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踪

2022-03-05 22:56周方军
文学港 2022年2期

周方军

一.失踪之谜

米雪失踪了,我是在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才发现这件事情的。

死亡赌局案件破获后,她从医院离职,再也没有出去工作。由于她在那个案子里给予了我关键性的帮助,再加上她主动承包了家中做饭洗衣各类家务,我便同意她免费租住在我家中。相处时间久了,我便发现米雪身上不少奇怪的事情。

她极少出门,准确来说,我从未见过她出门,就连买菜这样的事情她都是通过生鲜外送服务;她在家里除了收拾家务,其余时间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有几次我有事闯入她的房间,都见她神色慌张地关上电脑屏幕。我虽然不知道她在捣鼓些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并不像普通的宅男宅女那样沉浸在二次元的世界里,也不是在购物追剧。

小半年的时间里,除了前来蹭饭的陈琛,她接触的人便只有我,我和陈琛好几次都劝她出门认识一些新朋友,她都沉默不语。我暗自推测,她应该是患有类似社交恐惧症这样的心理障碍。

这样一个女生,突然从家中离去,手机关机,没有携带行李衣物,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这令我焦急万分。我联系物业,向他们说明情况,在征得同意后到监控室查看录像。一顿操作下来,却意外发现,从前一日我离家一直到我方才出门前往物业,整整二十多个小时,没有任何人从我家门口出入过——也就是说,米雪凭空从我家中消失了。

我打电话给秘书,让她安排信息部的同事寻找米雪的下落。我开办的侦探公司在业内小有名气,员工都是业内的翘楚,本以为寻人这样的小事很快便有结果,谁料一直等到下午也没有消息。我打电话过去询问,被告知米雪的行踪被人刻意隐藏,信息部的员工正在尽全力破解,但可能最早也要等到晚上。

我心中充满疑虑,对米雪身上藏着的秘密充满好奇,是什么人将她带走,又不惜花费如此大的精力将她的行踪抹去。思虑间,我考量再三,拨通了陈琛的电话,大约半个小时后,陈琛拿着两张飞往海市的机票出现在了我家楼下,起飞时间就在傍晚。

飞机在空中要飞行两个小时,我心中充满好奇,向陈琛询问,他却一副无可奉告的扑克脸,直接无视了我的问题。飞机落地后,陈琛带着我来到一家殡仪馆,米雪正披麻戴孝地站在家属位上,房间正中央立着一幅同米雪长相相近的中年女人的黑白遗像。

我同陈琛上前行礼致意,心中这才知晓米雪此行的目的。

尽管知晓了米雪离家的原因,但我心中的好奇只增不减——她究竟是如何从我家中神秘消失的?回家为母亲举办葬礼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千方百计抹去她此行的踪迹?

我努力抑制住心中的疑问,同陈琛一起陪着米雪招待来往的亲戚朋友,本还想轮流替米雪守夜,但熬不过她的执拗,只能四处跑腿替她操办些不重要的琐碎杂事。

七天时间了,米雪几乎不吃不喝不睡,沉默寡言,只是机械般地同前来祭拜的宾客鞠躬回礼。等做过头七,骨灰下葬之后,面无血色的米雪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陈琛背着她回到家中,扶她上床喂她吃过小米粥,嘱咐她好好休息,同我正准备离去,刚起身就被米雪叫住。

“你们先等等,”米雪显得有些犹豫,“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们。”

“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陈琛走到米雪身边,摸了摸她的头,“你已经几天没睡了,需要休息。乖,听话,不管什么事情,我和白大哥一定都会帮你的。”

“我想求你们帮我找到我的父亲,”米雪倔强地抬起头,牙齿咬住嘴唇,“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前几日母亲临终前才给了我有关他的线索。”

我同陈琛面面相觑,万万没有想到她拜托我们的竟是这样一件事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只能默默坐下来,听她把要說的话说完。

米雪看到我们的反应,伸手指了指卧室靠窗的那个书柜。陈琛从最底层的格子里拿出一本封面褪色脱皮的老旧笔记本,翻到差不多中间的位置,一个用圆珠笔画成的图案印在受潮变皱泛黄的纸张上。

那个图案看上去像一条简笔画的龙,左上方几根线条像要表达光束打在龙身上。

“我从小就是由母亲拉扯长大,”米雪开口说道,“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女,为了养活我,供我读书,一个人兼了三份工,上学的时候还好,一到了寒暑假,就只能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她每天都赶早做好一天的饭菜,我在书房里翻看图书,饿了就自己掀开饭菜罩盛一碗米饭吃。”

“我家虽然不大,但是有一个专门的书房,这在当时普通工薪阶层家里是很少见的。我虽然没有洋娃娃,但是有无数个不一样的世界供我探索。书房里有名著,也有教科书,但绝大部分是科幻小说。因此,虽然身为一个女孩子,我却迷上了男生才感兴趣的东西。”

“我就这么度过了幼儿园、小学,虽然偶尔看到别的小朋友被父亲接送的时候会有羡慕,但每次看到母亲辛劳的样子,我都懂事地没有询问,直到发生那件事情。”

“那是一堂英文课,老师在课堂上通过对话的方式练习同学们的口语。与我组队的是班上一个调皮的男生,他故意询问我父亲的事情,然后在我默不吱声的时候举手向老师报告,带着班上的同学起哄说我是没有爹要的野孩子。”

“虽然现在想起来明白,那是男生在幼稚的时候通过欺负女生的方式来吸引喜欢的人的注意,但是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恨这个让我出尽洋相的男生,同时把恨转移到母亲身上,我觉得是她的错才导致父亲离开我。”

“回到家中,我向刚刚下班回家做好饭菜、再次准备出门兼职夜班的母亲质问父亲的消息。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但很快蹲下身来哄我。”

“可母亲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是她心中有愧,害我没有父亲。于是我把书包丢到墙上,把书房的书通通推倒;我踢翻椅子,把餐桌上的饭菜推到地上,逼母亲说出父亲的下落。即便如此,母亲却依旧不肯透露父亲任何一丝信息。”

“她这样做,就让我如同汇聚了浑身的力气挥出一拳,却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气无处可撒。恼羞成怒的我甚至说出了‘同学们说我是个杂种,说你是个没人要的寡妇’那样过分的话。母亲却只是默默收拾被我弄乱的屋子,任由我肆意发泄。”

“终于,情绪失控的我顺手捡起地上摔碎的菜盘碎片,朝母亲丢了过去。”

“通常人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都会本能地闪躲,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母亲当时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挪动。现在仔细想来,她内心的痛苦同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她当时也需要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愤懑。”

“就这样,那些碎片砸在了母亲的身上,其中一块竟锋利地划破了母亲的脸,血就那样如泉水一般喷薄而出。”

“我顿时被吓傻了,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却丝毫没有在意脸上的伤口,只是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件事情,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就只知道乖乖地点头。”

“后来,我尽管不敢再这么过分地逼问,但仍千方百计地旁敲侧击,想要从母亲口中得到父亲的消息,母亲每次都巧妙地转移话题。而我一旦追着不放,把她逼急了,她便脸色一沉,脸上的那道疤便逼得我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

“这件事就一直这么拖着,尽管我无比渴望知晓父亲的下落,但也只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于自己早日长大。”

米雪的卧室里安静极了,我和陈琛沉浸在米雪的讲述中,而米雪则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像是回忆着过往的童年。

我举手打破这份沉重的寂静,说道:“你的母亲不愿意告诉你父亲的事情,你大可以问问你的爷爷奶奶,或者你父亲的亲戚好友,即便他们对于你父亲的下落没有你母親了解的清楚,起码也能大概知道些你父亲的情况。”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甚至连父亲那一边的亲戚也一个都没有见过。”米雪说道,她的眼神里透露出无奈和悲哀,“但是我问过外公外婆,以及和母亲要好的几位阿姨,他们都告诉我,母亲当初是不顾家里反对,不惜出逃嫁给了我的父亲,虽然后来和家里的关系缓和,偶有来往,但也很少提起父亲的事情,只知道父亲是一位科幻作家。至于父亲后来突然的消失,无论是母亲的亲戚,还是母亲的朋友,只要有人提起,平素里好说话的母亲都会当场翻脸。所以,即便他们心中好奇,但也没有人再敢深究,因此,他们对于父亲的了解,几乎同我没有什么两样。”

“那他们有没有说你母亲和父亲的关系如何?”

“感情应该不错。”米雪看了我一眼,显然明白我问这话的意思,向我解释道,“他们没有人见过我的父亲,但从母亲对他们提到的日常中可以知道,父亲对母亲很好,但父亲的突然离去和母亲的讳莫如深让他们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

“那你在家里有没有找过你父亲留下的东西?”我迟疑片刻,又问道。

米雪摇摇头:“我想母亲除了那间书房里的书,一样和父亲有关的东西都没留下。”

听完米雪的话,我心中升起一阵不安——通常,一个女子独自拉扯孩子长大,并且对孩子父亲的情况绝口不提,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个男人深深伤害了女子,一是男人突然离世。而根据米雪的描述,显然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

本来,米雪向我们讲起这个故事,肯定是她母亲在离世前告诉了她一些事情,我大可以不打断地听米雪讲下去。但我自作聪明地以为米雪父亲的离去是因为做出了背叛的事情,如今米雪想要摆脱我和陈琛寻找她的亲身父亲,自然了解越多情况越好。而眼下,我的判断出现了问题,甚至很有可能触及了米雪的伤心事,于是不再说话。

我看了一眼陈琛,显然他也做出了和我一样的推测,我们两个人默不做声地等待米雪接着把事情讲下去。

“和母亲的僵局一直持续到了我大学毕业。”米雪见我们不再提问,继续说道,“在我毕业后领到工资的第一个月,我到商场花半个月的工资给母亲挑了一套衣服,准备回家给她一个惊喜。”

“一直以来省吃俭用供我上学的母亲多少年没有换过新衣服,对于我的礼物,她嘴上抱怨我瞎浪费钱,但脸上的表情出卖了她内心的喜悦。”

“于是,我趁这个开心的时候,再次顺势问了关于父亲的事情。”

“她显得很局促,原本欢喜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她转身走向厨房:‘我给你做饭去,今晚加餐,庆祝你第一次自己赚钱。’”

“我在回家前便早已做好了摊牌的准备,我拦住她,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妈,你之前跟我说,等我懂事的时候会告诉我一切的。我现在毕业了,长大了,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了,不管你和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能够承受。’”

“我以为自己的这一番告白,能够打开母亲的心扉,但万万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母亲的决心。她挣脱我的手,对我说:‘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在你长大懂事之后就告诉你一切,我那时跟你说的是,在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的。现在,还不是你该知道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该知道的时候?’我当时在内心认定这是母亲不愿意告诉我的托词,内心的怒火冲昏了头脑,‘别人都有爹,我没有,我已经努力让自己很懂事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告诉我?是不是非要等你死了,你才肯告诉我?’

