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传说中读历史
—— 以《尼伯龙根之歌》的形象侨易为例

2022-03-07 03:30陈安蓉
民间文化论坛 2022年1期
关键词:勃艮第西格宝藏

陈安蓉

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Das Nibelungenlied)在关于日耳曼英雄的民间传说基础上,围绕着一份宝藏、两个女人、三方势力和众多英雄,通过一个在不同时空讲述的相同故事,演绎出了日耳曼部族间的刀光剑影和德意志人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素有德意志民族“百科全书”之称。而在现实中,记录古代日耳曼人和德意志民族形成之前情况的史料相对匮乏。那么,从《尼伯龙根之歌》中是否可以窥见些许日耳曼人在中世纪及更早时间留存下来的印记呢?

王国维在《古史新证》讲题开篇指出:“研究中国古史,为最纠纷之问题。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二者不易区别,此世界各国之所同也。”①王国维:《古史新证》,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页。换言之,传说并非史实,但传说中往往包含有史实的元素,可以作为历史研究的参考。依此类推,对于“尼伯龙根”这样已经形成一个体系的传说而言,借助侨易学理论②侨易学理论详见叶隽:《变创与渐常——侨易学的观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观侨取象,察变寻异”③“观侨取象,察变寻异”与“二元三维,大道侨易”“物质位移导致精神质变”共为侨易学理论的三个方面。,通过纵向的对比,寻找不同之处,探究变化的成因,必然会让历史的特征愈发凸显出来。

侨易学的基本理念是因“侨”致“易”:一为物质位移与精神漫游后个体思想观念产生变化,这里的物质位移一般指地理位置的变化;而精神漫游则指思想文化的交流,此时并非一定发生物质位移。二为不同子文化系统间的相互作用与精神变形。而《尼伯龙根之歌》这样一部跨越欧洲大部分地区,牵涉若干部族,场景极为宏大的史诗,其中出现的变异必然十分繁复。本文尝试以人物形象变化为切入点,探寻其中的侨易现象,与历史相映照,进一步挖掘现象背后的史实本质。

一、《尼伯龙根之歌》的创作与德意志民族的历史

在《尼伯龙根之歌》问世之前,德意志国家的民间故事都是通过游吟诗人以“歌”的形式四处传唱。古代日耳曼人在公元2世纪开始的漫漫迁徙途中,创作出了不少英雄传说。约在1202—1204年间,佚名的作者用长篇史诗的叙事形式对这些传说进行了加工创作。这也正是《尼伯龙根之歌》与同时期其它作品的不同所在,它所讲述的故事主要来源于本土的民间传说,而非改编自虚构的神话故事或者异国的文学作品。①参见安书祉:《德国文学史》(第一卷),范大灿主编,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132页。从时间来看,“尼伯龙人”的故事从诞生到形成文字记载,历经了古代日耳曼人迁入欧洲大陆——德意志国家建立——德意志民族自我意识增长的过程,更是凝聚了古代日耳曼部族的集体记忆,是对广大民众集体创作成果的独特记录,也是中世纪德意志封建社会普遍价值观、宗教信仰、道德准则的集中体现。

现今我们所说的“德意志民族”,实际上只是古代日耳曼人的一个分支。公元5世纪之前,在欧洲的北部和中部地区定居着众多部族,他们被统称为日耳曼人。日耳曼人的祖先生活在斯堪的纳维亚南部,后因居住地气候环境的不断恶化而南迁。“日耳曼人”这个名称的流传得益于古罗马人。因为尚未形成自己的文字,最初关于日耳曼人的确切记录只能从古罗马人的历史材料中获得。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Gaius Julius Caesar,公元前100年—公元前44年)在他的《高卢战记》(Commentarii de Bello Gallico)中讲述了与日耳曼人的作战经历,也零星记录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传闻。而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约55—120年)的《日耳曼尼亚志》(De Origine et Situ Germanorum)“可能是最早一部全面记载古代日耳曼人的文献”②[古罗马]塔西佗:《日耳曼尼亚志》,马雍、傅正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0页。。这部作品详细描述了日耳曼人的来历及其所居住地区的地理环境,以及各部族的习俗传统、宗教信仰、社会生活等等。按照塔西佗的记载,“歌谣是日耳曼人传述历史的唯一方式。”③同上,第56页。他们拥有“凶暴的蓝眼睛、金红的头发、高大的身躯”“只有突然冲动的勇猛而不耐心于操劳和艰苦的工作”。④同上,第57页。他们世代生活在阴冷、贫瘠的北方地区,故而不耐高温和干燥的气候。虽然不比罗马文明发达,但日耳曼人更加淳朴、高尚,并且尊重女性。⑤参见[古罗马]塔西佗:《日耳曼尼亚志》,马雍、傅正元译,第59页。

