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背后:叙事的延宕和现代性的曲折
——沈从文小说《媚金·豹子·与那羊》的文本解读

2022-03-07 08:18邓丽梅
广西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诗化豹子沈从文

邓丽梅,孙 哲

(1.南宁师范大学师园学院,南宁 530226;2.浙江省丽水莲城书院,丽水 323050)

沈从文的小说《媚金·豹子·与那羊》创作于1928年,是他到上海中国公学做讲师时的创作。沈从文常被称为“文体作家”,其小说的书写形式迥异于同时代的作家,文化小说、诗化小说抑或抒情小说都是可以概括沈从文先生的小说创作的文体格式。《媚金·豹子·与那羊》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行文之中显著的文化历史的指向、浓郁的文化意蕴以及具有独特的人情风俗的乡土内容的书写都使得此文具有可以探讨和分析的价值。彭鸿萍就媚金与豹子不寻常的爱情叙事以及悲剧背后的深层社会原因的剖析,来揭示文本背后沈从文悲观的美学思想和宿命论的人生观念[1]。王思思通过《圣经》旧约中牧羊人和书拉密的爱情故事同媚金与豹子的爱情悲剧对比,并对“羊”给予了文化意义上的解读,认为沈从文在文学创作中有“泛神论”的思想[2]。李彦红同样以文本对比的方式,以生态美学的观念来介入文本分析,以此论证沈从文悲观的美学观念和人生态度。[3]以上三篇论文主要就《媚金·豹子·与那羊》背后的文化象征和隐喻展开论证,其中或多或少兼顾了沈从文小说的文体书写的独特性,但文章的侧重点落在沈从文对湘西文化的眷恋和对于现代文明的审慎和批判上。本文主要讨论作为“文体作家”的沈从文在此篇小说中的诗化建构,研析游离于爱情叙事文本之外的沈从文所生发而来的夹叙夹议部分,以及通过被沈从文作艺术化处理的寻羊叙述背后所暗含的现代性的曲折。

一、诗化的建构

沈从文的多数小说接近于一种“诗化小说”(也可以称之为诗小说、文化小说或者抒情小说)[4]。诗化小说的提法可以从周作人在1920年翻译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代表作家库普林的《晚间的来客》中找到印证,他把这种小说文体定义为“抒情诗的小说”[5]。此文体的命名也颇有意味,这是以抒情为主的诗歌和以情节取胜的小说的变种结合,也可以说这是抒情性作品和叙事性作品相互交织而成的新的小说体裁。

西方结构主义认为,叙事性作品和抒情性作品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是通过事件/故事来整合和建构文本结构,后者则通过对于画面的营造和打磨来完成。就叙事和抒情来说,叙事是一个动词,也是名词,最初是由希腊词语“diegesis”衍生而来并进入现代文学理论体系中[6]10。其中热奈特认为,“叙事”包含三个层次的含义,并依次命名为故事(story)、叙事(narrative)和叙述(narrating)。[6]7-8目前学术界对于“叙事”这一概念的处理多是分为叙事和话语两部分。由此可知,某种程度上,叙事是通过话语虚构/再现社会生活事件的文学创作的过程。抒情则是与叙事相对而存在的,具有主观性、个人性和诗意书写等特征。抒情既是个人性与社会性的辩证统一,又包含情感释放与情感构造、审美创造的交织关系。抒情多数是通过画面来表述沈从文独特的情感,其中借景抒情、咏物言志、寓情于景都是抒情作品常见的表达手法。

在中国文学的生发场域下,诗歌和散文作为两大文学体裁一直占有相当大的体量。就传统中国古代小说而言,虽有唐传奇和宋元话本的历史脉络,但多以唱本形式出现在当时的读者面前。这种讲唱文学形式同时和诗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里,小说的诗化不是小说被诗所“同化”并且纳入诗歌体系之中,使之成为一脉,而是以叙事见长的现代小说体系浸染了诗歌和散文的抒情传统,并因此形成了中国文学中独有的表达方式——小说中叙事和抒情的有机结合和运用。周作人作品中的“平淡冲和”也是这一文学脉络的赓续。当然周作人的小说不多,沈从文倒是在小说的书写过程中平衡了叙事和抒情,使诗化小说在他那里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媚金·豹子·与那羊》就是沈从文诗化小说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

