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人卜辞材料所反映的武丁殷商中兴

摘要：宾组卜辞刻写年代大致处于武丁执政的中期到祖庚时期（下限有可能延至祖甲早期），现有贞人署名的卜辞多出现在武丁执政的中晚期，这类卜辞数量多，内容丰富。贞人是具有巫史或巫祝性质的卜官，是主持王室占卜事务过程中最核心的神职人员，在整个占卜活动中拥有重要的权力与地位，他们身份地位不凡，或与王室亲属有关，或为周边方国首领来朝供职。这种身份的转变代表了商王朝地位和权威的扩大。由甲骨卜辞材料可以看出，卜雨、卜晴辞偏多，说明农业是商代最为重视的民生社稷;卜辞中的卜料几乎全部都是牛肩胛骨，反映出商王朝畜牧业发达;卜辞中多见商王朝与周边方国贸易往来和对外征伐及扩张行动的记载。在商王武丁的施政方略中，王权与神权是相辅相成的，甲骨占卜则将二者有机结合起来：（一）甲骨占卜为商王之王权赋予神圣化;（二）商王利用神权实现其强国梦想。

关键词：殷商中兴;甲骨卜辞;宾组卜辞;贞人;武丁

中图分类号：K877.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2）04-0139-04

殷商时期，殷人的占卜活动有较为完整的礼制流程，而这一系列程序，则是由商王亲自授权的贞人所主持并参与的。贞人是具有巫史或巫祝性质的卜官，是主持王室占卜事务过程中最核心的神职人员，在整个占卜活动中拥有重要的权力与地位。他们的实际工作除贞卜外，还协助商王对卜兆作出占断，其后命书刻者掌刀刻辞。

甲骨卜辞中有贞人名的刻辞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其不仅能使研究者拥有对殷商历史更加清晰的资料佐证，同时还可以促进其对历史背景和人物有更深层次的认知。

一、武丁中兴的历史背景

武丁执政期间，商王朝兴盛发达，其功绩也为后世所称颂，历史文献中多有记载。

《晏子春秋·内谏》：“夫汤、太甲、武丁、祖乙，天下之盛君也。”[1]《大戴礼记·少间》：“成汤卒崩，殷德小破;二十有二世，乃有武丁即位，开先祖之府，取其明法，以为君臣上下之节，殷民更眩，近者悦，远者至，粒食之民，昭然明视。”[2]《殷本纪》：“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欢，殷道复兴。”[3]

此外，更有殷商后代宋国祭祀武丁所做的《诗经·商颂·玄鸟》以及《诗经·商颂·殷武》两篇，赞颂武丁的功绩及武丁执政时期国家的兴盛景象：“……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宾组卜辞①刻写年代大致处于武丁执政的中期到祖庚时期（下限有可能延至祖甲早期）[4]。

据历史文献及相关资料分析，武丁中兴局面的出现，可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武丁在太子位时，其父小乙使其在民间与小人共事，得民间疾苦。武丁的这段下察民生的经历，对其之后的执政生涯起到很大作用，甚至是武丁中兴至关重要的前期准备环节。

《尚书·无逸》：“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5]，《今本竹书纪年》：“小乙六年，命世子武丁居于河，学于甘盤。”[6]正因武丁居荒野，宅于河，出入民间，得以知民之艰苦，更具仁德之心[7]。另外，武丁受小乙之命，行役于外，可能是为熟悉商王朝周边情况，加强商王朝军事防御和进攻力量[8]，这一点对于武丁执政期间，对时服时叛的方国及部族的征伐十分重要。

其二，武丁善用贤臣。武丁即位前向甘盤学习求教，即位后“命卿士甘盤”。其后以梦中得降傅说为由，遂以为相，以此来打破原有的用臣身份束缚，逐渐摆脱旧贵族对王权的牵制[9]。

《史记·殷本纪》记载：“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过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4]

除此之外，任用卜官，通过能与神灵相通的贞人代王言事，利用祭祀占卜的手段，在甲骨卜辞的内容和占卜倾向中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在此过程中，贞人作为商王与神共通的纽带，成为武丁施政中较关键的人物。也由此，商王通过占卜运用神权巩固王权，在其历史背景下促进商王朝的中兴和繁盛。

其三，对外征伐，扩大商王朝的影响力。《周易·既济》：“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10]除对鬼方的征伐外，文献中还记载了商王对其他地区进行的扩张征伐活动。《诗·商颂·殷武》中有对武丁征伐荆楚的赞美：“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在截其所，汤孙之绪。”[11]

