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荷兰人喝酒

王露露

《快乐的酒徒》，[荷] 哈尔斯，1628年。

刚来荷兰时，令我惊掉下巴的是，这里的人能够像川剧那样变脸。平日里他们谦逊内敛，老是绷着脸，大口喝酒后则画风突变，张扬外向，不但笑得跟花儿一样，还个个美声歌唱，人人口若悬河，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爱旅游，在仅有的几次出国旅行中曾去过意大利阳光明媚的图斯坎纳。那时我跟当地人一样，每晚十点才到村里的酒馆兼小吃店的中庭花园进晚餐。那里的人知道我从荷兰来后便说，他们可跟荷兰人不同。我问咋不同，他们的回答冗长花哨且手势超多，大意就是意大利人的酒靠喝，是在享受;荷兰人的酒靠灌，为了买醉。

除了不爱旅游，我还不喝酒。所以当时我不理解意大利人对荷兰人喝酒习惯的评价。直到最近在网上读了一篇荷兰人的文章，才顿开茅塞。文章说研究调查表明，在节制酒量方面，荷兰在欧盟国家中表现不错。此文章有个小标题，“（荷兰人）不再喝酒靠灌、只为买醉了，而开始靠品、旨在享受了”。看来真给意大利人说着了。

酒能给人解绑，忘掉清规戒律，使谨慎行事的荷兰人径直进入欢声雀跃模式。在自觉发展空间有限因而夹着尾巴做人和海阔天空大胆豪爽之间，只隔着一两杯酒。喝得越快，天空辽阔得越迅速，大胆豪爽得越利索。所以荷兰人喜欢快喝，灌。

那篇文章指出了一个喜人趋势，在荷兰政府和有关部门的努力下，荷兰人愈来愈能控制自己的酒量。电视上禁酒广告酷似打不死的小强，挥之不去，卷土重来，什么“酒能毁了您和您最亲的人”“享受美酒，但要有度”云云。可不，喝酒没啥不好，但得有个谱。

在世界上，欧洲人是喝酒最多的，这有调查研究数据为证。虽然荷兰人的酒量在欧洲属中不溜，可荷兰每年要花二三千万欧元来解决喝酒导致的各式问题。掐指一算，治理酒患所花的钱比卖酒收益要多，得不偿失。据一家健康评估研究所的报道，2019年荷兰有8300人死于喝酒。那么，欧洲人包括荷兰人，是不是应该戒掉烧钱又要命的喝酒习惯呢？那无异于把孩子和洗澡水一块泼出去。说句公道话，没有酒，欧洲人也许撑不到今天。

欧洲人结束以采集狩猎为生的时间比许多亚洲人（尤其是中国人）要晚数百年以至上千年。果子熟后会发出甜味，熟透就开始发酵泛出酒香。采集者跟着鼻子走就能从大老远来到长满成熟果子的树林。一来二去的，世世代代采集狩猎的欧洲人就把酒味跟丰收和好运联系起来了。

荷兰有句俗话讲得好：“靠水和面包度日”。水和粮食是维持生命的最低标配。同理，禁止欧洲人喝酒也万万不可。这跟其历史有关。

过去欧洲河里渠里的水可喝不得。那里面漂浮着死猫死狗死耗子，破鞋烂袜破车轮子破家具，更不用提还有那黄白之物了。宗教改革先驱马丁·路德就说，我们的水很不健康，甚至能致命。当时欧洲人有两个选择，一是喝酒并承担醉酒的风险，二是喝水从而面临提前升天堂的危险。大家要选哪个，无需赘言。

