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庄人的月光

2022-03-10 19:07丁福文
散文诗世界 2022年2期
关键词:门缝月光月亮

丁福文

我常常在月夜会走进村庄。

月光泻在我身上,淹没了我的形体,蜕去我的衣裳,洗净我远行的尘垢,还不遂心,柔和地抚摸着我的每一个器官,把我楼在在怀里,如同一片宽大的粽叶只包着一粒糯米。它渗进我端奓的头发,漫过头皮,像一股渠水流进干旱的田地,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我踏在月光上,但并没有滗远脚下的部分。

庄里的路是几代人走过的线路,谁改不了,也没人改。它是一张网,从进口进去,就分出无数的杈,越来越细,伸进一座座院落后打个绳结,才算结束。月光按照巷子宽窄放进一沓一沓的亮,切成不同形状安放在院墙里边,也就做到分光到户了。

我走着走着,走到了二狗门口,从门缝塞进手去要移动顶门杠时,才从杠子的肥瘦知道走错了巷道。自己失笑地转身折回。万一打扰了人家的梦,那才不好意思。 幸亏我没踩响月光,不然惊扰了借着月光要把一天拧铣把剩余的劲全瀽给女人的狗子,那就害死了。人家一辈子记恨我。 没夜生活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月光的养分对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

出了巷道口,我又拐进了村子的主干道。

远远的一个人披着一身光,朝我一晃晃走来,扛着一把铁铣。越来越近了,那人乜斜了一眼我,我也瞅了一眼他,擦肩而过。他没喘,我没问。其实彼此知情,心照不宣。只要是一个庄的,白天见了都要问候一下。可在晚上活动,碰见不打招呼,即使是有往来的人。再亮还是月亮,怕问错人,怕不方便,更怕遇上邪气。

我本是要回家,走错了路,在庄里瞎逛,花费着一庄人的月光。那人铲了一铣月光,沙沙沙地走进巷子。那是一铣从地里端来的月光,路那么远,绕了好多沟渠,也没丢掉一点儿。白天水紧张,灌地吃力,他一定是借這个空隙把一渠月光引到地里,铺盖了麦苗后顺便揽了一铣月光。回家后,他把月光卸在了墙根,没人知道。人也没发现田野的月光少了几缕,因为他们在家乘月色干另外的白天没干完的事和白天不能干的事,不像我一个人满村游浪。

月光落在整个村子时,多数男人和女人把劳动的阵地都转移了到了院里、房里。他们枕着从纸窗或门缝射进的光,说东道西,谈论一日的成果,谋划明日的农活,打情骂悄,完全忘了月的光顾,竟然房事时忘了一旁熟睡的婴儿。他们原以为熄了油灯就能放放心心快活半晚,没上心还有月亮的照看和像我一样在墙外经过的人会窥探窃听他们的呢喃私语。其实院外的人像田野的野草和觅食的野物一样,侵犯不了谁。月光挨家挨户地走,满街满院地看,但没响声。它听了不传,见了不说。人们习惯月亮落在他们的土炕上,照亮他们起伏的肌骨。他们干着月光下最壮观的事业,只有月光有权利欣赏。

也有人与时间赛跑,抢在月光消失前要把一些事情弄妥。有的女人,男人在外地打工去了,侍候老人,照管孩子,家里地里,耕种锄收,打碾装仓,喂猪放驴,里里外外全得一个人扛。她们只好在收拾完一家人的吃喝后,把第二天的猪食、鸡食切好,把纳成半拉子的鞋垫子纳完,把还没绱好的一只鞋绱好,然后沾一身月光回到炕上。吭吭的声音时不时翻出院墙和着月光落在树稍间、土路边、墙角边。这种声音只能在有月的晚上产生,只能在有月的时候传播,也只能是月下瞎逛的人才能听见。除了月光,没人明白她们的兴喜和哀愁。她们的生活比一庄的月光还普通,比一夜的月色还轻。

没走几步,从临路的墙豁豁里传来刺喇刺喇的声音,我顺月光瞄了一眼,不就是一年四季背个背斗满山满屲闲转的喜弋么。他狗就在房檐下正磨一把镰刀,那造型正是一张搭了箭的弓。离收割庄农还要一个多月,他可能觉得今晚月亮亮,不干点事就把月光浪费了,那太可惜,就顺手取下别在墙缝里的镰刀,在磨石上来回磋磨。他不喝茶不抽烟,每天扛把老铣,不是河堤上就是堡子湾,要么捣一窝马兰草,要么拾两颗驴粪蛋。有时只是转一圈,空铣空背地回来。他不光要把日头占完,还不想让月光流失。庄里好多人的一生七分活在白天,三分活在月夜。

看着满庄的月光,我奇怪没碰上醍秀。她是个孀太,失明。她住在庄子中央。院很大,大门有框无门,像一个巨大的口字。院里就一间屋子,座北朝南,终年能晒上太阳,月夜能进来月光。墙上的灯是摆设,从没见过点亮。那是一盏新了一生的灯盏。醍秀平常拧麻绳、纳草锅盖、缉鞋扇子,有需要的人来放几个钱拿去家用。关于她的神秘全庄老小都知道。一是失明能穿针引线,女红无人可比。一是白天宅家,晚上出门,不用指路棍导引,能走遍全村,走通田间,而不会失足跌闪。我常想她生命中可能有一条导线一到晚上就和月光连接,就能一览无余。或者她就像传说中的中央神浑沌一样以肚脐为七窍,察视众生。也许别人的白天就是她的黑夜,别人的黑夜就是她的白天。月光也能给生命送来太阳光送不到的光明和温暖。那晚我没见月光中的醍秀。我估计她走了另一条路。

我回到家门口时,月光从门缝里跑了进去,灌满了整个院子,从天空飘下来斜躺在瓦房上,溜进每一间房子,落在家人的脸上,有一种古远祥和的气氛。架上的鸡娃儿,圈里的猪娃儿乖乖的安享清辉朗照。

那夜我没有揭起盖在父老乡亲身上的月光。

几十年逝去了,我不知道一庄人的月光是否还和原先一样明媚。

我一个人常常在月夜回到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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