妇好墓中发掘的青铜钺表明，王后妇好曾执掌军事指挥大权。武丁执政时期，除商王亲自率军外出征伐外，其令王后妇好作为战争首领为商王武丁开疆扩土，对商王室不断增强的国力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二、由贞人卜辞材料所反映的王朝兴盛

在宾组卜辞中，贞人材料所占比例大，内容丰富。由与贞人相关的数量、内容以及形式等引发的讨论，使我们能横纵双向了解卜辞材料中所呈现的武丁中兴盛景，同时也能有利于贞人相关研究的进一步推动。

（一）贞人名卜辞数量与各贞人分工之讨论

在甲骨刻辞中，贞人名多置于前辞“干支卜”后，“贞”之前，其他则见于非占卜性记事刻辞的贞人签名或记录中，而有一些还处于贞卜内容之中，作为卜问的事件中的人物出现。据系统整理，宾组卜辞材料中所见的贞人多达28位，其中较为常见的有贞人“宾”“殻”“争”“古”“亘”“永”“内”等。再从宾组甲骨卜辞内容来看，我们发现，存在各贞人分工虽不完全清晰但却有一定倾向性的情况。例如，在贞人殻与贞人争两人在同一版甲骨上进行卜问时，贞人殻所卜问的事类多为祭祀，贞人争所卜的事类多为战争;在贞人宾与贞人殻同版所卜问的事类对比中，贞人殻更多卜问王妇生育情况，贞人宾多贞问战争和祭祀等。

殷商时期，大量的贞人卜官为商王朝的占卜事务服务，成为商王与神相通的得力助手。與此同时，贞人们各司其职，并且略有占卜事类上的侧重和分工，使得甲骨占卜流程凸显其自然的系统性和科学性。由此我们可以认为，这种贞人数量和职责有分工的卜官体系是商王朝兴盛的一大表现。

（二）贞人来源及身份之讨论

通过整理卜辞内容中对贞人及与贞人相关的人物和属国的记录，我们可以从中分析各贞人来源及身份地位的问题。根据宾组卜辞材料的整理，我们对宾组所见的主要贞人的来源进行了分析，这里以贞人殻为例：

贞人殻所卜之辞多见于宾一、宾二类，少量见于宾三类卜辞中，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其在商王朝的供职时间为武丁执政早、中期以及晚期早段。丁山先生的《甲骨文所见氏族及其制度》中讨论过“王氏殻”的相关问题，提到“殻”属王氏[12]。卜辞中出现的“殻”不仅仅用作贞人名，也为国族名。该字见于安阳殷墟附近出土的商器殻彝、殻觚②，以及亚殻斝，《劫掠》145：“亚（中）殻”。由上述资料整理，我们可以作初步分析：殻族首领曾获商王的册封，爵称为“亚”[13]。

再结合相关材料和卜辞内容，我们分析会有以下可能：贞人殻或是从殻族而来成为占卜史官的，或为商王曾征服的殻族首领。根据《甲骨文合集》与《甲骨文合集补编》两部材料整理统计，贞人殻所卜之辞多达近两千例，其卜辞不仅数量上是其他贞人无一能超越的，而且内容详尽，涉及事类丰富。更由于贞人殻在任职期间，殻族作为商的封国为王行事，因而贞人殻在商王国供职期间极具地位，身担重职。

在对宾组所见主要贞人所卜之辞的整理和研究中，我们也对其他贞人来源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例如：贞人宾或曾为宾氏族首领，后作为卜官入职商王室，且跟随商王进行过射猎活动;贞人古原本是商王朝周边国族“古”的首领，曾多次为商王朝进贡龟甲以及犬牲、马牲，入朝成为商王朝的一名卜官，为商王朝各项事务从事贞卜活动;“亘”方曾为商王朝的敌对方国，在被商王朝打败称臣之后，亘族首领（或为贞人亘）到商王朝供职，并向商王朝贡纳，也曾作为“示”者对其他方国（族）进贡的贡品进行检视[14]。