公元375年,匈奴人⑥史学界对Hunnen是否就是中国古代的匈奴人一事颇有争议,此问题不在本文探讨范围之内,为避免混乱,参照钱春绮、安书祉和曹乃云三位教授的三个中文译本,本文中统一使用“匈奴”一词。自中亚侵入,占领了东哥特地区,居住在莱茵河流域的日耳曼部族被迫继续向西南方向迁移。在这一场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大规模民族迁徙运动中,日耳曼各部族不断分裂、融合,最终形成三个氏族:西日耳曼人、北日耳曼人和东日耳曼人;并在罗马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众多王国。“这些王国一旦建立,他们就编织起神话,讲述关于自己在东欧和斯堪的纳维亚的故土生活。换句话说,他们‘创作’了自己的民族起源。”⑦[美]朱迪斯•M•本内特、C•沃伦•霍利斯特:《欧洲中世纪史》,杨宁、李韵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36页。而这些神话故事经过口口相传,就成为了《尼伯龙根之歌》的素材来源。公元919年,萨克森公爵亨利夺得王位,成为东法兰克国王,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德意志历史。⑧另有部分史学家将加洛林王朝终结的911年视为德国历史的开端。他的国家被称为“德意志人的王国”,在他统治下的部族渐渐开始形成统一的民族认同。1152年,来自霍亨斯陶芬家族的弗里德里希一世即位,封建制度在德国日臻成熟;为了巩固皇权,他引入了骑士制度。到13世纪,德意志民族共同体基本确立。而《尼伯龙根之歌》正是完成于霍亨斯陶芬王朝兴盛时期。

史诗原文为中古高地德语,全篇分为39歌,2379诗节,其中每诗节有四行,共计9516行。故事的主要内容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讲述了尼德兰国王之子、著名的屠龙英雄西格弗里特为了迎娶勃艮第国王的妹妹、天姿国色的公主克里姆希尔特,在勃艮第生活、为勃艮第战斗的经历。西格弗里特帮助勃艮第人打败了进犯的撒克逊人,国王贡特尔又请他在向冰岛女王布伦希尔特求婚一事上助自己一臂之力,并许诺事成之后将妹妹许配给他。最后二人皆如愿以偿,但他们在行事过程中的欺瞒行为却发酵成日后布伦希尔特与克里姆希尔特之间所爆发出的激烈冲突,并最终导致了西格弗里特的遇害。第二部分讲述的是克里姆希尔特借助匈奴人的力量为西格弗里特复仇的经过。远嫁匈奴国王埃策尔十三年后,克里姆希尔特邀请勃艮第的亲人前往匈奴做客。在宫廷宴会上,克里姆希尔特安排的人手袭击了勃艮第人,引发了一场血战。最终勃艮第人悉数丧命,匈奴王庭也仅有三人幸存,整个故事在遍地尸体中落幕。史诗取材于民间传说,又包含冒险、骑士与宫廷元素。

人们曾将《尼伯龙根之歌》与《荷马史诗》相提并论。它的故事可以追溯到遥远的过去,口口相传的英雄事迹与历史人物相结合,记录了“尼伯龙人”从兴盛到衰亡、更迭往复的命运历程。通过对隐身其中的历史特征的发掘,或可说明在缺乏史料佐证的时代,文学作品亦可或直接或间接地提供相应的历史书写。因为作品总是承载作者的思想,而作者的思想又必然受到其所处环境的影响,就定会在字里行间留下痕迹。针对取材于英雄传说的《尼伯龙根之歌》而言,细细品来可以从中感受到,文学确与历史有相通之处,文学能与历史相互印证;传说故事里可以读到的是鲜活的、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历史。源自日耳曼人祖先神话的人物生活在了真实的历史世界中,故事里的“大路和小径、城市和河流都是真实的,甚至像帕骚大主教彼尔格林这个人物在历史上也确有其人”①安书祉:《译者前言》,佚名:《尼伯龙人之歌》,安书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7页。。就连故事本身也并非尽是虚构,部分情节来自真实的历史事件。从伏尓松家族传说到《尼伯龙根之歌》,从原始的氏族部落到中世纪的封建社会,从北欧到莱茵河、多瑙河流域,从古老的图腾崇拜到接受基督教信仰:“尼伯龙人”不仅进行了地理位置上的迁移,而且也经历过精神世界里的漫游。时过境迁,定然物是人非,“尼伯龙人”的形象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这些变化是否蕴涵着别样的意味呢?

