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散的人

2022-03-07 09:54
海燕 2022年3期
关键词:黎民化工厂爱国

文 黎 港

黎幺元

1980年,我干上了黎湾大队的书记。黎湾大队在天鹅镇中心,有近三百户,分前湾和后湾。湾里主要以黎姓和陈姓为主,其中黎姓最多,有近两百户,剩下的是姓陈的和几家杂姓。

我们家弟兄六个,我排行老幺,是元字辈,所以叫幺元。之前我在村里干了几年队长、支委,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再加上本家叔伯兄弟抬庄。虽然有阻力,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当上了书记。

那时候已经包产到户。集体时,哪怕是在广播里喊,社员们也是开工像拉纤,收工像射箭。一分到个人头上,大家的生产生活积极性都蛮高,哪还用人催?茶余饭后谈的都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大概是1981年前后,提倡兴办集体企业,我带头搞起了酱油厂。先把人送到汉口去学做酱油,大队这边开始选厂址,挖建酿造池。等技术员学完之后回来,开始试制,一遍不成功,两遍还是不成功,发酵的酱油全臭了。泥腿子办事真不行。又从汉口请来师傅,终于把酱油酿造成功,销路又成了问题。最后厂子倒闭,就剩下几个酿造池荒在那里。

后来,大队又办起了砖窑厂,还是我牵的头。窑厂办在进大队的路口,泥坯有的是,窑温不好控制。这次不用请师傅了,湾里的黎宗元就是干这个的。窑厂建成后,很是红火了几天。哪晓得其他大队全都照着我的来,搞起了砖窑厂。那时候没有基建,盖不起楼房,用不了那么多砖。最后烧好的红砖全都贱卖给了社员们回去垒猪圈,砖坯就一直在窑厂前码成了堆,风吹雨淋的,又化成了一堆烂泥。

几次这么折腾下来,集体的资金已经败得差不多了。可是别的大队都在搞厂,我们大队哪能落后?我当时成天在外头跑,寻找机会。外面跑的人,当然要搞得抻头一些,穿的是尖头皮鞋,拎一个黄牛皮包,天气凉时还要戴上一双皮手套,穿上军绿色呢子大衣,壮门面。

有一次经人介绍,说有一个华侨大老板想投资办厂,在汉口解放路的宾馆住,每天见他的人都排长队。我拐了一道道弯,终于排上了队,要去见这位大人物。门一打开,我还在发蒙,对方就说,幺元拐子,你搞么事来了?我往对面一看,这才发现大老板是后湾的黎友元,和我是平辈,太知根知底了——那是有名的抛皮,经常在外面招摇撞骗。只见他梳着大背头,穿着中山装,手上还戴了几个金灿灿的戒指,端着烟斗,确实有派。我们平日里相见,都是只看到对方一裤腿泥巴,几时这样风光俏皮!

黎友元没能给我投资,却给我指了一条道,说以前在我们大队下放的知青田雪莲,就在硚口农村信用合作社里上班,找找她兴许管用。他知道我对田雪莲有恩,她返城上大学,是我推荐的。刚下放到大队来的时候,田雪莲在赤脚医生那里看病,一针打下去,青霉素过敏,要不是我及时把她送到天鹅镇医院,连命都得丢了,哪有今天?

我很快找到了田雪莲,向她表明了处境,看能不能借一笔钱给我,助我摆脱困境。田雪莲当时没有爽口,只说让我等消息。一个月后,我接到了电报,去汉口拿到了二十万。一别几年,田雪莲没有忘记我对她的恩情。

随后,我回大队又办起了炼油厂,冶炼原油。几十米高的烟囱盖起来,冒了几天黑烟以后,又吹灯拔蜡了,村里的牛屁股上都沾着沥青,蛮扎眼睛。

我媳妇章桂花从不过问我的事,任由我折腾,她逢初一十五吃花斋,单独开锅开灶,雷打不动,不嫌麻烦。当时大队里有一座庙,被我带头给拆了。章桂花私下说,你这样是要遭天谴的。我懒得和她嚼舌头。

庙拆完后,孩子们在稻场上玩闹,我的儿子民民尤其调皮,带着隔壁的陈平安和黎紫溪在那里疯。

我在庙前督促社员们清理现场,把砸碎的东西拉走。不一会儿,伢们围着陈平安哭哭啼啼地回来了,七嘴八舌地说,胜利大塘边的一棵刺槐上面有蜂子窝,民民拿竹竿去捅,结果飞出来的蜂子将平安给刺了。我看了看陈平安的头上,果然肿起了一个大包,骂道,民民,又是你个王八蛋惹的祸!黎民说,他不知道跑,蜂子不毒他毒谁?陈平安哭得更凶了,说,他看我跑得快,就在后面把我推倒了,我爬不起来,他就是想让蜂子毒我!黎民说,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黎紫溪也说,他是不小心碰倒你的。陈平安哭得更凶了,说,你就是维护他!黎紫溪没招了,也不说话了。

正在这个时候,陈爱国两口子听到伢的哭声赶了过来。艾萍萍一条大麻花辫子放在胸前,走路风风火火,老远就说,莫在外头嚎丧,给老子憋回去!陈平安不敢不从,硬憋着抽泣。我把事情经过给陈爱国讲了一下,说,伢们逗得玩,不是么大事,赶紧去找湾里的新媳妇弄点奶来,抹一下就好了!陈爱国说,先不慌,那个蜂子窝挫下来了吗?伢们都说没有。陈爱国拉起了陈平安,说,走,我们去把它挫下来!伢们都很兴奋,纷纷围着陈爱国屁股后面转圈拍巴掌。陈爱国带着伢们兴冲冲地走了。

插图:包 蕊

艾萍萍看着他们的背影,说,真是老头没得老头的样子,儿子没得儿子的样子!我说,爱国会带伢,你看伢们和他玩得多好!艾萍萍说,他会带伢?你不晓得几淘神!把伢带得怂头日脑的,处处受人欺负。陈爱国那个儿子陈平安,说话都慢声细语的,像苍蝇嗡,胆小又内向,是个闷葫芦,不把他推倒了摔疼了哭,他是不会大点出声的,和陈爱国小时候确实没法比。我们小时候,陈爱国是陈姓伢的头目,我是黎姓伢的头目,不但人拿着竹竿从东头打到西头,还指挥生产队的牛触脑打架,牛角都打断过。后来大了些,我们一年参的军,我去的昆明,他去的连云港,都在部队入了党。陈爱国在哪里都是一个能人,脑子活络,学东西快。他在部队干得不错,本来有一次提干的机会,连里已经基本确定了是他,结果师长来视察的时候,他得了急性肝炎,卧床不起。连长为了给师长留下一个好印象,让炊事班长替他整列队伍。那个人口令干脆洪亮,要比起这个来,全连的人都得靠边稍息。报告集合的时候,好家伙,那狗日的口令喊得,能拔几个高音,操场上边边角角听到的声音都是一样的。这一下就给师长留下了深刻印象,说这样的战士要提拔,就给炊事班长提了干。陈爱国到手的提干名额没了,病情更加难好转,长期在医院治病,最后病好了,只得选择退伍回乡。

伢们一走,稻场前清静多了。我说,太拐的伢容易惹祸,平安这伢以后省心,按说一代比一代强,要不有个么盼头?艾萍萍说,那说不准!么样的种育么样的苗。细伢看小时候,男伢太怂了不行!我们一家都老实,儿子再拿不出手,那以后在湾里还抬得起头啊!我说,你和爱国都能干,伢能差到哪儿去!艾萍萍哼了一声,说,那是你抬举!说完,看庙里推倒的菩萨去了。

我继续指挥大家打扫现场,拿竹扫帚把庙门前扫干净。没一会儿,背后传来了笑声。陈爱国一只手拿着蜂窝,一只手牵着陈平安,身后跟了一长串伢。他故意将蜂窝往伢们头上凑去,伢们明知道里头没有蜂子,可还是吓得躲开,又再被吸引过去。一路上,伢们尖笑声不断,陈平安也已经不哭了,在队伍里跳高去抢那个蜂窝。

我说,爱国,还是你会哄伢!怎么搞下来的?陈爱国说,拿火烧的!章桂花刚把一个佛头抱了回去,看样子又想过来找点儿玩意,看到艾萍萍一家都在庙门口,又返身回了屋。

我和陈爱国站在稻场前说闲话,聊一年的收成怎么样,突然一个石子崩到了瓦上,石子崩得四分五裂,险些溅到脸上。我望过去,只见又是民民,他手上拿着一个弹弓,见我在张望,慌忙往肚子前藏。我弯腰作势捡起一个石子要打,说,你又在那里鬼搞!黎民赶紧侧身躲,说,我打麻雀呢!除四害!我说,个狗日的,你知不知道差点打着人了?眼睛打瞎了,我让你去坐牢!话音刚落,紫溪突然抽泣起来,眼泪流个不停。我说,紫溪,你哭什么,打着你了?她说,伯伯,我不想让他去坐牢!我说,要这么玩,非得出事不可,出事了公安就得抓去坐牢。这时,陈平安突然说,他打得不准,没我爸爸准,我爸是神枪手,一枪一个!孩子们都惊奇地看着陈爱国,紫溪也不哭了。陈爱国伸出手来,说,来,我试试!黎民看了看我,把弹弓交到了陈爱国手里。

稻场上的草头旁边,堆有几堆芝麻杆,好几只麻雀在那里叽叽喳喳,叼那些没有捡干净的芝麻吃。陈爱国来回拉了拉弹弓,说,记住了,枪不对人。然后将弹弓拉得满满的,开始瞄准,“唰”的一声,子弹射了出去,将麻雀惊得飞起老高,只见一只麻雀从芝麻杆上落了下来,不住地抽搐,伢们欢呼起来。

曹友苟

我叫曹友苟,在天鹅镇的化工厂里当保卫科长,有十几年工龄了。

化工厂是国营的,远近闻名,标志性建筑是一个一百多米高的烟囱。厂里头有一万多名职工,主要生产盐碱化肥等产品。生产这些东西,需要燃煤,所以厂里也负责发电,整个天鹅镇的用电,包括周边,都是化工厂负责。由于厂里吞吐量大,铁路修进了工厂,有火车将产品送往全国各地,远的都到了苏联。生产化工材料的时候,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厂里又有了汽水和啤酒生产线。那么多工人,需要穿衣盖被,后来又有了劳保厂。化工厂里头有自己的幼儿园、小学、高中,俗称子弟学校。有百货大楼,有医院,有自己的警察。厂里那么多人,打架斗殴,作奸犯科,什么事都会发生,案件都由我们处理。说到底,人这一辈子,生老病死,一应俱全,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宿。在化工厂里上班,是个让人羡慕的好工作。化工厂和天鹅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独立于天鹅镇之外。

