箱锁回了柜子。

对于游客来说,卡内岛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还是和以前一样宁静。晚风轻吹,欢声笑语,海鸟翱翔,他们依然在卡内岛快乐地生活。

张晓丽带着女儿回到卡内岛,可一进门就看到罗荣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以为是他故作镇静,没想成一靠近竟把罗荣吓了一跳。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满头大汗的,在发什么呆呢?”张晓丽笑着问。

张晓丽回来让罗荣感到非常高兴。

罗荣缓过神,笑了笑,站起来抚摸她的脸,说:“你回来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去接你。”说完便到桌边给她倒水去。

“哟哦,我的乖乖女睡着了哈!”他走近张晓丽,碰了一下依依的小鼻子。

“她刚睡着,你替我把门外的行李拿进来吧。”张晓丽抱着娃说。

罗荣走了过去。这段时间没见到妻子和女儿,真是吃不好睡不香啊。今儿个她们回来,一定要好好陪陪她俩。张晓丽看出丈夫比之前憔悴许多,开始心疼了起来。

16

时间越长,大脑里的思想斗争就会越激烈。日复一日,罗荣陷入了精神压抑的境地。他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告诉卡戎,向她提供过去家里失盗的线索,还是偷偷把钱送到赵小光家里交给他们。可疑的赃物就在自己手里,交给卡戎,说不定能证明吴国华的清白,洗清他在卡内镇的罪名,这含冤之事等待他去澄清。可赵小光已离世,把那爷孙俩留在孤独的人间,相依为命。若是能将此钱送到他们手中,不愧为雪中送炭。何况,赵小光已死,这无凭无据,交给卡戎指不定她会反口说这钱就是自己伙同吴国华偷的,岂不是更冤?不如按赵小光说的,把钱送到那爷孙俩手上得了。

这反反复复的纠结,弄得他心力交瘁。罗荣是个不太会处理麻烦事之人,遇到事就焦虑。可是事情已经碰上了,自然他不会把这事告诉卡戎,如果告诉卡戎,恐怕更复杂。卡戎知道肯定会问起钱怎么会在自己身上,窃贼藏身何处。如果问起这事,那么这一切秘密就无法隐瞒了。总不能告诉她说,那个偷钱的窃贼在卡内岛自杀身亡了。这虽说听起来荒唐,但事实如此。一旦岛上的客人知道卡内岛有人自杀,他们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慌乱。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啊,反正这事,最好不要告诉卡戎。一个是自己含冤的好友,面对众人的谴责;另一个是患病自杀的赵小光,留下令人心疼的爷孙俩。而对于自己来说,他担心这事如果真的传出去,那就等于毁了自己。这糟心之事可真让他左右为难!

妻子见他皱起眉,无精打采,便跟他说这段时间让她来打理工作之事,让罗荣陪伴女儿。

妻子回到卡内岛后从早到晚忙得几乎没有喘气的时间。那日早上,她用钥匙打开一间锁住的空房打扫。正当妻子抹柜子之时,无意中发现柜子没锁住,她担心是旅客遗落的东西,便好奇打开。她又通过纸上的密码,打开密码箱,发现里面藏有许多现金。妻子也心生怀疑,会不会这钱跟之前卡戎家失窃有关。妻子怕外人看到,便匆匆把柜子锁上,拿走了钥匙。心里猜测丈夫最近心事不宁可能是因为这事,这就是困扰他的源头。知道这事后,她一直没跟丈夫说,始终装出一副无事的从容样。

罗荣带着女儿依依出去玩了,他们在海岛沙滩上搭建城堡、造乐园。依依还不会走路,她坐在紫色的布垫呜啊呜啊地叫,似乎在叫唤什么。望着大海,罗荣想起很多事情,他发呆似的想着什么,仿佛陷入苦思冥想中,使得他心不在焉。女儿正移动身子,朝大海的方向爬过去,他浑然没有注意到。依依手脚并用,向前慢慢爬去,一边爬一边向大海发出啊啊声,仿佛那是一座蔚蓝的乐园。