二、《尼伯龙根之歌》中人物言行之“侨”及其背后的社会意识之“易”

史诗中的人物形象,是生活在其创作时代,即中世纪封建社会的人群的缩影,主要聚焦在统治阶层和骑士阶层。考察史诗中人物言行变化的“侨象”,可以反映的是封建社会在氏族社会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易变”出的历史特征。《尼伯龙根之歌》所讲述的故事涉及人物众多,所塑造出的形象与更加贴近传说的冰岛史诗《埃达》(Edda)相比有所改变,这些改变通过人物言谈举止和性格描写得以实现。下表所关注的是其中存在感情纠葛的几个主要角色,借助表格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其中的差异。

角色对应简表

1. 人物言行的变化

西格弗里特:从蛮人到骑士

在关于伏尓松家族的传说中,西古尔德被描述为“兄弟之中最出类拔萃者。古老的传说全都众口一词称赞他为人中豪杰和最令人敬畏的统军主帅。”①佚名:《埃达》,石琴娥、斯文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287页。他屠龙、夺宝的过程在《埃达》中有生动而详细的叙述。而同样的经历在《尼伯龙根之歌》中则由哈根转述,屠龙的部分则是被一言带过:“西格弗里特曾经亲手/杀死过一条拦路恶龙。”②《尼伯龙根之歌:德国民间史诗》,曹乃云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3页。其成婚的过程改动更大。西古尔德最初与布隆希尔德定下婚约,喝下忘却之酒忘记前事后应哥特王国国王夫妇的请求娶古德隆恩为妻。而在《尼伯龙根之歌》中,西格弗里特与布伦希尔特并无明确的感情纠葛,他的婚姻是自己求来的。起初,西格弗里特想倚仗武力,“我凭着满腔热情/不能向他们追求得到的,/那么我的双手/将凭着气力通通从那里夺回。/我深信可以获得/两样物品,人员和土地。”③同上,第14页。但之后他又耐心等待了一年之久,直到赢得克里姆希尔特兄长们的友谊、勃艮第人的敬仰,并为勃艮第打败了进犯的敌人,才终于见到心上人。西格弗里特最后的结局也与他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不无干系。西古尔德是在失忆后受骗,才会借易容术帮助大舅子贡纳尔向布隆希尔德求婚,恢复记忆后怕对他人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并未声张。而西格弗里特则是以其与克里姆希尔特的婚事为条件,借隐身帽帮助贡特尔在与布伦希尔特的比武中作弊取胜,之后又在二人的新婚之夜帮助贡特尔制服布伦希尔特,所行之事算得上是相当卑劣了。

克里姆希尔特:从血亲复仇到谋宝杀兄

西格弗里特的妻子克里姆希尔特是串联起史诗一、二部分的重要人物,或许这正是作者将其安排在开篇第一章,甚至在英雄之前,介绍出场的原因所在。故事伊始就提到了克里姆希尔特的一个噩梦,并预告了英雄终将惨死的悲剧命运。据《埃达》的《西格德里弗之歌》残篇所述,古德隆恩在西古尔德被兄长害死后并未思及报仇,只是倚坐在灵床前发呆,“她痛不欲生一心要以死殉葬。/她既不啜泣也没有捶胸顿足,/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号啕恸哭。”①佚名:《埃达》,石琴娥、斯文译,第343页。后来甚至为了帮兄长向匈奴国王示好而改嫁。而当兄长被杀后,她不惜亲手杀死两个儿子和丈夫。“她为兄长们报仇的满腔怒火,/天底下岂有人能够将它扑灭!”②同上,第404页。前后的态度截然不同。克里姆希尔特则是一心想要为西格弗里特报仇,再嫁也是为了能借助对方势力复仇。但是她复仇的目的并不单纯,而是同时想要夺回西格弗里特留下的尼伯龙根宝藏,并最终为此杀掉了自己的兄长。同一个角色在丈夫和兄长冲突中的不同选择,也决定了她自己的结局:古德隆恩自杀不成再次嫁人,又卷入了另一场血亲复仇之中,失去了所有的子女;而克里姆希尔特则因杀害英雄的行为被其他英雄杀死。