1991年,邻县一个哨兵在晚上执勤的时候,警惕性不高,打瞌睡,被人打晕,抢走了一把五四手枪。哨兵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儿线索。案情通报下来,搞得大家都很紧张。我召集保卫科的同事做了一个简要分析,觉得流窜作案的可能性不大。有可能是周边嫌疑人,了解部队的作息规律,交通工具可能是摩托车,也可能没有交通工具(哨兵听到的发动机声音是过路的)。壮年男性,对枪械熟悉,不排除有服役史。这件案子一直没破,丢失的手枪也没在社会上出现过。我的本职工作还是在厂里,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转眼到了1992年,社会上风气明显不太好了,车间里经常出现丢失财物的情况,有很多工人把电机拆开,把铜线缠在腰间往外带。一公斤铜卖十几块,相当于一个工人一天的工钱都不止。各种扳手老虎钳等工具,只要用得上的,也都藏在身上往屋里拿。同时,厂里有权力的开始批条子,往外倒卖化肥,进出人员很杂。我们保卫科加大了巡查力度,可是这种事情还是屡禁不止。

有天大概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我推着自行车往南门转,看见前面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他戴安全帽,肩头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裸露的脖子后面晒得通红,后背笔直,下身穿一件军绿色的裤子,脚上穿的是一双解放鞋,一看就是装卸车间的。装卸车间是力气活儿,一般都是雇当地的村民来干。男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像是父子俩。那孩子推着自行车,身体僵硬,不骑,跟在走得飞快的男人后面。我喊了一声,站住!那两人一前一后,定在了原地,并不转过身来,儿子摆头偷看父亲。我把自行车支好,对中年男人说,你身上带着么东西呢?那男人声音洪亮,很镇定,说,没带么东西!

我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的腰后鼓鼓囊囊,说,把你屁股后头的东西拿出来!那人再不迟疑,突然撒腿就跑。大人一跑,孩子也跟着推车跑了起来。我大喊站住,同时吹响了警哨,提醒南门的同事注意拦人。

那人跑得太急,顺路拐弯的时候,突然一个东西从腰间掉在地上,蹭着水泥地面滑出老远,直滑到花坛边才被挡住。在常青树底下,我看到了一把闪着光的五四手枪。就在我愣神的工夫,那个中年男人已经扑向了手枪,把枪捡了起来。他这么一折返,离我更近了,只有一两丈远,脸对脸。我赶紧掏出了腰里的六四手枪,拉枪栓上膛,颤抖着手打开了保险,说,不许动!那个男人看了一眼,马上又把头摆了回去,眼神很犀利,我不确定他是想抬手给我一下,还是想继续逃跑。“砰”的一声,我毫不迟疑地开了枪。那个男人倒在地上,腿抽了抽,一动也不动。孩子推倒了自行车,扑了上去,大声哭叫,爸,爸!

那把枪交了上去,根据枪号,查证出来,就是哨兵丢失的那把。经过技术鉴定,枪丢失后没有被使用过。我荣立了一个二等功,写总结发言,去不少单位交流心得。

一晃又熬了几年,到了1997年的时候,厂子里的工人们开始大批下岗。我是干部身份,那个二等功也帮了忙,保卫科是裁撤了,好歹给我安排到了东西湖最偏远的一个镇派出所,当警员,和在汉口的家人算是团聚了。虽然没有职务,但享受副科级待遇,再熬个几年,也快退休了。比起厂保卫科那些没有编制的同事来说,他们干了大半辈子,在厂里刚开始是经济警察,可是下岗后连当保安都没人要,我也算知足了。

我在镇派出所干了两年,出警的时候少。1999年春天,刑警队来了任务,抽调我到镇中学门口蹲守一个采花大盗,学校里已经出了好几起案子,人们提起采花大盗,都谈之色变,影响很坏。那个嫌疑人都是选择晚上下手,好几个花季少女都受到了摧残,孩子们都和我女儿一样大。

我换了便衣,领了配枪,伪装成一个开电动车的,等学生们下晚自习。区刑警队的同志们有的扮成骑自行车的家长,有的伪装成下夜班的工人,一连蹲守了三天,都一无所获。

后面警力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只留下少数几个人继续蹲守。由于我对周围环境熟悉,对各个村子的路程远近比较了解,所以留下来继续掐着点跟在学生身后。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这种跟踪要保持间隔,距离学生不能太远,更不能太近。学生们不知道,有一个警察就在她们身后。

4月12日晚上,我又一次开起电动车,跟着学生们放学。沿途经过了9个行政村,直开到最远一个村的入口,也没有发现可疑情况。我担心路上还有掉队的学生,又在村口等了一会儿,抽了一根烟,确定没人了,这才准备回去。

乡村路都是那样,不好走,乌漆麻黑。我的车速不快,再往前走个十几米,就能出了这条土路,往右拐上稍好走一点儿的水泥路了。

在快拐上水泥路的时候,右手边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人正在下坡,速度很快,我的车头灯光还没有调过来,只听到咣当的声音,看不清人。他如果继续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大上坡,那是另外一个镇子了。如果拐到我这边路上来,那就是回村里。

我在T字路口放慢了速度,问,是学生吗?怎么不带刹?那人快要和我擦身而过,可速度并没减,我只感觉右边脸颊一紧,有什么东西击打了过来,我脑袋一沉,然后双手突然把持不住,连人带车冲到了前面沟里。

陈爱国

从部队回来没多久,我就结了婚。老婆艾萍萍是邻镇人,她性格比较强势,爱脸面,不容别人说三道四。嫁过来后,跟着我不管过得好坏,从不和外人说闲话,只一心扑在家里,极少回娘家。

自从儿子陈平安能走会说了以后,她就有些急躁,对儿子横竖都不太满意。那个伢性格是生得懦弱了些,认死理,没有黎幺元家的伢活泼,高兴的时候也看不出高兴劲儿来,成天蔫蔫的。但老实伢听话,好管理。在伢的问题上,我从不和她吵。这辈子是夫妻,下辈子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不修今生修来世。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比起旁边童知青家那个伶牙俐齿、处处和她对着干的姑娘紫溪来,我们已经省了不少心。我们是粗人,对平安能说能骂,毛了打两巴掌。童知青是城里人,有学问,不会打骂孩子,和湾里人也不来往,有么事只能憋在心里,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按说这三个伢差不多大,又住在隔壁,能玩到一起去。可是艾萍萍不让,说是我们家的伢总受黎幺元家的欺负,不能跟他玩。也不能跟紫溪玩,跟女伢玩,更像个女伢,没得男子汉气概。说不让玩,平安倒是乖乖听话,当时能记住,可是伢毕竟是伢,转身也就忘了。艾萍萍就总为这个生气,伤心伤意,觉得自己的伢没得志气。

有一次,我在家里修一把汽枪,打麻雀用。陈平安从外面回来了,在我身边磨磨蹭蹭的,低眉耷眼,似乎是有求于我,又不敢开口。我问他,有么事?他这才吞吞吐吐说了出来,黎民有一个护身符,是他妈专门从汉口带回来的,很漂亮。黎紫溪也有一个护身符,戴了好几年了,就他没得。我说,明天我也照样去给你买一个,他们的护身符是么样子的?陈平安说,黎民的是个观音,紫溪的是个十字架。我点了点头,说,晓得了。在里屋淘米的艾萍萍听到了,走了出来,说,你么时候和别个一样,也开始信那些东西了?我说,我不信。艾萍萍拉着陈平安的手,说,我们家不信那个,天天信那个能弄出么名堂来?我们勤勤劳劳的,靠自己的双手,吃饭穿衣,只信自己。我说,你和伢说这个搞么事?伢嘛,哪懂得那些,只图个新鲜好玩。艾萍萍说,你莫和稀泥!陈平安我告诉你,要想不受人欺负,那护身符保护不了你。爹妈不能跟你一辈子,以后没得人能保护你,只有你自己,听到没?陈平安想了想,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要护身符了。

说起来,童知青家、黎幺元家再加上我们家,本来是房挨房住在一条线上。自从黎幺元当上了书记,做起了生意,他们家三转一响早有了,9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也是湾里头一个,二层小楼也是最先盖了起来。不知不觉,黎幺元家的新房子往前伸出了一截,我们家和童知青家环绕着它,成了一个“品”字形。

黎幺元有他的道道,搞水利时就是个红人,讲话有煽动性,总能及时完成上面的任务。搞示范田,还多次得到过天鹅公社和县里的表扬。再加上黎姓在村里占多数,所以他有一定的号召力。黎幺元家新房建成后,一根水管居高临下对着我们家房顶,每逢下雨,等于开了个水龙头,水直往下泼。屋里本来其他地方也漏,锅碗瓢盆都用上了,还能接。可是这个地方,接都接不赢,我们的床正好在那里,帐子上需要用塑料胶布铺一层,一会儿一倒水,就这样,床上还是溅湿了。

1988年6月,梅雨季节,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屋里的垫絮都打湿了,没有换的。艾萍萍让我去和黎幺元家交涉,说最好是用木头桩子把那个伸出来的水管堵住,不能往我们家房顶上浇,这摆明了是欺负人。我说,那怎么可能?钉死了,他们家的水下不来。艾萍萍说,哦?你晓得啊?有哪个会看着水往自己屋里漏?下不来往他们屋里漏,那是他们的事。在这之前,艾萍萍已经和我说了好多次,我总是说等天晴了再去,下雨想要弄,都没有办法,每次天一晴,这件事就放在了脑后。

