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了

2022-03-07 06:12孙鲁梅
青春 2022年3期
关键词:姨夫表姐表哥

姨的家在胡同口大门正对着一条路,门前盖了一个土影壁挡煞。我一转进胡同,就看到姨夫蹲在他家影壁墙边上。天有些阴沉,轻雾霜一样遮住影壁墙的土黄和多年雨水摔打的坑坑洼洼,姨夫像墙上掉下来的一摊泥。门口有几个人三两一伙走来走去忙着什么,时有人走到他面前跟他说话,他耷拉的脑袋就会抬起来点一点。

“我姨呢?”我见到姨夫本能就是这句话。

姨夫本来就下垂的眼睑见到我竹帘一样呼哒掉下来,完全盖住眼睛。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往常我到他家里来若是先见了他,第一句便是我姨呢,他会扬起眉毛笑眯着眼回我。

到了院子里,来回在院子里走动的女人居多,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走路很轻很碎,我一进院,这些细碎的声音停顿了一秒,眼神齐刷刷投向我。我目不斜视朝着屋里走,仿佛穿越一个静止的空间。堂屋门口放着一堆湿漉漉的衣服,颜色有些鲜艳,那是姨不知穿的哪个表姐替换下来的秋衣秋裤,混杂在灰色外衣和裤子里,像是落了些鲜艳的染料。

姨就躺在里屋的炕边上,穿着一套月白色秋衣,秋衣上折叠的印痕阔挺着贴不到身子,显得她骨瘦如柴。屋里没有任何动静。表哥见我来了,抬眼看了看又即刻低下去,从炕边拿起铝合金拐杖架起身子,在凳子上站起来挪到窗台边的桌子前坐下。

我站在表哥原来坐着的地方,俯下身子。姨的脸色比平时好看许多,脸颊像落了一层晚霞,眼睛闭着,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姨睡着的样子。尽管小时候我一到冬天就喜欢到她家住,却从未看到她睡觉的样子。那时候冬天睡在这个热炕上,我热了就把脚伸出被子晾 晾,凉了再抽回去。姨一边忙着纳鞋底一边盯着我,不会跟母亲一样凶我,由着我慢慢睡去。我喊了声姨,见她没有应声,眼泪就下来了,毫无理由地想放声大哭。我抽泣着,双手放在她腹部抖动。我看到她嘴角动了动,吐出一口气,那声音像叹息,随即浓重的农药味扑了我一鼻子。

“小安呐,现在不哭,别把泪珠子掉你姨脸上。”小改婆婆进屋来把我拉开。她是姨家邻居,不干农活的时候,她跟姨总是坐在大门过道里,做些针线活。尤其是夏天,她们一边聊天一边吹着过堂风,缝补衣服或者纳鞋底,每次见我来,她都跟姨一样喊我小安。她家至今也没有盖起院墙,三间土坯房和一个牛栏,院子的边界全凭对方的柴草和姨家的院墙来界定。她家两个儿子,孩子还小的时候家里实在是有些挤,她家只比表哥大两岁的小儿子常来姨家跟表哥住。后来多亏了早些年大儿子考了中专参加了工作,自己在村口盖了五间房,现在家里就只剩下小儿子和他们夫妻两人。姨家虽然孩子多,好在家底厚实一些,常常能补给她一点,春天借百八十块钱给她,买来化肥和种子,秋后再还。这些我都是听母亲说的。我还听母亲说她也是村里最胆大的女人。可能每个村里都会有那么一个或者几个胆子特别大的人,谁家死了人,帮忙给死人换衣服、梳洗。小改婆婆就是村里这样的人,此时我这才意识到,姨不是睡着了。早晨我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只是说姨状态不好,并没有说人已经不行了。自己心里明明知道原因可就是依然空蒙蒙一片。我回头看着一直低头不语的表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前些日子的一个深夜,表哥被人打了一顿扔在公路边上。多亏村里夜间春灌浇田回来的乡亲看到,把他放在车板子上给拉了回来。回来的时候,表哥满脸血污,还醉得不省人事,问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说。第二天路边店的老板娘找到家里,拿着一叠白条,一家人这才知道是咋回事。这家店在村前省道边上,是个农家四合院,挂着快餐的牌子,其实是为过往司机或者附近的人提供寻欢作乐的地方。老板娘把白条往桌子上一摊,都三个月了还不还钱,我们也不是慈善堂,吃了就吃了吧,还想祸害我们家服务员,我这有照片,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此刻表哥躺在床上,别过身子不吱声。姨说,人都给打了。表哥的牙被打掉了一颗,其他地方倒没有伤,现在嘴唇还肿着。哎呀,人家不告你就是好事,你还说这个,强奸罪你们受得起么。要么给钱要么坐牢。姨夫说,多少?三个月饭费二万三先结了,姑娘精神损失费人家要五万,看在邻庄情分我给说情给三万就行。表哥回过头来猛地坐起身说,没有钱!