其实在当时,我刚说出这话心中便后悔了,但谁知母亲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对了一半,我就是不肯告诉你,不仅仅现在不肯告诉你,等我死了,也不会。

这下,心中的愤怒一下子爆发出来,我当晚便收拾完家里的东西跑到车站,买了当时离家最远的一般长途汽车,来到了这座城市,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和母亲有过任何联系。”

我和陈琛面面相觑,在心中对于米雪孤僻的性格更加理解。

“直到前几日,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告诉我她是医院的护士,是我的母亲拜托她给我打这个电话,说母亲在临终前有话对我说。

等我匆匆赶到医院,母亲早已陷入昏迷,我心中对她的恨烟消云散,只留下无尽的自责。我放声大哭,高呼她的名字,我的母亲竟被我生生喊醒。

她看见我,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她努力抬起手,想要握住我,然后对我说:‘孩子,一直以来我不是因为自私才不肯告诉你关于你父亲的消息,而是你父亲的事情太过诡异,你不知道才安全。’

‘我原本决定,就算被你记恨一辈子,也决不把你父亲的事情告诉你,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你的性子跟我这么像,都那么倔强。你那天离开后,我托人四处打听,辗转得知你性格大变,除了必要的工作交际之外,完全把自己关起来,不同任何人接触。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已经后悔了,但作出的决定并不容易轻易改变,直到我这次生病。我想,如果我不在死前把你父亲的事情告诉你,恐怕你一辈子都要自闭着,那么闷闷不乐。与其做个活死人,那倒不如把事情告诉你。’

说着说着,母亲咳嗽起来,我正要按床头的铃,却被母亲制止:‘没用的,我时间不多了,让我把事情说完。’

我知道母亲倔强的性格,决定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只得听从她的意思,继续听她说话。

‘我和你父亲的相识是一场意外,其中的故事像极了那些罗曼蒂克的小说,我这里也不多说。总之,我和你的父親历经重重阻碍,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并生下了你。’

‘你的父亲很神秘,除了他生活中的一面,我一直觉得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没有文化。而你的父亲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科幻作家,写的东西我看都看不懂,因此,他不主动说,我也不主动问,因为我知道,他没有告诉我的事情,就算告诉我,我也听不懂。’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过去,直到你三岁那年。’

‘那天是你的生日,我们一家三口正在家里给你切蛋糕,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过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两个穿着黑袍的男人。他们处在袍子的阴影中,看不清脸,只知道他们应该很瘦,个子大概在一米七五左右。’

‘我正准备询问他们的目的,你父亲便已经来到门口,示意由他来招待。’

‘你父亲同那两人走进书房,谈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

‘书房的隔音效果很好,直到我听到一阵激烈的争执,随后你父亲神色紧张地走了出来,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他要跟那两个黑衣人一起离开。’

‘我问他要走多久,他没有回答。我当时意识到情况不对,哭着拉住他求他不要走。他狠心地扒开我的手,到书房不知道收拾了些什么东西,然后跟着两个黑衣人走了出来。’

‘临走前,他抱了抱我,在我耳边轻声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娘俩好,让我忘了他,好好照顾你,一定要让你好好学习。’

‘当时你吓坏了,在一旁跟着我嚎啕大哭。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垮,我还有你。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你哄入睡之后,赶到警局把事情说给警察听。’

‘警察对我讲述的事情感到诧异,询问你父亲的情况,我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诉警察,甚至报出了他的身份证号,警察却告诉我查无此人,并且警告我不要无事生非。’

‘当时我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当我想到结婚证能够证明你父亲的存在,急忙赶回家,却发现家里房门大开,你还是安静地睡在房间里,但是和你父亲有关的一切,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后来,我还试图去找过你父亲的线索,但他极少社交,对于自己的家庭也从来不提。当时我以为是他家庭成分的原因,便没有多问,这在后来我寻找的过程中也造成了巨大的阻碍。’

‘接下去的几年时间里,我一边拉扯你长大,一边只要找到机会就锲而不舍地寻找你父亲存在过的痕迹。但每次一旦稍有线索,就会发现紧接着线索也会莫名断开。仿佛有一双遮天蔽日的手在暗处无情地抹去你父亲存在过的迹象。’

‘再后来,我开始感到绝望,甚至害怕继续追查下去那双黑手会对我们娘俩下手。我一个人死了倒无所谓,可是你,我希望你有一个完整美好的人生——这,也是一直以来我不肯告诉你关于你父亲事情的原因。’

“再后来,母亲告诉我她曾在一本笔记本上画下过一个标志,那个标志是印在那两个黑袍男人的衣服上的。这是她现在仅存的唯一与父亲有关的线索。说完这一切,她就在病床上安然去世了。她用最后的回光返照,告诉了我最想知道事情。”

我和陈琛立在原地,嘴巴发干,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知道如果仅仅靠我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没法找到跟这个标志有关的线索。但白大哥和陈大哥都是能人,我只能拜托你们,帮我和母亲找到有关父亲的线索,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只要我能做得到。”

我和陈琛自然立刻答应下来,保证一定尽心尽力为米雪找寻有关这个标志的线索。米雪也在我们的保证之后,睡了连日来最安稳的一觉。

后来,我专门为此事走访了国内最知名的几位符号学专家以及民间对符号学颇有研究的大佬,但都没有收获。陈琛利用职务之便在系统内查询了相关的资料库,同样没有结果。我一度怀疑是不是米雪的母亲记错了标志,导致我们无法找寻到相关的线索,但每次看到米雪期待的眼神,口中的话便不忍说。

大概过了半年,米雪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甚至不再询问我们的进程。一天我从公司回到家,发现米雪打包好了行李坐在客厅等我。不等我开口她便解释自己考上了川大符号学专业的研究生,我心知她一直牵挂此事,便没有阻拦,只是通知陈琛,一起办了一场欢送会,然后重新回归了单人住宿生活。

二.迷藏古宅

事情的转机大约出现在米雪离开后的一年半,我的公司受一位富二代委托,找到关键的证据使他在一场诬告中成功翻身,他知道我对古怪的事物有兴趣,所以特地从老家挑选了几件有意思的古玩送上门来,以表示感谢。

这位富二代的祖上是一个靠珠宝发家的老总,后来转型投身房地产,涉足多个产业,是本地名副其实的大财团。老总生平热衷收藏,照圈子里的说法,博物馆里头有的东西,这位老总家里有,博物馆里没有的东西,这位老总家里也有。

因此,对于富二代从他祖上收藏里精心挑选的东西,我丝毫不敢马虎。等他走后便迫不及待把玩起他送来的三样东西。

富二代送来的第一件东西是六块雨花石。雨花石在收藏圈里被誉为石中皇后,其价值根据颜色、花纹、形态的不同,有着天壤之别。这六块雨花石颜色和形态较为统一,上面的花纹颇为迥异。我拿起一块仔细打量,可见一只鸭子立于一头牛上。这两个动物惟妙惟肖,在雨花石中也实属难得。我又拿起一块,上面是一个放了些许水果的盘子。我心中一震,赶忙拿起另外四块一瞧,心中的猜想彻底印证——这四块雨花石上的图案竟分别对应了一本奇书《推背图》上的四个卦象。

这《推背图》是唐代李淳风、袁天罡撰写的道教典籍,预言了从唐开始之后数千年将会发生的重大社会历史事件。此书在学术界颇受争议,但在民间被大肆解读,因为书上的预言一一对应,被不少人奉为经典。这样一本奇书上的卦象,在这六块雨花石上出现,简直是奇上加奇,而其形态颜色的统一更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如若能凑齐六十个卦象,恐怕将会成为雨花石收藏界和推背图圈子里的至宝。

眼下,老先生尽管只收集齐了六块,它的价值依旧是不言而喻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把六块石头放好,打开了第二样物件。

富二代送来的第二件东西是一个钟表,鎏金风管乐,四盒烟大小,运行正常,我一眼便瞧出了它的价值——这种鎏金风管乐钟表,即便在故宫,也只有一盒烟大小的收藏,不管是市面上还是各大拍卖行,出现这样大小的鎏金风管乐钟表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老先生的收藏品里竟然有这样一个物件,可见其收藏能力之大,但有了之前那六块雨花石的震撼,这鎏金风管乐钟表带给我的冲击,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了。

我紧接着又把视线投向桌上的最后一样物件。那是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盒,从外表看仿佛浑然天成,未经雕琢便呈现出盒子的形状。盒子里面装着一块圆形的玉石,说是玉石却又不像玉石,它通透如水,如液体般静静躺在木盒中。我伸手把它握在手中,低头看见盛放玉石的盒子底部,那块刚刚被玉石遮挡住的地方印着一个熟悉的图案——分明是米雪母亲画下的那个标志!

我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拿出手机调出照片进行对比,确认无疑后迫不及待地拨通那位富二代的电话。

“白兄?”富二代显然对我的来电很是诧异,“你打我电话是还有什么事情么?”

“不不不,张少,我是来向你表示感谢的,你送我的三样东西实在是太珍贵了。”

“寶剑配英雄,白兄你喜欢就好。”张大少说道,“你也知道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老爷子生前把它们视为宝贝,如今有人与他有共鸣,我相信老爷子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

我再三表示感谢,一番客套之后,我终于切入正题:“张少,其实这次我打电话过来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将你送我的那个木盒的来历,说与我听?”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白兄,这事我恐怕无能为力。”

我闻言沮丧万分,尽管在打电话之前已经预料到对收藏毫无兴趣的张大少可能无法提供太多的信息,但当亲耳听到确认,心中那丝希望破灭的失落感也着实让人难受。

正当我准备谢过之后挂断电话,张大少再次开口道:“不过——老爷子对于每件收藏都有文字的记录,如果你感兴趣,我们可以约个时间,一起去老宅找找你问的那件玩物的记录。”

第二天,我按照张大少给的地址来到市里一处著名的景区。那片湖贯穿三个区,此处是高端别墅住宅区。我在警卫的指引下把车停好,报上门牌待警卫同张大少联系后才被放行。

沿着十字路爬坡走到路的一半,在两栋豪宅中间一块木牌悠悠地挂在一棵海桐树上——“镜屋”。我拐进那条小道,大约三十步之后便看到在一排约两米高的石阶之上,一栋三层高的木屋在树间若隐若现。拾级而上,张大少站在如古寨般的大门口热情地迎接我。

张大少见我东张西望,对着屋子充满兴趣,便没有着急引我进门,而是带我沿着小路走了一圈,向我讲解镜屋的典故。

虽说这房子的主人将它称作镜屋,但在我看来说是“屋”倒不如用寨来形容更加准确。古色古香的寨子除了基地全由木头搭建而成,门口高耸的木牌直耸云霄,极具湘西古寨的风味;正对牌匾的是一座同样高度的木头建筑,建筑整体呈棍状,中间镂空,于底部呈现圆形包裹状,分别象征着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官,类似的生殖崇拜虽然在湘西部分地方也有出现,但眼前这样建筑的风格却更类似于不丹和印度。这个风格混搭在一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同样伟岸的两个建筑给人带来的震撼,却足以把心头的些许奇怪冲散。

张大少又领我绕一个石磨转了一圈,向我介绍左手边的高楼现在用来储藏杂物,但是按照老爷子的说法,那个高楼是太极图的阴处,用作瞭望防备敌人,而那个石磨便是整个古寨的太极点。照着老爷子生前传授的方法,我们走石子路进入大门,整个古寨堆的主楼映入眼帘。

要走进主楼还要经过一座人工石桥,一个小湖里面养着若干锦鲤,水清,可以看见它们肥硕的身形。此时,一个穿着雨靴的工人立在湖中,像是在清理泥沙。张大少介绍此处的建筑也是应用了八卦图的原理,虽然他含糊地说不清楚,但有了此番提点,我自然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我不仅感慨老爷子的博学,越是像老爷子这样有条件接触各种事物的大家,对各类杂学越是相信,又越不信。眼前的这个古寨已经绝不是有钱就可以搭建出来的,没有渊博的知识和惊人的耐心,即便富可敌国,也难以想象可以在如此现代化大都市的景区里搭建一个如此壮观的古建筑群。

正当我被这城中古寨震惊的时候,张大少在一旁又悠悠地来了一句:“听老爷子说,组建成这个屋子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头、每一件物什都是他从全国各地收集来的老东西。”

听完这句话,原本想要对一些疑惑发问的我把话生生咽了下去,不再对张大少家的底蕴做任何的猜测——眼前的这个古寨,必然涉及他们家族私密。于是,我干脆抱着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心态,在张大少的带领下走马观花地参观起他们家里的收藏。