艾萍萍一直在那里埋怨,我不说话。陈平安穿着套鞋,站在桶边,每逢水滴溅出来,他就赶快缩脚躲避,然后再把脚伸出去。

艾萍萍见叫不动我,说,你不去我去!我说,现在去也解决不了问题!艾萍萍说,解决不了我也得让他晓得!我说,能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艾萍萍说,你以为我想这样?看看这屋里,有一块干地没有?哪里有个落脚的地方?在屋里都要穿套鞋。我听着屋里的雨水滴个不停,不想争吵。艾萍萍说,人家都骑到你头上拉屎了,我就不明白了,你有么事好怕他的?又看了一眼蹲在水桶边玩水的儿子,说,那熊样子,跟你一模一样,一看就接你的代!我说,你说话注意点儿!艾萍萍说,怎么,你还要打我的人不成?在别人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在我面前倒是不留情。你不是这样,当初他当队长,你当民兵连长,你和人家一起竞选书记,为么事你没上去,反而连民兵连长都做不成了,被人家搞下了台,害得我们娘俩跟着你受这窝囊气。我往后门走去,说,你愿意闹就闹吧!在后门那里,一颗水珠落到了我领口里,顺着脊柱往下滑,凉嗖嗖的,弄得浑身都不舒服。

外面雨落得很密,艾萍萍伞也不拿,赌气,头一低,要往外冲去。这时,陈平安叫了一声,妈妈,你莫去!你回来!艾萍萍定在了门口,看了看屋里的儿子,半天没有说话,终于还是折了回来,也不擦头发上的雨水,离得远远的,说,好,妈不去!一家子就在屋里望着外面,等雨停。

又下了一天,雨停了,天开始大晴大晒,日头都是白的。我背把铁锹去田畈地里看看,雨落久了,田里的稻子正是抽穗扬花的时候,不需要雨水了,得把田里的沟挖开,将水全部放走,趁天晴,晒晒地,去虫害。田里的稻子伏倒了一大片,化工厂的污染本来就大,导致水稻产量不高,这下更完了。

等我从田畈地里忙完,走到院子前,看到晾衣绳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床单被罩衣物,晒不下的,旁边还用凳子搭着,陈平安的小衣服最多,晒满了院子。绕过那些遮住视线的衣物,走到门前,我才发现有不少人。有人高声喊,快,爱国回来了!所有人都回身看着我,很安静。陈平安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抱着我的腿说,妈妈喝药水了!

屋里的农药味呛得人睁不开眼,艾萍萍吐了一地,不见有声息,药水瓶子见了底,就滚在她手边。艾萍萍喝的是敌敌畏,我买来打稻飞虱的。

我用板车把她拖到了镇医院洗胃,没有抢救回来。艾萍萍死后,在屋里停灵三天,孝子守灵,陈平安哪儿也不能去。可是他的倔劲儿又上来了,非说要出去。我问他,不给你妈守灵出去搞么事?他只说要出去。我在屋里待客,来不及管他,也就随他去了。

到了开桌席的时候,陈平安回来了,脸上带笑,在那里跳起来夹菜,自顾吃喝,莫名其妙,像变了一个伢。

黎民

隔壁艾萍萍喝药死后,我爸把伸出来的那个水管接了一截下来,让水能往地下流。我妈连念了几天《往生咒》,给她超度。出殡那天,陈平安抱着灵牌站在棺材前面,重手们要将棺木抬起来下葬,艾萍萍娘家来人了,堵在棺材前面,硬是不许下葬,非要让陈爱国出来,给个说法。任凭大家相劝,看在伢的份上,先让人入土为安,她娘家人就是不答应。也有人劝陈爱国服个软,可他不愿意说软话,就在那里僵持着,棺木进退不得。我爸担心事情闹大,把艾萍萍的娘家人请到了我家里,从中说和,对方才勉强同意,先让人下葬。他就擅长弄这些,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会儿就把那些人安抚走了。

那些人前脚一走,我就推开了章桂花的房门,她跪在蒲团上,朝供奉在神龛上的一尊观音菩萨祷告,见是我,说,你进来搞么事?我盯着她,扯下脖子上的观音,扔在了神龛上,说,还给你!章桂花说,我好不容易从归元寺给你请的,你不要了?这个伢,白眼狼,怎么不晓得好歹!我说,是你信这个,才买回来让我戴的,又不是我信,我不要了。章桂花说,哎哟你这个伢,怎么当着菩萨的面说起了浑话。我说,你不是我亲妈,对吧?章桂花说,我不是你亲妈哪个是你亲妈?你从哪里听来的?我指着观音说,你敢不敢当着菩萨的面发誓,说你说的是真的?章桂花赶紧双掌合十,朝菩萨拜了拜,说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一路把我拽了出去。这时,黎幺元送完人也回来了,见我和章桂花僵持着,忙问怎么回事?章桂花朝黎幺元使了个眼色,两人进了房间,关上房门说话去了。

我站在堂屋里,听到隔壁的重手们一起吆喝起棺,道士们齐声吟诵经文,鼓乐哀鸣,偶尔还听到陈平安的哭声。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了。黎幺元走了出来,想摸我的头,说,民民,你是我们的亲儿子啊!你出生就在这个湾里,这还有假!我侧身躲了过去,说,我妈妈姓田,在汉口,是个知青,你开厂子的钱都是骗来的,是我妈给你的,对吗?黎幺元说,这都是大人骗伢的话。小时候,爹爹也这样骗我的,说我不是亲生的。都是大人开玩笑的。我说,不是大人,是陈平安告诉我的。黎幺元说,那小伢的话更不能信了,他和你一般大,他怎么晓得?还不是胡说的!我说,陈平安是不会骗我的。黎幺元说,我们更不会骗你!

1989年8月13日,暑假已经过了一大半,我告诉了紫溪我的计划,要去汉口找妈妈。紫溪听了后,说,我和你一起去。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动了身。我做足了准备,从屋里偷了十几块钱,看是阴天,怕落雨,还带了一把伞。

到了镇上,我向一个老婆婆打听怎么去汉口。她告诉我们,可以坐长途车,也可以坐火车。我们便决定坐火车去汉口。

到了镇上的火车站,里头人很多,非常嘈杂,都是肩挑背扛着蛇皮袋,也没人管我们。我听到广播里说去汉口的车要来了,就学着别人一样,挤到站台上去等。等了好长时间,火车才来。我们被人群推着朝火车上挤,票也没买,就稀里糊涂上了车,被夹在人堆里。到了中午的时候,听广播说到汉口了,又随大流下了车。

我们一路问人监狱怎么走。有的人说很远,在郊区。有的人说在这边,有的人说在那边。我和紫溪不敢坐公交,怕车把我们带过了,以为是小镇上那样,一会儿就能走到,结果走得精疲力尽,一无所获,只觉得所有的街道都是一样的,简直是在转圈圈。就这样,眼看天要黑了,我们连监狱的门都没找到,肚子也饿了,就决定先回去吃饭,吃饱了饭,明天再来。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去火车站了,不得已决定坐公交。

公交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上车的人很多,我从人群的缝隙中抢先挤上了公交。可是紫溪在后面,挤不上来。等我发现的时候,公交车已经启动了,我挤过燥热的人群,钻到了车后边,透着玻璃,见紫溪离我越来越远,我不住地叫:紫溪,紫溪……

我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半夜,远远地看着湾里亮着灯,没有下雨,大晚上的我把伞撑开,躲在伞下走。湾里人都晓得我不见了,他们已经到处找过我,见我回来,把伞扒开,都上前问。没一会儿,我去汉口找妈妈,把紫溪弄丢了的事传遍了湾子。我以为黎幺元会打我,他却没说什么,只让章桂花去烧火做饭,他拿出烟来散给大家。

我喉咙里火烧火燎,渴得厉害,用舀子喝了半舀子水。童老师跑了进来,她详细问完事情经过,没有一下迟疑,突然跪倒在了黎幺元跟前,说,书记,你帮我找找孩子,我求求你了,我不能没有紫溪,没有了她,我活不下去了。她平时穿得格外的干净,和湾里的妇女都不一样,眉头总皱着,一副忧郁病恹恹的样子,和谁都不亲,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

黎幺元说,你快起来!民民闯这么大的祸,我还能不管!你放心,我这就带人去汉口,不找到伢,决不回来。有人提醒说,太晚了,没得车了。黎幺元说,那就搭过路车,货车或是拖拉机,只要有车往汉口走,就拦下来。他又问了一遍我和紫溪走失的地点,我晕头转向,也说不清楚,他点了几个人,匆匆忙忙地一起走了。

童老师被人扶起后,端坐在椅子上,十指交织在一起,齐举到胸口,两眼紧闭,一直念念有词。章桂花给我端出饭来,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推开门,烧香拜佛去了。

堂屋里静悄悄的,只剩下我和童老师。我吃不下饭,盯着童老师祷告,她突然睁开了眼睛,问我,你知道紫溪对我有多重要吗?我不敢回答。童老师说,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我说,我妈——我亲妈。童老师叹了一口气,说,不怪你,赶紧去睡吧。我说,你念那个管用吗?童老师说,也许不能马上管用,但总有一天会管用的。我说,那我和你一起念。童老师说,你在心里念就可以了。就这样,我心里念着,睡着了。

第二天,我到村口废弃的窑厂那里等了一上午,只有黑乎乎的窑洞望着我,紫溪还是没有回来。黎幺元带去汉口的人,也没有消息。我经过村子,湾里的人都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只有回到屋里,把自己关在了楼上。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楼下吵吵嚷嚷的,有了不小的动静。我冲出房间,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只见紫溪突然回来了。她坐在一辆自行车后面,耷拉着脑袋,并没有下来。旁边站着一个公安,戴大檐帽,正在说话,四周围了一大圈人。我大喊一声,紫溪!她马上扬起了头。还没等她回应,我转身就跑下了楼。

童老师也过来了,她去拉紫溪,紫溪这才从自行车上溜了下来。我跑过去说,紫溪,你去哪儿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紫溪说,我这不回来了吗?旁边的警察面容宽厚白净,长得像弥勒佛,都能看到扶在车把上的手窝,说,他在化工厂上班,每周都回汉口看老婆伢,回来的时候,在火车站附近发现了紫溪。他也有个姑娘,比紫溪稍小点儿,一问正是天鹅镇的人,就把她顺路带了回来。童老师往家里小跑,无论如何要打碗鸡蛋给他吃。但那个警察只说吃过了,趁童老师回去打鸡蛋,骑上自行车走了。

