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浮云(短篇小说)

2022-03-04 04:00京麓安徽农业大学
作品 2022年2期
关键词:读书孩子

京麓(安徽农业大学)

姚道林(安徽农业大学)

文章选择“家暴”为题材,以采访加叙事的方式对主人公隋清商的悲惨人生加以介绍。情结结构虽不完善,但情感真切,叙事有力,是一篇值得肯定的好作品。

“家暴”题材的背后,以“重男轻女”为线索串起两代人的人生悲剧。隋清商和她的女儿们,作为旧有糟粕思想的牺牲品,在一定程度下揭露了糟粕思想吃人的核心本质。以作者目前的人生经历来看,思考问题的成熟度能达到此范畴,值得肯定!

从文章艺术手法来说,目前对于创作的技巧尚需进一步完善,但感情的真切似乎可以弥补这一不足。情感单纯真切而不显幼稚,情结结构连贯而不显单一,读来不觉有何突兀。语言亲切而自然,不显乖燥,免于俗套。

正如作者在文后所强调,文章能够引起读者共鸣,其所想要表达的主题似乎已经达到!

江南的风细细黏黏的,吹得房间白瓷砖贴的墙起了蒙蒙的水雾,窗户上也一片朦胧,放眼望去,城市笼罩在灰云之下。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紧紧裹着应当是新买的、并不是很适合她的大衣,手脚畏缩,神情拘束。我走到饮水机前给她接了杯水,她起身双手接过去,道了谢慢慢坐下来,双脚下意识地往里缩了一下。

我试图让她放松,从她的作品开始了话题:“我看过您的画,非常美。”

她的反应让我明白我这个头开得有多糟糕,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杯子,扯出一个笑来:“……是吗?也就是随便画画的,并没有多好看的。”

她不愿意再提起自己的画,好像那并不该是被赞扬、被炫耀的才华,而应当被埋起来,再也不见光明。

我回想了一下她的资料:隋清商,女,五十一岁。她的童年、青少年、壮年时光都在江南一个小乡村里度过,她来找我大约算得上是她第一次真正地走出大山,离开了那座沉默的村庄。

她的名字很好听,据说是上学时村里的先生给取的,出自“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她告诉我:“我特别特别喜欢这首诗中的第一句‘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我小时候读到这首诗就在想,那得是多么高的楼,多么堂皇。现在来这里居然真的看到有这么高的楼,真的很……神奇。”

她实在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的文化水平应当不算低,至少无论是说话、写字都有些知识人的风范,没有难懂的方言。可是她又确确实实是地道的农村妇女,甚至只读到了三年级,她和这个社会已经脱节了,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有种畏惧的抵触感。

她在绘画上实在有令人惊叹的天赋,哪怕是我这种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看她的画也能感受到那画里肆意张扬的着墨和迸发的、蓬勃旺盛的情感与色彩。隋清商却只是有些瑟缩地逃避了这个话题,我微笑着安抚她紧张的情绪,脑子飞快运转,却尴尬地发现我根本没什么好话题可以开头,她人生的每一个组成于她而言都是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在我踌躇的时候,隋清商却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她断断续续的讲述。

——“我叫隋清商。”

我叫隋清商。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和别人介绍我自己,在此之前,我好像从来都不是我,我和别人说话时都是说,我是谁谁谁的女儿、我是谁谁谁的老婆、我是谁谁谁的妈妈。我的存在好像就一直附属于其他人,我从来就不能以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

我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在我们那个庄子,大家都这么叫。我从小接触到的教育就是女孩子应当乖乖的,等着嫁人,等着完成自己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职责,没有婚姻没有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不合理、不健康的,是会被人指指点点,被人嘲笑的。等我终于意识到他们说的不对、错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属于自己的独立人格已经完全泯灭了。

抱歉,先生,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的人生好像彻头彻尾都是失败的。我来到这里就用尽了我所有的勇气了,我离开了村庄,坐车绕过了很长很长的山道,山那样高,那样多,把我、把我的女儿们、把我的村庄、把村里的所有人都困在里面。我的小儿子是在外面读了大学的,他知道很多事情。他说我精神出了些问题,其实我不觉得,我觉得我很好。你看我现在很清楚,说话、记忆力都很正常,但是我不愿意让我的小儿子难过,所以我收拾东西来了。

城里真的和农村不一样,有这么高的楼,这么多的人。我年轻的时候也想来城里,拼了命想来,后来想想人这一生还是要认命的,就这样的命,挣扎什么呢?