瓷器、木器、锡铅器、漆器、法器、钟表、烟壶、扇子、画作……哪怕是招待客人用的茶碗、屁股底下的椅子都有着深厚历史渊源。

我随张大少从一楼走到三楼,看得多了竟渐渐麻木起来。终于,张大少带我走进老爷子生前的文案室。

在翻遍木器同玉石的档案之后,张大少无奈地朝我摇摇头,表示实在找不到送我那件玩物的文案。本来按说张大少同我的关系只是一单普通的合作伙伴,人家出于感谢,送我这样的宝贝,还肯带我来这样私密的场所,我不应该再得寸进尺,但此事事关米雪父亲的线索,我一想到米雪失落的眼睛,就咬咬牙问张大少能不能再找一遍。

张大少显得有些不耐烦,正当他准备拒绝的时候,他突然眼睛一亮:“对了,老爷子生前有一个管家,除了老爷子就他对镜屋里的收藏了如指掌,白兄你稍等片刻,我喊人带他上来。”

在品过两壶龙井之后,一个枯瘦的老人被带了上来。老人蔫蔫的,神情沮丧,走进屋子不安地立在原地。张大少之前的诬告案是内部家族斗争的手段,看眼下的情形,老爷子的管家正好站在张大少的对立面。

张大少对着老人没好气地说道:“老蔡啊,我送了朋友老爷子的一件玩物,他想弄清楚东西的来历,我在屋子里找了找,没找到,你给他看看。”

老人对张大少的态度显然有些不适应,但是形势逼人,生存的本能使他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以至于对我的态度也无比恭敬。

我虽然明白其中的利害,但是面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不好像张大少那般颐指气使,所以连忙起身拿着手机上的照片递给老人家:“老人家,就是这个木盒。它的来历对我很重要,麻烦您帮我找找它的卷宗。”

老人一边说着“能服侍少爷是老夫的荣幸”,一边躬着身,抬起双手接过我的手机。他从衣服内兜里掏出老花镜戴上,眯着眼睛看向我的手机屏幕。只是一瞥,神色大变。

只见他浑身颤抖,额头不住地冒出冷汗。他抬头望向张大少,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仿佛一个长辈在质问后生:“你把它送人了?”

“你觉得呢?”张大少不满地皱了皱眉。

“不可以!老爷说过这东西绝不可以外传!”老人激动地叫了起来。

“哼,你要搞清楚,现在张家我做主!”张大少冷哼了一声,冰冷的眼神刺向老人,“白兄是我的挚友,如果不是他,我现在恐怕就要蹲在监狱里,张家有什么宝贝,我自然要挑最好的送他。你有什么意见么?”

老人的喉结上下鼓动,咽了下口水。他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地位,但这么多年来对老爷子的忠诚使他犹豫不决。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少爷做的决定,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是这东西,是当初帮助老爷下海赚取第一桶金的宝物,家族传说里的那个东西,便是它。”

张大少闻言一愣,他显然知道家族传说中那样宝物的重要性,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随手挑选的物件竟会是这样的宝物。他犹豫着想要张口,但碍于面子又不好把话说出来。

我识趣地说道:“老人家你说的这是哪里话,张大少自然知道这样宝贝的重要性,是我对罕见的至宝太过好奇,因此问张大少借去把玩几天。您放心,我回去就把东西送回来,我只是好奇它的出处,这个对我真的非常非常重要,还麻烦您一定要告知我。”

老人闻言犹豫地望向张大少,张大少点点头,老人这才张口:“这东西没有卷宗,整个镜屋里也只有它没有卷宗。这是当初老爷从一个叫龙湾的地方带出来的,其余的事情,我不能再多说了。”

我从那座城中古寨中出来,紧接着又往返一趟,将放在公司的那块玉石连同盒子一起交还给张大少。

我在网上搜索过关于龙湾的消息,只是稍一犹豫,便决定打电话给米雪。虽然我在电话里只是透露自己也许找到了一丝线索,但电话那头传来了米雪的欢呼声。我提出如果要前往龙湾一探究竟,仍需做上一番打算,但米雪还是订了第二天的机票,迫不及待地想要来我身边亲眼看看相关的线索。

早上十一点出头,米雪同陈琛一起出现在机场接机口。他们看到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陈琛,还特地向我解释:“这几天我正好休假,去米雪的城市旅游,就约她见了个面,正赶上你给她打电话,我听到消息好奇,也就跟过来了。”

陈琛自从米雪考上研究生后同我仍时不时保持联系,但来我家的次数慢慢减少。我一直以为米雪做菜的手艺是他前来蹭饭的原因,现在看来显然不是那么简单。我心领神会地拍拍他的肩,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加油”。陈琛没再解释,感激地向我点了点头。

从机场出来,我原本打算请他们到家附近一个馆子吃顿午饭,米雪却坚持要自己动手,其中不乏想要感谢我打探到线索的意思。我没有再拒绝,享用过一顿久违的大餐,然后将自己在张大少的礼物中发现图案以及从蔡姓老管家口中问出那样宝物来自龙湾一个偏僻部落的事一五一十向米雪和陈琛讲述了一遍。

米雪显得很激动,陈琛倒是知道我需要时间准备龙湾之行的意思。他包揽了相关装备的采购任务,我则负责继续搜集相关的信息,约定在半个月后一同前往龙湾。

三.龙湾之行

龙湾之行的准备工作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着,我甚至顺着从张大少地方打探到的线索,在一家冷门的网站上找到了那个鱼卡阿旦部落的传闻,据说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古村落,就算在当地也鲜为人知,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只知道他们一直以来默默藏在大地上,守护着自己的文明。

那天,我同米雪还有陈琛已经等候在机场,还有不到两个小时飞机便要起飞。陈琛刚从便利店买来午餐,正准备一一打开,手机铃声响起。

他看了看号码,向我们说了声抱歉,走到一旁接听起来。远远看过去,他一只手在空中横挥,一边对电话那头叫嚷着什么。大概三分钟后,似乎电话那头换了个人,尽管依旧在电话这头宣泄着不满,但陈琛整个人的状态已然蔫了,最后他低着头,默默挂断了电话。

我看到陈琛皱着眉头朝我们走来,心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有什么方式可以化解,他已经朝我们说道:“米雪、白时兄,实在不好意思,我的上司刚刚给我来了一个电话,部门里发生了很严重的意外,我必须过去处理一下。所以,这趟龙湾之行,我要缺席了。”

米雪显然有些意外,但她很快调整过来,藏住心中的失望:“没事儿,你的事情重要,你不用担心我,白大哥会照顾好我的。”

米雪一直是个懂事的女孩,陈琛不愿意多说的,从来不会多问。但我知道,陈琛虽然平日里为人冷淡,但骨子里对真正亲近的朋友向来两肋插刀,更何况是米雪这个他愛的女人。

陈琛从来没有向我们说过他真实的身份,但是从往日的交往中我早已推断出他是一个特殊部门的高级警员,有极大的行动自由,手中可以调配的资源也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可就是这样一位警员,眼下竟被人阻止,他却只能默默地吞下不满,可以推测电话那头那位人物的级别。

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正准备开口询问,陈琛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安坐片刻,便开口提议到吸烟区解瘾。

刚离开米雪,陈琛便拉着我快步走到角落。他不等我开口,率先说道:“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你只要知道一点,这次出面的是,最上头的人。”

我一愣,不安感瞬间拽住我的心脏。我舔了舔干干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你带米雪过去转一圈,就告诉她是你搞错了。一定要见机行事,有任何不寻常的情况,立刻回来。”陈琛抓住我的肩,“说实话,如果不是知道米雪绝对不会放弃,我甚至都不会让你和米雪去龙湾冒险。”

说完这番话,陈琛带着我到指定位置吸完一根烟,全程无言,然后默默回到了候机的座位上。

我心中的波澜如同遇上暴风雨的海面,一方面震惊于那双神秘黑手的巨大能量,一方面暗中高兴,知道自己打探到的线索找对了方向,不然对方绝不会出手阻拦。

我同米雪带着装备坐飞机并转乘数辆大巴后,终于辗转来到此行的目的地,龙湾。

龙湾镇位于西北地区一处偏僻的高原,地貌奇特,自然条件恶劣。20世纪六十年代入驻大军开采石油,九十年代初突然全部转移,空留下十万人口的大面积废墟。

我翻阅了大量有关龙湾的民间资料,发现除了“由于石油的枯竭导致产量降低,石油大军便将主战场转移到花土沟”的原因,还有另外一种有趣的说法。那本小册子名为《龙湾纪事》,我是在一个旧书网站上淘到它的。

这本小册子的作者是当年驻扎在龙湾石油开采基地的一名普通石油工。这本册子的名字虽然庞大,但文章的内容却颇为琐碎。与其说是书,倒不如称为一本日记。里面不仅不厌其烦地记录了作者每天的生活,甚至还讲述了不少当时石油开采遇到的问题和解决思路。

我想正是后者使得这本书有了其出版的价值,而我在快速翻阅的过程中,被吸引住的,是在他们撤离前夕,作者偶然听到的一场对话。那天作者接到对象的信件,希望作者能调后一批撤离的顺序,以期能正好碰到对象的休假。作者正是在请假的时候,意外听到自己领导同政委的那场谈话。

……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2号钻井的那台机器会有多大磨损!我们国家现在处于发展时期,你这么做就是在犯罪!”

“张伟同志,你先不要激动,这是组织的决定。”

“组织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你没有把情况如实告诉组织!我要去告你!”

“张伟同志!”

“你不用说了,我已经让人过去延缓2号钻井的撤退,因此产生的任何责任,都由我来承担!但是,我也一定把这里的情况如实向组织反映!”

“你负不起这责任!张伟同志——这件事情本来以你的级别是不够知道的,但是你身份特殊,又是老同志,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组织收到消息的事情。”

“你是说——”

“没错!我们这次的撤离,不仅仅是石油产量的降低,更是因为那条刚刚破解的消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政委同志,我差点误了组织的大事!”

……

作者此后的日记里就再也没有提及任何相关的内容,他没有如愿推迟到下一批撤离,因此与对象产生的那段阴差阳错的故事同那个时代寻常男女的感情经历无异。而正是这一段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对话,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这样一场在那个时代并不少见的壮观的人口迁移背后,似乎还存在什么隐情。

我還试图在其他资料里找寻相关的线索,但是都没有收获。因此我尽管好奇,但是也只是把这件事情当作资料收集中的一件趣事,最多在空余的时候,专门到当年石油大军生活过的废墟瞻仰一下,却万万没想到,等整件事情结束回过头来看的时候,这件看似同米雪父亲毫无关联的事情,却是我当时最接近真相的时刻,只是我没有继续深挖,错过了这条线索。

重新说回故事。我同米雪抵达龙湾镇后,在早就预定好的酒店住下,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整,第二天便前往当地唯一的旅行社。

旅行社位于小镇的南面,门口的招牌被风沙侵蚀,字迹模糊。店里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她看到我们进来,头也不回地指了指墙上的价目表:“石油基地遗址五百,魔鬼城一日游八百,其他项目不做,导游只有一个,没得选。”

米雪看看我,走上前去:“大姐你好,请问——”

“你叫谁大姐!谁是你大姐呢!”那个中年妇女本来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听到米雪的话猛地站了起来,她望向米雪,看到米雪一脸无辜的表情,没好气地说道,“叫姐姐。”

米雪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姐姐,中年妇女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

“你们有什么事?”