如果按照热奈特关于“叙事”三个层面的分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叙事就是讲故事。[7]那么,故事作为一个事件总是以打破原有的平衡来展开叙述。在西方叙事文学中,叙事性作品就是通过事件来阐释故事的开始,即由故事最初的平衡状态,到打破平衡,再到建构新的平衡的循环过程,这是其基本的表层结构。这就决定了叙事性作品与抒情性作品的不同之处,即事件是叙事性作品的基本要素。其中构成故事的各个事件之间的平衡关系的破坏及再建,需要依托话语/言语来虚构/再现故事内容,并最终完成叙事性作品的完整书写。沈从文的高超之处就是文本用洋溢着写意的画面进行故事的讲述,运用情景交融或寓情于景等抒情手法来呈现故事/事件之间的表层结构。

《媚金·豹子·与那羊》是沈从文从苗族民间的一个爱情故事改写而来的小说。原本的故事是媚金因为豹子的爽约而冻死在山洞里,豹子得知此事后自杀。沈从文改编成媚金因为受辱而自杀在约定的山洞。原因是豹子为了寻找换取贞血的定情物——纯白的小山羊而大费周章,媚金感到豹子失信于她,于是选择自杀,等豹子带着信物来到山洞,看到媚金已经躺在血泊里。豹子向媚金说明了缘由,在化解误会后,豹子也拔刀刺向自己,随媚金一起死去。送情人一只小白山羊原本是苗族男子为了表示忠诚的风俗。而在这里,沈从文对小羊做了艺术化的处理,把豹子选择小羊羔的挑剔和寻找小山羊的过程写得十分具体和曲折,最终也因为寻羊而耽误了约定的时间,使得一桩喜事变成了爱情的悲剧。这样,相比于原本流传的各种媚金和豹子爱情故事的版本,小说给予读者更强的冲击力和余味。此间,沈从文的改写给予传说以活力,把流传已久的故事写活,并且注入了鲜活的生活具体世相。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沈从文在处理民俗故事上进行了变形处理,达到了艺术化的效果,使之拥有文化层面的韵味。

沈从文在这篇小说中对事件的讲述并不多,对画面的描写随着故事的叙述而展开,使叙事和抒情实现了良好的平衡,并通过写意的画面实现文本的叙述,呈现出事件与事件之间的表层结构(见图1)。

图1 表层结构图

《媚金·豹子·与那羊》这篇诗化小说使得抒情和叙事达到了很好的平衡,景的描写在沈从文的笔下如行云流水般,显得从容不迫。诗性书写下的是情绪的流动,优美的意境取代了一般小说严密的结构框架,达到了“冲淡平和”的艺术效果。

故事开始的平衡状态是:“不知道麻梨场麻梨的甜味的人,告他白脸苗的女人唱的歌是如何好听也是空话。听到摇橹的声音觉得很美是有人。听到雨声风声觉得美的也有人。听到小孩子半夜哭喊,以及芦苇在小风中说梦话那样细细的响,以为美,也总不缺少那呆子。这些是诗。但更其是诗,更其容易把情绪引到醉里梦里的,就是白脸族苗女人的歌。听到这歌的男子,把流血成为自然的事,这是历史上相传下来的魔力了。一个熟习苗中掌故的人,他可以告你五十个有名的美男子被丑女人的好歌声缠倒的故事,他又可以另外告你五十个美男子被白脸苗女人的歌声唱失魂的故事。”[8]352

这是小说文本中开头的一段。在沈从文看来,麻梨场里面麻梨的甜味、摇舻声、风声、雨声、芦苇的沙沙响这些都是诗。读者如果感觉这些是美和诗的话,那还不够,比诗更美的是白脸苗女人的歌声。对于白脸苗女人歌声的盛赞,使读者很自然地联想到这里的少男少女们很擅长歌唱,并且通常是通过情歌对唱的方式来结下姻缘。美景的呈现也意味着沈从文在藏情,沈先生的文学书写中也一直在建构湘西的田园牧歌和自己心中的“希腊小庙”。