听说您是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我不太懂您想听什么,我应该做什么……哦,聊天就行了吗?还从来没有人像您这样愿意听我说话呢,那我想想,就从我出生说起吧。

我出生在一个大山里的村子,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世界上所有地方所有人都是这样,在可以干活的年纪就要开始帮家里干农活,做不好会挨骂。我从记事起就要帮着家里干活了,早上起来做早饭,喂猪喂鸡,上山打猪草、砍柴……再大一点就要帮着去地里干活了。永远也吃不饱的肚子,永远不合身的衣服——衣服是我的哥哥们穿破的、穿不下的,我妈会缝缝补补继续给小的穿,小的弟弟穿不了了才轮到我,幸好我个子小。

小时候其实特别讨厌冬天,我只有一双穿豁了口的布鞋,还是小了的,挤脚,一到下雪天走几步就湿答答的了,粘在脚上根本没办法走路。衣服也小了,手和脚都露着一截在外面,冻得发紫。我看你们现在路上有很多人穿的裤子都露着脚脖子,我还以为也是买小了,我小儿子跟我说这是人家愿意这样穿,就是故意短的。为什么要短呢?可以穿得暖暖和和的多好啊!

我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当时在我们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很严重的,我父母对我其实比别家对女孩儿已经算得上仁慈了,我还能读几年书。那个时候刚刚恢复教育,山里的学校老师都只有一个,我父母送我去读了三年书,当时女孩子读书的少,这个机会其实对我而言已经很不容易了。

班里男孩子多,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一直被喊“母老虎”“母狗”“黑猪”……还有些更难听的我们那里骂人的话我就不说了。也没有什么原因吧,只是小时候性格有些强势,对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的挑衅没有忍让退缩,反击了回去。你问他们挑衅的原因吗?……可能只是因为我努力看书学习了,只是因为我穿着破烂寒酸,只是因为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之一,只是因为我被老师夸奖比男孩子还有出息、只可惜不是个男生吧。谁知道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的心思,那个时候那样大年纪的男孩没有一个会被教要尊重女孩子,他们的教育里好像天生就缺了这一环。而女孩子就要忍受他们的羞辱、恶作剧、恶意的辱骂、耻辱的外号、连篇的脏话……因为他们只是个孩子,只是一个年纪小的、不懂事的、爱玩爱闹的男孩子!一开始我还会为这些而争辩,我不明白这种没有理由的针对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找老师,老师只会让我远离他们;我找家长,他们怎么会有工夫关注这些呢?他们只会问我为什么是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我只是珍惜读书的机会——读书多好啊!我今天去读书了都不知道明天我还能不能再去,我就应该是被欺负的,我就应该是忍让的,因为他们人多,因为他们是男孩子。

忍让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你永远也不要试图期待一个欺辱你的人良心发现,那太假了。我开始畏缩,开始害怕,开始躲避,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们闹,我天不亮就要起来,为了省钱连煤油灯都不能点,摸黑烧好饭,我自己还不能先吃,只有稀得和白水一样的一口粥水和我的兄弟们吃剩下的菜饺子才是留给我的。我要把那几只鸡崽子和小猪喂了,柴火劈好了,零零碎碎的事情都做好了才能蹬着我的豁口的鞋跑过长长的、无边无际的麦田埂,翻过山蹚过河沟,从犄角旮旯里过去,跑过长得齐人高的野草的空地,跑过崎岖的山路,穿过树林,到学校去读书,放学了又要赶着跑回家。我读书的三年好像一直在奔跑,越过高高的风、连绵的山脉。

现在想想大概自卑、懦弱和敏感都是那个时候形成的,我确实从小情感更……怎么形容呢?我想“脆弱”大约是一个很好的形容词。

先生,我的情感我的内心从来都是脆弱的。

你看现在电视剧总喜欢塑造一个超人,一个救主角于水火的贵人,而我大约拿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应当被边缘化的角色,哪有什么英雄救我呢?

