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铁路边长大

2022-03-07 06:41金艺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2年2期
关键词:蝎子鸭子火车

我们这些60后、70后都到了爱去往事里散步的年纪,铁路边的那些花花草草还停留在我们少年时,永远是一副迎风生长的样子。

2021年中秋,铁轨两侧的水稻集体镀上黄金色,空心菜的白花和红薯的紫花激动得向天吹起小喇叭。满脸沟壑绿中泛白的老丝瓜在空中摇头晃脑,笑话一只黄色的蝴蝶,它在黄色的丝瓜花上伪装成花瓣,黑白相间的触须和不安分的翅膀却暴露了它。

火车的颜色丰富而规整,绿色、红色、蓝色、黑色、白色,还有蓝白相间、绿白相间、橘白相间的火车头,当它们在稻田和菜地间飞驰,地面上所有的颜色就都被煽动得情绪激荡起来。

我最喜欢绿色的火车,它不管朝哪个方向开,都会把我载回童年。那时候所有的客运车辆都是绿色,长途车是绿色的,为铁路工人上下班方便开设的通勤车小运转也是绿色的。小运转每天在向塘和南昌之间来来回回好几趟,时常载着我们去往省城看那里的花花世界。特快长途车则开往谜一样的远方。

我伫立在田埂,听着风吹稻浪的窸窣声,火车撞击铁轨的哐当声,恍惚感觉我也是这大地上长出的一种颜色,这大地不仅生出我,还生出我哥我姐,我的同学,我儿时那些伙伴。

我出生时,我妈已由全职妈妈变成了向塘火车站售货组的工人。她把姐姐哥哥送到乡下外婆家带,把我留在身边。生命之初的几个月里我像棵小青菜那样被栽种在摇桶里,只能哭笑不能移动,等她回来喂奶时才能翻身得解放。火车的轰鸣就是我的摇篮曲,有时催我入眠,有时把我惊醒,朦胧中惊喜地发现妈妈的身影。

我妈每天上午下午都要请假回家给我喂奶。没有交通工具,先横穿铁轨,再走过笔直的站前路,左转进入团结街,经过机务段、菜市场、灯光球场,再右转路过铁路工人俱樂部、洗澡堂,再往左转进入友谊路,经过铁路医院和一大片野生梧桐树林、公务修制厂,半小时左右抵达我这棵等待浇灌的小青菜。

她每天来回四趟,腰都要累断了,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风。如果推开门时我眼角带笑她心里就春风荡漾,如果我哭得满脸通红嘴角额头都是汗水和眼泪,或因试图从桶里挣出而筋疲力尽无奈地歪仰着头睡去,我妈就会心疼得一个劲地埋怨自己:做去死啊,做点事女儿都顾不上。

断奶后我就被送到几百公里之遥的丰城白土外婆家,换回了我姐我哥。我姐比我哥年长两岁,我哥比我大四岁。当他俩手牵手站在路口等妈妈下班,满脸被铁路煤球场卸煤吹过来的煤灰罩得乌黑时,我正在外婆家努力练习爬过半米高的厢房门槛。去外婆家很方便,在向塘西站乘坐江边村列车几站后就可到达,我们就在向塘和白土之间的铁路上钟摆一样晃到读书的年纪。

我哥不记得他为什么在小学一年级入学时会错过开学日期,同学们都上了几天课,他才被爸妈从外婆家接回向塘来报名。作为一个迟到者,他一坐进教室就懵圈,老师要求同学们写完作业才能回去,他连题目都看不懂,紧张得出一身汗。不知是不是头没开好留下了心理阴影,他从此不爱读书,一面对作业本就如临深渊,不是玩橡皮就是咬铅笔,半天写不完一道题。

不愿读书的孩子会在别的方面展露优势。我妈发现我哥力气比一般人大,他能把盛满猪潲的大鼎锅从炉子上端上端下,我和我姐从来就没端动过。可他从不用这力气欺负人。有一次和隔壁男孩郑三忠一人拿一块石头对峙,三忠的石头扔过来打得他头皮流血,他手上的石头犹豫很久还是没扔出去。

我们家附近的铁路边有一个河塘,夏季清晨天麻麻亮,我哥就和小伙伴阿付一起去钓鱼,钓到太阳升起来回家吃早饭。通常我起床后去迎他,田里的禾苗和菜地里的绿叶盛满露珠,晨雾在阳光下渐渐消散,但我还是找不到小青蛙在哪个角落呱呱呱叫。