这时,附近有人大声呼喊:“孩子,小心孩子,危险!”那人边喊边跑过来。

这时罗荣才回过神,一个劲地奔过去把依依抱回来。这事传到妻子耳朵里,妻子知道后特别生气,骂了罗荣一顿。如果真出什么意外,夫妻俩肯定很难过。那晚他们没有说话,孩子已经安静睡着了,星星在夜空闪烁,海浪也不起伏了,像个懂事的孩子一样安静地睡着了。窗外一只鸟不停地鸣叫,不知道是在向人报喜还是报丧。

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大海和人一样开始波涛汹涌地活动着。有人在说:卡内岛的空气真新鲜。他们在这座岛上幸福地生活着,似乎忘记了烦恼,忘记了城市里喧闹枯燥的生活,他们变得开朗乐观,如同高空中升起的耀眼的太阳。

17

张晓丽哄依依睡着后,跟罗荣说起她收拾房间时发现钱的事。这事罗荣并不打算让她知道,可自己疏忽大意,那天没锁好柜子。

罗荣听到张晓丽说起这事时,瞪大了眼睛,心跳比刚才没听到时加速了。

“这钱是从哪儿来的?”当妻子问起罗荣时,他说得吞吞吐吐。

“我……我不知道,这钱不是我的!是别人的。”罗荣对妻子说。

妻子像审犯人一样问他:“我知道不是你的,我问的是这钱哪儿来的,到底是谁的?”

“是不是别人遗落了?”妻子一脸疑惑地问。反正怎么问罗荣也说不清。

罗荣害怕牵出赵小光在卡内岛自杀的事情,谎称自己在岛上无意捡到。可这怎能瞒得住张晓丽呢?这谎言明显一戳就破。

张晓丽已经看过日记和留言条。既然如此,妻子也不是外人,罗荣只好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妻子听后觉得不可思议,为何事情如此奇怪,为何他偏偏来卡内岛寻死。可人已不在人世,何苦再去想这么多呢?罗荣还和妻子商量怎么处理那人的后事,妻子还是觉得按照那人生前的留言,寻一处隐蔽的地方葬在卡内岛。

妻子还告诉他,这个钱在没有查清楚之前,是绝对不能送到赵小光老家去。

张晓丽告诉罗荣,昨晚她一直做着同一个噩梦。梦中有位男子总是追着她,那男子高瘦,穿着白色衬衫,蓄八字胡,手拿木棒,就在卡内岛来回等她出现。她跑过幽暗的森林,穿过荆棘丛,那人像只疯狗似的穷追不舍,样子看起来狰狞凶残。她想躲藏起来,可岛上没有容身之地,她边跑边叫喊,在梦里岛上空无一人。她的脚被尖利的石头割伤,鲜血溢出,但她一直往前逃跑,想要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可那人就是一直跟在她身后,烈日炎炎满身大汗,让她的心愈加滚烫惊慌。她感到无助,不停地回头,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那人把她逼到尽头。他在梦中告诉她不准插手这件事……

三更半夜她在梦中惊醒,冷汗布满额头,喘着粗气。这是一场噩梦,四周安静得可怕。她叫醒罗荣,把这两日来的梦中所见告诉他。梦里无论是真是假,总觉得是个凶兆,她希望丈夫想一想办法。