简而言之，贞人们的身份地位不凡，其或与王室亲属有关，或为周边方国首领来朝供职。他们由商王朝周围的方国，甚至是敌对方国的首领，摇身成为一名为商王朝占卜国家前程及各种民生或王室事務的朝臣，这种身份的转变显然代表了商王朝的地位和权威的不断扩大，国家影响力的不断增强，甚至象征着早期统一王朝政治理想的现实化。这些简短记录的甲骨卜辞虽未对商王朝的景象做丝毫描述，但我们却能从贞人卜辞材料中清楚的感受到商王武丁时期的中兴盛景。

（三）由贞人宾卜旬辞反映的赤诚衷心

贞人宾在商王朝供职时间跨度最长，涉及的贞卜事类及内容较为丰富。贞人宾所卜之辞贯穿宾一、宾二、宾三类，因此，其主要供职于武丁执政的早期以及中晚期。夏商周断代工程将武丁执政年代区间定在大约公元前1250年—公元前1192年，共58年，由此我们可以推断，贞人宾的年龄至少在70岁以上。在《合补》4939这一版卜辞中记录，自一月到四月，贞人宾每月贞问“旬亡祸”。干支日：癸丑、癸亥、癸酉、癸未、癸巳、癸卯为一轮连续癸日，二月连续四旬卜“旬亡祸”。这样反复卜旬的辞例在贞人宾所卜辞例共95例[13]。根据贞人宾之卜旬辞按月份的排谱，发现从一月到十二月无一遗漏，五月卜问次数最多，其次是二月和八月，其他月份也都至少三次卜问。

我们可以看出，贞人宾作为商王朝的老臣，即使已为商王朝的占卜事务服务到年老时期，但仍反复向神灵卜问商王国未来的十日之内是否会发生灾祸，可见其为商王朝抱有忧患意识的赤诚衷心。而这也正反映了商王武丁在将甲骨占卜发扬至今，且不断服务于其政治需求的具体行动，体现了国家发展意识与忧患意识相结合的现实举措。

三、武丁时期社会各方面发展在甲骨卜辞内容中的具体体现

由甲骨卜辞材料可以看出，农业的发展自商代起便是国家统治着最为重视的民生社稷。商王对农业的重视程度，在甲骨卜辞中以“卜年辞”表现得最为突出。以宾组所见的主要贞人为例，贞人殻的卜年辞计60片，宾的卜年辞计47片，贞人争的卜年辞计25片，其次为有关卜问晴雨风的卜辞。天气的晴雨与农作物收成情况息息相关，商王常卜问“不雨”则问吉凶，是否有灾祸。若认为有灾祸，则通过贡奉祭牲等方式禳之。在卜雨、卜晴辞中，常有商王亲自视占的情况，这表示了商王对与农业密切相关的天气情况的重视，而这种重视度推动农业相关方面迅速发展。

畜牧业的高度发达在卜辞中表现为两个方面：其一，卜辞中常见有大量用牲的祭祀活动。例如，“丁巳卜，争贞：降册千牛”，该卜辞记录了一次使用祭牲多达一千头牛的数量，这种庞大的祭牲用量显然不是仅依靠田猎所能实现的，因而更多依靠畜牧业所畜养的牛羊猪等来满足祭祀所需。其二，在对占卜所用卜料的整理中我们发现，牛肩胛骨与龟甲用量不相上下，在一些贞人卜辞材料的整理中，牛肩胛骨用量甚至占多数。例如，贞人宾之卜旬辞，所用卜料几乎全部都是牛肩胛骨，而如此大量的牛骨用料更说明了商王朝饲养牛的数量之多，畜牧业之发达。

武丁时期，商王朝与周边方国贸易往来密切。卜辞中多见“某入屯”“某示几（屯）”的记事卜辞，卜辞句尾签有贞人名，以此作为管理供纳的记录者和见证者，如“癸卯帚井示四屯。殻。”（《合集》3286臼 宾二类）。这些记事刻辞凸显商王朝国力强盛，在周边方国眼中具有一定的领导地位。

对外征伐及扩张行动频繁。以贞人殻卜辞为例，殻卜辞中常见王派望乘及沚对某方国进行征伐，且多见沚被册封征战的情况。另外还有商王委派妇好、多臣进行外出征伐的卜问。商王武丁执政时期，由甲骨卜辞中表现的扩张野心凸显，有的卜辞还记录征伐的结果。卜辞中见有被商王武丁多次征伐，最终降服于朝的方国首领随后到商王朝进贡，或成为卜人为商王服务。

四、王权与神权相辅相成的施政方略

在商王武丁的施政方略中，王权与神权是相辅相成的，甲骨占卜则将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促进整个国家的繁荣发展。