姨说,你把欠条留下,写个证明我把钱给你。表哥拄着拐杖下了床,把欠条撕个稀巴烂,冲着姨大声吼,你知道啥,你啥也不知道,我的事以后不用你管!你有钱么,你知道一百块钱长啥样!

后来还是姨跟表姐们说了,说服了攥着钱不松手的姨夫给表哥了结了此事。这下表哥车祸的赔偿款全光了。如果表哥有记性也就好了,可是听母亲说表哥依然还去那种地方,不过是换了个店罢了。

此刻表哥垂着头盯着砖缝。我泪珠子不掉了,憋在胸腔里呼啦呼啦地响。

小改婆婆把我拽出里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红绸布叮嘱我:“解开个扣子,系在衣服上,你刚结婚有个忌讳。”没等我抬头,她就转身到院子里招呼帮忙的人了。

太阳突然冒出头,一缕淡淡的朝霞洒满了姨的小院,西屋顶上烟囱里已经有青烟冒出来,天际有一抹净蓝。东边土坯院墙下是一块菜畦,菜地的土已经新翻,往年姨会种茄子、辣椒或者韭菜。菜园子南头那棵老枣树,看上去还光秃秃的,它的存在可能比我姨来的时间还早。我小时候,它就已经是海碗口那么粗的树干了,我跟表哥常爬到树上,他把姨夫废弃的自行车轮胎当片子或者方向盘,挂在树枝上转,夕阳把我们和这棵枣树的影子投到院墙上,这就是我们放映的电影,也是我们开着“汽车”路过的风景。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开始在堂屋搭灵床,所有人都在为送姨走准备着。我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弯下腰来,头抵在膝盖上,任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洇湿砖面上的尘土。这个早晨没有哭声,只有人们忙碌的声音。小改婆婆出出进进在我眼前经过时,能听到她喉咙里喘着粗气,她年岁可比姨大了七八岁,快七十的人了。两个表姐跟母亲去城里给姨买外套,在农忙的人们开始吃饭的时候才回来。小改婆婆给我盛了一碗面条,我摇摇头没接,她转身端着去了灶房。抬眼看到姨夫蹲在菜畦边上端着碗扒面条,我站起身走向门外。“小安,跟我看看你姐姐们给你姨买的衣服好看么。”我顿了顿,转身跟着迎面来的小改婆婆进了里屋。

“这帽子的颜色你娘肯定不喜欢。”母亲因为没有给她姐姐挑一顶喜欢的帽子,这句话说了两遍。大表姐低着头没有接话。我们一到屋里,母亲和姐姐们把新买的衣服从纸袋子里拿出来。小改婆婆拿着一件古铜色毛呢大衣,掂在手里。“你看看,你睁开眼看看,这么好的料子你都没见过吧。你说你着急走啥。”姐姐们抽泣起来,母亲则没有声响满脸泪。她们开始给姨穿衣服,母亲摸了一遍姨的身体,月白的秋衣秋裤看上去更妥帖了一些。

“她早准备了这贴身的衣服。前些日子还看她给自己做了棉袄和棉裤。”