罗荣想这两天带妻子去看看赵小光,跟他说说话,也许赵小光觉得他对孩子和老人亏欠太多,以至于托梦告诉罗荣,把这笔钱送到他们手中。

18

两天后,妻子决定把女儿依依交给别人暂时照顾,与罗荣一同去祭拜赵小光。去的途中她心里忐忑不安,这连日来梦中所见之人,是什么样的?为何让她感到恐惧?穿过那片幽暗的树林就到了,赵小光就葬在那里。罗荣牵起她的手,尽量驱散妻子的恐惧。四周满是荆棘杂草覆盖,阴森冷清。妻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罗荣为他烧了冥钱,愿他在天堂没有饥饿与疾病。妻子走了过来,对着一座新墳说话,希望赵小光能在卡内岛住得安心,也希望他的灵魂能够给卡内岛带来更多的福音。罗荣在坟前低着头,他告诉赵小光,他无法按照留言条的指示帮他做事。还告诉他这笔钱来路不明,没有查清楚前是无法送到他老家去。罗荣还问起,卡内镇之前失窃的钱是不是与他有关,卡戎家失窃令许多人怀疑是吴国华干的,他更希望查明真相还吴国华的清白。罗荣越说声音越大,仿佛在愤怒、在谴责,慢慢声音变得微弱,因为他感到害怕,他甚至害怕那个死去的人会怀恨在心。可是正直的人怎能怕心术不正的鬼呢?他在赵小光坟前跟他讲起大道理,挑明说他无法办到。

回来后张晓丽就和罗荣商量,邀卡戎到岛上来,跟她解释发生的一切,让她鉴定一下丢失钱的数目和这箱子里的是否一致。后来果真是她家里失窃的钱,罗荣希望卡戎能向吴国华道个歉,向卡内镇的所有人证明吴国华是清白的,他没有偷任何东西,不应该被任何人谴责!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卡戎寻回了丢失的钱,她对罗荣和张晓丽表示感激。在这些钱面前,她突然感到内疚,她不该错怪吴国华,更不该到处向卡内镇的人说他是个盗贼,是她冤枉了他,让他背上盗窃的罪名。除此之外,罗荣和妻子以资助贫苦之人的名义向人募捐,把所得的善款送到赵小光的老家去,并替他隐瞒一切。

19

日复一日,时间慢慢流逝,卡内岛还是那么热闹。更多的陌生人开始走进这陌生的环境——卡内岛。他们要在这里虚度光阴,快乐地游玩。

阳光照耀在沙滩上,椰子树在海风的吹拂下起舞摇晃,海鸟在高空自由自在地飞翔,大人和孩子们在卡内岛你追我赶地奔跑着,远远望去卡内岛像极了一座幸福的岛屿。

可是卡内岛的欢乐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年夏季强劲的台风引发海啸。这场台风对于习惯北方气候的他们来说是猝不及防的,许多人被困在岛上,所有人以为自己会丧生于此。罗荣和妻子安抚着大家的情绪,希望大家冷静应对。这时候卡内镇的人出手相救了,长期生活在南方的卡内镇人已经有了对抗台风海啸的措施,他们能够轻松预感到台风的强度和时间。趁台风还没有引发海啸之前,乘船到卡内岛救人。他们齐心协力,把卡内岛上的人一个个送回到安全的地方。

海啸过后,一眼望去,卡内岛的那些房子已全部倒塌、消失,被海水冲上岸的残骸和朽木横卧,一片狼藉。后来听卡内镇的人说起,船夫的女儿与女婿就是在卡内岛失踪的。那天刚好也是台风天,他们被困在岛上。那时候整个卡内镇的人都出动了,但没能找到他们。每当船夫要把一个人送去卡内岛时,他都心惊胆战,让他们早点离开。他总是在大海里转转悠悠,向海水打探女儿与女婿的消息。

这件事之后,卡内岛真正成了一座孤独的荒岛。卡内镇人建议,把岛封起来,从那以后很少有人踏入这座岛。卡内岛就像卡内镇人口中的神秘之地,他们远远望着那岛,指给他们的子子孙孙看,说那是座神秘的禁岛,是一座迷人又危险的岛屿。人们看着卡内岛,就会想起那年发生海啸被海水围困的一幕,那些猖狂的海水,没有一天不想爬上卡内岛。卡内岛总是跟海水谈判,请求大海宽恕,因为在岛上,还有生命,卡内岛再也不想海水把陪伴它的生物带走。

罗荣与妻子为了感谢卡内镇人及时出手相救的恩情,选择留在南方生活。卡內镇如同他们的第二个家,他们在这儿做买卖,幸福地活着。他与妻子常常在夜晚望向那座岛屿,很少看到一丁点星火,只有饥饿的海浪声不停地咆哮,大海如同卡内岛一样孤独。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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