（一）甲骨占卜为商王之王权赋予神圣化

甲骨占卜通过龟甲兽骨、贞人、礼制等一系列的程序和载体，凡事在询问神灵的旨意后，让王的决策与神灵之意互通，从而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和措施。在卜问内容上，商王可以在神灵之意内有自己的意识倾向，可以根据兆祥所呈吉凶祸福进行决策。有神灵之意的加持后，王权的实施或有了一定的神圣化趋势，在施政中的说服力度得到加大。在卜问形式上，反复告神，多次与神灵取得通达的过程也正反映了商王对神灵的敬畏和重视，由此，殷商时期的占卜礼制得到不断延续和发扬，继而推动与礼制相关方面的扩大和延伸。

甲骨卜辞作为殷商王朝的国家档案，以卜问、钻凿、刻写等这一系列的流程系统强化了商王治理国家的具体行动。在这个过程中，贞人是商王武丁将神权与王权相互融合的人物纽带，起着重要的作用[15]。在我们后世的研究中，贞人不仅起着分类断代的作用，而且可以从侧面反映出殷商时期的相关情况，以及商王的动态及意志。在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下，商王在利用占卜这一活动达成意愿的同时，也在逐渐地加强王权，其后，又以王权神授的形式赋予贞人权利和责任，由此使甲骨占卜为商王的王权赋予一定的神圣化，更使得其最终开创了武丁中兴的盛世局面。

（二）商王利用神权实现其强国梦想

贞人作为商王朝统治核心中的史官重臣，在整个的占卜过程中不仅有着具体实施操作和记录者的身份，甚至可能略带一定的决策意志存在，或许可以说，贞人对国家事务拥有一定的话语权，这种话语权更是商王赋予贞人的信任和责任。凡事必卜、一事多卜，占卜程序的神圣和有序性显示出商王对重要行动及事件的谨慎，而参与实施占卜活动的贞人在使用占卜权利的同时，与商王并肩承担整个王国繁荣强大的重任。

商王朝的兴衰与甲骨占卜的联系是不可忽视的，而占卜不仅体现神的旨意，实际更是商王治国、决策能力的反映。根据甲骨卜辞材料的整理，我们发现在武丁执政时期的每个阶段，各个贞人所卜之辞的数量略显差异。在武丁执政中期，带有贞人名的甲骨卜辞最为多见，在带有贞人名卜辞的整体内容释读研究中可以感知到商王对甲骨占卜的重视程度。在商王武丁治国过程中，贞人们在其不同的執政时期，作为武丁的卜官重臣跨越了政治蓝图的初期，以及逐渐中兴的执政中晚期，他们见证了商王武丁一次次推动王国强盛的具体行动，也充分利用甲骨占卜这一利器帮助武丁实现其宏大的强国梦想。

结语

武丁执政时期的繁盛是各方面相互融合、促进而成的结果，这其中最重要的除商王武丁的励精图治和勃勃雄心之外，更与甲骨占卜这一礼制行为关系密切。甲骨卜辞内容透露给我们的殷商信息是较真实可靠的，通过历史文献与卜辞内容的结合，我们发现，贞人不仅是占卜活动施行中的一类主要人物，而且在王权与神权相结合的施政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他们既是商王执政的见证者，也是推动商王将当时社会带向中兴的促进者之一。通过贞人卜辞内容的呈现，我们能更清晰地了解到商王武丁中兴盛世的产生和发展，同时也能从中更为深刻地认识甲骨卜辞对武丁中兴及武丁实现强国梦想的意义和价值。

注释：

①宾组卜辞：卜辞，殷人占卜，常将占卜人姓名，占卜所问之事及占卜日朞、结果等刻在所用龟甲或兽骨上，间或亦刻有少量与占卜有关的记事，这类纪录文字通称为卜辞。宾组卜辞，就是宾字这个类别的跟占卜有关的记录。

②殻彝收录于《邺中片羽》二集上十三，殻觚收录于《邺中片羽》三集上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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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杨铭洋.宾组所见主要贞人所卜之辞的比较研究（硕士学位论文）[D].郑州：郑州大学，2021.

[15]晁福林.试论殷代的王权与神权[J].社会科学战线，1984（4）.

作者简介：杨铭洋（1995—），女，汉族，河南洛阳人，单位为郑州大学，研究方向为出土文献整理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