此外,克里姆希尔特与布伦希尔特之间的冲突是在伏尓松家族传说中不曾出现的,同时也是《尼伯龙根之歌》中推动整个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所在。西格弗里特在求婚一事上帮助贡特尔作弊就已经为日后的姑嫂矛盾埋下了隐患。在贡特尔与布伦希尔特的新婚之夜,西格弗里特再次出手制服布伦希尔特,并顺走她的戒指和腰带交给自己的妻子。正是这两个小物件,在两个女人争吵时,成为彻底点燃布伦希尔特怒火的导火索,给西格弗里特带去了杀身之祸,从而引发了之后的一系列争夺、复仇行为。

布伦希尔特:从为爱殉情到不知所终

与史诗第一部分中温柔善良的克里姆希尔特不同,布伦希尔特“一身气力无人敢于近身”③《尼伯龙根之歌:德国民间史诗》,曹乃云译,第72页。。凡是向她求婚的人,必须与她演武比试,但凡输掉一场,就会葬送性命;然而她最终被骗嫁给了贡特尔,又因为在新婚之夜将丈夫吊在墙上而再次被隐身的西格弗里特制服。布伦希尔特在宴会上看见公主竟然和“仆从”(西格弗里特)并肩就坐时“不由得痛哭失声”“愤恨得怒火中烧”。④同上,第136页。在之后的十二年中,她一直对身为“臣仆”的西格弗里特不向勃艮第王国缴纳贡赋耿耿于怀。就这一问题,以及随后克里姆希尔特抢先进入教堂一事,二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布伦希尔特觉得自己尊严受辱,哈根则借此事挑唆贡特尔设计谋杀了西格弗里特,意图霸占他的财富和王国。此后,布伦希尔特不再出现。

布伦希尔特这个角色往前追溯到《埃达》中,本是因犯错受主神奥丁处罚陷入昏睡的仙女,被西古尔德唤醒;同时还是匈奴国王艾特礼的妹妹,与西古尔德定有婚约。她在嫁给贡纳尔之后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便决意报复,怂恿丈夫将西古尔德杀害。布隆希尔德认为贡纳尔违背誓言必遭天谴,西古尔德是自己唯一所爱,于是殉情自杀。临死前她求贡纳尔将二人一同火葬,这样两人虽不能生前结连理,但后世永远不会被拆散。

埃策尔:“戏份”越来越少

在伏尓松家族的传说中,匈奴国王艾特礼与古德隆恩的婚事是贡纳尔对其妹布隆希尔德自杀身亡的补偿。之后,他为争夺西古尔德留下的宝藏,设计杀死贡纳尔兄弟,最后遭到古德隆恩报复而丧命。而在《尼伯龙根之歌》中,埃策尔直到第二部分方才出场。克里姆希尔特是他派了使臣带着大批礼物诚心求娶而来,他甚至还因为自己异教徒的身份而不自信。与勃艮第人争夺宝藏的人是克里姆希尔特,埃策尔只是被利用发出了对勃艮第人的邀请,他并未参与针对勃艮第人的阴谋,故而从厮杀中幸存了下来。

2. 人物形象变化背后的社会意识改变

西格弗里特从光明磊落的真英雄变成英勇依旧却倚仗隐身帽大行欺骗之事的“伪”英雄,克里姆希尔特从温柔娴淑的公主变成冷血凶残的复仇者,布伦希尔特从心高气傲、敢爱敢恨的女英雄变成心胸狭窄、爱慕虚荣的庸俗妇人,而埃策尔则从哥特人的威胁沦为无足轻重的“工具人”。在这种种变化背后所隐含的,是诞生在日耳曼部落迁徙途中的英雄传说与创作于封建王朝统治兴盛时期的《尼伯龙根之歌》所宣扬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的不同,更深层次来说,是作品背后的社会意识形态的不同。后者的人物形象大多是建立在前者基础上并变得更加丰满,所以表达出的理念符合中世纪封建伦理的要求,但又间或会带有之前氏族社会的些许残留。其中,西格弗里特这一角色的前后变化表明,一方面,屠龙勇士的形象依然保留有古代英雄“野蛮好斗”的性格,认为诸事皆可诉诸武力达成,这属于生存环境恶劣的奴隶制氏族部落谋求发展的思路:直接通过武力手段获得人和土地这两样最重要的资源。而另一方面,他那饱受相思之苦折磨却依然默默努力,只求得见心上人一面的行为遵循的是中世纪骑士精神中对爱情的定义:骑士爱情并非指一般意义上的世俗男女之情,而是一种奉献精神,要克制、忍耐、经受磨练。