平衡状态的打破是媚金和豹子的出现以及随后所引发的爱情悲剧。“媚金的事是这样。她是一个白脸苗中顶美的女人,同到凤凰族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男子,因唱歌成了一对。两方面在唱歌中把热情交流了。于是女人就约他夜间往一个洞中相会。男子答应了。这男子名叫豹子。”[8]352白脸苗中顶美的女子媚金和凤凰族中顶美的男子豹子因为对唱而惺惺相惜,并且许诺豹子把自己的初夜交付于他。在随后的行文中,沈从文对这个民间传说给予了艺术化的加工,重点叙述了豹子寻找定情信物——小白羊的曲折,但也因为耽误了许多时间,使得媚金产生了误会,以为豹子失信于她,因羞赧而拔刀自杀。当豹子带着小白山羊来到宝石洞里,交代了缘由,化解了误会,最终也同媚金一起葬于宝石洞中。原本少男少女极佳的约会场地成了媚金与豹子的殉情地。

“天亮了,天亮了以后,地保带了人寻到宝石洞,见到的是两具死尸,与那曾经自己手为敷过药此时业已半死的羊,以及似乎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在沙上写着的一首歌。地保于是乎把歌读熟,把羊抱回。”[8]364这是媚金和豹子殉情而死之后的尸体处理的部分了。沈从文在这里以上帝视角来叙述着他们死后所处理的事件,“天亮了,天亮了以后”就该去找寻和处理媚金和豹子的尸体了。冷观的叙写大抵因为沈从文早年间从军的经历,见惯了尸体和砍头,人生无常之宿命的观念也在这一殉情的极端事件下显得中和平淡。但也并不表示沈从文对媚金和豹子殉情事件没有感触,且看后面新的平衡的建立。“白脸苗的女人,如今是再无这种热情的种子了。她们也仍然是能原谅男子,也仍然常常为男子牺牲,也仍然能用口唱出动人灵魂的歌,但都不能作媚金的行为了!”[8]364媚金所要追求的,在沈从文看来是作为少数民族所相传下来的力与美的展现。媚金如此,作为人中之豹的豹子也是沈从文对于民族文化里所表达出来的勇猛和刚毅的赞美。而今的宝石洞因为媚金和豹子的殉情事件而成为爱情朝拜的圣地,里面供奉着菩萨,引来了一群来自都市文明的男女的瞻仰。

二、延宕的爱情叙事

延宕,多在戏剧作品的创作和评论上使用。在戏剧中,它指在尖锐的剧情发展和较量之中,有意地利用矛盾的诸多条件和因素,在主线之外穿插某一情节或者场景,使得文本叙事的大体脉络受到干扰。暂时游离于主线之外的情节虽缓和了紧张的剧情的发展,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戏剧发展的尖锐性和出现多声部的叙述脉络的进程,从而丰富了文本的内容。对于《媚金·豹子·与那羊》这一小说而言,沈从文在进行文本叙述的时候,也并非把所有的笔力倾注在媚金和豹子的爱情叙事,中间有两处是游离于爱情叙述文本之外的夹叙夹议部分。这两段叙述在行文总体平缓冲淡感情基调上,显得激愤和带有反讽的意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称之为叙述主体意识“入侵”人物主体意识,使得人物的语言超越人物主体的控制范围[9]。

在小说文本的叙述之中,当精心准备的媚金打算前往宝石洞赴约等候豹子的时候,穿插了一大段关于宝石洞今昔场景的对比:“宝石洞当年,并不与今天两样”[2]355。之前的宝石洞是因情歌而结缘的少男少女们相互约会的地方,因为媚金和豹子的爱情故事而供奉上了菩萨,现在成了现代人神往的爱情圣地。沈从文将当时自身所处的现实境况与文本故事进行跨时空的“对话”,揭示了“美的爱情”的消逝。正如沈从文所言道:“时代是过去了。好的风俗正如好的女人一样,都要渐渐老去的。”[8]355紧接着,沈从文认为这样不怕伤风,不怕中暑,完完全全为少年情人预备的好地方而今成了供神的场所显得不合时宜。虽祭悼的是媚金豹子两人,但若两人在天有灵,也会反对这样的神话仪式。