我现在还能清晰地回想起他们在铁路上行走的模样。戴着草帽,肩上扛着细细的鱼竿,手里有时用稻草拴着一条乌鱼晃荡,有时拎个小桶,里面的鲫鱼蹦跳着翻溅出水花滴落在洒满阳光的枕木间。没火车时,他俩就优哉游哉一节枕木一节枕木地走,汽笛一响就跳下路基跑向田埂。

我哥还无师自通练就了一手封炉子的绝活。那时候一日三餐都靠煤炉做饭。如果头天炉子封得不好,第二天早晨就要重新逗炉子。逗炉子时把刨花从炉底部的风口塞进去,点燃,让火一层层往上烧,依次烧着小柴火、大柴火,然后烧红煤球煤块或蜂窝煤。为了助推火势,我们常常拿把扇子对着风口使劲扇,扇得满院子烟,熏出眼泪呛出咳嗽,还不一定能赶在上课前吃上熟饭。我哥封的煤炉不会熄火。晚饭后他把煤灰捅干净,加几块新煤,等新煤烧着了一点,把稀煤盖在燃烧的煤上,封住炉口,再用火钳在稀煤中间插一个孔,孔大了煤会燃烧殆尽,孔小了没有足够空气煤也会熄灭,我哥拿捏得恰到好处,第二天早上捅开煤,火很快就旺起来。

我姐经常带我去看露天电影。有一次听说煤田地质勘探队有电影,她带我跟着一群大一些的伙伴,每人提着一个小板凳走了20分钟,到了煤田后说是不演了,可能向塘街上会演。小伙伴们都回去了,她又带着我走了40分钟到向塘街上,街上也没演。第二天她又说去水工看看,也许那里会演,走了30分钟,水工也冷冷清清的。两人没看成电影,又扛着小板凳回来,我姐一点都不丧气,她说万一呢,万一演了呢。

这件事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此后它一直潜移默化地影响我:认准的目标就必须努力去实现,努力过没实现也不遗憾。

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铁路医院门口,在医院正中心白求恩雕像的注视下,怀揣着向白爷爷学习的雄心壮志走向学校。去年秋回向塘时我特意去铁路医院看了看,白色雕像还在,表面不知是石膏还是乳胶漆已经风化成鳞片状,内穿列装外披风衣的白求恩昂首挺胸,几十年不变保持着国际共产主义战士随时准备奔赴前线的姿势。雕像四周的大松树、铁树以及高高低低的灌木,恰到好处地错落,让雕像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很显眼。成排的樟树正在落叶换装,一只斑鸠从树上飞出来掠过白求恩雕像,停在医院的路标牌上。空气里好像还弥漫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气味,安静中隐隐透着火热。

没有游乐场游戏机的诱惑,也没有各种补习班的束缚,车站的站台是我们课余时间最常去的地方。有时去给我妈送饭陪她卖货,有时就是去看热闹。每当火车呼啸着卷起一阵风驶入站台,我虽然站在黄线以外心还是会怦怦跳,生怕被强风卷到车底下。车门一开,站台上黑压压到处是人,到处是喧闹。把该放下的人放下,该装上的人装上,车离站后站台又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我妈整理她卖货收到的大大小小的纸币硬币,我用目光追随缓缓驶出站台的火车直到它消失不见,想象那整车的人去向的远方是什么样子,他们又会有怎样的人生故事。

有一次我妈在站台上推出一辆堆满面包的小推车,准备迎接即将进站的火车。因为突然想上厕所让我帮她看着,有人买就卖。我还从来没有卖过货,怯怯地躲在小推车后面,紧张地看着从火车上下来的旅客。这些陌生的面孔都是什么人啊?不会是坏蛋吧?不会抢我的面包吧?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中年男子来买了第一个面包,接着一个母亲带着扎蝴蝶结的女儿来了,穿运动衣的青年来了,弯腰驼背的老人来了,等我妈上完厕所急急忙忙赶来,火车还未离开,一推车的面包已全部卖完。

这次成功的销售经历让我的胆子大了很多,以后跟着我爸我哥去卖菜再不胆怯。

现在才提我在向塘西火车站当铁路工人的父亲,是因为他在我记忆里的出场顺序和频次都不及我妈和哥哥姐姐。他的工作三班倒,有时白天上班,有时晚上上班,有时白天睡觉,有时晚上睡觉,有时白天在菜地,有时深夜在鱼塘,影子一样神秘莫测。