《尼伯龙根之歌》成文于骑士文学繁荣阶段。霍亨斯陶芬家族的统治者向往意大利、法国的兴旺繁盛,积极引入骑士制度,大力提倡骑士精神,并将之与本国实际相结合,骑士文学随之发展起来。骑士阶级延续了氏族社会的价值观,将忠诚和勇敢视为理想的品德,但其内涵变得更加丰富。勇敢“已经不仅仅表现为披坚执锐和浴血奋战,还表现为勇于经受痛苦,迎接命运的挑战,而且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从而捍卫自己的人格和信念,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①安书祉:《德国文学史》(第一卷),第140页。。此外,克里姆希尔特在复仇过程中,也利用了骑士“要忠实于女主人,要不惜一切为女主人效命”的行为准则。埃策尔派来求婚的使臣向她宣誓效忠,许诺助她报仇:“夫人,我将对此万死不辞。”②《尼伯龙根之歌:德国民间史诗》,曹乃云译,第279页。在匈奴王宫里,匈奴的勇士更是为此悉数献上了生命。

除却爱情,史诗中的角色还拥有更强的等级观念,这是《埃达》中未涉及的。史诗增加了“姑嫂之争”的情节,布伦希尔特认为不该把公主许配给仆从,附属国必须进贡等等。地位之争是姑嫂冲突的实质,表面上看争吵是为了各自的尊严,然而地位才能带来尊严,两个女人实质上是在极力维护自己和丈夫的地位。中世纪封建政权统治下的德国施行采邑制,社会等级划分森严,君臣之间地位分明,统治地位更是封建君主竭力维护的。因此感到尊严受辱实际上是认为自己的统治权威受到了挑衅,这就是布伦希尔特反应激烈,克里姆希尔特寸步不让,姑嫂间一再发生冲突背后的真正原因所在。除了维护地位,史诗所刻画的形象都表现出了对财富更为强烈的欲望。古德隆恩没有杀掉兄长为丈夫报仇,而是杀掉丈夫和儿子为兄长报仇,体现的是氏族社会里血亲关系高于夫妻关系的特征,即一个人不幸遇害,他的亲人同宗一定会为他报仇。这里所指的“亲人”,论的是血缘关系。史诗中虽然保留了氏族社会血亲仇杀的要素,但克里姆希尔特的变化表明她显然更加看重宝藏。因为“财富是封建宫廷赖以生存的条件,也是封建统治的基础。财富意味着权势,有财富才有权势,失去财富就失去权势。”①安书祉:《译者前言》,佚名:《尼伯龙人之歌》,安书祉译,第3页。故而之前只是国王间的争抢,现在连女人也参与了进来。对宝藏的争夺寓意着封建王侯的争权夺利,失败的一方将付出高昂的代价,所以失去了宝藏的尼德兰王国和勃艮第王国先后覆灭,克里姆希尔特也没有得到善终。

此外,史诗剔除了伏尓松家族传说中的神话部分,缩短了讲述西格弗里特早期传奇经历的篇幅,同时抛弃了布伦希尔特的“瓦尔基里氏仙女”身份,实际上是淡化了传说故事中“神”的色彩。一方面,随着社会的进步、文明的发展,人类的认知范畴不断扩大,不再像原始社会一般,需要借助神的角色来解释自然界的原理。另一方面,中世纪时期的基督教会已有与皇权争夺统治地位的能力,在德意志国家的土地上,北欧神话里的诸神失去了登场的“舞台”。这一点也体现在史诗英雄的基督教骑士身份上。故事情节充斥着宗教色彩:勇士们去教堂做祷告,做弥撒;婚礼、加冕、受爵等仪式都要接受赐福;西格弗里特死后,他的后事完全按照宗教仪式处理,而他守寡的妻子总是待在教堂;埃策尔在求婚一事上因为自己的异教徒身份而心存忐忑;克里姆希尔特先是介意新丈夫的信仰问题,后又打算让其改信基督教;在匈奴王宫中,基督教骑士和异教徒骑士相处和谐,共同竞技……信仰的变化源于古代日耳曼人在大规模迁徙定居过程中受到了罗马文化的影响,他们从4世纪开始信奉阿里乌斯基督教。②参见[美]朱迪斯•M•本内特、C•沃伦•霍利斯特:《欧洲中世纪史》,杨宁、李韵译,第37页。被妻子改变信仰这件事,则真实地发生在法兰克国王克洛维身上,他在妻子的影响下改宗天主教。而霍亨斯陶芬家族能够得到德意志的皇位,也与其获得以教皇英诺森三世为首的罗马教廷的支持存在很大的关系。③关于日耳曼皇位之争具体可参见[美]朱迪斯•M•本内特、C•沃伦•霍利斯特:《欧洲中世纪史》,杨宁、李韵译,第274—279页。