唯一能救助我的家庭选择了漠视不理,甚至在伤口上更深地扎进来了一刀。

我的兄弟们从小就被呵护得很好,他们大约是明白我是那个可以被随意使唤的人,我应当像一个最忠诚的、任劳任怨的仆人完成他们所有的要求。我吃他们剩下的,因为他们是男孩子要长身体;我穿他们剩下的,因为我是姐姐我是妹妹要让着他们。他们漠视我在学校受到的所有欺辱,他们甚至会加入起哄、恶作剧的队伍。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他们让人骗我到泥沟旁边,一群人从背后把我推了下去,我抬起头,就看到我的哥哥们和那些人站在一起,脸上是肆意的嘲讽。我感觉那么冷,那么疼,一路拖着泥水回家还要被骂为什么会摔进泥坑。我说我被哥哥们和同学推进去的,没有人信我。我的哥哥们比我回家早,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在我说完后我的母亲甚至暴跳如雷地抄起棍子劈头盖脸打下来,说我小小年纪学会了撒谎,让我别去学校读了,读书读书,好的不学也不知道天天在干些什么,家里的事情也不做,不知道养我干什么。后来是谁来拉开她我记不清了,我就知道那间老房子黑洞洞的,我的兄弟们围着我,看着我穿着湿透了的沾满泥的衣服被打得四处逃窜,哭叫哀号、道歉求饶,我的父亲坐在桌子边皱着眉抽烟。

我对家庭的期待是这个时候一点点破碎的,当天晚上发了高烧,还记得要去自己洗干净衣服。那一次病得很严重,甚至进了卫生所,我熬过来了,现在想想为什么要熬过来呢?

抱歉可能有一点丧气了,但是确实啊,我为什么要熬过来呢?没有一片屋檐能给我遮风挡雨,我被烈日反复曝晒,连血都被大雪冻僵了。

大概三年级我就没能继续读下去了,哪怕我能在上课前就把所有的课文背得滚瓜烂熟,哪怕我成绩第一,哪怕我的老师找到家里说我有天分,都抵不过他们一句“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因为家里需要有人去干活,因为要供的是男孩子读书,因为我是无足轻重的、可以被毫无愧疚地放弃的。我求他们,没有人理我,我开始帮着干农活了。

可是我想不通,为什么我的父母省吃俭用供他们读书,他们却从来不珍惜?他们甚至自动放弃了读书的机会——他们不愿意坐在教室里,他们愿意不上课,逃课也要跑出去玩。有一次被我撞见了,我在山上捡柴,他们和几个男生风风火火追着一只野兔过去了。没几天大约是老师找到家里了,母亲发了很大的火,训了他们几个一顿。可他们大约觉得是我说出去的,又或许只是想找一个人泄愤,我还在田里拔草,他们气势汹汹找了过来二话不说扇了我一耳光。我第一次知道男生的手劲那样大,我整个视野都晃倒了过来,一会子看见天一会子贴着地。他们打我、踢我、踹我的头我的肚子、脏话连篇地骂我,田埂上有很多人,但是没有人上来阻止他们——“别人的家事,谁知道呢,瞧打得多惨呢。”

瞧,多么热闹的一场戏。

我记得后来他们拖着我的脚走过了长长的山路,我的头不断磕着地面上凸起来的石块,世界都昏昏沉沉的了。

那是我记忆里他们唯一一次挨打,父亲母亲震惊、暴怒,那又怎样呢?我老实说我恨他们,是他们一直的纵容、默许、娇惯,让他们的儿子连一点点的慈悲良知都没有,让他们的儿子一个个黑了心,一个个这么狠。

压倒人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是无数次沙砾迷进眼睛、伤口,没有人帮你吹帮你取出来,它们就烂进了骨子里,从内里将人瓦解,轻轻一碰就粉身碎骨。

抱歉啊,我没有反抗的能力和勇气,我最后的为人的尊严早就被磨平了。

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我们村里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大学生,她来这边采风。我和她大概是算有缘分的,居然意外地聊得来。她教给我很多东西,我知道了外面不只有山、我们不是在地球里面住着……她是学画画的,有空了会教我画几笔,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绘画,我几乎是带着如拜佛时的虔诚去落每一笔。

先生说看过我的画,很高兴你说我画得很好,那位姐姐也夸我很有天赋。她是一个很温柔很好的人,她不仅教我和其他几个没读书的孩子识字、画画,讲一些新鲜事情,还是第一个在我被辱骂殴打的时候站出来的人。先生,你可能想象不出来在那个孤立无助的时候,满眼的黑暗里泄出一点光明的感觉。她那样文文静静一个人,会站到我面前,推开我的哥哥、父母,大声地为我辩白,会轻轻地扶起我问我疼不疼。

我当然疼。

我也是肉长的,我这么多年好像一直没有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我就那样狼狈地接受着没有理由的嘲笑和侮辱。