“那些铺在棺材里吧。”母亲说。

“她是早就有准备的。”母亲重复了一句。

“你别用力推你娘的肩膀,她肩膀疼。”小改婆婆一说,两个表姐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让姨坐起身。母亲和小改婆婆一起慢慢扶起姨坐起来。“她其实去年就疼了一阵子,疼得厉害的时候,买了止疼药吃。她不想告诉你们。”“这会子你还疼吗,不疼了吧。”小改婆婆就像自言自语。大表姐的泪哗哗地顺着脸颊淌。二表姐看了一眼姐姐也哗的一下满眼泪水。

大表姐自从结婚,最短也得一个月回来一次,每次买点糕点或者菜,放下待不了半晌就走。她家里还有个上小学的儿子,中午还得回家给孩子做饭。每次姨都说没啥事就不要来了,这大老远的路上不安全。其实大表姐嫁得不远,离姨家没有十里地。二表姐刚结婚二年,孩子才一岁多,根本没时间回来,虽然离着三五里路,偶尔带着孩子来一趟娘家看看,吃了饭就走。自從表哥出车祸,她们来的趟数算是多了,过了半年后,一切就恢复到从前。

表哥的左腿换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赔偿款。换上假肢后,他开始去夜店挥霍,彻夜不归。其实表哥出事前,谈着一个女朋友,比他小三四岁,是本村一个长得特别白嘴也甜的女孩。女孩家不同意,可女孩子铁了心就是要跟表哥。都是一个村的,女孩家长看不住,不定啥时候她就跟表哥回家,女孩家长一看,再阻拦也没有意思,到时候来个未婚先孕,自己脸上也不好看,于是与表哥家商量着订了婚。订婚后,表哥干劲十足,考了货车驾照,一个月挣的钱能顶我三个月工资。那段时间姨过得最舒心,每次准儿媳妇回家,姨都想着法子给女孩做好吃的,如果不出意外,两人打算过了年就结婚。没想到秋后表哥出车到唐山,回来路上因大雾在高速路上遭遇连环车祸,那次死了几个司机,他侥幸活命,断了一条腿。表哥断着腿躺在医院的时候是瞒着姨的,怕她受不了,姨看枪战片都会吓得打哆嗦。谁也不敢跟她说,后来瞒不住才跟她说了,然而姨这次并没有哆嗦,甚至也没有掉眼泪。小改婆婆却说,她那段时间躲在田地里哭。女朋友一看表哥腿断了,没等他出院就分手了。

“这下不怕失眠睡不着觉了,睡吧,好好睡一觉。”小改婆婆一边给姨规整衣服,一边絮絮叨叨。表哥坐在椅子上,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时间长了才搬搬腿挪一挪,如果不是看他那条断腿,我很想过去踢他一脚。这时候姨夫也走进来,我们没有人去注意他,他挪动着步子,打算在窗子前蹲下来。母亲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去那边坐下,在这里碍事。”姨夫神色慌张地走到里屋门口,看了看还是蹲下来,捧着脸低下头。母亲眼里的泪水根本浇不灭这噌噌蹿出的怒火。

母亲接到姨夫电话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半。姨夫问,你姐去你家了吗?这话说得,这么早能来么。母亲当时就急了。母亲赶来跟村里的人在村前一条新修的路上,发现了倒在路上的姨,身体已经没了热度。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坚持打了救护车电话,人家来看了看就走了。姨走在深夜一点左右。母亲质问姨夫的时候,他承认,大约一点多他起来小便,没看到姨,以为她睡不着去表哥屋里看看了,所以倒头又睡了,一直到凌晨五点才发现还没回来,找了半小时才通知我母亲。这个早晨母亲因为到处寻找姨,后来又是这个结果,已经骂不出来,也打不起来了。她是想狠狠骂一顿或者把她这个姐夫推到沟里去陪她姐姐。母亲最终什么也没做,没等平复下来,大表姐喊着她去给姨买衣服了。