到了傍晚,我去找紫溪,站在她家大门口叫她。紫溪从门口探出了半个身子,说,等一下。我就去庙门口等她,那是我们经常玩的地方。

等了一会儿,紫溪一溜烟跑了过来。我说,你妈妈不让你出来吗?紫溪说,我才不听她的。我们玩什么?我把她拉到了庙门里面,里头没有灯光,佛像推倒后,只能看到残存的底座。我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扔下你了。紫溪说,我也是!我说,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你再弄丢的。紫溪想了想,说,那就让它保护你。她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递给了我。我想把我的那个观音护身符送给她,往脖子上一捞,发现是空的。那个观音菩萨已经让我还给章桂花了。我说,我没得东西送给你。紫溪接着往前递十字架,说,不用了,你快戴上。我接过来,把十字架戴在了脖子上,说,我没得爸妈,以后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紫溪说,你还去找妈妈吗?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去。紫溪说,到时候我还陪你一起去。我说,嗯!这时候,陈平安突然出现在背后,吓了我们一跳,说,你们在拜佛吗?紫溪说,哈哈,拜佛,太好笑了!我也跟着笑成了一团。

有时,我们对一个人的印象无法改变,就固定到了某一刻,很难受外界的影响。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无色无味却有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根植在记忆中,只要一想起,就会是关于那个人独特的气质闪现。我对隔壁的陈爱国就是这样。他腰板笔直,衣着干净,头发永远是板寸,不像湾里的其他人那样,邋里邋遢,满嘴脏话荤话,人又勤劳麻利,对人和风细雨,没有架子,孩子们都很喜欢他。我有时想努力篡改这段记忆,让自己能够坦然面对。可是有些事情,也许开始就是错的。

1992年的时候,我上了初中,我爸厂子总是办不起来,已经不再办厂了,开始有外地人到村里来办厂。来的是福建人,办铁厂,一天24小时干个不停,将废铁炼成粗细不一的螺纹钢,再运往各个工地。那个铁厂耗电量巨大,找关系私接的化工厂变电所的电,只要铁厂一开动机器,全村的灯泡就会忽明忽暗,我成天趴在明明灭灭的灯泡下做作业。

有一天晚上,我在堂屋看电视,《乙未豪客传奇》。陈爱国突然来我家了,他很少来我家。我爸在喝酒,自斟自饮,他一口酒一筷子菜,然后看一眼《人民日报》,《人民日报》看完再看《湖北日报》,一顿饭能吃一个小时。

我爸邀请陈爱国坐下来一起喝点儿,他说吃过了。我爸也不问有么事,东扯西拉的,说闲话。陈爱国说得少,不时应付几句,突然对看电视的我说,民民,你出去玩一下,我和你爸说点事。我关了电视,说,我到楼上做作业去了。

我快速上了楼,隔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站到拐角处,听楼下的动静。陈爱国说,有个事情我蛮想不通,早就想请教一下你。我爸说,你说!陈爱国说,这次一分田,干部屋的田都被化工厂占了,社员屋的田都只能靠边站。莫不是田也会认人,懂得看人脸色?或者说,干部屋的地底下有盐碱,社员屋的地下就没得了?我爸说,我的兄弟,化工厂要在哪里打井占地,那是他们测量了的,村里说了也不算。我倒是想他们把村里的地都给占了,但是行不通。陈爱国说,是,哪个心里没得一把尺子。我爸说,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了,不是外人,你有么想法只管和我说。陈爱国说,化工厂每年的污染款是怎么分的,还是现在改了?我爸说,没改,以前怎么分,现在还怎么分,一直按田来,田多得多,田少得少。陈爱国说,你们屋里今年几个钱?我爸说,也就一百多块。陈爱国说,那我就当个坏人,说个直话了。我爸说,有话你尽管说!陈爱国说,你们的田不是被占了吗?换来了民民当土地工。田都没得了,污染款接着分。两头吃,两头都占啊!好事里外都占尽了。你们吃肉,也留口汤给社员们喝喝。我爸干咳了一声,说,爱国,你对我的意见不小哇!陈爱国说,还不让人说话了?我爸说,在屋里,有话你尽管说。陈爱国说,铁厂搞得乌烟瘴气,污染不小,村里是不是得管管,也给社员们一点补偿?我爸说,铁厂和化工厂比不了,一个是蚂蚁,一个是大象,那是个私人老板,污染费能要到当然是好,村里也想过办法,但是别个老板出了场地费,拿不出污染费了。陈爱国说,那我晓得了!原来还是给了其他钱的了!

我听到起身挪凳子的声音,陈爱国要走。我爸又开腔了,说,有些话莫跟伢说!陈爱国说,我跟伢说么事了?我爸重重哼了一声,没有再搭茬。接着有了开门的声音,我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说,他这是要搞么事?我爸没有作声。

1993年的时候,我迷上了游戏,在镇上的游戏厅里玩《街头霸王》《三国志》,乐此不疲。录像厅、滑冰场、歌舞厅也都是我的好去处,一混一天,成绩一塌糊涂。受香港电影的影响,我胳膊上文了一个忍字,家里管不住我,也就由我了。

在游戏厅里,我经常能碰到同样逃课的陈平安,他和我同年级不同班,时常会贡献几个游戏币给我。有次晚上,我和陈平安又不期而遇,他照例给了我两个币。正当我玩得激动的时候,苹果机那里传来了打骂声,我看过去,只见一个染红头发的长毛,巴掌直往陈平安脸上扇,说,我让你来钩币,信不信我把你爪子剁了?陈平安小声说,我再也不敢了。说完,往旁边吐口水,那是他的常见动作,没有恶意。

长毛被激怒了,说,还吐痰?不服是吧?说完,举手就打嘴巴。我赶紧挤上前说,大哥莫打了,几大个事?你放了他,我来赔你!陈平安的脚底下扔着一个自制的钩子,是用学校的扇子树叶子做的。把叶子剐了,只剩下树茎,用火一烧,把树茎弯过来,做成一个钩子的形状,容易携带。很多人都趁游戏厅人多的时候,把钩子伸进投币口,只需往上一钩,里面的弹簧一弹,就相当于投进了一个币。都是学生们口口相授的把戏,游戏厅防不胜防。我干不来这事,没钱玩宁可站旁边看。

长毛打量我,说,你是他么人?我上身穿的短装马甲,下身是牛仔裤,脚上穿的是崭新的回力鞋,头发已经梳得三七开,喷的摩丝,说,这是我兄弟!长毛让我拿二十块钱了事,说他绝对钩了不止这么多。我点头答应下来,说等一下,这就去拿钱。走到陈平安身边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里有光。我挤过人群,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径直往外走去。

出游戏厅左转,是一个菜市场,在菜市场的夹缝里,放有一个柴油发电机。镇上经常停电,游戏厅里都备着发电机。发电机的上方,电源开关的黑色闸刀就在那里,往上一推就是连上了电,往下一拉就断电。我看四周无人,登上发电机,一把拉下了闸刀,然后迅速跑到了门前,大喊快跑!

游戏厅里一片漆黑,乱哄哄的,却不见陈平安出来。我喊,陈平安……还是不见他出来,倒是把长毛喊出来了,拿着钢管要追我。我见势不对,跑了。

在学校门口,我转了两圈,不愿意进校门。还没到下晚自习的时候,我准备去打局台球,校门口好几个台球摊子,正在挑杆子,我看到陈平安边跑边往身后张望。我叫了他一声,他赶紧跑了过来。我说,我刚才叫你跑你怎么不跑?你怎么出来的?陈平安说,我不敢!长毛追你去了,我瞅了个空子,这才跑了出来。我说,去他妈的!陈平安吐了一下口水,说,跑出来就行。我说,你自己都没得币玩,给我搞么事?充冤大头!陈平安说,币给你玩,我不是可以钩吗?

1994年5月25日,我坐在操场边上,看体育老师扔标枪。那标枪一下能穿越半个操场,然后扎到草地上,枪杆直晃。正看得津津有味,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口哨起哄声。我回头,看见箢子探头探脑,将几束栀子花扔到窗户里头的座位上。他带着几个跟屁虫,贴墙走,花扔进去后,拍腿大笑,做飞吻动作。坐在窗户边的正是黎紫溪,她赶紧将打开的窗户关上。箢子带人耀武扬威走去,一路狂笑不止。“箢子”在我们那里,是装破烂东西的筐,他名副其实,打架斗殴,脸上的刀疤已经多得就像粘了几条蚯蚓,整个学校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见到他都唯恐避之不及。

我追上去叫住了他。箢子问我,搞么事?我说,刚才你搞么事了?箢子说,搞么事?追我马子啊!我说,紫溪是我姐姐,能不能给个面子?莫瞎闹。箢子提高了音调,说,姐姐?说完,望着跟班们哈哈大笑。我没有说话,看着他。箢子说,你几大的档?面子几多钱啊?我说,那我们就找个地方解决一下!箢子想了一下,说,明天下午三点,装卸车间后面的那块大空地,敢不敢来?装卸车间在化工厂的外面,处于我们学校和化工厂的中间,这三个地方,正好呈个“三”字,都只有几百米远。我说,我等你!