他不爱说话,偶尔带回来指挥火车发车停车的口哨和三角形的小红旗小绿旗,我们偷偷玩一会就老老实实放回原处。

我们每天都盼妈妈回来。她的背包和提篮里总会变戏法一样变出好吃的:需要凭车票购买的排价包子馒头花卷面包油饺,售货组卖剩下的带虫洞的苹果,都是那时孩子们极向往的美食。车站上南来北往的旅客,谁带的孩子穿了时髦衣服她就追过去多看几眼,回家后凭脑海里的印象依葫芦画瓢,用缝纫机踢踢踏踏做出来或是用毛线勾勾挑挑织出来。

我曾以为那个时代孩子的原生家庭都是和我一样的,长大后才知道,勤恳的父亲,贤良的母亲并非每个家庭的标配,果敢的姐姐,仁厚的哥哥也不是每个孩子都有的。

我们住的二排房子有八户人家,每户人家都有前后院,随便主人怎么用。大家都约好了似的,前院用篱笆围起来,后院做厨房及杂物间。

我家的篱笆院子估计有50平米,功能无比强大。

我爸的钓鱼竿和挖地种菜的锄头铁锹立在篱笆院靠客厅的木窗下,靠卧室的那头空中拉几根晒衣绳,院子里不仅能晒衣服被子,还能晒煤饼煤球。没有蜂窝煤的时候,家家都是买煤灰做成煤饼或煤球。天气由晴转雨时,总能听到某家院子传来大声的吆喝:“收衣服啦,收煤啦。”如果雨下得急,煤饼来不及一块块收进来,一块塑料薄膜会立刻盖上去,四角还用砖头压实,以免雨水流进去稀了煤饼。

下课后我们在院子里跳皮筋,踢房子踢毽子,也会搬个大方凳和一把小椅子在院子里做作业。夏天天气热,我爸傍晚時在院子里泼上一层水,水蒸发后带走热量,夜晚就会凉下来。我们搬两张竹床,或坐或躺,或吃西瓜或聊天,等火车的轰鸣和铁轨的哐当声越来越稀疏才回房睡觉。

篱笆院西南角有一棵两人合围的泡桐树,一到春天开出大朵大朵淡紫色的花,盖过篱笆门。春风春雨过后满院落花,是我们家每年最有诗意的时候。

记忆中总有两只鸭子在泡桐花下的篱笆门穿进穿出。

我妈在院子的东南角用砖头砌了个小鸭舍,每次养两只母鸭下蛋,养了一拨又一拨。其中的两只鸭子让我们至今念念不忘。

铁路人性情也像铁路一样刚直,不会矫情到给动物取名字,只根据它们的形状和颜色来识别。这两只鸭子一只是大鸭子一只是麻鸭子,大鸭子体型巍峨,毛色深青铮亮;麻鸭子体型略小一圈,毛色灰白相间。

它们像姐妹一样形影不离,每天早晨吃完鸭食后,一起摇摇摆摆出篱笆门,有时在两排房子中间的流水沟里东啄啄西啄啄,有时径直往左拐或往右拐。往右拐它们会经过大马路,然后在三角线附近的铁路边玩耍觅食;往左拐它们会在公共水池边稍作停留,然后摇摆到菜地、田野。铁路医院后的水塘也是它们经常嬉戏之地。中餐它们就在路途自行解决,夕阳西下又一起扬着头嘎嘎叫着回来。

第二天早晨,鸭舍里雷打不动出现两只鸭蛋。

我尤其喜欢那只大鸭子,有一点以貌取鸭的因素,更主要的是我发现那大鸭子很善良,每天在家吃食的时候,麻鸭子总是吃着吃着就去大鸭子那边啄几口,大鸭子就往旁边让一让,完全一副温良谦恭、时刻以安定团结大局为重的懂事模样。

有一天上午吃过早饭后,我妈在后院洗衣服,听到前院传来嘹亮而急促的嘎嘎嘎声,估计是鸭子回来了,我妈赶紧放下衣服去开篱笆门。回来的是大鸭子,它急急忙忙冲进院子,像撞线的长跑运动员一样扑进鸭舍,咕噜一下生了一个蛋,然后才松了一口气似的,从容不迫地迈着小碎步摇摆着出门去。

我清楚地记得是在一个阴天的下午,邻居告诉我,我家的大鸭子在过马路时被汽车压死了,内脏全都爆出来。我当时脑子像突然短路一样,站在二排房子中间,顺着它经常啄食的小流水沟呆呆望向马路,不知该怎么办。

