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照顾好了每个人,唯独没有顾好自己”

2022-03-07 06:35尹洁
环球人物 2022年3期
关键词:横琴荷塘居民

尹洁

梁艳影(1975年—2021年)

梁艳影的生命定格在46岁。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正挨家挨户地上门排查疫情,同时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儿。当珠海横琴的防疫调整为二级响应后,她到医院检查了一下,确诊为乳腺癌。

在医生的安排下,梁艳影做了手术,康复、出院,重新投入到工作中。2021年10月,台风来袭,她还和男同事一起扛沙包、疏通雨水。两个月后,疫情再次紧张起来,梁艳影又开始了夜以继日的防控工作。当她再次感到身体不对劲儿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和肺。

12月20日上午,梁艳影离开了她热爱的这个世界。在6天后举行的追悼会上,她5岁的小女儿不停地喊着妈妈。同事、朋友、得到过她帮助的人回忆着关于她的各种往事,几乎没有重复的内容。但对于她的评价,众人的说法高度一致——“娘家人”。

梁艳影是横琴第一位女社区党委书记。从2006年起,她在横琴的荷塘社区工作了15年。

在新家园社区党委书记、居委会主任黄少文眼中,梁艳影是一位“神奇的人物”——嗓门特别大,走路特别快,有了事情不推、不拖,马上去解决,“排除万难也要完成”。

黄少文记得,有几次居民在办事过程中遇到了困难,非常不满意,吵着闹着来找居委会,作为居委会主任的梁艳影马上出来了解情况,一边安慰大家一边积极协调,很快就把事情解决了,居民们消了气,高高兴兴地回去了。黄少文觉得这就是梁艳影的做事风格,既果断又暖心,“每次开会的时候,一谈及跟居民有关的议题时,她就特别带劲”。

横琴早年是一个荒凉的小岛,居民以农业和渔业为生。2009年被纳入珠海经济特区后,迅速发展起来,目前已经成为横琴粤澳深度合作区。现在这里不仅有本地居民,还有很多从澳门过来工作、生活的人,彼此交融之下,社区工作的内容更加繁多、复杂。

2020年初,疫情最严峻的时候,梁艳影挨家挨户地上门排查、登记、发放宣传资料,走遍了辖区内727栋楼、4800多户家庭。每天早上,她协助防疫人员给出入社区的居民量体温、劝阻不遵守规定的人,并在各处喷洒消毒药水,每天工作超过12小时,直到确诊乳腺癌才不得不停下来。

“妈妈这次乳腺癌复发,我觉得是因为她没有好好休养。”梁艳影的大女儿谢敏禧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第一次手术过后,我曾劝她放下工作、安心休养,她当时跟我说‘尽量’。病情复发后,她身体更加难受,但为了工作还是硬撑着,最后疼得不行了才去医院。”

谢敏禧给妈妈发过一条微信:“提早退休啦,身体重要。”梁艳影回复:“我也想啊,但又想再坚持一下。”当时她们都不知道,梁艳影的病情正在急速恶化。

做完第一次手术后,梁艳影在家休养了一年半,每3个月复查一次。2021年9月11日,她神采奕奕地出现在社区活动现场,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彻底康复了。一周后,她再次去医院复查,虽然结果显示乳腺癌没有复发,但主治医生看出她很疲惫,劝她注意休息:“过度劳累会增加肿瘤复发的风险,甚至出现新发肿瘤。”

10月10日凌晨,台风“狮子山”来袭,横琴岛暴雨如注。荷塘社区石山村村口的排洪渠水位一直上涨,威胁到3000多名居民的安全。

几乎整晚没睡的梁艳影在凌晨四五点就通知各村负责人待命,并不断在社区微信群里布置工作。当天上午10点多,村里运来了几百个沙袋,梁艳影扛起沙袋,和村里的男人們一起抢险。

荷塘社区的工作人员谢为清记得,梁艳影当时累得满身大汗,一天里换了3次衣服。“影姐,沙袋就别扛了!”他对梁艳影说。但情况紧急,梁艳影根本听不进去。

“影姐”是大家对梁艳影的昵称。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影姐在,同事们就有了主心骨。

李永庆是莲花社区党委书记、居委会主任。他回忆,2021年6月19日,横琴开展第二次全员核酸检测,莲花社区的全体工作人员和志愿者队伍连轴转了十几个小时,排队的人还在不断增加。

梁艳影在防疫现场的工作情景。

梁艳影在社区为老人提供服务。

“当时每个工作人员都很疲倦,是最艰难的时刻。我突然听到影姐的声音,往远处一看,她带着一支志愿者队伍来了,到我面前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着大声说:‘庆仔,我们来了!’”