接下来沈从文的阐释颇有意味:“不过我说过,地方的好习惯是消灭了,民族的热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像中国女人,把爱情移到牛羊金银虚名虚事上来了,爱情的地位显然是已经堕落,美的歌声与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成为无用的东西了,就是有这样好地方供年轻人许多方便,恐怕媚金同豹子,也见不惯这些虚假的爱情与虚伪的恋爱,倒不如还是当成圣地,省得来为现代的爱情脏污好!”[8]356“女人也慢慢像中国女人”这句话来得有意味。作为游离于爱情叙事之外的夹叙夹议的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是作为叙述主体的“抢话”,也在一定程度上是沈从文此刻对少数民族文化深思的结果。“女人也慢慢像中国女人”中的两个“女人”是有所特指的。前者是当地的苗族女人,后者的“中国女人”不仅仅是芮德菲尔德所阐发的大传统文化浸染下的中原女子的生活状态,更多的特指应是北京和上海这两座城市为代表的都市妇女形象。这也秉持了沈从文早期文学创作之于现代文明陋习的批判。同时,沈从文指出了作为地方文化的陋习的存在,毕竟“地方的好习惯是消失了”,把“爱情转移到牛羊金银这些虚名虚事”上了。细读文本可以看到一个有意思的情节,当豹子在地保家没有寻觅到自己满意的小山羊时,地保劝豹子不要羊也行,切莫把约会的时间给耽误了。但豹子显得固执而倔强,执意在全村寻找自己满意的小山羊。未果后,又去相距三里路的邻村来找寻,虽在草丛间寻觅到一只小羊,但因为要给受伤的羊敷药而错过了约会的时间,最终酿成了后面的悲剧。媚金和豹子在对唱情歌之后,仅仅是给了双方彼此的约会时间和地点,媚金没有明确地提出必须拿小羊来换取贞血的要求。在此刻,结合沈从文这段跳脱于叙事主体之外的阐释,应有所暗指:把“羊”与金银等物质衡量的标准等价置之。这里的“羊”被赋予了媚金和豹子之间爱情相会的阻碍力量,使之成为爱情之外又密切嵌入爱情的物质力量。

文本中,媚金进入宝石洞等待情人豹子的情节后,作为叙述主体的“抢话”,沈从文又进入了一番议论:“生长于二十世纪,一九二八年,在中国上海地方,善于在朋友中探刺消息,各处造谣,天生一张好嘴,得人怜爱的文学家,聪明伶俐为世所惊服,但请他来想想媚金是如何美丽的一个女人,仍然是很难的一件事。”[8]357沈从文夸饰了媚金作为白脸苗顶级的美人,也顺带挖苦了当时上海的“文学活动家”们。从沈从文在行文中的“抢话”可见,当时的沈从文对于现代都市之下男女爱情的行为有所不满,至少是在他所能观察到和感知到的范围内,不然怎么会发出“爱情的字眼,是已经早被无数肮脏的虚伪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回到另一时代的纯洁了”[8]357的感喟?

三、现代性的曲折

诗化的建构是沈从文作为一个成功的文体作家在小说书写方面的贡献。游离于媚金和豹子爱情叙事之外的夹叙夹议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是沈从文在行文书写过程中个人情感的喷发,虽给文本事件的讲述带来了阻隔,但也加深了读者的阅读体验,达到了共情之效果。《媚金·豹子·与那羊》是沈从文诸多诗化小说的一篇,同样也可以从中找到沈从文写作背后的之于“现代性”的体验。现代性体现为充满张力的两翼:社会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它们共同构成现代性叙事语境[10]。一般而言,社会现代性所携带的经济、政治、社会的转型要比审美现代性之于文学、艺术和伦理价值的书写要来得更加迅速。短时期内,社会现代性所带来的效度和影响确实比审美现代性要大。但在长时段历史的观察之中可以发现,审美现代性所构建的人心秩序和对于现代社会的体验性结构一旦确定抑或发生转变,也会对社会客观价值秩序的理解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两种现代性的表征并非隔离的状态,而是更多地相互交织缠绕在一起。立足地方风景书写的沈从文,在面临因社会巨变下所窥探到的“移风易俗”现象,自然产生了震惊感和痛感,自然在建构“希腊小庙”过程中产生了曲折的现代性体验。