5月26日中午,我回家吃完饭,趁章桂花收拾碗筷,我钻进了后院的杂物间,搬开那个观音佛头,从里面拿出了一把五四手枪。我准备去化工厂澡堂洗个澡,然后赴约。

陈平安

我妈喝农药死后,我爸看不出来一点儿难过,种田打零工,该干什么干什么。屋里虽然破旧,但他抹桌扫地,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做的饭比我妈强,也决不会像其他妇女那样,满湾子扯着喉咙喊回家吃饭。做完了,他就先吃他的,然后把饭菜给我拿个罩子罩起来,我饿了自己就回来了。我们在一起吃饭,也没有多少话,各吃各的,沉默不语。他对我的学习没有更高的要求,可能认准了以后我会接他的班——就是种田。但他担心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种田都种不好。茶余饭后,他会去村里的小卖部下象棋。那是个惹是非的地方,输了赢了,家长里短,他从没和人起争执红脸。

隔壁的童老师对我挺好。村里人都说她信歪门邪道,把她当成了怪物,我却觉得她比说她的那些人好多了。我的裤子破了,她就给我缝过好多次,她还给我做过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我一直穿到了初二。我知道自己胆小懦弱,在夜里睡觉的时候,作为惩罚,我会用力去掐自己大腿,可是红印一次次消退了,也并不能改变自己。

我妈走后,我总是能闻到农药的气味,在鼻子跟前,甩都甩不掉。我会不停地吐唾沫,走路也吐,说话也吐,学校座位下面始终是被我吐得湿漉漉的,没有人愿意和我同桌。我主动搬到了最后一排,调皮捣蛋的学生都坐在那里。同时,我学会了看人脸色,起先是讨好我爸,后来是讨好所有人。除了黎紫溪。我不需要讨好她,她不会伤害我。

我和黎紫溪在一个班,她是班花,有时会给我一块泡泡糖,或者一本武侠小说。这让班里的同学都很羡慕,包括坐在后排的箢子。

1993年,我有一次在游戏厅钩币被发现了,一个红发长毛打了我,我再也不敢去那个游戏厅了。上瘾了,就会去另外一个游戏厅里玩。有天晚上,我从游戏厅里出来,对面遇上了箢子,他带着一大帮死党,在路上横着走。箢子拦住了我的去路,说,这不是那个喜欢吐痰的伙计吗?我们虽然同在一个班,可几乎没有接触,各玩各的。我说,你们也来玩游戏吗?我这有币。箢子说,不要那个币,要人民币,借几个哥们儿吃宵夜。我从口袋里掏出十来块钱,那是我爸给我半个月的零花钱。箢子盯着,没有接,说,还有吗?我把裤兜掏得翻了过来,白色里子冲外,说,没得了。箢子这才接过了钱,说,听说你和黎紫溪是一个村的?我说是,莫误会,我们只是一起长大的。箢子说,以后有事找我,我罩着你。我点头说好。箢子最后的话很亲切,让我根本不在意刚经历了一场勒索。

1994年5月26日,我提前翘课了,拿了我爸的安全帽,去化工厂里洗澡。那里的澡堂,一年四季都有热水,随便洗。进化工厂大门,都要戴安全帽,门卫有时知道是学生,也不太管。

我戴上安全帽,骑自行车顺利地进了门。以那个高耸的烟囱为坐标,往右边一拐,就到了半地下的澡堂门口。在车棚把自行车停好,也不带换洗衣服,不需要其他洗漱用品,只要一小袋飘柔就够了,两毛钱。

澡堂里的灯泡雾蒙蒙的,不太亮,衣柜的柜门都是敞开的,唯一的通风口是个小排风扇,有气无力地在转动。我脱得精光,把衣服胡乱塞进柜门,就进了澡堂。水很大,飘柔的泡沫很丰富,我在里面洗了个痛快。不是下班时间,澡堂里没有其他人,我边洗边唱歌。

从澡堂出来,到了穿衣间,有些凉,我抖抖嗦嗦地摸衣服来穿。刚穿完上衣,手再往柜子里伸去,一下触到了一个硬物,像铜铁,被我推得顶到了柜子里面。我把头低下,探进去看,看不清,就顺手把那东西掏了出来,一看,竟然是一把手枪,很趁手。我四周望了望,把枪又塞回到了柜子深处,迅速穿好衣服,后退。站在柜边徘徊了一会儿,左右张望,还是没人来。我把柜门关好,快跑出去,骑上自行车到了装卸车间,找到了我爸。

就在我和我爸快要离开化工厂的时候,有个警察发现了我们,不知道是看到了那把枪,还是怎么回事,他朝我爸开了一枪。从此以后,我成了一个孤儿。目睹这个场面的,除了几个工人以外,还有黎民,他偏偏出现在那里。

黎紫溪

我对父亲记忆深刻,虽然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印象中,他一喝多了酒,就要打我妈妈。然后要去摸电闸,说要和她同归于尽。我妈总要我去拉他,说要不然你就成孤儿了。我刚开始会哭,以后见多了,每次都无动于衷,他一次也没有摸。在他酒醒后,我妈会一遍遍地整理行李,做出要离开的样子,他又让我去劝妈妈。我从没有行动,只感觉到大人不可理喻。

我爸是给村里抽水被电死的。他死后,我和我妈相依为命。我妈喜欢我时,恨不得天天搂在怀里。不愿意理我时,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从村里人口中,我听说我妈在我两岁的时候,丢下我跑到了北京。我知道她喜欢男孩,所以竭力让自己像一个男孩那样,可我装得还是不够像。她当了几年老师,很喜欢别人叫她童老师。可是有几次,我叫她童老师,她又忽然朝我发火。我总是猜不透她。

长大后,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喜欢坐在树荫底下看云,想象着远处的白云底下是什么样子,是否也有人在抬头看它。一片树叶落下来,我也会想,它最终会飘向哪里。不知不觉,我已经不再和男生们疯玩了。

1994年,第七套广播体操在校园里响起的时候,《潮湿的心》也在学校里流行起来,金庸和琼瑶各占半壁江山,圆了少男少女的梦。

大概是4月份,一次课间休息,学校里最臭名昭著的箢子快步走到讲台前,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然后用黑板擦在讲台上猛拍几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他不说话,手拿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大字:同意。写完粉笔往后潇洒一抛,朝我龇牙咧嘴。底下他的那些死党们,都看向我,拍桌大笑。我的小名叫童艺,是我妈当初给我起的,班上七十多人,只有陈平安知道。我返身朝陈平安瞪了一眼,他躲开了我的视线,将头埋在了课桌下面。

一个月后,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陈平安追上我,把我拉到了路边,告诉我说,黎民要和箢子打架了,为了我。他不停地吐着唾沫,把两人起冲突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我说,你现在和箢子玩到一起了?陈平安的头发已经留了起来,是中分,他刚变声,声音又尖又细,说,以前我跟着你们玩的时候是最后面的一个,现在跟着箢子,也是最后面的一个。我说,你会帮助箢子吗?陈平安说,我和你们是么关系,我能帮箢子吗?做人还是要讲点义气的。我说,你变了。陈平安说,莫这样说,以后我们都会变的。

5月26日,是黎民和箢子约架的日子。早自习开始,我就没见箢子和他的那些死党,全都销声匿迹了。上午下课后,我到黎民班外去看了看,见他坐在教室里,没事人一样,两耳插着耳机,在听随身听。在学校里,他小有名气,和谁都处得来,但经常独来独往,他不欺负人,也不畏惧箢子那些人,很多人都很信服他。

到了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后,我到走廊尽头再去看,发现黎民没在班里。我下楼推车,也逃课了。出了学校门,路不宽,两边都是卖鞋卖衣服的。一辆马戏团的货车走在前面,为了躲避两边伸展出来的帆布棚,开得很慢,喇叭里宣传晚上将有精彩演出,邀请大家到时观看。我骑自行车过不去,只得从车上下来,看到卖东西的老板们生意都不做了,全都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说前面化工厂刚刚死了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把自行车扔在了路边,侧身挤过了那辆马戏团的车,朝化工厂方向跑去。后面的老板叫我,怪自行车挡了道。

就在我跑到装卸车间一侧空地的时候,我看到了黎民和箢子。黎民就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块红砖。箢子带了有十多个人,手上拿的是化工厂里头常见的那种三角铁。我边跑边喊,你们别打架!那些人都看着我,箢子的小弟们趁机起哄,哦……嫂子来了!黎民说,你们嘴放干净些。紫溪,到我身后来。箢子说,你算老几?我今天就要让她看看,我是怎么搞你的!我没有一点儿迟疑,对箢子说,我愿意做你女朋友!

我跟着箢子扬长而去,留下黎民在身后。经过化工厂的时候,我知道那个死了的人是陈爱国,因为他偷了一把枪,被警察发现了。陈平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学校上学,我在上下学的路上,也很少碰到黎民。我答应做箢子的女朋友以后,也学会了逃课。

有一次,我在化工厂的铁道旁边碰到了陈平安。那里是工人们从生活区到厂区的必经之路,也是火车将化工产品运往各地的交通枢纽,火车一来,就得将栏杆放下,挡住行人,保卫科的人会经常在那里维持秩序。当时没有火车经过,几根钢轨伸向远方,闪着白光,陈平安低头在铁轨上来回走。

我让箢子等一下,上前叫他。他说,你也和箢子玩到了一起?我说是的,一起去化工厂卡拉OK厅里玩!他说不了,还有其他事。箢子走了过来,说你嫂子发话了,你还不给面子?叫你一起玩是看得起你!陈平安这才跟着我们走了。

1996年,我参加中考,名落孙山。我们初中是四年制,读了四年,升学率还是很低,考上高中的都不多。几年前,中专还包分配的时候,很多人不上高中大学也要读中专。一切变化太快,没几年,全是考不上高中的学生去读民办中专。我也不能免俗,选择去东西湖读一所民办中专,花卉养殖专业,两年制。陈平安不上学了,和箢子在社会上混。黎民去上了三中,最好的是一中,其次是二中,三中是另一个镇上的高中,大家习惯叫三中,花钱能上。我们各自踏上人生旅程,分道扬镳。

1998年中专毕业后,我被学校分配到了一个公园做园丁。说是分配,其实是濒临倒闭的地方,待遇极低,两百来块钱一个月,我成天面对各种植物发呆,总会想起以前。干了将近一年,我决定南下广东打工。我妈再不像从前那样,我干什么都阻挠,她很支持我的决定。这一年,听说箢子被“严打”进去了,陈平安早已不回家,到外地躲风头去了。黎民高考完毕,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通知。

1999年的夏天,我在镇上的火车站搭车去武汉,准备从武汉南下。等车的时候,黎民突然出现了。我想装作没看到他,但是不可能了,他面对面朝我走了过来。黎民说,我也要去汉口。我说,去干什么?黎民说,你晓得的!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们就是从这里去的武汉,我一直记着,要和他一起去找妈妈的,现在已经无法成行,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一起踏上了去武汉的火车,那辆车开得很慢,小站特别多,站站停。车厢里很嘈杂,打牌的,喝酒的,闷热难耐。小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坐火车去武汉找妈妈,也是差不多这个季节,当时根本感觉不到有这么热。幸好我和黎民相邻而坐,不用看彼此的眼睛。我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一般般吧!我说,考上了大学记得请客啊!他望着我的侧面,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你终于可以出去了!我说,你也快了!他说,你还听《吉祥鸟》吗?我说,早已经不听了,主持人换了,没有了以前的味道。他说,你今天听听,还可以,蛮好听的。他递过来一个收音机,巴掌大小,塑料外壳。我接过来,说,还送我一个收音机,怕我旅途寂寞?他淡然一笑。