我早些年就听母亲说过,当初姨嫁来这家,回娘家后就不肯再回来了,总是哭,问也不说,就是不停地哭。后来是母亲陪着,姨才回来的。母亲说,你姨每次去趟娘家回来,都在村口的废弃砖窑里哭一阵。姨夫的确很丑,老鼠牙,眯缝眼,高颧骨,尖下颌,就是一个贼眉鼠眼的模样,人长得不好,还不会说话,对姨也不知道嘘寒问暖。当初说媒的只说这家条件好,祖上是个大户人家,这是他们的老生子儿。可不是吗,姨夫的侄子跟他同岁。其实他家也就只剩几个银圆,搁现在也并不值钱。当初媒婆说得天花乱坠,而且彩礼在当时的确也是数一数二的。母亲娘家四个孩子,日子一直紧巴,寻思着大闺女能享福就好,都忽略了这个人的长相。至于脾气,后来才知道跟媒婆说的南辕北辙,坏得很。为了不让姨受气,出嫁前的母亲常来姐姐家小住。母亲在家数老小,脾气大,性格尖锐受不得半点气,有个妹妹给姨撑腰,姨夫收敛了一些。后来孩子们陆续出生了,姨也就不哭了,本来就沉默的她,在这个家里就是养孩子,下地干活,回家做饭,周而复始。姨夫跟着上田,干一点就蹲在地头上抽烟,到吃饭点了回来喝茶等姨做饭。姨的日子也并没有媒婆说的那么好过,一年收成不够吃的,还要养孩子,其实很艰难。等表哥出生后,姨夫学了修理自行车,在集上出摊,五天一个集,一集能赚几块钱,这还是好的时候。不过随着时代变迁,自行车淘汰了,摩托车他又不会修,这门手艺算是白瞎了。两个表姐结婚的彩礼,姨夫都给扣下来,只给表姐们做了几床被子打发了事,姨为这事跟姨夫第一次吵架生气,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姨夫满心打算着,钱得给表哥结婚用。后来表哥初中毕业就跟大货车,跟了两三年,自己学了驾照,这是个工资高、风险大的职业,起初姨担心得每天惶惶不可终日,但看着表哥都安全回家,习以为常,也就去了一块心病。表哥出事前,姨从没有去过三十里外的城里,她的活动直径范围就在娘家和婆家十几里的路和田野上。

表哥的一度颓废,姨觉得是家丑,连母亲都不曾说,母亲也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暗地里训斥了表哥几次,满以为慢慢一切都会过去的。姨已经不像刚嫁过来时那么爱哭了。表哥刚从医院回来的那段日子,她日日夜夜照顾躺着不能动的儿子,精神却非同一般的好。那时候我也隔三岔五来看看,姨每次都给表哥单独做饭,也给我盛一碗骨头汤。姨不会大声说话,看着她小心翼翼端着骨头汤、弯着腰的身子,跟一根针一样刺着我的心,她走一步我就疼一下。表哥躺着养伤的那段时间胖了不少。

表哥装上假肢能走路以后又去找过那个女孩子,被人家父母给骂出门来,其实他们两家就隔着两条胡同,姨跑了去把表哥扶回来。当天夜里那个女孩家的柴草被人点火,翌日清晨那女孩母亲站到姨家门前骂了半小时。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我说我姨咋样,不行就去找他们,怎么这么欺负人。那天我下班回家就去了姨家,姨正端着面水准备做糊糊,看见我还是笑。

“来了,今儿又是星期天休班了?”

“嗯。”我着急忙慌得不管不顾地问,“那家人在门口骂了?”