在《媚金·豹子·与那羊》中,沈从文提到了三个关于媚金和豹子的爱情故事的传说。三个故事的叙述在前半部分基本是相同的,即媚金和豹子在情歌对唱中产生了爱情,并且约定好在宝石洞相会。只是在后半部分发生了分歧。第一个传说是豹子睡过头了,等到了天亮发现媚金冻死在山洞里面,于是自杀殉情。第二个传说是媚金被冻死,豹子因为不堪媚金的魂魄对其歌唱的困扰而选择自杀。第三个传说是豹子因为要找羊而错过了约定的时间,媚金感到被骗而自杀,等豹子带着小羊来到洞里,和媚金对了话并且消解了误会,最终双方一起殉情死去。沈从文选择了最后一种传说,并对“寻羊”给予了艺术化的处理,丰富了文本的内容。这是沈从文有意的筛选和处理。有意思的是,这种“筛选”不仅仅是沈从文在行文之中对于写作素材的技术化处理,更多地包含了对于作为地方性知识的扬弃。豹子为了寻觅一只纯白的小山羊而大费周章,只因为按照当地的风俗,为了换取情人的贞血要一只纯白小山羊作为定情的信物。沈从文把这一民俗仪式给予了保留,并且花了大量的篇幅来写豹子寻羊的曲折性。在这里,羊的艰难寻找成了一个不确定的因子。羊在此刻就变成了不可知的命运,豹子与媚金的爱情结局也因为羊的找寻而充满变数。此间,造成这变数的,一部分来自豹子因为错过约定时间而造成了悲剧,另一部分是带有命运捉弄般的使得纯白小山羊很难寻觅。寻羊有陋习风俗的存在,当然还有沈从文在夹叙夹议部分说的把“把爱情转移到牛羊金银等虚名虚事上来了”[8]356,也即唯利是图的物质价值观的再现。沈从文在此文中仍然保持着“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书写”[11],并且希望在自己的文学场域中构建一座“希腊小庙”,在里面供奉着——人性。但沈从文在处理寻羊情节曲折性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自己复杂的情绪所在。沈从文所带来的现代性的体验场域是一个异质空间的建构,里面对山川、草木等自然风物复魅化的处理,通过对节日、死亡、宗教仪式等方面的渲染,通过对人情作为社会人际关系的处理等诸多方面,试图对抗席卷而来的资本主义社会现代性所带来的同质化社会。最终,沈从文在书写的过程中感知到这种对抗的无力感和势单力薄。作为强势的都市文化价值,不仅一步步染指民间并出现所谓的“移风易俗”,而民间/地方文化本身也存在诸多弊病。

湘西是湘鄂黔渝四省市的交汇地,多山多水的地理环境孕育出独特的地方文化和风俗礼仪。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多数是田园牧歌式的书写。而社会现代性所生发而来的都市化、世俗化、工具理性等诸多社会现代观念,正借助于经济的、政治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浸染地方,乃至吞噬。“现代的环境和经验直接跨越了一切地理的和民族的、阶级的和国籍的、宗教的和意识形态的界限: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现代性把全人类都统一到了一起。但这是一个含有悖论的统一,一个不统一的统一:它将我们所有的人都倒进了一个不断崩溃与更新、斗争与冲突、模棱两可与痛苦的大漩涡。所谓现代性,也就是成为一个世界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中,用马克思的话来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12]沈从文所建构的异质空间地方社会最终会被资本所再现的同质社会裹挟,这在现代以来似乎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但他仍然致力于自己湘西文学世界的书写,这是和作家所秉持的审美现代性和之于人心秩序、体验结构有着很强的相关性,尽管他也看到了地方“风景”并非十全十美,里面仍然有藏污纳垢和陋习遗风。但沈从文的小说也在尝试从现代性的烈火之中寻找出一些坚硬的东西来,这本身就是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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