因此，欧洲人在饮酒时都会说，喝这个对身体好呀。各个国家的敬酒词也大同小异，不外是“祝您健康”。换言之，只要您喝酒，就能保命，不生病。

过去中国的河渠也干凈不到哪儿去，里面也是该有都有。那为什么中国人不靠喝酒来防病保命呢？那是因为很早以前，大家就懂得喝开水（沸汤）了。

16世纪以后越来越多的欧洲传教士来到中国，并把众多中国典籍翻译介绍到欧洲去，这甚至启发了欧洲的启蒙运动。

按理说，传教士完全能够把中国的饮水消毒法也带至欧洲。那样的话，欧洲人补充自身水分就不再只有喝酒这唯一选择了。可传教士没这么做。我估计，他们不是不想，而是误以为中国人煮开水只是为了沏茶。甚至当他们看到穷人没钱买茶叶而喝白开水时，也没能开窍，意识不到那是为了消毒杀菌。

这就导致中国和欧洲在饮水上分道扬镳，且渐行渐远。欧洲在酒杯中汲取口舌之乐，中国则在佳肴中津津乐道。过去欧洲的饭菜可不咋样，这跟中国又不一样。不难想象，菜肴索然无味，就主要靠饮酒来获得味蕾之满足。

由于人人喝酒，喝酒就成了融入集体、联络感情的必由之路。直到今日，仍然如此。

当荷兰的有钱人喝得起从南欧进口的红白葡萄酒时（此前喝的主要是粮食做的啤酒），喝酒除了联络感情以外，又添了新功能——区分高低贵贱。老百姓喝啤酒，非富即贵者喝葡萄酒。自从葡萄酒与社会阶层联系在一起后，有些人就多了个喝酒的理由：将自己与大众区分开来。我翻阅了一些古籍，试图了解17世纪荷兰学院和阿姆斯特丹大剧院的领导层开会时喝的是什么酒，可一无所获。惟一找到的线索是一本书里的一句话：“管理大剧院的绅士们喜欢湿润（有酒喝）的会议。”我猜他们的杯子里更可能是葡萄酒而非啤酒。

欧洲人爱喝酒的这些原因有些已时过境迁、不合时宜了，而社交润滑剂和地位之象征这两项仍然适用。8300个荷兰人在一年中死于酗酒这个数字，在1700万荷兰人口中占比不算大，可哪怕只有一个人死于酗酒，都是生命的无谓逝去。所以荷兰不遗余力地教化民众节制饮酒。可喜的是，现今出现了啤酒和葡萄酒的代替品。

禁止喝酒无异抽刀断水，但分散大家的注意力却不失佳策。上述两个喝酒的功能——社交和划分人群，完全可以曲线救国，被不同品牌和价位的无酒精啤酒和葡萄酒所胜任。我们不能预测未来，但没准越来越多的荷兰人会慢慢接受新的无后顾之忧的口舌之乐。喝无酒精的酒就不会头晕，更不会酒精依赖。

为了避免见文生义，我想补充一下。欧洲人喝的酒和中国人不同。过去中国人主要喝粮食类的黄酒和白酒，而欧洲人，尤其是西北欧人，先是喝啤酒，后来逐渐喝起从南欧进口的葡萄酒来。但在很多国家，包括荷兰，啤酒仍为主打。德国就更别提了。

如今中国越来越多的人也喜欢上了啤酒和葡萄酒。杯中之物品类丰富，当然是好事。但不妨多说几句：据中医介绍，中国人喝白酒有其道理。自古以来，中国人以吃粮食蔬菜为主，身体容易阳虚，白酒则能驱阴壮阳，称之为药补也不为过。

欧洲人曾长期处于采集狩猎的历史阶段，吃肉多，吃菜少，体热，阳盛，湿气重（许多欧洲人虚胖正源于此）。所以他们要靠酒祛湿、补阴、抑阳。另外，欧洲海岸线长，很多人曾以航海为生。早年尚无现代驱动装置的轮船，海员在大洋上一漂就好几个月甚至数年，许多人因为船上缺少新鲜蔬果而患坏血病。所以他们在船上也好，靠岸也罢，都要喝足葡萄酒等以摄入维持人体正常功能的维生素。这也是地球上许多港口城市酒馆林立的原因，比如阿姆斯特丹就是。

虽然欧洲人不讲究中医所说的调阴阳，但他们的实践出真知和咱们的中医异曲同工、结论一致，即喝啥酒要视自身情况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