我们全家对大鸭子的记忆就这样戛然而止,现在谁都想不起来大鸭子是捡回来吃了还是埋了还是就留在马路上,那只麻鸭子的归宿也没人记得。

人与动物对待彼此的情感是如此的不平等,大鸭子连一个蛋都要路途遥遥地下到家里,在它生命的终点我们却无心祭奠,想来愧疚又伤感。

1987年我哥高中毕业,同年参加铁路招工考试,结果以27分的成绩给学生时代画上句号。这27分也像封炉子的稀煤,封住了本该加速行驶的青春,缕缕青烟呛得我妈和我姐直咳嗽。

他曾和邻居付大伯的儿子弟仔一起逃课去铁路俱乐部看电影《红色娘子军》,付大伯知道后很生气,拿把菜刀和一个脸盆,说要给儿子放血,弟仔吓得到处躲,我哥却沉浸在“向前进,向前进”的歌声中。

这个旋律时常在他的脑海中回响,他决定自谋出路。

收音机里养蝎子发家致富的广告为他画了一个大饼,向塘铁路便利的交通又让老实娃对出门远行没那么胆怯。按照广告指引,揣着爸妈给的500元钱,他乘火车转汽车,在六月的某个薄暮到了鹰潭东乡山区。

养蝎场坐落在废弃的小学校,校舍里一屋一屋养得膘肥体壮生龙活虎的蝎子让他热血翻涌,养蝎场食堂普普通通的饭菜也吃得无比美味。和全省各地20几个受广告引诱的青年一起学习两天,掌握基本养蝎技术后,他带着上百只怀了孕的蝎种、配套饲料黄粉虫和致富的梦想启程回向塘。如果顺利的话,这些蝎子会一代代繁殖下去,长大后的蝎子厂家将高价回购,也可以自己从蝎尾一滴一滴取蝎毒。蝎毒具有解毒散结、通络止痛的药效,油炸、清蒸、泡酒后也可以成为市场上热销的药膳。我哥在回程的火车上盘算着,一只蝎子一年繁殖1次,1次平均20只左右,一只蝎子大概能繁殖5年,以后养殖规模扩大,也可以办个养殖场……回程火车粗壮自信的汽笛声在我哥听来就像是向新生活发起冲锋的号角。

几口大大小小的水缸搬进了家,放在厨房边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他在缸底铺上一层潮湿的泥土,在土上摞放瓦片。蝎子喜欢在瓦片之间的缝隙里活动。黄粉虫则用簸箕养在旁边。

褐色的母蝎子陆续生出了白白软软透明的小蝎子。小蝎子生出来都趴在妈妈的背上,为防止大蝎子把小蝎子吃掉,他小心翼翼地用筷子一只一只把小蝎子轻轻夹下来,专门放在一个缸里养。有一次偷了懒,直接用手去抓,被大蝎子猛地咬了一口,疼得一个劲地甩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后来发现手和嘴唇都发乌,他也没吭声,小萝卜似的手指几天后才慢慢消肿。

渐渐的,黄粉虫的长势不足以满足蝎子的胃口。厂家的黄粉虫养得跟小蚕一样肥胖晶莹,我哥养的小得如营养不良的蛆。厂家培训时说蝎子吃菜虫也可以,他就到菜地找各种各样的虫子。不仅在自家菜地找,左邻右舍的菜地他都免费除害,晚上也要打个手电去捉夜间出来活动的虫子。可是蝎子们对他的辛劳不买账,吃了杂虫后开始拉肚子,懒懒的没精神,身材缩水,行动迟缓,还时不时有蝎子死去。

新生的小蝎子一下没照顾到,就被蝎妈妈当做食物咔嗤咔嗤吃掉,损失过半。

同去学习养蝎的外地青年给我哥寄了一封信,述说自己当初翻过几十里山路倒了两天汽车才到养蝎场的艰难,希望我哥能给他寄些黄粉虫,他养的蝎子没有了饲料,怕是血本无归。他羡慕我哥住在铁路边上方便,信中写满焦虑。