火车到站后,我没有出站,在站内换乘。我们甚至没有来得及告别,就被人潮推着分开了。我艰难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他目送我,一动不动,人流从他两旁岔开。他留在了原地,我乘车南下。

到了下午一点半,我打开收音机,节目已经开始了。听着主持人的声音,我心情居然非常平静,没有像以前那样跟着节目里的故事感动或者伤心。下午两点多,我正望着窗外出神,节目里主持人突然念到了我的小名,说有个朋友要送我一首歌,歌的名字是《伤心太平洋》。

火车一路鸣笛进了隧道,电台里唱:“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深深太平洋底的深深伤心……”那首歌唱得断断续续,我把头埋在小桌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黎幺元

2002年,奉上级精神,村里改为社区,成了黎湾社区,我当选了社区居委会书记。当时群众的呼声很高,都想把社区的祠堂修修。为了响应大家的号召,我想了个办法,找社区里混得好的化缘,让他们带头,后面群众再跟上。我先去了童知青家。现在的童知青家和以前不一样了,日子过好了。社区的人都说,童知青的女儿能干,儿子伢都比不了,在广东挣了大钱,不仅早就给屋里装上了电话,还给童知青买回来了金戒指金耳环。

童知青在院子里扎草靶子,手脚蛮麻利,稻草一挽就是一个。我把来意说了一遍。她说,修祠堂和我们家没有关系,我们就是一个外姓人。我说,这说的是么话?紫溪她不姓黎吗?童知青说,我是想让她姓童的。我说,扯远了。既然是捐款,这事全凭自愿,现在也不是像以前那样,斗地主打土豪。你打电话和紫溪说说,也听听她的意思吧。

过了几天,我正要出门去镇上开会,童知青叫住了我,说,紫溪她答应捐款了。我说,那好啊!真不愧是在外面挣大钱做大事的,就是不一样,有眼界!

旁边陈家的陈平安,我也电话通知了,他这几年在外面弄了个包工队,也是混得不错,但很少回来。上次回来,是推倒了他家的老平房,忙活了一个多月,盖了新楼房,新房不多不少,正好比我家高出了一头。这小子,不懂事,我没跟他计较。我给陈平安说了社区准备修祠堂的计划,他当即表示要大力支持,说确实应该修,又问,社区最多的捐了多少?都是谁?我说,目前个人捐得最多的是童知青家的紫溪,五千块。陈平安说,这样,我捐一万!我夸奖了陈平安几句,说他在外面混得真不错,有气魄,琢磨趁此机会把黎民也叫回来。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大学生,这些人当中,他是最有前途,以后要吃公家饭的。自从他上了大学以后,寒暑假都在外面,过年都不回来,学费也不朝我要。我晓得是因为么事。

我把社区里的事给黎民说了,让他回来玩几天,应该会很热闹。他问我,陈平安和紫溪都会回去吗?我话到嘴边拐了一个弯,说,都通知了,都说要回来。他“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有了钱,祠堂修得很漂亮,十万响的鞭放了几轮,水泥地面都被烧得留下了黑印子,到处都是硫磺的气味。黎民果然回来了,在大门一侧,看功德碑上的名字。这次捐款超过两千的,都有名有姓,刻了上去。

黎民看完功德碑后,又到处找了一圈,问我,紫溪没回来吗?我说,她又临时决定不回来了。黎民说,为么事?鞭炮炸个不停,我把他叫到了旁边的社区办公室,关上门,说,我邀请她回来参加竣工典礼,她说没得时间。黎民“哦”了一声,蛮失望。我说,这次捐款,童知青不太情愿,不过我早就猜到了紫溪会捐款。黎民没有说话,看着窗外。我说,你晓得紫溪在外面搞么事?黎民这才把头摆了回来,说,不晓得!我说,前段时间,深圳那边的派出所把电话打到居委会了,核实她的情况,我这次叫你回来,也不晓得该不该说给你听……唉!她在那边坐台呢!黎民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句话也没说,望着窗外出神。我说,你说这钱她能不出吗?黎民说,你也应该捐点啊!我说,我这不出力了吗?组织这件事不容易,也是功德。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放礼花的声音。那动静拖着老长的尾音,像放炮,马上就把鞭炮的声音盖了下去。窗户里望过去,只见陈平安站在一辆小车旁边,叉腰望着天上,还没炸完,他又接连搬出了好几个礼花弹,吸引得老人孩子们都围拢过来看。

晚上,居委会请那些上得了台面的人吃饭,总共两桌人,陈平安和我一桌,黎民作陪。大家喝了好几轮,兴致不错。陈平安说,民民,听说你现在上警校?黎民点头。陈平安说,那以后是不是干警察?黎民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陈平安和他碰了一杯,说,记得你有文身的啊!上警校不许有那玩意儿吧?还是说给放开了?黎民说,去汉口洗了,早知道不文了。一桌子人都笑了。

又喝了一轮,陈平安突然说,我看到紫溪也捐款了,以为她会回来呢!她也没回来,她现在搞么事啊?一桌子人都停止了筷子,不说话,齐齐望着黎民。黎民说,听说在深圳打工。陈平安说,打的是么工?挣得不少吧!桌上的人都干咳起来,我赶紧说,吃菜吃菜。黎民放下了筷子,看着陈平安。陈平安说,你们小时候蛮好的,有联系吗?黎民说,没得联系。陈平安压低了声音,说,我听旁个说,她在那边做小姐!个狗日的,蛮跟得上形势!钱来得快,出手也要大方些啊!黎民说,你是不是喝得有点儿多了?陈平安说,没喝多啊!这点儿酒,我清醒得很,大家说是不是?在座的人都有些尴尬,赔笑。黎民说,搞么事那是她的选择,只要不违法,搞么事都不低人一等。陈平安点头说,哦,也是!大学生说话就是不一样。现在这社会,有钱的是大爷,没钱的才是王八蛋!我担心黎民掀桌子,但是他没有,确实长大了。我赶紧拦着说,莫话闲话。我是看到你们几个从小玩到大的,现在都出息了,我也喜眯了。平安你生意接着搞大些,我以后去了城里也好讨杯酒喝。陈平安说,那我还能忘记了你,大家记住了啊!下次我回来,给祠堂贴金。大家都道好。黎民说,你么时候开始信那些了?陈平安说,哪能不信呢?我这天天戴着护身符呢!他伸手去胸前掏链子,抓到一半,又停手放了下来,只看到胸前一截红色的绳子。

黎民

我从警校毕业后,经过考试,被分到东西湖区,当了一名刑警。刚开始是新兵,干劲儿十足,总是冲在最前面,想不辱使命,维护正义。

2010年的时候,我去云梦县办案。嫌疑人是个抢劫犯,二进宫,在我们实施抓捕的时候,打草惊蛇,他返身给了我一刀。我倒在地上,很快就休克了,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又有了一点儿意识,我记得当时自己心里是笑了,脸上却无力表现出来。

我被送到医院抢救,肝脏破裂,住了二十多天。在医院里,我想了很多,说不怕死是假的,又庆幸自己还活着。后来,我再也跑不了那么快了。

转眼过了一年,上面要对一些冷案进行重新调查,有专人督办。我看到了一个叫曹友苟的卷宗,他和我是同行,在1999年执行一起强奸猥亵抓捕案的过程当中被人杀死,并被抢走配枪,子弹两发,枪号记录在案。法医尸检后,发现死者面部有遭击打的痕迹,创伤大小仅2cm×2.5cm。致死伤是脑外伤,重物击打,导致颅内出血而亡。我仔细翻看他的履历,发现他在化工厂工作过,曾经是三口之家,有一个女儿。盯着卷宗,有些突然,我和他曾经距离如此之近,但又并不认识对方。我们有可能在化工厂的街头擦肩而过,但行走在各自的轨道上,直到世界以一种横切面的姿势展现在我面前。

在看到曹友苟荣立二等功的事迹时,我陷入了沉思。他的卷宗,我逐字逐句,看了一上午,又找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熬了几个夜晚。随后,我向队里请示,要跟这起案子。马队让我谈谈看法,说这是块硬骨头,十多年没破了。他那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参与了那场采花大盗的抓捕行动,但一无所获。曹友苟出事后,他们前后忙了大半年,也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采花大盗人间蒸发了。马队是我们警察学院的师哥,天门人,小平头,个头不足一米七,肩宽腰窄,脸上白净,很受领导赏识。

我说,案子之所以没破,是因为那个采花大盗也没有落网,所以我们的鼻子就被这个采花大盗牵着走,都认为是采花大盗干的。换个思路,把采花大盗放在一边,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干的?马队身体绷了起来,说,有点儿意思。我说,曹友苟曾经立了一个二等功,在化工厂抓到过一个持枪的罪犯。马队说,没错,当时系统内都通报学习了。我说,那个持枪的人我认识,和我一个村的。不过,那把枪其实是我捡的。马队说,开什么玩笑?我说,我在胜利大塘踩藕时捡到的。马队听我讲完了事情经过,沉思了好一会儿,掐灭了烟头,说,照这个说法,老曹当初抓错人了?我点了点头。

马队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按起了太阳穴。我一直看着他。马队终于停了手,睁开眼说,你当初只是个孩子,这事也不能怪你。老曹执行任务,看到的是持枪逃跑的嫌疑人,更不能怪老曹。那怪谁呢?他问我,我也不知道,怪陈爱国?陈爱国已经死了。马队看着我说,这个案子你就别跟了。我说,马队,这是为什么?马队说,小黎,我本来以为你成熟了,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年轻。老曹的案子至今破不了,照你这想法,还要把他的一个二等功给撸掉。这多伤人?考虑过没有!我说,不是为了搞掉他的二等功,还是为了破案。马队说,你把这事揭开了,案子就能破了?案子还是个死案。我说,也有可能有转机。马队说,这是两件事,和破老曹的案子没有关系,别弄偏了,把采花大盗或者真正的凶手抓住才是正事。要是都这个搞法,自打自脸,刨坟挖坑,以后谁还干工作?单位里没有这个传统的。我说,我只是说出了警察没有掌握的消息。马队说,你不是警察?我无言以对。马队说,我还是刚才那个意思。