“姐姐,是这样的。”米雪讨好地又叫了一声,“我们听人说这里有个叫鱼卡阿旦的部落,我们有事想过去,所以来找个导游。”

“鱼卡阿旦?”中年妇女闻言脸色一变,“你们是听说谁的?”

“我们就想找个认路的带我们去。”我用眼色制止米雪。

“那是传说,没人认识。”中年妇女没好气地说道。

“姐姐,求求你了。”米雪撒娇道,“你这么漂亮,一看就是镇上的万人迷,如果连你都不知道,肯定没有人知道了。”

“你们到底想去那个部落干什么?”

“我从小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听说有人在那个部落见过他,所以一定要找到他。姐姐,你就帮帮我们吧,如果是钱的问题你可以说。”

“算你有眼光,问对了人,换别人还真不知道。”中年妇女的语气终于不再那么强硬,尤其是听到最后一句“钱不是问题”的时候更是喜上眉梢,“还真有人到过那个部落——不过事先说好,一口价,一千块钱,我帮你把人叫来,至于他肯不肯带你去,这事我不负责!”

“你抢钱呀!”

我看着破败的房子,结合中年妇女的言行,认定这是一家欺负外来游客、做一锤子买卖为生的黑店,看出米雪年轻不差钱,所以这么漫天要价。

“说谁呢!说谁呢!穷鬼出不起钱还学人装大款。”中年妇女听到我的话,咄咄逼人起来,“如果你们不相信,就别打扰我做生意。”

“姐姐,我们出这钱,没问题。”

我欲拉米雪离开,准备另想办法,米雪却已经应承下来。我用中年妇女听得到的声音说道:“米雪,她就是看你有钱准备坑你,就这么家破店,哪有什么生意。”

“哎哟,破店?可没人逼你来我这儿打听,你们如果不信,趁早从我店里滚出去。”

“我们相信,我们相信!”米雪朝我使了个眼色,急忙掏出钱包数了十张红钞递给她,“姐,这里是一千块钱,麻烦您帮我们把人叫来。”

中年妇女看到钱,这才缓和了态度,一张一张地数过,确认无疑后,拿起柜子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阿山,你给老娘死过来。”

大约十分钟之后,一个黑瘦的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走向那个中年妇女:“珊姐,你喊我什么事呀?”

“我给你介绍个生意。”

“我就说珊姐心里还是有我,你这人就是嘴硬心软。”

“屁,少给老娘自作多情。”中年妇女没给那个叫阿山的黑瘦男人好脸色,“说正事,这两个小年轻想找人带他们去那个部落,你不是去过么,给人做做导游。”

“什么部落?”

阿山满脸迷茫,中年妇女却像见惯了他那副样子,操起手边的板子朝阿山挥去:“那天晚上喝酒时候说过的话你忘了?”

阿山被撵得满屋子跑,一边跑一边向中年妇女求饶,却绝口不提中年妇女嘴里的鱼卡阿旦部落。

我冷眼旁观,心想他们如何将这出戏演下去。

果然,阿山绕着屋子跑了一圈,路过米雪身边,一个踉跄,撞到米雪。米雪将他扶住,对他说道:“阿山大哥,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我父亲,有人在鱼卡阿旦部落看到了他,如果那里您去过,求求您就带带路吧。”

阿山闻言一愣,转头看了一眼中年妇女,一副恍然的样子,说道:“是,我是去过那个部落,但是也是误打误撞闯进去的。”

“没事的,您只要带我们到你最后记得的地方就可以了。”

阿山犹豫了一下,又说:“可是,我这段时间都有事。”

“阿山大哥,求求您了,耽误您的事儿,我都可以额外给你报酬。”米雪道。

“真的不是钱的问题,”阿山为难地说,“我是做运输的,公司这两天接了一个活,这一个月都要替客户运货物到市里。换平时我可以找人替班,可是这次大家都要去,而且时间这么长,没人可以顶我的班呀。”

“求求您了,您再想想办法吧。”

阿山看着米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表示自己没有办法。就在这时,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中年妇女突然开口:“你带他们去吧,我可以让小黄顶你的班,你把你的工钱给他就行了。”

“所以我们不光要出一大笔钱,而且还不能保证肯定找到那个部落,是不是这个意思?”我眼看事情如同我预料那般发展着,终于忍不住开口,“是不是你接着就要说,先付全款,再带路?”

“是这样没错,我真的是误打误撞进去的,”阿山听到我的话,显得有些诧异,他回头看了一眼中年妇女,犹豫片刻,说道,“不过,你们付了钱却没找到地方确实说不过去,要不你们看这样,我带你们过去,如果找到地方了,你们就付我全款,如果没找到,你们就贴我这几天的工钱,这样行不行?”

“你倒是好心,”我冷哼一声,不顾米雪在一旁拉我的衣服,继续说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真的到过鱼卡阿旦部落?”

“我,我——”阿山闻言结巴起来,他没有想到我竟出言为难,“我真的去过那个部落,真的,他们半身裸露,穿着草料编织的围裙,他們脸上涂着颜料,住在一个洞里……”

“所以,你没有证据,对么?”我冷笑起来,拉着米雪就要往外走。

“我没有骗人,真的没有,珊姐,你知道我的,我这人从来不骗人的。”

背后传来阿山的声音,我为他的演技用在这种地方感到悲哀。

“他们真的住在洞里,那个洞里还有一个石碑,上面刻着一条龙和几道光线,他们……”

“你说什么?”米雪甩开我猛地跑到阿山面前,“你把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他们住在洞里,洞里有一个石碑。”阿山对米雪强烈的反应感到不解。

“石碑上刻着什么?”

“一条龙和几道光线呀。”

“白大哥,他真的去过那个部落!”米雪激动地对我说道。

我同样被阿山的话震惊,原以为他们合伙骗人,结果却从他口中听到那个神秘的标志。这意味着阿山真的到过那个部落,也意味着我们找对了地方,那个标志同鱼卡阿旦部落有着紧密的联系。

“所以你们相信我没有说谎了?”阿山没有料到自己的一句话带来这样的效果,立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们了,拜托请带我们去那个地方。”我上前朝阿山和中年妇女深深鞠了一躬。

四.海市蜃楼与沙尘暴

等中年妇女反复数完米雪给的钱,我们才被她放出店门。

兴许是阿山看出了我对中年妇女鄙夷的态度,走出旅行社几步远他便向我解释道:“白兄,珊姐是个好人,她这么在乎钱也是为了她收养的那十来个孤儿。”

他又解释道:“你别看珊姐表面很凶悍,其实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就拿你们这事儿来说吧,她肯定是听说米雪妹妹从小没见过父亲,才会这么把我叫来的。”

“她为什么对孤儿有这种感情?”米雪表示疑惑。

“这就说来话长了。”阿山道,“你们相信么,其实珊姐的年纪才不到三十,从前长得很美,是我们镇上所有小年轻的梦中情人。”

“可她现在怎么——”

“哎,这事就要从五年前说起。那次珊姐和她的父母出门踏青,遇到一场很大的风暴——按专家的说法,我们这里不具备发生风暴的条件,可是说来也奇怪,二三十年前,这里就开始突然会发生这样的风暴——等她回来的时候,她从年轻漂亮的模样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性格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是一个人回来的,不管谁问她,她都绝口不提自己的经历。我们推测她的父母应该是遇到了不幸,也就没人再去戳她的痛处。珊姐也就接过了她父母的旅行社,还收养了一帮孤儿。”

我听完阿山讲述珊姐的故事,明白了为什么她对米雪叫她大姐有这么大的反应,对她的印象也有了改观。

“所以,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吗?”

阿山犹豫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对我们说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根据我的推测,珊姐可能是除了我以外,另一个到过鱼卡阿旦部落的人。”

“为什么?是鱼卡阿旦部落里有什么东西会让人变老吗?”

阿山摇摇头,然后不管我们如何发问,再也不肯开口。

补充完供给检查过车子的状况,阿山准备了两箱油,拎上四座皮卡,载着我们,沿小镇的路向东开去。

镇子里都是贴着马赛克锦砖的老房子,蒙着黄沙的蓝色玻璃反射刺眼的阳光。一整排屋子鳞次栉比,仿佛一下子置身于二十一世纪初的城市。车子经过镇中心的时候,几栋风格现代的房子似乎施工到一半,阿山见我好奇,向我解释这是龙湾镇曾经想要发展旅游而建设的火星小镇计划,但是进行到一半,好像是投资商跑路了,所以留了这么一摊烂尾的工程。

车子驶出小镇,一路向东开。越往东,雅丹地貌就越明显。沿途的风景如同外星球崎岖的表面,在南方水乡土生土长的米雪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呼,我虽然去过不少地方,但看到如此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象,也依旧深感震撼。

阿山是个话痨,在旅行社的时候就已经看出他多舌的习惯。此时,他伴随着皮卡车收音机里的西部音乐,喋喋不休地讲述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各种奇怪却有趣的人文趣事,倒也别有一番西部牛仔电影的味道。

就在阿山讲到自己是如何发生车祸意外进入鱼卡阿旦部落的当头,米雪突然指着左手边车窗外发出一声惊呼,阿山还以为自己的讲述得到了认可,回过头来得意地冲我们笑,见我们表情不对,顺着米雪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海市蜃楼!

他猛地踩住刹车,震得我们撞到正副驾驶座的椅子上,却因此得以打开车门走下皮卡车,仔细地观察漂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

那是一座庞大城市的一角,地面楼房林立,空中遍布管道。行人摩肩接踵,车辆行驶在头顶的管道中,呼啸着擦肩而过。

海市蜃楼是一种因为光的折射和全反射而形成的自然现象,是地球上物体反射的光经大气折射而形成的虚像,其本质是一种光学现象。任何海市蜃楼的景象都可以在地球上找到其在现实中的对应物,我知道甚至有专门的网站和圈子,来找寻有过报道的海市蜃楼景象。

而眼下,这座极具未来感的城市就这么出现在眼前,这是现在人类科技远远赶不上的景象。我的脑海中飞快地掠过无数研发高科技车辆的公司以及他们对应的城市,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们与眼前海市蜃楼里的这座城市对应起来。

难道,海市蜃楼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光学现象?这是来自未来,或是异世界的城市倒影?亦或是,眼前的这座城市,根本不是我所认为的海市蜃楼。

我心中闪现出无数的猜想,却无法确认到底哪个猜想才是正确的。我回过头去想问问阿山这样的海市蜃楼是否出现过,却发现阿山已跪倒在地上。

海市蜃楼持续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然后凭空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米雪怔怔地盯着那片天空,立了许久,才同我一起上前将阿山搀扶起来。

阿山抬头看到景象消失,紧紧握住我们的手,不住地念叨:“我就知道我帮你们忙是对的,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啊!米雪妹妹,你这次一定能找到你父亲的,一定能!”

我和米雪好不容易才使他从激动的情绪中走出来,听完他的解释,这才明白,原来,在龙湾镇的传说里,能目睹海市蜃楼里那座城市的人死后都能回归那座城市,只有善人才有这样的机会。因此,阿山认为是自己帮了我们,才得到上天的垂怜,米雪此行也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父亲。

对于阿山的说法,我不置可否,但从其中可以推断出几个信息。其一,这个海市蜃楼的现象不止出现一次,此处特殊的环境气候值得考虑;其二,海市蜃楼在同一地方出现的概率本已极低,而每次出现的海市蜃楼景象都是同一座城市,还是不同的角落,这就更加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其三,当地人觉得这座城市是人死后会去的地方,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传说?他们又是如何做出判断,认为这一系列不符合现代科技的城市是真实存在的地方?或许这背后还有什么鲜为人知的隐秘?