再者,布伦希尔特形象的改变,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社会对北方人的一种轻视和偏见,这是因为自10世纪德意志封建国家建立以来,北方地区发展相对落后。至于她没有在《尼伯龙根之歌》的第二部分中出现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这个角色在之前传唱的英雄传说里自杀殉情,其后发生的故事都与她无关。但为什么《尼伯龙根之歌》的作者没有作出相应的交代?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埃策尔这个角色的原型,很多人认为是那位在历史上赫赫有名,曾经横扫欧洲,被称为“上帝之鞭”的匈奴王阿提拉(Attila,406—453年)。公元440年,阿提拉成为欧洲中部实力最强的首领。450年,他率兵入侵西罗马帝国;452年,匈奴军队一度驻扎在罗马城外。④参见[美]朱迪斯•M•本内特、C•沃伦•霍利斯特:《欧洲中世纪史》,杨宁、李韵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42、43页。453年,阿提拉在与日耳曼部族公主伊尔迪科的新婚之夜突然病逝,有传言是新娘为给族人报仇而行刺。于是,人们把这件事与勃艮第王国的历史联系起来,形成了关于勃艮第王国覆灭的传说,这也是构建《尼伯龙根之歌》第二部分情节的基础。而实际上,二者可以说是毫不相干,刺杀一事并无证据,攻破勃艮第王国的匈奴首领也不是阿提拉。勃艮第人在历史上是真实存在的,不过关于他们的来历,至今缺乏相关的历史记载,即使是在古罗马人的历史书中都不曾提及。勃艮第人属于日耳曼部族中的一支,大约在4世纪时迁徙到欧洲大陆,并罗马化。公元413年,第一个勃艮第王国建立,根据《尼伯龙根之歌》的描述,地点位于莱茵河畔的沃尔姆斯地区。公元436年前后,王国被西罗马帝国联合匈奴人所灭。史实经过民间口耳相传的加工,就变成了国王贡特尔和他的同伴们在匈奴王宫中的全军覆没。匈奴人与勃艮第人之间的冲突,影射的是民族大迁徙前后,匈奴人与哥特人争夺莱茵河与多瑙河流域富饶地区的历史现实。而匈奴国王形象在史诗中的不同,或许是因为在民族大迁徙时期,阿提拉和他的匈奴军队给欧洲人心里留下了深重的阴影;而到霍亨斯陶芬王朝统治时,阿提拉所带来的阴霾早已散失殆尽的缘故。