我在单位坐了一段时间冷板凳,自感没趣,就以旧伤复发为由请了假。队里人手本来相当紧张的,马队批准了。

我准备去曹友苟家看看,系统里查到,他老伴段玉芝的住址一直都没变,在武钢家属院里。我联系上段玉芝时,她担心是诈骗电话。我报了姓名和警号,让她去派出所里查,又说自己从小在化工厂旁边长大,对那一片很熟,轨道不远处,就是一个一百多米高的烟囱。她又说,不用查了,那地方我去过,你是真警察。老曹的案子真的有消息了吗?我说,还没有。她沉默了一下,说,难得你还记得他,我以为你们把他给忘了。她最后终于答应和我见面。

按照约定时间,上午九点,我特意穿上警服,买了点儿保健品,到段玉芝家楼下等她。隔着马路,远远走过来一个妇女,穿运动服,比证件照上要显年轻,裤子挽得高高的,额头上见了汗,看样子刚锻炼完。她家住在最顶层,一进门,我就看到朝北供奉了一尊观音,她旁若无人地上香,然后不时说些求菩萨大慈大悲的话。看到她这样,我有些恍惚,想起了黎湾,千千万万个家庭都是差不多的。她随后请我坐下,说她每天都在求菩萨保佑,能将杀害老曹的罪犯抓到,最好是千刀万剐,莫一枪毙了。我请她谈谈老曹的事情,什么都行。没想到一打开话匣子,她就滔滔不绝,说她们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嫁到了烟台。老曹这个人很温顺顾家,当初在化工厂工作时,只要有时间就会回来。她把我领到厨房里,看墙角的一道道煤印子,说那都是老曹当初搬煤留下的,一直没擦。

谈到了中午,老曹的事情我基本都掌握了,我看也差不多了,要起身告辞。可她硬是要我坐下,让我翻翻影集和老曹的工作笔记,她要做拿手的糖醋武昌鱼给我吃。时间不长,我影集刚看完,她就端出了几个菜。一直坐到了下午,又快到吃饭时间了,她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我起身告辞,说下次再来。

出门时,我目光停留在了那尊观音菩萨上面。段玉芝突然记起了什么,说,老曹出事后,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吊坠不见了。我停住了脚步,说,一个什么样的吊坠?她说,普通玉做的,不值钱,我让他戴着,他一直戴了十多年,在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那个护身符不见了。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要往外走。她又热心地留住我,说等等。从茶几上捧来了相册,指点给我看,说就是这个观音吊坠。我看了看,是在夏天拍的,老曹光着上身,戴着的观音菩萨晃荡在胸前。我拿手机翻拍了下来。她把我送出门,说,你下次有时间再来,也许我还能想起点儿么事。我说,会来的。过了好久,楼道的灯一亮,身后的房门才关上。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我回到住处,整理了一下行装,第二天一早,坐长途客车回到了黎湾。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化工厂倒闭后,镇上的火车站也停运了,那条回去的路途已经不复存在了。听说再过一个月,湾里的房子都要全部拆掉,卖给开发商,以后搬进楼房。在这之前,自留地已经卖完了,这次是宅基地。

回去的时候,章桂花还在拜佛,我说又在忙呢?章桂花说,你不要笑,你以为没得用,这是在消除业障,下辈子就不用再这样造业了。我点了点头,说,是,菩萨会有感应的。

接下来,我成天在社区里转悠,和各种人聊天,聊以前的事情,有不少人对陈爱国的印象还很深刻。他们从不同侧面向我提供陈爱国的点点滴滴,有些能和我记忆中的相验证,有些陌生得却像根本不认识。社区里的陈贵山和陈爱国是一起去当兵退伍的,说陈爱国报复心蛮强,那是个轻易不肯低头的人。他说起了一桩往事,说陈爱国当民兵连长时,批斗过不少人。以前大队开小卖部的瘸子黎望山,腿就是他打断的。这个人早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对他,我有印象,此人常年拄着拐,白胡子有一拃长,像土地公,仙风道骨。据陈贵山说,陈爱国父亲死得早,黎望山当生产队长时,没少整他们家,不论队里分么事,总是给他们家末角子。陈爱国后来得了势,就反过来整黎望山。

我也去了化工厂,向老曹曾经的同事打听,看老曹有没有什么仇人。那些老曹的同事都已经买断工龄了,有些家里过得去的,就在家里带孙子。还有不少人,迫于生计,在工地上打小工。据一个姓魏的当保安的同事说,化工厂每个月往外顺东西的,抓住的都不在少数,厂区批条子往外倒腾化肥的、偷电的各种事不讲算,生活区里头那么多人,打架的,通奸的,么事都得管,有时自己得罪了谁都不知道。

回到社区的第二天,我在牌场门口碰到了陈平安。他负责社区的拆迁,社区的祠堂,他说到做到,果真给镀了金,但即将又由他拆掉。屋里头的麻将声不时响起,陈平安从牌场里钻出来,问我回来搞么事?我说休假。陈平安递烟说,我怎么看着你像在办案。我说,湾里能有么案子让我办?他说,那倒是。我让他先忙,准备回去。陈平安叫住了我,说,等一下,你和紫溪还有联系吗?我说没得。其实我随时都能联系上她,但是她就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们似乎哪天就可以碰见,又好像永远没有交集。细想起来,小时候我弄丢了她一次,长大后我们互相弄丢了对方。陈平安说,日难搞!她家的房子不好拆。童老师以前往大城市跑的人,现在成了钉子户。你说说,这鬼大不大?我说,都是这样的关系,不管怎么说,你多照顾着点儿。陈平安把烟屁股弹了出去,摇了摇头说,不是那么回事儿。

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玩手机,最后干脆斗起了地主。游戏间隙,突然听到楼下传来陈平安的声音。我坐了起来,以为他是来找我的。可是他没有上来,和黎幺元聊了起来,好像是在为拆迁做准备。我偶尔听到两人商量,为先拆谁家在沟通,两个人都愿意头一个拆自己家。我听着楼下谈笑风生,索性也不玩游戏了,看着白墙上的明星画报耷拉下来一角,七七八八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我在家待了十来天,天天在湾里和化工厂跑,其他的时间就是把自己关起来,在房间里思考。有一天下午,我躺在床上,双手枕头,望着那个失色的明星画报发呆。突然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叔,回来啦?您和婶婶还好吗?我赶紧下床,大步走向阳台,只见楼底下紫溪拖着一个蓝色的行李箱,穿一件碎花裙子和一双平底凉鞋,正在和黎幺元说话。我叫道,紫溪……

黎紫溪

我看到黎民从屋里走了出来,二十多年前,我被人从武汉送回来,他也是这样趴在楼上叫我,然后从屋里冲出来的。大门的逆光里,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渐渐重叠在一起,时间好不经过。

黎幺元适时地走开了,让我们聊。我有很多话,出口却是,黎民,你也在家。他走了过来,说,我改名了,现在叫田民。我说,你找到妈妈了?黎民点了点头,说找到了,在汉口。我说,你自己找到了,很好。黎民说,我妈让我忘掉从前,款子还不上,当初是我妈把我托付给他们的,他们把我养这么大,也不容易。我说,看样子你处理得蛮好。黎民说,有么办法?只能和自己和解。我一时语塞,说,对了,你怎么想起去做警察了?黎民说,还记得那个小时候把你送回来的警察吗?我说,当然记得。他说,那一身警服真帅!我说,你就是为了这个当警察?黎民说,小时候我看到了蛮多不公正的事,我想要一个公平,以为凭自己努力就可以得到,现在我可能不这么想了。我打量着他说,你还和从前一样。黎民说,你想从前吗?我说,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总觉得从前太傻了,现在想从前,感觉从前被浪漫化了。黎民没作声。我说,你当警察很危险吧?黎民说,还好。我说,曹警官恐怕早退休了。黎民说,哪个曹警官?我说,当初送我回家的,曹友苟警官。黎民说,他送你回家的?我说,是啊。你认识他?黎民说,他死了。我问他,怎么死的?他说,被人打死了,枪和子弹被抢走了。我说,坏人抓到了吗?他摇了摇头。

回到家,屋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我放下东西,走到后门,才看到童老师站在梯子上,拿着一个罐头瓶子,给厢房上的一盆仙人掌浇水。仙人掌开得正好,黄的花,白的花,在刺中次第开放,很好看。她的手怕碰到了刺,又怕挨着了花,挑得高高的,流出的水花被太阳照得耀眼。

我没有叫她,就在背后望着,她浇完水后,看仙人掌。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开始下梯子,腿已经不太灵活了。等她下了地,要转身的时候,我说,我回来了。她怔了怔,说,这盆花开得挺好的。那盆仙人掌,是我小时候种的。

我做了一顿饭,吃完清理锅灶,她只是在背后默默地望着我,极少和我对视,我一转过身,她就把头摆了过去。她从不问我在外面做什么,其实我很想告诉她,但不知从何谈起。我陪她闲聊,话还是很少,总是冷场,两人什么也不说。

我和黎民又回到了庙前。现在那里是一个小广场。以前的土稻场变成了水泥地面,没有了芝麻杆和草堆,不见了以前的热闹。四周安排了一些健身器材,没人健身。

黎民问我,这次回来,也是为拆迁的事?我说,是啊!我都忘了自己是个地主了。黎民笑了笑。我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他郑重地看着我。我说,不是你把我弄丢了,其实是我自己把自己弄丢了。小时候我跟着你去找妈妈,我有妈妈,可是我到了武汉,一点儿也不想回来,我看着你上了公交车离开,我留在了那里。黎民说,这么说,我可以不用那么愧疚了?我记起多年前,他拉着我在这里许愿,说要保护我,其实我许的愿是要保护他。我说,其实我也改名了,在深圳,她们都叫我梅姐。黎民说,改了名字,就像重活了一回。我没接他的话,说,听说曹警官不在了,我蛮伤心,我对他记忆深刻,叫你出来是想告诉你,后来我还见过他。黎民说,是吗?我说,我在东西湖上中专的时候,一直住校,旁边的中学全是走读生,那里接连发生了几起案子,说是有人专干坏事,吓得我们不敢外出。有一次,曹警官到我们学校去做安全宣讲。我认出了他,他亲手给了我一张宣传单,让我有事情就找他。过了一段时间,箢子突然跑到了我们学校,想要继续纠缠我,是陈平安把他带去的。我当时让箢子离我远点,要不然我会找曹警官。后来箢子再也没来,我也没有了曹警官的消息。黎民问我,拆迁的事情你处理得了吗?我说,没得问题。第二天,黎民就从社区里消失了。