可惜她和我永远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终究还是要离开村子的。她带不走我,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都是不可能的,她留给我很多书和纸笔,留给我地址,让我好好学,等走出大山那天去找她。

我没能走出大山,我偷偷藏起来的画和书被小弟弟翻东西的时候看到了,于是我的兄弟们找到了新的理由和方向羞辱我。他们和父母大肆渲染我这贫瘠而卑微的梦想,极尽可能地去和他们的“好伙伴”们描述。“不得了的大艺术家”“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痴心妄想”“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我的画被一张张撕碎,我的书被塞进了炉灶,我护不住它们,我连我自己都护不住。

女孩子就应该乖乖嫁人,不要生出那些有的没的的想法,不结婚生孩子这个女人就是没有价值意义的。

这是我离梦想最近的一次,却是这样结束的。说不恨是假的,怎么可能不恨呢?可是恨没有用,我除了自怨自艾,我除了难过我有什么办法呢?孩子应该是被期盼着出生被爱呵护着长大的,而不是我这种连当个独立的人的资格都一点点被消磨殆尽的。

请每一个家庭都能给孩子点爱吧,玫瑰不应该只是印在冷冰冰的书本上。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兴起民工潮,我的哥哥弟弟们都背上包离开了家去外面的城市务工、学手艺、赚钱。年纪大了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了,他们好像懂得一点点做人的道理了。我也想出去赚钱,但是没有被允许——我得留在家里帮忙干活。

小时候以为长大了日子就会好过起来了,其是并没有,长大了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苦。钱和穷的谋杀从来没有停止过,慢慢地温水煮青蛙,磨掉你所有的锐角。贫穷的人就是会一直这样贫穷下去,如影随形地跟着你。我一直以来都认为我就是会一直穷着,无论你做了多大的努力,都没用的,哪里有那么多的逆袭的好命。

我尝试过很多啊,我没有放弃学习和画画。我去学校找过我的老师,她借给我很多书,我偷着看。晚上是不给开灯看不了的,几个孩子都挤在一张床上,连动个手伸直腿都做不到。我就这样偷着用笔用纸抄着那些书,画着那些画。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自己,一直在路上走,在寻找那一点点的可能,说不定我就能有个机会走出去,说不定我就能看看大山外面的海,说不定我就能走出这山穷水尽的路。

可惜我还是一条困在山里的鱼,我绕多少弯都跳不出深渊,反而越陷越深。

我也想学着画油画、素描……随便什么都好,可是我不能,画画的花销比读书还要大,我不配,我的家庭不配的。我们连花一分钱都不舍得,连一毛钱都要精打细算地用,哪里能够支持我这无理的要求呢?

原来贫穷真的能杀死一个人的梦想与未来。

我来到这城里的一天晚上,我小儿子带我去一个很高的楼看夜景,原来繁华都市、车水马龙不只是书里的成语,原来是真的有这样震撼人的景象。可是我突然想到,这么多盏霓虹,竟然没有一盏能够照到远方的、年幼的还怀揣梦想的我的身上。

等我的弟弟也长大一点了,我们家迅速地为我定下来一门亲事。

我是家里面第一个结婚的,我并不认识那个人,我甚至打听到了他很多恶劣的传闻。我去求我的父母,我去找我的亲戚,他们却告诉我我是姐姐,要为弟弟着想——是的,牺牲我一个,换来的钱够我几个兄弟成家,确实划算。

我甚至计划过出逃,逃出去,永远地远远地离开这个村子,去遥远的城市,去找那位姐姐,去往任何一个角落,藏起来。可是我出不去,我还没翻过第一座山就被追上了,原来这出去的路是这样的遥远,我看着他们哭,他们也看着我哭。

我还是回去了。

在此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是赤着脚在寒冬的雪夜里走,那样冷,那样疼。我想过停止我的人生,可是我舍不得,我不甘心。我已经磕磕绊绊长到这么大了,我已经浑身是伤头破血流了,我没有道理不活下去。

死多简单,活着才难。

很不幸,我的婚姻也是彻头彻尾的噩梦。我特别羡慕别人能够自由恋爱,无论好与不好都是自己能够选择的,而不是我这样后半辈子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是肉眼可见的结局。