我在脑海中重复过滤了一遍想法,正准备想从阿山口中获取更多的信息,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震动声。我错身望向远处,黄色的雾笼罩着前方。当我意识到这是一场巨型风暴的时候,風已经吹得衣物猎猎飘动。我大喊一声“快跑”,却被风声盖过。眼看着阿山被风暴卷起,飞入空中,我连忙抓起一旁米雪的手,往不远处一块石头跑去。

我一边跑,一边将牛仔裤上的腰带解开,冲到巨石旁的瞬间,快速用腰带在巨石上打了一个水手结,然后猫下身,将重心压低,凭借巨石的遮拦抵御风暴的袭击。

风夹杂着砂石遮天蔽日,呼啸着将地面上的一切卷入空中,然后狠狠抛下。我将头埋入胸间,保护住眼耳鼻不被风沙刺激。

米雪没有遇到过这种危险的经历,我能感受到她那只紧紧抓住我的手在不住地发抖。她没有遮蔽眼鼻,砂石在风的加持下有着破天开地的力量,打在人脸上如同刀割般刺痛。很快,米雪便被钻入鼻子的沙子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当她意识到自己需要捂住口鼻,想要抬手遮挡的时候,身体重心一个抬高,瞬间被无孔不入的风暴抓住机会。

我感到自己的右臂像被疾驰的飞车撞击了一下,脑袋“嘣——”一声,身子便被带到了空中。虽然我的右臂失去了知觉,但米雪在这生死时刻牢牢抓住了这唯一的救命稻草,腰带连着巨石,我连这腰带,米雪连着我,我们便在这飓风之中,如同扎根土地的枯树,做着垂死的挣扎。

终于,腰带在巨大力量的撕扯下渐渐失去耐性,它细小的裂纹变为肉眼可见的裂痕,在风暴又一次的回旋中,我和米雪如同两张纸片一般被抛向空中。我所有的经验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失去了用武之处,此刻我唯有用双手紧紧抓住在巨大的刺激下失去知觉的米雪。

飓风带着我们在空中做顺时针运动,时而上升时而下降,在砂石遮天的空中,我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此刻距离地面有多远。飓风不仅卷起了我们,还卷起了地面上的砂石、植株,平日里最安静最没有威胁的事物此刻成为危及我们生命的凶器。

在空中,在巨大的力量面前,我甚至无法改变身形,砂石、植株四处飞舞,我只有默默祈祷它们此刻具有生命和意识,能避开我和米雪。而墨菲定律显然在你遭遇险境之时尤为容易发挥功效,刚想着,一块铁皮便朝我们迎面砸来。我绷紧身子用力一弹,只是微微改变了位置,却使得铁皮擦着我的身子飞了过去,虽然依旧划出了口子,但些许皮肉伤与性命相比,显然不值一提。而那块看上去分外眼熟的铁皮令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刚刚就在我们身边的除了被卷走的阿山,还有那辆皮卡车。显然那块铁皮便是被瓦解的皮卡,既然它被带到我们身处的位置,那就意味着后续还会有更多的碎片对我们构成威胁。

思考间,几块小碎片已经陆续袭来,它们嵌入我和米雪的肉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当一块更大的铁皮朝着米雪飞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能做的动作。就算清醒时候的米雪像我一样有力量在空中一弹改变位置,此刻昏迷的她却什么都做不了。我的心中闪过无数套方案,甚至希望自己拥有瞬间置换的能力,宁愿与米雪调换位置来保住她的性命。

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突然意识到还有一个办法。在铁皮就要砸中米雪的瞬间,我松开了紧紧握住她的手,然后在她身上狠狠蹬了一脚。

是的,我在此刻想出办法救下了米雪的性命,但这只不过是让昏迷的她多了那么几分钟苟活的时间。无论是风暴结束后的坠地,还是风暴进行中杂物的来袭,都能轻易带走她的性命——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看着米雪被风暴带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浑身的力气似乎也随着米雪被带走。我知道尽管自己平日里勤加锻炼,身体素质与常人相比已属上乘,但在这场风暴之中早已力竭,之前能够拉住米雪全凭心中的一口气,此刻米雪生死由天,我开始失去挣扎的力气。压强使我呼吸困难,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我感觉自己如同浮萍般随波逐流,砂石、植株、碎片、杂物击打在我的身上,我却感觉不到疼痛。

又一棵植株从我身边掠过,它的枝条如藤鞭一般狠狠抽在我的手臂上,我只感觉风带着它在我手上不断缠绕、缠绕,压住了我的血管,手臂如同灼烧般发热发胀。但也因此,我从迷糊中恢复了些许清醒,我感受到手上传来的触感,那不是植株的枝条,而是人工编织的藤条。

我精神一振,张嘴狠狠朝自己的舌头咬去,血腥味充斥口腔,疼痛席卷大脑,终于再次清醒过来。我努力握住那根藤条,我意识到它是被固定住的,且有一股力量将它不断拉向地面,而我要做的就是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也许它将挽救我的性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当我的意识再一次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我的视线里出现了熟悉的地面,我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

终于,我重新站在地面上。狂风中,十余个半身裸露、脸上涂着颜料的壮汉手持长矛警惕地围住我,见我举起双手,这才慢慢靠拢,用绳子将我的双手在身后绑住,然后系到石堆上。

那是一片巨石林立的石阵,这些壮汉以石头为屏障,在风暴中不知在做什么。除了围住我的十余个壮汉,边上还有五个壮汉手持钓鱼竿样子的长棍,长棍上有一个闪着红光的灯以及一块显示屏样貌的玻璃块。只见他们有规则地甩动长棍,在红灯变绿的瞬间开始往回收棍,不到一会儿,长棍尽头一条藤条系着各式各样的物资安全落地。

我想起阿山描述的鱼卡阿旦部落人的样子,知道自己遇上了他们,也明白了自己究竟是如何获救的。

风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弱,到最后天空重新露出了蓝色。五个壮汉身边早已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他们在长棍上一按,数十米长的棍子瞬间缩成手掌大小。他们分出两人看押我,其余的人纷纷背上物资,带着我在迷宫似的巨石阵中左拐右绕,又在一望无垠的土地上不知走了多久,随后眼前竟诡异地出现了一个地洞。

他们押着我朝地洞底下走去。

五.鱼卡阿旦部落

在黑暗中沿着斜坡往下走,能感觉到脚下布满石块、砂砾,稍不小心,便一个踉跄,而我身前那群扛着重物的壮汉行走在这样的路上,本该更加不易,但他们却如履平地,大步流星。

大约五分钟后,眼前渐渐出现光亮,一个数百平米的空间出现在眼前。放眼望去,这个洞穴的边边角角充斥着人工开凿的痕迹,火把看似没有条理地分布在不同位置的石柱上,但只要稍加留意便会发现,它们照亮了洞穴里几乎每一块重要的角落。

洞穴分為五个区域,正前方是一块祭祀用的高台,位于洞穴中央;高台左侧放置着一排排各式各样的机器,右侧是摆放生活必需品的工作区;洞穴入口处则是同救我性命的那群汉子一样强壮的部落男人,高台后方看上去是一片格子一样的住宅区。

见我们进来,洞穴里的人纷纷望向洞口。外围的那群壮汉围了过来,接过那些物资,向看押我的那几名壮汉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在询问我的来历。随后,他们又都渐渐散开,拿着东西前往各个位置。

我被壮汉押着继续往前走,沿路可以看到部落使用的工具。部落里的人有些用最简陋的石器雕凿器皿,也有用悬在半空自动研磨的机器处理壮汉们从风暴中带来的东西。

两种风格截然不同的物件就这么被放置在一起,给人莫名的荒诞感。

又走了片刻,我远远望见阿山口中那块立在洞穴中央的石碑;再稍近一些,能看清上面的图案了,我果然看到了同米雪母亲笔下并无二致的那个标志。

这样原始的部落同那个能量巨大的幕后组织有何关联?洞穴里那些现代物件是否又出自幕后组织之手?我该如何找出这个幕后组织,又该如何找到米雪的父亲?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却又突然想到米雪此时生死未卜,即便自己找到了米雪的父亲,那又有什么用呢?

正当我万分沮丧的时候,前方传来一阵欢呼。我抬头望去,在一个高台之上匍匐着众多老人,他们的着装同那些壮汉相比精致不少,此刻却恭顺地低着头面对一个女子。

那女子背对着我,穿的衣服看上去很眼熟,此刻站在台上显得战战兢兢。我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不由激动起来。我继续随壮汉前行,走到可以看清女子的地方,猛回头。

站在台上的竟然是米雪!

我激动地转身向高台跑去,身后的两个壮汉被我突然的举动惊住。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已经跑到距离高台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我只感到身后一阵破空的声响,本能地闪躲,长矛擦着我的身子飞过,深深扎进地面,足有半寸之深。

只是这么躲闪的时间,其中一名壮汉已然赶到我的身边。他一把抓向我的肩头,被我向后一撤躲过。与此同时,高台下面的两个守卫也扑了上来,眼看就要被他们制服,却听见米雪高呼我的名字。

我抬头看见米雪从高台上走下来,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老人也纷纷起身。他们看见米雪的神情,察觉出米雪认识我,连忙向那几名壮汉低声呵斥了几句,壮汉纷纷退下。

“白大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米雪来到我身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那些老人见状又连忙伏倒在地,以额贴地,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我疑惑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向米雪询问,米雪也一脸茫然。

她告诉我,在她昏迷前最后的印象便是自己被风暴卷走,而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然而当她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高台之上,眼前的这群老人匍匐在地上。

我闻言暗自思索,这群部落里的人一定是将米雪错认为他们崇拜的对象,虽然言语不通,但有了这个误会,我和米雪的性命应该暂时无忧。我附耳对米雪轻语几句,米雪点点头,走到带头的老人面前,做了一个吃饭的手势。

老人一愣,转身向众人高呼了一句什么,洞穴里的人都发出一阵欢呼,随后跪倒在地。

一时间洞穴里安静极了,在老人带领下,我和米雪来到一台看上去和洗衣机相像的机器面前,老人躬身请米雪操作,米雪强作镇定示意老人上前,老人一副荣幸备至的样子,跪倒在地,轻吻米雪的鞋子,走到机器前,打开盖子,从一旁一对乳白色的石头堆里取了一块,放进盒子里。

随后,机器像被激活一般亮了起来。老人熟练地按动键盘,不一会儿,一股炸鸡的香味传来。我和米雪面面相觑,看着老人从机器里拿出两份炸鸡和可乐,恭敬地放到我们面前。

我给米雪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率先开动,拿起炸鸡和可乐吃了起来。

经过剛刚一阵子的折腾,本就饥肠辘辘的我狼吞虎咽地将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米雪也好不到哪去,尽管速度没有我快,但她连骨头缝隙里的肉都没有放过。

也许是看到了我们的样子,老人再次走到机器面前,不一会儿,一大堆现代社会才能见到的食物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和米雪望着这满满一桌的东西,又环顾四周看了看众人眼睛里的渴望。米雪忍不住起身将食物递到老人面前。老人犹豫了一下,接过食物,感激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米雪又指了指洞穴里的人,做了一个将食物分发的动作,老人面露诧异,随后向跪拜的众人说了一番话,洞穴里顿时发出比刚刚更加响亮的欢呼。随后,不知从哪里蹿出一群年轻人,他们脸上画的彩泥更加艳丽,裙摆更加飘逸,他们或拿着细长的管状乐器,或手持拨浪鼓样式的小鼓,或腰间拖着手鼓,一边高声唱着,一边演奏着乐器。

顿时,洞穴里被震天的歌声乐器声淹没,人们纷纷举起双手,围绕着火堆随着音乐舞蹈,俨然一场狂欢。

老人站在机器旁,部落里的族人一个个依次上前,从老人手中接过食物,然后向米雪俯身磕头。而那台机器就像不会停歇的怪兽,不间歇地吐出那些美味可口的食物,偶有间歇也是老人重新打开盖子,更换已经变了样子的乳白色石块。

在老人更换石头的一霎,我看清楚从机器里取出的乳白色石块已然成为似玉非玉的东西,那分明是张家的祖传至宝。

我强压住心中的振动,与米雪一起加入鱼卡阿丹部落的狂欢之中。

这场狂欢一直持续到晚上,我同米雪被安置在住宅区两个不同的地方,相隔不远,数十步路的距离。两个卧处都铺着草垫,边上有小型的火堆,熄灭的火堆仍有余烬,可以用来取暖,是住宅区域较好的两个位置。

我躺在草垫上面辗转反侧,回想这一天遭遇的一切,有一种不真实感。我开始琢磨鱼卡阿丹部落不寻常的地方,思考如何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打听米雪父亲的下落。越想越睡不着,我干脆起身从住处离开,沿着洞穴一路踱步。

不知不觉中,我慢慢走到了洞口,洞口守着两个壮汉,我没有再往前。从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小方天,我感觉自己就像置身井底鼠目寸光的蛙。

我突然意识到这世间有无数我不曾见识也无法理解的事物,比如这个部落里那些神奇的机器。机器?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我们是不是可以依靠机器来与部落的人沟通?