那天半夜,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清脆地砸下来,我哥坐在水缸边发呆。

蝎子半死不活地养着,日子沉沉寂寂地捱着。忽然有一天,我爸带来了铁路又要招工的喜讯。我哥心头一亮,我也兴冲冲地送上一句不知在哪看到的名言:世界为你关上了一扇门,真的又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招工考试只考语文和数学,我姐给他买了两本辅导书,我哥拿出养蝎子的劲头,把每一题都记得牢牢的。他填表报考电务,我爸听说电务最难考,要他赶紧去改报好考的工務,我妈不同意:别人考得上我儿考不上啊?大不了我再养一年。

我哥这次很争气,以180的高分考取电务段,就像封住的煤炉又捅开了火,新煤开始呼呼地燃烧。

那段时间家里每天飘荡着喜庆的空气,我哥完全忘记了被蝎子咬伤的痛,看蝎子的眼神变得异常温柔。不料那些蝎子竟被我妈一锅煮了,打算晒干磨成粉,无奈没几个好太阳,蝎子全部沤烂倒进了垃圾堆,又被我爸捡去放到菜地做了肥料。

招工的喜悦如钓到鱼时水面激起的涟漪,荡漾了几个月便归于平静。

我哥的人生渐渐安稳下来,他像我爸一样把根深深地扎进向塘铁路地区,工作,结婚,生子,小家安在爸妈家附近。我和我姐都离开向塘后,他日复一日在单位和自己家、爸妈家来回,小运转一样循环往复。

像我哥这样当了一辈子铁路工人的小伙伴还有很多。

邻居桂芬和京辉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比我约长十岁,单位按年龄给铁路子女打分排队,依次安排工作,他们通过这个渠道分别成为向塘火车站和机务段的铁路工人。

当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顶职政策演化为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带新”,我的一些同学和小伙伴就在人生的岔口被扳向了和我不一样的轨道。那时由北京到香港九龙的大京九线正在如火如荼施工,照顾到革命老区的振兴,在赣南一带形成S形弯道,新建了好几个火车站。

向塘铁路地区还未到退休年龄的父母可以带一个子女到京九铁路江西沿线支援建设,一般父母在哪个单位,孩子就分在哪个单位,很多人选择了去赣州。向塘铁路边长大的铁二代通过“老带新”移植到赣南沿线,成为赣州第一批铁路工人。

我楼上的邻居小陆跟着她爸去了赣州火车站,她后来很得意地告诉我们,京九线建成通车时,赣州人民第一次见到火车,每天看火车的人比坐火车的人还多,还有人专门从山里乘汽车颠簸几小时来看火车,一个个眼睛亮得像灯泡。

我的同班同学赵歌唱得好,还会跳迈克尔·杰克逊那样的太空舞。高中毕业后他尝试去外地参加商演,但他爸担心他从此失重飘到太空去,“老带新”带他去了赣州,分在水电段的水厂工作。铁路改革不断推进,2004年水电段撤销,给水的那部分人合并到其他段,供电部分的人单独成立供电段,赵同学继续留在水厂工作。去年十月铁路上的用水全部交给地方管理,水厂关闭,他又分到房建生活段赣州综合车间,在瑞金班组当巡检工,据说不久又要并入吉安车间。他每天负责巡检车站站房、卫生间设备、站台天桥、玻璃、广告牌等建筑附属物是否有安全隐患,不用花多长时间就能完成一天的工作。我羡慕他轻松,他感叹越舒服的工作越危险,被撤并的可能性越大。

我没问他的是,他工作之余会不会在坚硬的钢轨上练习飘逸的太空步。

男同学徐和女同学夏高中毕业后各奔东西。一个当兵回来分在位于向塘西站的南昌南车辆段,一个和人力资源部门签订合同成为客运段的劳务工,在列车上跑车做服务员。某一天他们在等待小运转的站台上偶遇,上车后相谈甚欢,谈着谈着就谈成了一段婚姻。他们很有夫妻相,都是饱满的瓜子脸大眼睛,生的女儿清新秀丽。小两口在铁路地区踏踏实实地生活,夏同学连年被评为段先进,又被评为路局先进,因为表现突出转正,当上了列车长。客运段有十多个班组,她负责的线路每出一个班在路上跑5天,休息5天后又继续跑,循环往复。

火车像汽车一样,到了年限也要体检,一般一年半一次,徐同学所在的单位负责列车车体的检修,他所在的轮轴组每月有1000辆车的检修任务,算下来平均每个工作日要检修40辆车厢的车轮。这些车轮跑过万水千山,停靠过无数站台,见识过茫茫人海,徐同学用双手给它们体检,让它们能走得更远、更稳。他自己则很少出远门,每天下班后回家给女儿做饭,喝几口小酒,等待妻子的归来。