刚刚成亲的时候我的丈夫和婆婆还算客气,等我第一个女儿生下来之后一切都变了。婆婆好像得了拙病,整日里板着脸在我的屋里对着我和女儿叹气,我甚至撞见过好几次她对着我未满月的孩子神神叨叨地诅咒。没有人伺候我让我好好养身体,为了不饿死我没有好好坐完月子就下床干活了,什么洗衣服、烧饭、劈柴、下地、喂猪……我又回到了童年那个日复一日的黑暗里。

我的丈夫越来越晚回家,永远伴着一身酒气,他醉醺醺的,先含糊不清地骂我,然后开始打我。

屋子里他手边能摸到的一切东西都能成为他的武器,我好像不是个人,我是一个硬邦邦的石头。先生你看看我的手臂,是不是没有一块好地方?你看这里新疤叠着旧疤,我一开始还想着反抗,还和他对着打,可是我怎么可能比得过一个男人的力气呢?

我没有生到瓷器的命,我生下来就是瓦砾,是野草,是烂泥,是腐烂的木头,是发了霉的大米。

我去找我的家人们,我和他们哭诉,我说他不是人,无论喝没喝醉兴致起来了就闷头打我。我给他们看我的伤口,一条条叠着一块块,血淋淋的,我一遍又一遍地撕开来给他们看,我说他打跑他前妻的事情一定是真的,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他们说让我忍下去——“都有孩子了,嫁一个是一个,哪里还要离婚的道理,我们家可不兴那丢人的事情。一定是你惹姑爷不高兴了,你收收你那犟脾气,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不想结这个婚,但是既然结了就好好过,别整日里听那些混话还什么离婚!姑爷多好一个人啊,你少在外面胡说八道。”

是的,他多好一个人啊!他在外面永远是那样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憨憨地笑,对谁都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好像我是个无理取闹、异想天开的疯子。我确实要疯了,我要被这荒唐的世界、无尽的黑暗、没有尽头的伤痛逼疯了。

我去找村里的干部,可他们告诉我这不过是两口子拌嘴,是我们家庭内部矛盾,有问题好好交流沟通,他们管不了。而我的婆婆在看见他打我的时候只是轻飘飘地一眼扫过去,带上了门。

我这么多年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我一直在噩梦里徘徊。

我三个孩子我最对不起的是我的大女儿,她的出生就伴随着父亲奶奶的厌恶、外公外婆的漠视,还有我的迁怒。

我承认我恨过我的孩子,我恨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我恨她为什么不争气投一个好胎。她在我身边短短的时间都伴随着她奶奶的污言秽语、她父亲的拳打脚踢、她母亲的冷漠怨恨。

甚至在她一岁多一点的时候,她被她的父亲亲手卖了。

她才那么一点点小,就那么一点点大,才学会喊妈妈,我还没有教会她走路,我都没有喂她几次奶,她就被她父亲拿脚踹过、拿烟头烫过,而她没用的、护不住她的母亲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抱走,卖给了外地的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妻。她睁着大眼睛喊我“妈妈”,她还那样小,那么小一个……而她没用的母亲除了捂着伤口躲在角落里痛哭,居然留不住她。

我老是梦见她,那样小小的一个,跟我说她过得很好。我既希望梦是真的,又怕梦是反的,我是这样的没有用,我是这样一个的废物母亲,我连我的孩子都护不住、养不起。

为什么不干脆鱼死网破呢?

我在我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这样想,她还是一个不幸的女孩儿,又是一个女孩。不幸和苦难好像更喜欢找到已经身处苦难的人,我生老二那天难产,也没有去什么正规的大医院给你开刀,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私人医院拿剪刀给你划拉,连麻药都没有打。

我已经没护住一个孩子了,老二是我发了疯才留下来的。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得是多狼狈啊,才生下她三天,拿着刀抱着孩子,甚至砍了自己的丈夫胳膊一刀。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家暴”这个词,突然来了好多人指责我,说我怎么能伤人呢?说我怎么能这样呢,说我脾气暴躁说我婚内伤人也犯法了。怎么当时我去求他们的时候就是家务事呢?怎么就是小两口拌嘴呢?