李永庆问梁艳影:“你们也工作十几个小时了,完成了任务不休息,还来支援我们?”梁艳影说:“不管是荷塘社区还是莲花社区,都是我们的服务对象。”

“她一直是个充满力量的铁娘子。”李永庆说。

在谢敏禧的印象中,自从疫情暴发,妈妈吃饭都盯着手机,随时要发信息、打电话。疫情严重时,每个村都设了一个防疫点,梁艳影每天骑着小电动车,一个村一个村地去巡查,很晚才回家,匆匆忙忙吃完饭,又骑着小电动车出发了。冬天最冷的时候,梁艳影在家里煲了很多姜汤,给每一个防疫点的工作人员送去。

“她没有一天是闲下来的。就算身体不舒服,只要能下床,就会去工作。”谢敏禧说,“疫情之前,她还会在朋友圈里发一些个人生活的记录,疫情一来她朋友圈里全部是工作信息了。”

去世前一个月,梁艳影仍然到处走访,乡亲们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去世前一周,她还跟同事见过面。当谢敏禧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布了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很多人都觉得难以接受,只能通过留言表达痛惜——

“影待我如妹。住院那天,她来找我,带着满头大汗,说要住院了,我心知不好了……微信里,她说所有同事都来看她了,说自己人生足矣……”

“我们最爱的影姐,上周还给您送饭、与您聊天……”

“影姐,你全心全意守护着荷塘社区,第一次见面是在三塘村和四塘村做垃圾分类宣传工作……”

…………

谢敏禧同样没想到妈妈病情复发得这么严重。还不满22岁的她大学毕业后留在广州工作,梁艳影没有将自己住院抢救的事情告诉女儿。

“最后一次和妈妈通话时,她让我照顾好妹妹,对于自己的病情,她没有说太多。”谢敏禧说。

在家里,梁艳影也是主心骨,里里外外忙活。疫情之前,她还能抽出时间陪伴小女儿,疫情之后则少了很多。小女儿常说:“妈妈去打‘病毒’怪兽了。”

石山村居民廖佳燕记得,一个周末,她看到梁艳影又骑着小电动车,一个村一个村地巡查疫情防控,电动车后座上还坐着小女儿。廖佳燕看梁艳影满头大汗,就提出帮她照看一会儿孩子,让她安心巡查,梁艳影却说:“不用,让她跟着我,这样她才能和我多待一会儿。”

社区里不管出了什么事,梁艳影总是第一时间到场。

居住在荷塘社区的小郑,2011年查出尿毒症,丈夫很快和她离了婚。小郑一度想跳楼自杀。梁艳影听说后,马上在社区乃至全镇发起救助活动,为小郑筹集了6万多元医药费,之后不断鼓励她振作,帮她解决生活问题,小郑才逐渐走出阴影。

李永庆比梁艳影小12岁,一直被她叫“庆仔”。刚到社区工作时,李永庆感觉基层工资低、工作内容琐碎繁杂,不到3个月就从意气风发变得失去斗志。有一次,他问梁艳影:“影姐,你不累吗?为什么感觉你每天都充满激情呢?”梁艳影说:“你刚到基层感受不深,当你为居民解决了烦心事,看到他们从愁眉苦脸到开怀大笑,你会爱上这个工作的。”

作为“娘家人”的梁艳影,其实是地地道道的外来媳妇。

梁艳影出生在与横琴一水之隔的湾仔,从小家境殷实。1994年高中毕业,她第一次到横琴岛玩,发现到处是荒草和鱼塘,与靠水产发展起来的湾仔差距很大。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嫁到这里。

6年后,梁艳影与家在横琴的谢志文摆酒成亲,让左邻右舍难以理解。一位阿姨对梁艳影的母亲说:“你女儿怎么这么笨,嫁到一个那么落后的地方。”

横琴当时几乎都是土路。一次因为下雨,梁艳影和谢志文的摩托车陷在泥地里,两人正用力推的时候,旁边的工地突然蹿出一条狗,追着他们跑了一大段路。

2009年,横琴成为继上海浦东新区、天津滨海新区后的第三个国家级新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同年6月,澳门大学在横琴选定了新校区。这片土地当时属于荷塘社区管辖范围。