徐同学说他的日子就像火车的车轮,基本长得一个样,分不清哪天是哪天。

在電视上或手机里看到成功女性的访谈节目,我总能从受访者的某个表情中看见我姐的影子,她们坚定又淡定的语气,热烈又理性的眼眸,锋芒毕露又饱含温情的性格都那么相似。

同一个父母生,同在铁路边长,我姐的成长曲线及长势同我哥和我都不大一样。

她从小就敢于张扬个性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妈托人从上海买了一把直径120公分的黑色大洋伞,我姐也就几岁,她自己有一把小油纸伞不用,下雨撑着我妈的大伞就跑。伞大人小,她像个蘑菇在雨里移动。我妈一路追,她一路跑,我妈追不动,她就停下,远远看着我妈:“你打得,我打不得啊!”我妈气得又追,她又跑。两人的身影和话语在雨里来回穿梭。

我姐做事多,犯的错也多,我妈说她,她每次都不服气。我妈说:你看你,洗锅不洗盖,洗碗不洗筷,就惦记玩!你看你,面饼里加鸡蛋,又煎糊了,浪费!你看你,买的衣服不好看还这么贵!我姐立刻就回过嘴去:玩是孩子的天性,我等下洗不行啊?面饼里加鸡蛋,煎得好的时候你不是也说好吃吗?还问我有什么秘诀!衣服不好看我给妹妹穿,妹妹穿什么都好看!

微型战争经常在家里爆发。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晚上十点多她俩吵得都哭了起来,我姐拎着包就要出去坐火车,我妈死死拽着不让走。一个女孩子家赌气半夜坐火车,哪个母亲会放心呢。我姐最终没走,睡了一晚后缓过神来,一大早给我妈煮了一碗面。

除了爱和我妈顶杠,我姐其实妥妥是邻居口中盛赞的别人家的孩子。我经常看她一早就帮妈妈洗被子洗衣服,有时候机务段提示工人上班的“喂子”都呜呜呜地拉响,她才急急忙忙收拾好手中的活向学校跑去。她和我妈顶嘴甚至大吵大闹后,也不记仇,说完就拉倒,该干吗还干吗,给我妈捶背,和我妈一起唱山歌。

她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排名靠前,后来成为那个年代向塘铁路子女中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她在南昌读大学,经常在周五的傍晚或周六的早上坐小运转回来,每次回来都会带些畅销书或最新潮的音乐磁带,跟我们讲大学校园里的故事。有一次我看她带回来一本《教育心理学》,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还有专门的心理学,很惊讶地问她:是不是我想什么你都能知道?她神秘莫测地笑了笑。我很长一段时间在她面前小心翼翼,以为我心里的小秘密都会被她看了去。

那时大学毕业还有分配,鹰潭铁路中学有个指标需要竞争,爸妈帮不上忙,她就顶着七月的酷暑自己坐火车在南昌、向塘、鹰潭之间来回跑。在向塘便利的铁路交通支撑下,她每次都卡准了时间节点将难题逐一解决。

每次她独自坐火车去战斗,我妈就坐立不安,不停地念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群钱够不够用啊?向塘来来回回的火车多,我妈就时时刻刻都在盼。每次我姐回来,我妈无一例外先问:坐哪趟车回来的?吃了饭吗?破瓜破瓜。以至于我现在都觉得大热天迎接家人回来最好的方式就是破一个大西瓜。

谁也没想到,千辛万苦争取来的铁饭碗,三年后就被她舍弃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南下的热潮卷走了她的两个同学。看到她们的人生在海边广阔的天地间怒放成花朵,我姐坐不住了,先斩后奏辞了职,登上火车就去深圳当了英语老师。爸妈知道她的脾气,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起初也惴惴不安,但是见她到深圳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有800多,是在鹰潭教书的4倍,爸妈拧着的心才舒展开来。

我并不认为她南下深圳仅仅是为了多赚工资,从小在站台上见到的形形色色天南地北的人让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她不愿像父母和邻居们那样守着火车和几根铁轨过一辈子。向塘铁路四通八达的火车又让她一点也不畏惧陌生的旅途和不可预知的未来,万一失败,买张途经向塘的火车票回家就是了。

落户深圳后,她又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看不懂的选择:辞去教师的公职,干起了保险。

二十多年过去,她成为保险业的一颗明星,在各地的分享会一票难求,经常活跃在各大颁奖现场,身影飞到世界各地。今年生日当天,还成立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慈善信托。