三、宝藏——尼伯龙根传说中的不变要素

尽管如前文所述,《尼伯龙根之歌》中的人物形象较之前的传说版本发生了变化,他们各自所代表的价值观、行为规范、宗教信仰等都或多或少有所不同,但始终没有改变的是众人争夺宝藏的心思。换言之,无论故事情节如何发展,都绕不开那份带有诅咒的宝藏,这是万千变化中所不变的一面。“变中求不变,在‘易’中求‘常’”,正是侨易学所要研究的内容。在《埃达》里,西古尔德屠龙夺宝,哥特人和匈奴人杀人夺宝;《尼伯龙根之歌》中,西格弗里特屠龙夺宝,勃艮第人杀人骗宝、藏宝。即便过去了二十多年,克里姆希尔特在见到远道而来的亲人时,首先问起的是宝藏。抓住仇人之后,她杀害兄长,威逼利诱哈根,目的还是为了得回宝藏。她甚至提出了交代藏宝地点可以放其回国这样的交换条件。可见,在克里姆希尔特心底,仇恨是要为宝藏让位的。不过需要指出的是,相关的传说都围绕着对宝藏的争夺展开,“宝藏”这个意象虽然一直存在,且众所周知指的是数不清的黄金和一枚特殊的戒指;但其所指向的具体现实物象却并不同一,而是随着传说所处时代的改变而有所不同,对应的总是在那个时代最受人重视的器物。据《埃达》所述,宝藏原为小精灵的收藏,被奥丁等神用作了杀人赎罪的赔偿金。此处,“宝藏”影射的是古代日耳曼人的宗亲情节。赔偿金即为“赎杀金”,是在血亲复仇传统下,施害者用来抵消受害者家族仇杀的金钱赔偿。后来,宝藏被沉入莱茵河藏匿,它影射的是匈奴人与哥特人争夺的对象——莱茵河畔的富饶土地。在《尼伯龙根之歌》中,拥有宝藏的克里姆希尔特乐善好施、慷慨大度,使得异国的英雄好汉纷纷投奔。哈根认为,克里姆希尔特能用宝藏“制造天大的奇迹”。此处的宝藏影射的是权势,是能带来地位的财富,争夺宝藏意味着巩固地位、扩张势力。从为亲人报仇的“赎杀金”演变成夺取亲人性命的“索命符”,这样的变化不免让人觉得讽刺,或许正符合西方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反映的是氏族社会的血缘宗族意识到封建社会已逐渐淡漠,取而代之的是对经济发展的重视和对金钱权力的追逐。

总之,在与传说故事诞生、记录时期不同的时间创作出来的英雄史诗,造就出了不同的英雄形象,展现了不同社会制度下的不同意识形态。然而在这种种“变易”之中,存在着一个不变的核心元素,即尼伯龙根宝藏。虽然“宝藏”这个符号不变,但它的内涵却不是固定的,就如同拥有宝藏的“尼伯龙人”。“尼伯龙人”并不是一个专指某个族群的特定称谓。《尼伯龙根之歌》中,宝藏的主人即被称为尼伯龙人。在第一部分,尼德兰王子西格弗里特杀死原尼伯龙人王国的王子,夺取了尼伯龙人王国和尼伯龙人宝藏,尼伯龙人指的就是尼德兰人。在第二部分,西格弗里特死后,宝物落到勃艮第人手中,尼德兰王国销声匿迹,勃艮第王国崛起代之,勃艮第人就变成了尼伯龙人。①参见安书祉:《德国文学史》(第一卷),第133页。

四、小 结

综上,日耳曼人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下将北欧神话带到了欧洲大陆,轰轰烈烈的民族大迁徙运动又造就了古代日耳曼人的英雄传说——地理上的位移为《尼伯龙根之歌》生发培育了土壤。氏族社会末期的日耳曼人依然逞勇好斗,恶劣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他们好战的本性。战争是为了生存,为了获取更多的生活资源。主流的价值标准是勇敢和武艺,对部落首领的忠诚则是重要的伦理观念。古代日耳曼人追求的是建立在勇敢、武艺和忠诚基础上的尊严和声望。勇猛而能在争斗中获胜的武士会收获人们的崇敬,丧命于战场被视作为武士的荣誉和体面的归宿。而《尼伯龙根之歌》的佚名作者把古代英雄传说与历史事件融合在了一起,创作出了一部独一无二的英雄史诗。在他笔下,古代日耳曼英雄被纳入到13世纪的历史背景中去重现民族大迁徙时期的传说。人物依然是那几位,但斗转星移,从原始的氏族社会来到中世纪的封建社会,他们的言谈举止、所思所想,无一不成为13世纪封建社会价值观念的真实写照。作品通过人物形象的改变所呈现的价值观既保留有民族大迁徙时期口头传播的日耳曼英雄传说的要素:忠诚、不惧死亡、血亲复仇以及顺从命运;同时又反映出封建社会极强的等级观念和对权势的追逐。可以说,时间的流转为《尼伯龙根之歌》注入了灵魂。英雄们战斗并为之献身的传说世界与史诗问世的现实世界经由文学想象巧妙地勾连起来,弥补了因为缺少文字记载所造成的对古代日耳曼人历史认知的不足。此外,英雄传说在民间的传播过程中吸收了社会意识从而发生英雄形象的变易,但英雄们争夺的对象始终是尼伯龙根宝藏;同时,“宝藏”的内涵又随着时空迁移发生改变。或许这种“变中有常,常中存变”正是“尼伯龙根”传说得以经久流传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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