时任荷塘社区支部书记梁玉荣回忆:“我们接到上级通知,要在一个月内完成90%的征地补偿。”这是基层最难进行的工作之一。梁艳影主要负责给女性居民做思想工作,一开始处处碰壁,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阻止测量。当时大多数村民看不到横琴的开发前景。石山村的一名女村民认为有土地才有保障,坚决不同意征地。梁艳影每天吃完晚饭,就跑到她家去解释政策,前后去了十来次,终于说通了,女村民最后表示:“影姐平时很关心我们,为了这个事跑这么久,应该错不了。”

10年后,横琴成为全国闻名的粤港澳紧密合作示范区,当年说梁艳影“太笨”的阿姨改了口:“你真有眼光,嫁到了横琴。”

谢敏禧上小学时,梁艳影周末还能陪女儿去上兴趣班,在教室外一等半天。“那时妈妈工作还不是特别忙,只要有时间就做家务。从我上初中开始,她工作越来越忙。上大学后,我跟她打电话时,她经常说,你等一下,我忙完了再跟你说。我就想,工作有那么多吗?直到她带着我去做志愿者,走街串巷,我才理解了。”谢敏禧说。

下班准时回家这件事,对梁艳影来说是不可能的。家里有汽车她不开,总是骑电动车。从社区办公室回家两公里多的路程,正常骑车只要5分钟,她却经常要花1小时。谢敏禧有一次去接她,发现梁艳影每走几步路就会遇见认识的社区居民,于是停下来聊会兒天,一路走走停停,边走边聊才到家。

梁艳影的女儿谢敏禧现在成为横琴的一名社区网格员,为社区居民服务。

“她从来没有准时回过家。爸爸负责煮晚饭,饭好之后总要等很久。村民们遇到什么事情都会跟我妈妈说,妈妈就给他们开解啊,安慰啊,然后想办法解决。”

梁艳影做事雷厉风行,脾气也直,工作中有什么问题总是当场指出来。有同事形容她是“带刺的玫瑰”。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她对事不对人。

“我爸爸也经常说妈妈讲话很直。不熟悉的人可能会对她产生误会,了解她性子的人就不太在乎,就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放完就没了。”谢敏禧说。

“阿影总是硬朗的、坚强的,就像披着铠甲的勇士,面对任何困难都能以轻松的姿态去面对。”梁艳影的好友卢雪敏说,“她照顾好了每个人,唯独没有顾好自己。”

疫情最严峻时,梁艳影的父亲病重、母亲摔伤住院,她总是先安排好社区的事,再到医院照料。卢雪敏觉得梁艳影简直是个女超人,“家庭和工作没有一个落下”。

妈妈生前做过的很多事情,谢敏禧是在她走后才知道的。梁艳影很少把工作上的事情对家里人说,尤其是一些烦心事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觉得自己能解决。

“她很累,但我觉得她很快乐。其他村的村民找她帮忙,她都会去帮;亲戚朋友有了困难,她也第一时间去帮,哪怕是大晚上跑去协调一些事情……只要需要她的地方,她一定会出现,只要能帮到别人她就很开心。我看到她脸上的那种表情,好像在说:‘啊,我终于帮你解决了,我好开心!’”

离世前两天,梁艳影与卢雪敏微信通话,聊了几句便哽咽起来。她对卢雪敏说:“我没事,放心,我快好了,好了又可以重新工作了。我不是难过,我是感动,你知道吗?我不想耽误别人,也没有跟谁说过我的病情,但我的领导、同事们、村民们都来看望我了,我阿影何德何能啊?我三生有幸,这辈子太值得了!”

梁艳影去世后,丈夫谢志文辞掉了工作,回家照顾一家老小。谢敏禧也从广州回到家乡,像母亲一样成为社区工作人员。她没有对妹妹解释过死亡,但妹妹有一天对她说:“现在就剩姐姐跟爸爸了,妈妈不在了。”

妹妹的幼儿园老师给谢敏禧发过一条信息,说妹妹在幼儿园对老师说:“妈妈做了神仙。”老师说:“那你抬头看天空,就可以看到妈妈了。”之后的一天,妹妹悄悄地对老师说:“其实我不想妈妈做神仙的。”

“我觉得她是知道的,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谢敏禧说。

广东珠海人。曾任珠海市党代表、珠海市人大代表,横琴荷塘社区党委书记、居委会主任等职务。广东省三八红旗手、珠海市优秀共产党员。2021年12月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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