我快速梳理了一遍想法,确认方法可行后快步走向米雪的住处。

米雪的住处面向洞穴的入口,位于洞穴的中间部位。我远远看见米雪走出住处,往小巷子里走,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却发现她似乎是被两个人架着离开的。

我心中暗叫不妙,加快步子,追赶上去。接近了才发现,米雪身旁的两人并非鱼卡阿旦部落的人,而是米雪母亲口中身穿黑袍的神秘人。

洞穴的入口处守着壮汉,他们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是鱼卡阿旦部落的人放他们进来的?刚刚的一切都是假象?他们为何要绑架米雪?他们要带米雪去哪里?

我心中闪过无数的疑问,悄悄跟在他们身后,准备找准机会救下米雪。

那两个黑袍神秘人在洞穴里七拐八绕,看上去对这里熟悉异常,我心中的不安感愈加强烈。

虽然我们是被部落的人救下的,他们看起来对我们也十分友好,可是,身在异处,我又怎能放松警惕,犯致命的错误?如果不是刚刚机缘巧合,米雪就这么被人带走,天知道他们会对她犯下怎样的恶行。

我的神经愈加绷紧,在拐过一堵石墙的时候,洞穴中央响起一阵轰鸣。我顾不得回头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趁着这混乱的时候,在轰鸣声的掩护下快速跑到两个黑袍人身后,对准他们的脖颈正准备一记手刀,脑后却突然一阵刺痛,昏倒在地上。

六.新世界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那是一个银灰色的房间,屋子不大,二十来平米,四面墙中有三面是金属的,还有一面看上去像是单向玻璃。

房间里除了床还有一个柜子,白色的光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但我却找不到灯。不知为何,屋子简陋的摆设令我想起那些关着小白鼠的小型实验舱。

我忍不住从床上下来,走近那堵玻璃墙向外张望。屋外灯光很暗,依稀能看到银灰色的走廊。

我的后脑勺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原本一片空白的大脑渐渐恢复了记忆。我想起了鱼卡阿旦部落,想起了那两个黑衣人,想起了被抓走的米雪,想起了脑后传来的一记闷响——这间屋子并非实验舱,而是监狱。

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心中愈发烦躁不安。我试图寻找房间的门,可屋子的四面墙就像浑然天成一般,连缝隙都找不到。我又想起那些从舱顶被放进实验舱的小白鼠,挪动铁床,站在上面,摸索天花板上的缝隙。

一圈下来,依旧一无所获。

我一脚踹在玻璃墙上,本是发泄,谁想那堵预料中坚硬无比的玻璃墙竟应声破碎,随后走廊里响起警铃声。我急忙跑出屋子,认准一个方向向前飞奔。

不知为何,警铃响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发现有人赶来,这清一色的银灰让我仿佛置身迷宫玩具之中,仿佛一个荒唐的玩笑,又像是一场噩梦。但无论我身在何处,这里都应该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地方,为何眼下警报四起,却无人顾及?

这像极了一个阴谋,但我却又不得不抓住眼前唯一的机会,使劲向前跑,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在走廊尽头我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他的身后有一扇电子门。

他看见我,显得有些惊慌,大叫一声转身就要逃。我上前一记手刀将他打晕,然后摘下他身上的工作牌,对准电子门一刷,一扇小门应声而开。

我望了一眼身后无穷尽的走廊,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电子门的后面同样是一条走廊,但与银灰色的走廊不同,大约二十余步后便走到了尽头。那是一堵石门,我轻轻一推,门便开了。我走出去,石门外是一条小弄堂。

小弄堂里没有人,很僻静,拐了两个弯走出弄堂,只听到头上一声呼啸。我本能地抬手护住头部,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抬头望向空中,错综复杂的悬空管道里造型如同概念车一般的车子飞驰而过;巨型的航空母舰悬浮在高空,遮天蔽日,投下一片阴影,仿佛一块巨大的金属嵌在云朵里,随风飘动;街道两旁的高楼直插云霄,它们造型各异,但几乎都是标准几何图形的应用,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在高楼的不同高度均匀地环绕着一圈圈行星环似的绿色漂浮物……

海市蜃楼里的那座城市竟然真的存在!我望着眼前这如同科幻电影画面般的场景,恍如身处梦境。这种忽如其来的震撼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也绝不是当初看到海市蜃楼时的感受能类比的。

震撼之余,我又感到疑惑。这座城市到底在哪里?我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座城市里?

我走在街道上,路上行人不多,但都把视线投向我。我看了看他们色彩艳丽的衣服,再看看自己的白衣服牛仔裤,意识到问题所在,于是拐进一个居民楼,四处张望无人,从窗边的晾衣杆上顺了两件男装。

拿上衣服正准备离去,回头看到一个黑人从一旁的洋房里出来。看到我,他显得有些诧异:“你好,请问你和乔治是什么关系?”

我一愣,看到他盯着我手里的衣服,立刻反应过来:“我是乔治的亲戚,今天刚来他家。他正在忙,喊我帮他收衣服。”

“可是乔治一家是白人,你怎么会——”那个黑人闻言有些奇怪。

“我——我这是晒黑的。”我满嘴胡言,刚说出口便后悔不已,这样愚蠢的谎言一定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如果他把乔治叫出来,我岂非一下子就穿帮了。

想到这里,我用余光打量四周,寻找逃跑的路,以防他们引来追捕我的那群黑袍神秘人。谁料,那黑人竟朝我鞠了个躬,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的意思,让你误会冒犯你了,对不起,麻烦帮我向乔治问好。”

说完,他竟转身离去了。

我愣在原地——如此拙劣的谎言,对方却丝毫不起疑心。他的样子不像是出于对乔治家的友谊才不做过于冒犯的事情,更不像是假装,而是真心诚意地,完全相信了我所说的话。

他眼睛里的单纯,让我想起了那些未经世事的孩子。他对别人的话毫不怀疑,我相信哪怕我说出再荒诞的事情,他都会不假思索地相信。

我匆忙找了个角落,换上衣裤,然后循着路标朝大路走去。

来到主干道时,汹涌的人群出现在眼前。黑人、白人、黄种人,我仿佛置身于未来的国际化大都市,他们都行色匆匆,对于我的出现无人留意。

我就这么混在人群中,一边观察一边寻找破局的线索。很快,我发现了两个奇怪的现象——路上的行人虽多,但他们行走的方向似乎都是一致的,像流水线上的机器人,被人为地设定了前进坐标;他们行色匆匆,有彼此结伴而行的,交谈的语言都是字正腔圆的中文。

你可以想象一下,当你面前的黑人和白人都流利地讲着一口中文,不带一丝口音,这样的画面是何等诡异。

犹豫片刻,我拦住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男生,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好,请问你有空帮我个忙吗?”

男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没问題,你遇到什么问题了?”

“可能会占用你比较长的时间,不知道你现在要去忙什么,会不会打扰你的安排?”

“比较长的时间吗?”男生看了看手表,“可是现在不是所有人要去学校上集体课么?你不用去吗?”

“哦,我就是想找人带我去学校。”我不动声色地说道,“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生病了,快一个多月没来学校,听人说学校地址变了,所以才想麻烦你帮忙。”

“生病了?你没有去医院吗?为什么休息了这么久?”男生有些诧异,不过没有深究,而是把话题转移开,“我也没听说学校地址变了呀?是不是系统通知出错了?”

我正思考应对之策,男生却没有再追究下去,而是对我说道:“我带你过去吧。”

我松了一口气,与他同行。一路上,我不住地和他搭话,他毫无戒备地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从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似乎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男生从一出生便生活在這座城市,对于其他人种说中文也觉得理所应当。

我们来到一片建筑群前,看外形像极了欧洲的教堂。学校没有围墙,也没有门,人们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没有看见保安。它就像一个开放的广场,任由人进入,没采用任何的防护措施。

男生同我告别,从左手边的走廊进入,我随意选了个人少的走廊,沿路走去。

每个教室里都有鹅蛋状的机器,我看准一个空荡些的房间,走进去学其他人的样子坐下,屁股底下的坐垫与平日里沙发或是靠垫的材质不同,有些许冰凉,却异常贴合人身。

我刚坐进去,舱门的面板便自动合上,随后灯光暗了下来,裸眼立体的场景出现在眼前。我尝试操作面板,人性化的交互设计。我快速摸清了门道。

目录上的内容同常见的学科分类并无太大不同,只是类似于微积分之类的专业学习都被设置为基础。我粗略浏览,不时被里面的内容震撼——七个千禧数学难题被作为已解的问题教学,相对论同量子力学矛盾之处基本被解决,基因的秘密得窥门径,艺术风格趋向大胆奔放,文学作品内敛且有大的格局视野……

我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知识,只是隐隐感觉,文化学科里的内容,似乎少了一些什么。

突然,舱门外传来一阵敲击声。我操纵按钮打开舱门,发现一个瘦黑的男生站在外面。他看到我显得有些意外,对我问道:“同学你好,这是我的机器,你怎么坐在里面?”

他的话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他们纷纷朝我这个位置看了过来。我暗叫不妙,扯谎道:“同学你好,我接到临时通知,调换我来这个位置,你是没有接到消息吗?”

男生一愣,显然相信了我的话。他万分抱歉地向我鞠躬,随后离去。

我松了一口气,想要趁早离开,但不想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打定主意稍等片刻便趁机溜走,还没来得及动身,却看见那个男生从门外折返回来。

“同学,我查看了一下学校的安排,并没有看到你说的通知,麻烦你给我看看你的通知。应该是系统出了错。”

我一愣,没有料到他回来得这么快,只能继续扯谎:“那个,通知我没有带。”

“没有带?”男生有些诧异,他突然呆立在原地,眼睛全然无神,但细细观察,能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灰色薄膜,“同学你报一下身份证,我帮你查询一下好了。”

“不好意思,我忘了。”我绷紧身体,知道自己的谎没办法再圆下去。正当我打算在对方提出异议的瞬间击倒他逃出去的时候,男生竟然意外地答应下来。

“这样吗?那确实有些麻烦。要不这样,你先用着机器,我去和校方沟通一下。”

“边上的机器空着,你要不先用那个?”我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生怕对方是假装相信然后出去叫人,所以提议道。

男生显得有些诧异,说:“没有接到学校的通知,不能这样做吧?”