接下来,社区里的拆迁开始了。陈平安亲自开着挖机,横冲直撞,先是推倒了黎幺元家,然后又推倒了他自家的房子。挖机所过之处,把砖瓦围墙碾成齑粉,只用了两天时间,整个社区就迅速坍塌,被夷为平地,成了一片废墟。房子一倒,那些残存的记忆都找不到地方安放了,没了参照物,全变了模样。放眼望去,整个社区变得缩小了许多,没有了可以辨认方向的路,渐渐地再也找不到痕迹。最后社区的房子全拆了,只剩下我家,立在一片废墟当中。

我在家清理东西,在抽屉里,我发现了一枚夹在书中的公交车票,是那年我在武汉买的,票已经发黄了,薄如蝉翼,随时都能裂开。当初看着黎民坐上公交车越来越远,我又害怕起来,赶紧挤上了另一辆公交追赶,起先两辆公交车一前一后,紧紧尾随,可是到了一个岔路口,各分东西。

我盯着那张公交车票发呆,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了好多。从小我就喜欢发呆,上学的时候,能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出神。在深圳的时候,会看着车窗外连成串的夜景一动不动。工作闲暇的时候,我喜欢摇动一瓶矿泉水,看气泡的浮沉变化,百看不厌。还有很多时候,我会做同一个梦,梦到小时候走丢了,跌跌撞撞,到处找不到回家的路,醒来后会泪流满面。梦里出现的人,黎民、我妈、陈爱国、陈平安,还都是小时候的样子。醒过来的一刹那,那些童年时很重要、后来却消失不见了的人浮现在脑海里,清醒的记忆和现在自己的性格缺陷,一一都能吻合。我轻轻夹起那枚公交票,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钱包当中。

童老师一直很镇定,看着我收拾东西,外面的机械工程车地动山摇,她也一直听而不闻。我说,你真的不打算搬吗?童老师说,我就是这儿的人,哪儿也不去。我说,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童老师说,你放心,神的启示要在将来才显现。就在这时,屋里的灯灭了。平房里没有灯,顿时黑乎乎的。我去拧水龙头,发现水也停了。童老师说,他们只能在这儿逞能,难道在这小小的世界之外,神就没有别的领土了吗?我说,现在别人要夺走我们唯一的土地,神在哪里?童老师叹了一口气,说,你不信了是吗?我说,我有我信的。童老师说,你信什么?屋里正在沉默,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喇叭声:为了推进城镇整体规划建设,按照上级要求,黎湾社区限期搬离,对拒不搬离者,后果自负……

我从门缝里看出去,只见陈平安钻进驾驶室,发动了机械,挖机朝屋子冲来。我马上拉开大门,从屋里跑了出去,伸开胳膊,挡在了屋前。陈平安驾驶着挖机,一直没减速。我昂起头看他,不相信他敢朝我身上碾压过去。

在离我膝盖一拳头远的地方,陈平安踩住了刹车,那个巨大的挖斗悬在了我的头顶,然后慢慢下降,回缩,调整,最后顶在了我的胸前。陈平安一点一点发动车,往前拱。我步步后退,就快退到了大门前。车里的陈平安居高临下,笑着看我。

这时,童老师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把我护在了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前面,然后背对着机械,顺势往地上一坐,说,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陈平安把头伸出窗外,说,童老师,我们是来做好事,帮助你住楼房的。童老师说,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助,楼房我不稀罕,你们谁也不能拆了我的房子。陈平安说,我真是搞不懂,这是在闹么眼子?也不是不赔,也不是不给地方住,你们还是不知足!街里街坊的,我才讲这些道理的。童老师说,我和你讲不着。陈平安说,那你要和哪个讲?我说,陈平安,你不要认为你现在了不起了,你好好想想,从小到大,你就一直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被人当枪使。陈平安说,这是说的么话?个婊子养的,还说起我来了!

黎幺元这时走到了近前,说弟妹,你先起来。这拆迁是大势所趋的好事,这么闹下去不是个事,你有么想法可以和我说。童老师抬起头,望着他说,那我就和你说说。黎幺元说,有话直说。童老师说,三十年前,我是个城里人,你让我留在农村。现在,你又要我去做城里人。怎么里外都是你们说的?黎幺元说,时代在变,这也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童老师说,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搬我是不会搬的。陈平安说,那可由不得你,拖社区的后腿,我们来帮你搬。说完,往后面一扬手。后面排了好几辆工程车,全都开动起来。同时,那些保安冲过来,不由分说,开始拉扯我和童老师,要把我们强行带离。我大声叫喊、挣扎,可是无济于事。那边几个人直接将童老师从地上抬了起来,她仰面朝天,动都不能动。黎幺元退开,冷冷地看着保安将我们控制到一边。有人冲进屋里,迅速把家电搬出来,陈平安再次发动了机械,朝老屋驶去。我们被保安围着,动弹不得。

我顿感无望,举目四顾,突然看到远处裸露开阔的土坯地上,一个人越过砖瓦碎片,飞跑过来,正是黎民。他跑得太急,地面不平,有几次都差点栽倒在地。

我大喊,黎民!陈平安听到我的叫声,回身看了一眼,又赶紧转了身,发动机械,想把房屋尽快推倒。在挖斗就要横扫房屋的时候,黎民跑了过来,站在挖斗下面,示意停住。他不停地喘着粗气,抽空问我,你没得事吧?我说,没得事!

陈平安不得已把挖机停了下来。黎幺元走到近前,说,你来搞么事?不用上班吗?黎民说,你先回避一下。黎幺元站在那里,看看我,又看看驾驶室里的陈平安,没有挪步。黎民走到我们身边,把几个保安扒开,将童老师扶住,说,童老师,这里就交给我吧。他把童老师扶到了远处,让她坐下,回来对黎幺元说,我们说点事。你们都站远点!黎幺元看了看他的脸色,说,有么事好好说。黎民点了点头,黎幺元这才带着保安往远处去,边走边回头看。

黎民走到挖机旁,敲车身,说,下来我们谈谈。陈平安从车上跳了下来,抖了抖腿,伸伸胳膊,说,这事你就莫管了,你管不了的。黎民说,不是这事。陈平安开始摸烟,自己点着了火。我走过去站到了黎民旁边,看到他胡子没刮,眼睛里有血丝,睫毛很长,头发也是乱糟糟的。

黎民说,我想先聊聊你爸。陈平安说,死好多年了,聊他搞么事!黎民说,上初中的时候,我在胜利大塘里踩藕,经常碰到你爸在那里摸蚌。那时虽然不富裕,但一个湾子的人都是不吃这种东西的,太腥,你爸天天去摸,一脚盆一脚盆的往回拿。有人说那是在汉口跑过,见过世面的人才这样吃。你们家都吃了吗?陈平安说,说这个搞么事?陈芝麻烂谷子的!哪个记得!黎民说,那一年,邻县的部队上丢了一支枪。那支枪,被我在胜利大塘摸到了。陈平安说,去你妈的……黎民说,它本来应该是在你爸的手上。陈平安说,你说这话是么意思?黎民说,你爸和我爸一直是对头,你妈死了后,你们家少分了田,你妈的死又和我们家有关,你爸决定报复,抢了一把枪。他没来得及实行,黎幺元被铁厂的老板请到汉口去玩了。后来上面查得紧,他把枪扔在了胜利大塘。陈平安说,你放屁!你要再这样胡说,我对你不客气。我爸多好的一个人,湾里哪个不知道?怎么会做这种事?

黎民说,你是从么时候开始不吐唾沫的?陈平安说,你问这个干嘛?我这才想起,陈平安真的已经不再吐唾沫了。黎民说,你爸教你打弹弓,你学得好像不错。陈平安说,你想说么事?黎民说,你认识曹警官吗?陈平安说,哪个曹警官?黎民说,打死你爸的那个,曹友苟警官。陈平安说,你说话注意点。黎民说,你别装糊涂嘛!陈平安转身朝挖机走去,说,有事情我们改天再谈。黎民说,等等,该谈的我们还没谈呢。陈平安不说话,继续朝车上走,要拉车门。黎民用手撑住了车门,说,你最后一次见到曹警官是么时候?陈平安停在了车边,说,这么说就没得意思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你想套我么话?黎民说,你难道不想为你爸报仇?你不是在紫溪那里知道了曹警官的下落?我看着陈平安,回忆起多年前,那个在化工厂铁轨旁边徘徊的少年,那时他的神情,阴郁愤怒,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黎民说,你是么时候开始信佛的?陈平安说,谁他妈信那个玩意儿?黎民说,那你脖子上戴的是么事?陈平安抽进去的烟没有吐出来。黎民说,难道你和我一样,明明不信,却戴着一个十字架?陈平安还是没有说话。黎民说,人总得信点儿什么吧。我告诉你,曹警官是先被一个小玩意击中面部,失控翻车到沟里,然后被人拿重物砸死的。陈平安说,你跟我说不着这个。黎民说,能把你的护身符请出来我们看看吗?陈平安不作声。黎民说,嗯?陈平安说,你真要看?黎民说,还是见见光吧。陈平安点了点头,手向胸前的项链伸去,略微一停顿,突然向怀里掏去。

我看到一把枪被掏了出来,枪口闪蓝光,指向我们这边。陈平安的左手去开保险,连开了两次,枪管在不住地抖动。我慌忙看向黎民,只见他顺势把我扒向一边,手也向腰后摸去。我脚下一绊,紧接着,我听到一声枪响,“砰”,很干脆。随后又是一声枪响,在我耳边有了啸音,震得脑袋嗡嗡直叫。我倒在了地上,看到老屋颠倒了过来,随后突然倒塌。浓浓灰尘中,从屋后面钻出来一个挖机,像个怪兽,占据了祖屋,挖斗悬在空中,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脑海里想的却是小时候的情景,黎民拿了一个大大泡泡糖来找我,我认为是糖就咽了。后来我知道是泡泡糖,哭着说会死人的。黎民抿了抿嘴,说,要死一起死。我们就坐在庙前的台阶上,一起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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