“骂吧,又不是咱给点的火。”“中午在这里吃吧。”姨端着碗去了灶房。那天我见着表哥,本来是想问问他,看他闷气吞声,耷拉着那条空洞洞的裤腿,我什么也没说。

“小安,你也摸摸你姨,这样她走得安心。”小改婆婆喊了一声,我才回过神。姨穿着一条藏青色裤子,上面是那件毛呢大衣,脚蹬一双黑色皮鞋,像一个城里的洋气老太太。我给姨的衣服前襟搭了搭,那顶藏蓝色金丝绒帽子就在姨手边,还没戴上,我又给她整理了有点褶皱的裤腿,突然站不住,抓着姨的衣服跪在地上。小改婆婆拖我起来的时候,表姐们哭得站不起身。母亲坐在她姐姐身边的凳子上一边哭一边拍打她姐姐的胳膊。只有表哥坐在那里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这场景好像蓄谋已久,原本心疼的我竟然也有些恍惚。

中午前,两个舅舅来了。大舅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喊了一句,姐姐,就放声大哭起来。小舅没有掉泪,一脸愠色,在屋里寻找什么,姨夫出现的时候,我看到他胸口鼓胀起来,他打算冲到姨夫跟前,我在一边握着拳头暗自助劲。可小舅被我母亲一把拉住了。这时候大表姐一步站到姨夫面前,眼泪还在脸上挂着,可眼里都是机警的防御和坚定的不允许。有表姐护着,姨夫低着头站了一会,后来趁着人们把姨向堂屋灵床上搬的当口,又不见人影了。

我被安排坐在灵床右边的一张板凳上,我们都穿上了孝衣。最前面是大表姐、二表姐,我在最后。表哥孤单单坐在左侧,单独一排。再一排是舅舅们,还有姨夫家的侄子们。按着礼节,有来送烧纸的乡亲,我们都要磕头还礼。表哥表情依然木讷,眯缝着的眼就算支上一根牙签也看不到他的眼珠子。他的眼睛和嘴妥妥都随他爹,好在脸型鼻子随了姨,整体看上去没那么糟,不像二表姐,随他爹随得太贴,所以找对象的时候将就着找了一个,后来结婚才知道这男人不是老实,是脑子里缺点啥,痴痴的,但对二表姐分外好,说啥听啥,大概这就是傻人傻福。

村里乡亲不断有人来烧纸。我在他们后面,跟着施礼谢客。每一次磕头抬起身子来,我就看到姨的那顶藏蓝色的帽子,她的脸也被电光纸一样发着幽蓝光的布盖着,而我身后那面墙上也挂着发着幽蓝光的惊布,上面写着常殿英寿终六十。回头看时那种蓝一度让我眩晕。母亲就坐在大表姐的一边,她有些失神。这个半天不仅仅只有我,可能所有人都在调整,努力在脑海里调整现实与梦境之间的距离。

后来母亲说她那时候想起姨结婚的那天,她在姐姐踏出门的时刻跑回屋里大哭。姨这辈子没享福,但嫁人的那天很风光,姨夫用的是大马车,那时候很少有这样的排场,一溜食盒排了二百米,里面都是硬菜大菜,還给买了小翻领灰色尼卡西服,打了一个银镯子,好像姨一进门就是太太的命。后来那个银镯子连同家里仅有的几块银圆让姨夫卖给来村里收古董的人了,也不知道卖了多少钱。钱都是姨夫存着,姨从来不管也不过问,用的时候就跟姨夫要,他掐着算着给。后来直接不给了,他去给买。

姨夫这辈子也就在迎亲那天进了一次丈人家门,从此再也没去过。母亲常说迎亲时多亏姨没有见过姨夫,不然说不定直接拒婚,我要是看看就好了,肯定带着你姨逃婚也不一定。很可惜那天,母亲因为太伤心,没心情去看姐夫长啥样,在她心里姐夫长啥样也配不上自己的姐姐。姨是个美人胚子,大表姐就随她,眼睛大而深,眼神湖水一样荡漾,睫毛长得能接住雨滴,鼻子坚挺,唇像咬了一口的樱桃。所以大表姐的追慕者甚多,姨夫要的彩礼也就多,大姐夫并不计较,多不多没关系,给不给也没关系,反正我把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美女娶到手了。

母亲说原来不记得你姨不爱说话,好像自从嫁了人就这样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伤心。她说,你姨没结婚时也是跟村里同龄的姐妹们嘻嘻哈哈笑着说个不停,她们会走十里路去别的村里看电影,那时候我可是你姨的尾巴。