我妈总记得我姐到深圳工作后,第一次邀请爸妈去深圳玩,我妈和我爸嘀咕,不知道女儿是不是还那么倔强,万一合不来怎么办?他们把三千块钱分藏在内衣口袋里,登上了开往深圳的列车。万一合不来,打算自己买火车票回向塘。

没想到我姐完全没小时候那么叛逆,还十分孝顺。

我爸先返回向塘时,她给买的是飞机票。那时南昌飞机场坐落在向塘,整个向塘地区也没几个人坐过飞机。我爸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心飘飘然还落不了地。

后来我爸生病,只要我姐在场,我妈就像有了定海神针。

她给爸妈在南昌我楼下买了房子。像小时候那样,她时刻不忘姐姐的身份,今年五一节还给我哥和我各换了一辆新车。

我曾问我妈:三个孩子,你会不会偏心呢?我妈说一块饼干对半掰开还会一块大一块小。我也问过我爸:三个孩子你最喜欢哪个?我爸的回答是:那还用说吗?

爸妈这个时候表现出的情商简直像个文学家。我自觉对标对表,认为自己就是那块最大的饼干,是那个不用说最受喜欢的孩子,神气自信就这样从自我正向激励而来。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做家务的任务,唯一记得的就是三个孩子一人一餐轮流洗碗。遇到我洗碗的时候,我就会央求妈妈菜里少放点油。我哥还会主动帮我洗,冬天他的手冻得发紫,也从来没有偷懒过。

哥哥姐姐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洗洗晒晒、生火做饭、挑水浇菜,喂猪喂鸡喂鸭。我想做的时候就跟在后面搭把手,不想做就自己到田野散步,看天看地看铁路看火车看麻雀铺满电线杆,温习“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鸟已飞过”“世界最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之类句子,作文里带上这些话就会成为范文被老师当众点评。

不做事也就罢了,在营养供给上我还优先。有一天早上吃面条,爸爸先给我盛了一碗,我用筷子一划拉,里面有两个蛋。接着爸爸也给哥哥盛了碗,我湊过去问他的面里有几个蛋,他一划拉,一个蛋没有。我当时好尴尬,爸怎么这么偏心呢?我哥无所谓,继续吃。现在提起这件事,他完全不记得,照顾妹妹让着妹妹好像是他的本分。

从小爸妈宠着,哥哥姐姐让着,这样造成的后果就是让我对家庭琐事不感兴趣,只愿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任性。工作之余,让我去亲近大自然走多远的路都不累,必须要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就迅速解决,无心恋战,更不享受。

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怕开家长会,不是怕家长去,是担心家长不去。我爸是从来不参加孩子们的家长会的,他自己没读过书,怕老师说的他搞不懂闹笑话。我妈上班不能请假,下班要忙家务,她觉得我成绩那么好,每次在班上都数一数二,开不开家长会都一样。

可我的感觉不一样,作为一个乖孩子,家长没来就好似没有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十分忐忑。同学们的分数和排名都抄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家长们啧啧称赞我高居榜首,我却在望眼欲穿时品味其他同学很难理解的失落。

我姐比我妈更爱管我。我妈从来不检查我的作业,她检查。我妈从来不给我布置任务,我姐要我每天写一张报纸的柳体毛笔字,偶尔我偷懒用以前写的报纸充数,也瞒不过她,被呵斥得抬不起头。我妈总是用慈爱的眼神夸我,我姐在我背着书包回家的路上劈头盖脸说我驼背,走路姿势太难看。一贯以美女自居的我在同学面前失了面子,从此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把背挺得直直的,以至于现在有人第一次见面还问我是不是当过兵。

读高中时家境渐渐宽裕,爸妈在后院盖了一栋小楼,楼下住我哥楼上住我。我的小楼在四面都是平房的铁路宿舍区就像老式火车头的烟囱一样突兀,前后左右的风景一览无余。坐在阳台往东可以看到大片田野和来来去去的火车,夏天傍晚的雷雨和冬天挂在屋檐下的冰凌都让我心动不已。春夏之交,小楼后窗一棵枇杷树总是结满黄色的果子引诱我,它的根长在后排邻居家的前院,枝桠伸到我的窗前来炫耀。