我这条鱼死透了,网也不会破。

这场闹剧持续了很久,那么久,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怎么坚持下来的。我留下了自己的孩子,我想她既然没有选择地来到这个家庭,那我就只有尽我可能地让她读书,让她考出去,离开这个村子,走远远的。

可是我还是穷啊,这个家实在是太穷了,我几乎日夜都在干活,熬昏了眼睛熬驼了背,还要面对我丈夫更嚣张、肆无忌惮的侮辱与拳头。我怕了,我怕那些人的指责、谩骂,我怕被当猴一样看,我怕一天比一天更凶狠的打骂,我也怕疼啊。

我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可她的录取通知书被撕了,她没用的母亲还是没能让她离开,她没有能够逃离大山,她嫁给了村头的痞子,她和她母亲的命运是一样的。

我们得到了一大笔钱,供我的小儿子上学。

而我,连哭都不被允许了,我已经没有了第二次拿起刀的勇气了。我想过杀了他们,连着我自己、我的孩子们,彻彻底底远离这个苦难的世界。可是我不能够下去这个手,我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不能够!

这世上有很多美好,却并不属于我,也不会眷顾到我的孩子。

我的小儿子读书读出去了,他是我们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我买了很大一挂鞭炮庆祝,我高兴啊。可是好像不是离开了大山就成功了,大约是从小的贫困的家庭和我阴晴不定的性格、他父亲的暴躁导致他养成了敏感、自卑、抠门、懦弱的性格,他回来告诉我他与外面的社会脱节了,那样的格格不入。上大学、毕了业他都是一直在大城市流浪的孤鬼,努力学习、工作,却洗不掉身上的土气,他怎么努力也挤不进去,一直被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审视,被时代抛弃。

我不允许他回来,我不想所有人都这样困死在这里,能走为什么不走?

我知道他在城里苦,他毕业了找工作难,找到了还被辞退,最后只能去工地靠卖苦力为生。可是我真的就是这样自私,我不想让他回来,他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我不让他回来,他真的就一个人在那阴森森的城里熬着。我上次去超市打电话给他,他还跟我说一切都好,他现在还要带我来您这里,带我去医院看病,带我去买新衣服,带我去吃新鲜东西。我不想治了,什么病都不想治了,我治不治是没有关系的,我活着的价值早就没了,何必再拖累他呢?

等我的丈夫意外失踪了,我好像才算稍微解脱了。我只要做一点小事情养活我自己、供自己吃喝就够了,我能够托人买纸买笔,我能够再画画,用我这双沾着血和泥浆的自私的人的手去画画!

我的画并不好看,不过是我想要画,画我当年被扼杀的梦想。希望在我死后我的画能够一起烧了埋进土里,它们留存下来除了证明有这样一个苦难的人路过了人间,还能做什么呢?在风吹日晒的日子里一点点被消磨掉每一分笔墨?那还不如把他们留在最鲜艳的时候。

活着真苦,这日子真苦,我怎么命这么苦啊?

我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真的是没一点错,活着真的是太难了。我也不期待有什么神佛,也不期待有什么奇迹,无数的风沙已经将我掩埋,哪怕是一点点细雨,也能彻底击溃我。

人生就是这样苦,好像从不会改变。

隋清商讲到这里就停止了,我递上纸巾,她手忙脚乱地道谢。我只能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第一次觉得语言的力量是这样苍白无力。我蹲在她面前一遍遍告诉她这些都不是她的错,但是我一个人的肯定和安慰能有多大作用呢?所有的伤害都已经产生,所有的伤口都已经溃烂,连疤痕都在渗着脓血。

隋清商从里面衣服贴身那边的口袋掏出来了一个塑料袋,一层层剥开了,露出来皱巴巴几张票子,她问我够不够,这是她给小儿子攒的娶媳妇的本——大约还沾着她前两个孩子的苦痛与血。她不要什么治疗,只付我听这么久的钱行不行?我只能骗她说我们公司最近搞活动,免费咨询和治疗,并不收钱。

她小儿子来接她了,穿着洗得褪色的夹克,才二十几的年纪头发就已经染上了破败的灰白。我单独问他的母亲能在城里住多久,他沉默着,很久才低声说看自己还能撑多久吧。

他们拒绝了我安排的治疗疗程,好像来这只是为了倾诉这些年的苦闷与伤痛,说完了也该继续过下去了。

隋清商留了一张照片给我,说是她小儿子带她去拍的,照片上的她笑得很用力,微微向上仰着头,眼睛眯成弯弯的一道桥咧开嘴,脸上的皱纹一览无余。

明明应该是想告诉我她的开心,我却读出了无尽的悲哀。

我送他们下楼,在流动的车灯人潮前站了很久,看着他们挤进灯火通明的城市,那样的渺小,那样的无力。

愿每个人都能健康平安地生长,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独立的人格与作为人的尊严。

乌云翻滚着,闪过一道闷闷的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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