中午一过,所有该来的亲戚差不多都到了。姨夫这边人多,堂屋里盛不下,在院子里站了一堆又一堆,说话的抽烟的还有忙着跑来跑去的,他们头上的白色孝帽时有在说笑时晃下来,被随手夹在胳肢窝里,继续说话,能听到笑声听不到说些什么。堂屋里的我们,彼此的呼吸声在姨的灵床上下之间碰撞。只有表哥时间久了就会动动腿,他坐在马扎上,伸开的那条假肢,不能控制地在灵床下晃荡,搅得我心里乱糟糟的。

殡仪馆的车一来,整个院子里沸腾起来,哀歌从村子西头响彻到东头,到了大门口震得我头疼。有几个壮年男人闯进屋里,掰开我们攥紧姨的手,将人抬走。瞬间屋里人满了,院子里人也满了,胡同里人也满着,哭声从屋里一直追到门外的胡同口,大表姐扒着车尾巴不放,她大声哭着喊:“以后我再来还怎么见到我的娘啊!”母亲坐在地上哭,嘴里念叨着一直以来姨受的苦。我跪在母亲身边。表哥拄着拐被人搀着没有跪下。最终灵车拖着经久不去的哀歌呼啸而去。小改婆婆擦着泪,低声跟母亲和大表姐说:“先别哭了,得去铺棺材了。”

有几个妇女架着母亲和表姐到了院子里。姨的棺材是水泥的,里面贴了一层白纸,小改婆婆手里拿着姨自己做的棉袄和棉裤,棉袄和棉裤都是一色的素灰,连个条纹都没有。

母亲接过来拿在手里:“做得太薄了。”

大表姐去了里屋,打开姨的衣服柜子,打算找几件像样的厚外套铺在最底层,翻到箱底也没找出一件。“姨,我再去趟城里。”

“不用了,人都走了……”母亲搬出一床新褥子,和大表姐一起把它铺在棺材底层,又把棉袄棉裤铺好。

小改婆婆叫二表姐还有我依次在棉袄棉裤上摸了摸。“她这下该走得放心了。”

姨再回到这个院子时已经是一捧灰,放心不放心都锁在那个骨灰盒里出不来了。

大舅和小舅从坟上回来,没再进家门就走了。表哥被人架着,真的像个废人一样,被抬回了家。小改婆婆和我还有表姐在四散的队伍后面,我们进大门之前,突然下起了小雨,我们没有注意,中午的天就已经开始阴透了。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是该下雨的日子。”站在过道里,小改婆婆一边说一边挪着小步向外走。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又说:“你姨这是选好日子才走的,以后省得为了上坟跑两趟。”表姐们低着头没有一个搭话的。我什么也没说,看着她在小雨里颤抖着肩膀转过院墙的弯。

帮忙的乡亲拿着自家家什都走了,我跟表姐开始收拾,洗刷茶杯茶壶,整理姨的衣物,打算改日带出去扔掉。母亲说,给她烧了吧,她平时都穿惯了的,还有她的枕头,那是她自己织的布绣的花。我们收拾了两大包袱,跟一堆纸钱放在一起。

外面的雨在傍晚停了,表姐们准备晚饭,她们说等过了三七再回去,出嫁后的她们第一次不约而同在娘家住下。这时候我们才发现表哥不知道去了哪里,每个房间都找了。姨夫本来躲在柴房里,一听儿子不见了,顶着一头草穗子在院子里转圈。帮忙的乡亲又聚起来分头去找。表姐们在家里清点她们收集起来的农药,姨夫和乡亲们去了村前的那条沟和村后的田。两个小时后,我们被村西公墓里传来的号啕声引来。

表哥全身都是泥水,坐在坟前。不知谁手里手电筒的一束光正照在扔在草窠子里的假肢上。

作者简介

孙鲁梅,山东滨州人。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青春》《海燕》《当代小说》《翠苑》《椰城》等期刊。

责任编辑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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