四面空旷的小楼能在夜晚装进更多的火车呜呜声和哐当哐当声,这时的我仿佛又回到栽种在摇桶里的时光,枕着火车的各种声响入眠。

我有时会想,人家城里的孩子摇篮曲都是清脆的钢琴悠扬的长笛浪漫的吉他什么的,乡下的孩子也有蛙鸣蝉唱和小鸡小鸭小狗大鹅老牛的叫声陪伴,而我从出生时就没得商量地和火车哐当哐当的巨响从早到晚做朋友,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本心思细腻,性格却刚毅爽直的缘由吧。

大学毕业时,我姐邀请我去深圳工作,我也动了心,但是那年开始省直机关从大学毕业生中招考公务员,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名,结果一考就中,然后就在省会南昌开始了中规中矩的机关生活。

我的工作和铁路相去甚远,曾经以铁路为中心的生活,半径不断向外延展,内涵不断往里叠加。钢轨的气息在我身上越来越稀薄,但是火车汽笛和钢铁的撞击声常常从记忆里追上来,一下子就能把我拉回年少时。

最近和在美国的小学同学邓通过微信聊天,她经常关注我的朋友圈,看到我发的图片写的文章,对向塘十分想念,常生出疫情后回向塘住上几年的想法。她小中专毕业后留在广州某部队医院做护士,后来很猛地辞职一个人去美国闯荡,几年后加入美国籍,把丈夫和孩子带到美国定居。

大洋彼岸,她耳边总想起小时候火车轰隆隆开过的声音。

对她最有触动的文字,可能是我写向塘铁路的某篇文章吧。她的话让我有了一个发现,我们这些在铁路边长大的孩子,不管工作和生活搭乘的是小运转还是长途车,某种情感会一直在向塘铁路地区小运转。

离开铁路的很多年,我沉浸在自己的工作生活里,对向塘漠不关心,父母也常到南昌居住,我回向塘的次数一年也难得一两次。父亲去世后,我突然对曾经熟悉的铁路生活区有了强烈的愧疚与好奇,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突然找到了家的方向。我曾经那么热衷看远方风景,走过千山万水后,回向塘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多。

“老带新”去了赣州的赵同学,在向塘还有一套房子,他说如果儿子大学毕业后要回赣州发展,他退休后就回向塘,赣州的房子留给儿子。向塘生活方便,交通方便,菜场也很近,物价又便宜,是个适合养老的地方。

我妈在向塘的房子一室两居,我爸健在的时候,老两口自留了一间卧室,另外一间当了储藏间,堆着陪伴我们长大的七罐八桶,以及菜地里的红薯、南瓜、芝麻等各种收成。厨房和卫生间的各种开关也只有老人家用得惯,我们每次回去都只能吃个午饭就走,没法过夜。

我姐多次电话动员我妈和我哥装修向塘的房子,我妈犹豫不决,舍不得那些老物件。今年国庆全家从武功山羊狮慕旅游回来后,我姐专门跑去向塘,对房子怎么装修提出了具体想法:老物件五斗柜可以留下,它的五个抽屉曾经分别装着我们一家五口的小家当;缝纫机可以留下来,机头踢踢踏踏码线做起来的衣裤让我们从小穿到大;卫生间的热水器上不了水,水管要重新埋装;厨房和阳台联通会宽敞很多……房子装修好后,妈住着舒服,她也会时常回来住,在国外的外甥回来也很想到向塘住一住,这里听到的火车声就是游子睡梦里的乡音。

我妈被说服,悦纳了我姐的意见。我姐把钱打入我哥的银行账号,委托他全权负责房子的装修。巧者多劳拙者闲,回到深圳后,她又马不停蹄地出差。昨天在河南郑州,她在微信群里交代床要换哪种床垫,马桶她知道有一款全智能的非常好用,她会从网上买了寄过来。

我想起了我们国庆节刚到向塘时的那一幕人间烟火图。

一楼付大妈门前,她的四个孩子都回来了,孩子带着孩子和孙子,一家四代十多口人或坐或站,或骑在摩托车上,或托举着婴儿,热情地招呼我们吃薯粉饺子。

我拍下这一幕,背景是我们曾经居住的小楼,有着火车一样绿色的窗框。楼前欢声笑语的人们,有在向塘铁路工作的,有在香港读博的,有深圳的保险人,有南昌的公务员。裹挟着火车汽笛声和钢轨铁腥味的风,从田野深处轻轻柔柔地吹来。

金艺,本名朱干金,江西省作协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国作家》《啄木鸟》《星火》《草原》《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若干,有散文入选《2020民生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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