“也对,”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继续试探道,“要不这样,你先用这台机器,还是我去和学校沟通吧。”

“这样吗?”男生面露感激,“那真是太麻烦你了。”

说着,他再次向我鞠了个躬,坐进了机器里。

我看见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怀疑。我心中那丝疑惑似乎找到了答案,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意识到,系统里的文章和艺术品,缺了谎言、暴力、血腥……所有负面的东西。

思考间,我看到门外走来两个壮汉,他们不动声色地朝我接近,我却一眼辨认出他们和周围人的区别——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和这里所有人不一样。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外面来的。

我意识到这一点,不等他们接近,猛地转身,跑到那台机器面前,用手肘狠狠砸在玻璃舱门上。

玻璃舱门碎了一地,也割破了我的皮肤,血顺着胳膊流到地上,我却顾不得这些,一把将男生从机器里拖了出来,拿起一块碎玻璃指向他的喉咙。

男生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似乎不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反倒关心起我受伤的手臂:“同学,你手受伤了,我带你去医务室治疗一下吧。”

“闭嘴!”

我强迫自己不去相信他,没错,刚刚一定是他假装天真骗过了我,偷偷报告了壮汉。想到这里,我手中的玻璃又朝男生的喉间贴近了几分,男生此刻似乎终于感受到了威胁,闭嘴不再说话。我对着那两个壮汉大喊:“你们不要过来!”

其中一个壮汉却丝毫不理睬我的话,他就像看不见我手里的人质,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直刺向我。他身边那个略瘦的男人显得有些犹豫,刚要伸手,却已阻拦不及。

眼见那匕首就要刺到我的心窝,正准备躲闪,突然从身后闪出一道黑影挡在我面前。随着一声惨叫,刚刚坐在边上同我素不相识的男生被划破了胳膊,血一滴滴落到地面上。

他捂住自己受伤的手,却顾不上疼痛,而是对我和壮汉说道:“这两位同学,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大家好好说,不要动手。”

“他要害我!”我大喊一声。

壮汉也不辩解,冷哼一声,准备继续出手,却见教室里围观的同学纷纷涌了上来,挡在我身前。

一旁略瘦的男人此时正对着耳麦不知道说着些什么,神情有些着急。眼看壮汉还要继续动手,他望着教室外面喊道:“米老来了!”

那个壮汉闻言一犹豫,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头发夹杂着白丝的中年男人快步从门外赶来。壮汉见状收起了匕首,虽然有些不服,但依旧同那个略瘦的男人一起上前迎接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显然已经知道教室里发生的一切,他先是对那个动手的壮汉低声斥责了几句,随后对那群学生说道:“同学们,这是一个误会,你们先散了吧,我们不会再动手了。”

那群学生不见有丝毫怀疑,闻言纷纷散去。中年男人又转头对我说道:“白时,你不要激动,我是米雪的父亲,我们对你没有恶意。”

我一愣,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但手里的玻璃却丝毫没有松动:“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让米雪来见我!”

“她在路上了,就来了,你先不要伤害你手里的学生。”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不再动弹,他对着耳麦说了几句什么,不一会儿,米雪从屋外走了进来。

“白大哥,他真的是我的父亲,他们对我们没有恶意。”

七.真相

同米雪从那座城市出来,我们重新回到那全是银色的走廊,来到一个房间坐下。我用眼神向她示意屋子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米雪一边对我说没事,一边朝我做了一个手势。

那个手势是平日里我们玩桌游联合欺负陈琛的作弊暗号,意思是她拿到的是好人牌。此时,在对方不可能知道这种小暗号的情况下,米雪还朝我做出这样的手势,意思便是告诉我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人的胁迫,让我可以完全放心。

我见状终于收起最后的防备,迫不及待地向她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米雪示意我不要着急,然后不紧不慢地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向我解释了一遍。

原来,米雪的父亲是那个年代少见的大学生,还同时拥有工程建筑学和社会学双学位。毕业后,由于特定的时代背景,虽然满腹学识,但依旧做着再普通不过的工作。

上学的时候,米雪的父亲在学校图书馆看过不少在当时极为珍贵的国外读物,其中归属科幻门类的令他十分痴迷。毕业工作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看到那些读物,想念之余,他干脆自己创作起来。

本来,凭米雪父亲深厚的科学素养和多年在科幻文学里的浸润,完全可以创作出在当时备受欢迎的常规类型的科幻小说,然而米雪的父亲认为未来的可能性不应该仅仅局限于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同样也存在美好和谐的可能。

于是,他在工程专业和社会学的基础上创作了大量描述美好未来的小说,从理论层面设计出培养人类美好品质和社会和谐发展的故事。

然而,他忽视了小说的本质,便是人们渴望在历经磨难后获得幸福的代入感。这使得他创作的小说一次次被杂志社退稿,更有甚者直言他不适合创作科幻小说。就在米雪父亲自我怀疑的时候,突然有两位身穿军装的军官找到了他。

在那个年代,军官是社会上备受人尊敬并且具有较高权利的职业。米雪父亲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当得知眼前的两位军官对于他创作的小说很感兴趣,并邀请他加入创作一个新的世界的时候,本已对自己创作能力失去信心的米雪父亲如同遇见伯乐一般,毫不犹豫便答应下来。

再后来,这两位军官里面较年轻的一个便成为米雪父亲的联络员,他交给米雪父亲许多设计不同学科的专业资料,并要求签署保密协议,米雪父亲意识到自己加入了一项秘密的工程——这不是简单的创作小说,而是真的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随着工作量越来越大,他辞去了普通的工作,对外宣称是一名科幻作家。他创造的世界越完备,接触到的资料也就越多。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参与的这项工程所需要的技术远远超过当时的科技水平,这也意味着他的身份愈加需要保密。

这个过程经历的时间以十年为单位,这期间米雪的父亲遇到了那个女人,也就是米雪的母亲。他们成立了家庭,也生育了自己的孩子,米雪。

当米雪的父亲以为一切都按照他想象的轨迹完美运行的时候,他接到通知,自己被任命为“新世界”项目的框架设计师,需要直接加入项目中,并且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他的父母妻儿。

米雪的父亲斗争过,也消极怠工抵抗过,最终,他在得到妥善安排米雪母女的保证之后,来到了这个位于龙湾镇附近地底之下的雄伟城市。

很快,米雪父亲的才华在这个项目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专业的学科背景使他慢慢从框架的设计师升为总设计师,再到跨部门的总负责人。他能够接触到的资料越来越多,也渐渐明白自己从事的工作有怎样伟大的目的。

这是一个全球绝大多数国家共同参与的工程,项目的起因是天文机构接收到的异常电波。一开始,这些报告被放在办公室堆积如山的文件堆里,但随着不同机构不断的报告,这件事情终于引起了重视。

首先对这些报告表现出兴趣的是情报部门,他们怀疑龙湾区域内出现的异常电波是敌国分子交换情报的秘密通訊手段。在调集大量精英集中破译后,异常电波的信息终于被解读出来,里面的内容大大出乎情报部门的意外。里面通俗的话只有几句,“三百年后,人类内斗灭亡,呈上科技发展树的最优解,希望你们共同努力,打造新的世界,避免灾祸。”之后,便是海量不同门类不同学科的知识。

情报部门一开始以为是敌国扰乱国内发展的新手段,但循着电波信息里给出的位置在龙湾地底找到几种人类未曾发现的矿物质并试验了几项电波信息里最浅显的知识后,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一场骗局,而是真实有用的高科技知识。

于是,这份信息第一时间被呈到了最高领导人手里。在经过深思熟虑和权衡利弊之后,领导人确信提供如此知识的未知生物绝不可能开出人类灭亡的玩笑,开始正视各国斗争。他提出建立一座承载人类文明未来希望的城市,并邀请全球各国家共同参与,地址就定在龙湾附近的地底,并用电波信息里那句话的末尾命名这个项目——“新世界”。

各国首脑在这份庞大到全世界共同参与都无法饱和运转的知识财富面前,失去了斗争的念头。他们达成一致,停止冷战,在各自国家的内部抽调最优秀最合适的人才,参与这项避免人类文明覆灭的项目。

这便是米雪的父亲——当年便被选中参与到“新世界”项目的设计师,现在跨部门负责人——不得不抛弃米雪母女、神秘消失的原因。

我听完米雪的讲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我本以为刚刚在那个“新世界”的城市里见到的雄伟建筑、未来感的飞车、那群说着中文的各色人种以及这一路来的经历,已经是我这一辈子能够经历的最离奇最古怪最神秘的事件,然而几分钟前听到的一切让我意识到,这是作为人类能够参与和接触到的,最庞大最隐秘的事件。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即便是米雪这样的朋友将这一切讲述给我听,我想我的反应也将会是质疑而非毫无顾虑的相信。

一时间,我的脑海中联想到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无论是近年来的科技爆炸,还是各个国家间构建的地球村,我无法不将它们与“新世界”计划关联起来。我呆坐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想起刚刚同米雪举止亲密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同父亲和解了?”

米雪点点头:“换作是我,面临这样的情况,一样会作出相同的选择。他既是为了人类,也是为了我和母亲,还有我们的后代。”

我看着米雪懂事的样子,为陈琛找到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感到高兴。但很快我便意识到一个问题,犹豫片刻,委婉地问道:“所以,你打算留在父亲身边吗?”

“对,”米雪道,“我和父亲很久没见了,我也很愿意参与这样伟大的事件。另外,我父亲听说了你的事情,也同样邀请你参与‘新世界’的项目。他说,有了你的帮助,‘新世界’项目的进展会加快不少。”

我闻言苦笑了一声,说:“我想,这恐怕不仅仅是邀请,我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米雪一愣,没想到我竟这么直白地将话说破,面露羞愧,转而走到我身边,朝一边的摄像头努努嘴,对我轻声说道:“这不是我父亲的意思,他尽力了。”

我转而想到这么多年来米雪父亲都没有把米雪接过来,现如今万不得已主动见了我和米雪并将我们留了下来,想来也是他作为一名父亲竭尽所能为女儿做的最好的安排。我又不禁感到一阵悲哀,以建立完美新世界为目的的项目组内部却依旧勾心斗角,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想到这里,我转身面向监控摄像头,说道:“我知道现在一定有人在监控前看着我,我想请你们去看看那座‘新世界’城市,它已经被毁了,你们将我们强行留下来的唯一用处,也只能是为这座城市默哀。”

说完这番话,我便不再动作,坐回到一脸诧异的米雪身边,询问其他和陈琛的情况。

接下去的几天,我如身处家中般正常生活,每日同米雪一起插科打诨,也没有外人来打扰我们。但我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监控记录下来,由专人观察。同样我也料定,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很快便會有人前来找我谈话。

果然,在第三日的晚上,米雪父亲来到我的房间,同我和米雪一起用过晚餐后,带着我走到屋外。

长到看不见尽头的走廊里,米雪父亲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我几次想要开口询问,但看到他单薄的背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尽管早已料到那座城市这几日发生的变化,但我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对于这位老人造成的伤害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之前在屋子里我便看出他在米雪面前强颜欢笑,到了屋外,他整个人便垮了下去。他佝偻的身子显得那么无助,再也没有当初运筹帷幄的从容。

在迷宫里走了不知多久,我们来到一个电梯。电梯由黑色的不知名金属制成,操作界面上只有两个按键。随着我们的进入,这个封闭空间里开始播放柔和的音乐。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炙热,大约十来首歌后,电梯终于停止运转。

我随米雪父亲走出电梯,来到一处呈椭圆形的房间。房间是由同电梯一样的黑色金属材质建成,中间有一条圆柱形的透明管道,可以看到深红色的光。

“这里是新世界城市的核心。”米雪父亲示意我往下看,我靠近栏杆只望见满目的黑暗,“它直通地核,将热能转化成人类社会需要的所有能源。”

“仅仅这项工程,就耗费了我们近十年的功夫,却也成为新世界城市存在的基础,把它称作新世界的太阳一点不为过。”

“而这台机器在运行过程中产生的废气经过我们的处理降到了最低,但仍需向外排放,这便是形成龙湾风暴的原因。”

米雪的父亲带着我继续往前走,依次参观过水电气路等基础设施后,重新坐着电梯返回地壳高处,来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空地上。他按动按钮,脚下的地板变得透明,底下是那座新世界城市。米雪的父亲蹲下身望着这座城市,用手轻轻拂过地面,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远远地就可以看到,这座伟岸美丽的城市此刻火光四起,米雪父亲按动按钮,透明地板变为屏幕,无数幅画面出现在眼前。

街道上,一个瘦弱的男人被壮汉抢走了钱包,他看到路旁的女人,把她拖到角落,压在她身上蠕动,女人衣衫不整地从角落出来,看到一旁颤颤巍巍的老人,恶作剧似地一把将他推倒,老人起身看到路边的小孩,将他手里的冰淇淋打落,用脚狠踩;一家俱乐部里,黑人白人同黄人形成三个派别,坐在圆桌前对峙,随着一声声叫骂,终于有人掀桌,场面陷入混乱;高空的航空母舰互相撞击,管道里的飞车狂飙对撞,破碎的玻璃、金属从天而降,落在地上,砸在行人身上,一片狼藉和悲鸣;大型体育馆里,茫茫的人群赤身裸体。伴随着迷幻的音乐,他们像是沉浸在幻觉中,高台上坐着一个黑人,画面放大,分明是乔治家隔壁那个纯真的黑人,随着他的一声高呼,众人贡献出自己的财物,互相拥吻;占据屏幕最大面积的,是那学校建筑群前的几条街,混杂着各个年龄阶层的人们在街上高呼口号,所经之处如同蝗虫过境,商铺、交通工具、反抗者无一幸免,打头的是那个被我挟持后还问我伤口是否要紧的男孩……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人群中那几个挺身而出的黑影,那个带我到学校的男生,都在人群中咆哮着,挥舞着拳头。尽管我预料到人类的恶劣本性会在他们身上传播,但万万没有想到局面竟坏到这样的地步。

正当我对眼前的一切诧异万分的时候,米雪的父亲长叹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猜到会发生这一切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推断:“自古以来,人们一直对‘性本善’和‘性本恶’的观点争论不休,但无论哪个观点都无法否认,人在接触恶行后除了厌恶和排斥之外,还有一种叫模仿的行为。这种行为或是有意识的,或是无意识的,但它的操作成本使得它的传播速度远远超过人类对善行的模仿。”

“因此,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欺骗、色欲……在一座从未有过恶行的城市里一旦出现,就会以无可挽回的速度传播开来。”

“也许他们的欺瞒和暴力在我们眼里还很幼稚,但不要忘了,他们的欺压对象是一群比他们更单纯的人。而‘新世界’城市的高科技又会无限放大这份恶,这便是眼前疯狂行为产生的原因。”

米雪的父亲蹲在地上若有所思,片刻后起身,说起了别的话题:“你知道么,其实‘新世界’计划并没有表面上那样一帆风顺。项目伊始,各国的领导人在权衡利弊后作出了合作的决定,但随着地下城投入的不断加大以及领导人的换代更迭,很多人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暗地里已经放缓了项目的参与。即便我们愿意调整当初的规定,让一部分科研成果流入地上社会,但仍然无法阻止他们在项目组里形成一个反对的派别。”

“由于地下城项目的完美运行,加之‘新世界’居民表现出的强大潜力,反对派在平日里找不到好的借口,但你们的出现使得他们蠢蠢欲动。”

“我是项目比较重要的负责人,他们在得知米雪是我女儿的情况之后将她带到地下城,我竭尽全力保住了你们,但在他们的坚持下先对你们进行隔离观察。”

“因为我很久没有见到米雪,所以心思全在她身上,没有放太多的精力在你身上,没成想惹出这样的祸事,这件事情的责任在我,我向你道歉。”

我心中一颤,从米雪父亲的言语中觉察出了一丝线索。当初逃出隔离室时的轻而易举以及防备力量的松懈令我感到诧异,此时听完米雪父亲的话,我心中生出不好的猜想——莫非我逃离隔离室进入“新世界”城市的行动其实是出自反对派的安排?

我没有说出心中的想法,因为我预料到了米雪父亲接下去的说辞,而我心中则有一个同预想中截然不同的答案。

米雪父亲继续说道:“在你提醒之后我们一直密切观察这‘新世界’城市里的情况,当我们准备采取措施对一部分人进行隔离时,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控的程度。”

“我认为这是一场意外,提出可以从头培养一批‘新世界’居民,但反对派则坚持,耗费如此大精力打造的‘新世界’如此不堪一击,应该中止项目,甚至将你法办,双方僵持不下。”

“米雪一直向我夸赞你的才能,所以我今天特地来见你,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挽救当前局面的办法。”

“没有办法。”我看着米雪父亲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表情,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在我看來,‘新世界’计划从一开始就把方向弄错了。”

“不,不,不是这样的。”

米雪父亲显得有些不能接受。我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到他的肩上安抚他的情绪:“我相信你一定看过威尔斯的《世界大战》,‘新世界’城市里的人们便如同未曾经历病毒的火星人,一旦感染,结局便只有死亡——对他们美好品德的培养,对他们从未渗透过恶行的教育,便是这个项目注定失败的原因。”

“即便没有我的闯入,也会有其他人,你不可能保护他们一辈子。退一万步讲,就算在人类的有生之年,我们都保护了他们让他们得以没有沾染这些恶行,那如果有一天当他们遭遇其他文明的时候,又拿什么来抵御其他文明的欺骗、暴力、血腥?”

“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如果真的像你说的,不管我们怎么做,‘新世界’计划的结局都是走向毁灭,那我们又如何去创造电波信息里说的那个新世界呢?”米雪父亲眼睛里最后一丝希望的光熄灭了,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对我喊道。

“很简单,发展科技。”

米雪父亲听到我的话,因为绝望低下的头重新抬了起来。他望着我,显得有些诧异,显然是在等待我的下文。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将心中的想法讲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人类为何会内斗?因为食物、因为能源、因为空间,因为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人类的贪婪和不知足既是祸事的成因,却也同样是文明进步的动因。”

“一开始,人类渴望衣食无忧,于是有了农耕畜牧;人类不知足,我们渴望更多的财富,更好的生活品质,于是有了工业革命;人类还是不知足,我们渴望伸手即来的便利,于是有了互联网时代;我们依旧不知足,我们渴望健康和长生,渴望永远幸福,所以我们在开创下一个时代,而这一切的根源,便是发展速度不断加快的科学和技术。”

“人的劣根性是把双刃剑,既可以毁灭我们,也可以成就我们。当科技发展的速度远远超过我们对欲望的扩展时,我们将文明地对待他人,对待其他生物,劣根性将深埋心底,就像国家的武器,不害人,但求自保。”

“你们一直以为电波信息里的创造新的世界,是创造一个没有劣根性的文明,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留下那么多的知识和技术,并非要我们消除自身的劣根性,而是让我们用科技改进我们的现实生活。当食物紧缺的时候,我们用科技创造食物;当能源紧缺的时候,我们用科技开发新的能源;当空间缺失的时候,我们用科技生活在海里、生活在天上,甚至征服环境恶劣的星球,让所有人能安居乐业!”

“这,也许才是新世界的真正含义。”

米雪父亲听完我一长段的发言,脸色变得阴沉,显然我的话为反对派提供了一个更好的理由。他没有立刻接话,像是在组织反驳的话语。当他正准备开口的时候,耳麦里似乎传来了指令。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选择默默将我送回房间。

后来我又在地下待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在反对派的强烈坚持下,我拥有了旁听会议的资格。

那段时间地下城又进驻了一批新的研究人员,对人口增长速率、人均小康水准经济基础、现有科研成果转化率、未来预期估算、社会发展预期等各个方面进行了大规模的研究和估算,最终建立出了最具可行性的数字模型。

在我参与的最后一场会议上,反对派通过经济利益、在我的说辞基础上建立的人类生存理论以及未来发展模型,说服了与会的诸多成员,以微弱的优势成功解散“新世界”地下城,转而开展“新人类”计划。

离开那天,是米雪父亲亲自送我到机场。在车上我们一路无言,只有临走时的一声长叹表达了他心中的那番唏嘘和感慨。

后记1

后来,我还去过一次龙湾,是受米雪父亲邀请。

“新世界”计划关闭后,龙湾镇的火星小镇旅行项目在不到半年时间里迅速落成。米雪的父亲也重新回到科幻圈,身份从一名科幻作家变成了科幻活动家。米雪则留在龙湾,陪同父亲与火星小镇旅行项目合作开展了极具规模的科幻征文比赛,并以异常光波电波作为主题,贯穿整个火星小镇项目的宣传思路。

第一届比赛结束后,米雪父亲邀请我参加那群科幻作家的聚会。陈琛与我同行,他为了能更方便地与米雪见面,向上面申请调换了负责的区域。

在颁奖典礼结束后,作家们一起到镇上的烧烤摊聚餐。我同微醺的米雪父亲交谈,其间忍不住问起关于鱼卡阿旦部落和圣女的事情。万万没想到,米雪父亲正是这件事情的当事者,向我详细讲述了来龙去脉。

原来,鱼卡阿旦部落是当地一个原始部落。“新世界”计划落地后,两方本来素无瓜葛。一次意外中,部落的成员误入地下通道,项目负责人派米雪父亲在内的小组上去遣散。不料过程中发生意外,小组成员被鱼卡阿旦部落救下,米雪父亲身上的设备被对方误认为是上天降下的宝物,他们便占据地下入口将其奉为圣地不愿离去。

小组成员回去后向负责人汇报了情况,在米雪父亲的建议下顺水推舟,干脆赠予部落更多的科技产品来实现神迹,并依托他们来进行当地不合理情形的神话和入口处的保卫工作。那件转化物质的机器,便是他们从“新世界”计划科研结果中选取的部分成果,可以通过能量自由转化物质。

至于米雪被尊为圣女的事情,米雪父亲并不知情。他推测是部落成员偶尔看到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米雪照片,因此误以为米雪便是上天降神。

听完这些,我恍然大悟,也推測出为何张家会有那块似玉非玉的能量块——张家的老爷子应该曾与鱼卡阿旦部落有过一段奇妙的交集,这台仪器既然能够转化食物,自然也能点石成金。联想到张家老爷子以珠宝发家,便不难理解那个被耗尽能量的石头为何成了张家不传世的镇宅之宝。

至于想要更多了解其中的曲折,自然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后记2

珊姐的父母同基地的那批工作人员一同,在签订了一系列的保密协议后重新回归了小镇,与珊姐重聚。

阿山也幸运地从那场风暴中逃脱,再次死里逃生的他终于鼓起勇气向珊姐表白。他拿着米雪给他的那笔奖金同珊姐一起成立了孤儿救助基金,渐渐在全国慈善圈子里小有名气。

只是珊姐一直没有变回原来的样子,米雪曾提出为珊姐整容,被她拒绝了。也许是她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也许是她不愿意为外在所累,又也许是她心甘情愿地用外在美换取现在的心灵美。

至于她的经历,就连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彻底成了一个谜。我只推测出一个大概合理的经过——她同样在那场风暴里逃脱,并且目睹了父母进入那个新世界。满心惊惧的她眼睁睁看着父母被抓走而无能为力,在逃出新世界的时候不小心触碰了改变人样貌的机器。

这便是我能给出的,相对比较合理的猜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