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40年代香港音乐中的“离散”情结

2022-03-13 04:53陈超邹莹星海音乐学院
岭南音乐 2022年1期
关键词:情结乡愁香港

文|陈超 邹莹 星海音乐学院

20世纪30—40年代,由于抗日战争、太平洋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爆发,造成了国内政治和社会的激烈动荡,而香港作为“英殖民地”及其相对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诸多来自中国内地逃难民众的“避风港”。他们中既有“匆匆过客”,又有把它作为长久居住所的“移民客”。在此,他们对家国乡土怀着深深的眷恋,这种眷恋反映在歌曲中带有明显的漂泊印记,表现出强烈的“离散”情结。“情结”是源自精神分析学派的一个概念。王次昭进一步认为,于作曲家(音乐家)而言,情结——“是指那些已经在他们的意识中消失了的,但却在潜意识中对作曲家的创作想象起作用的往事”。由此可见,“情结”相当于音乐作品创作时个人之于时代及社会认知的潜在意识。于是,审视回望20世纪30—40年代香港音乐中的“离散”情结,特殊时代背景下香港民众的精神指向,可以发现,这些作品不仅承载着特殊年代背景下民众在远离家园之后的乡愁寄托,还推动着香港音乐类型的再发展及其内涵的再丰富。

1.旧曲新编

怀旧是人类共通的情感。美国学者博伊姆基把怀旧分为修复型怀旧和反思型怀旧,他认为:“修复型的怀旧表现在对于过去的纪念碑的完整重建,而反思型的怀旧则是在废墟上徘徊。”于是,在战争年代,人的怀旧情感应是更多地体现为“修复型”怀旧,因为面对战争所带来的深重灾难,以及无常的命运际遇,现实家国梦碎,势必让人们在不断追忆中,修复着对往昔和平年代的种种生活幻境。于是,战争年代的香港音乐正是通过这种“旧曲新编”的形式,在不同个人离散的精神遭遇中进行“移情”,而这种以“旧曲新编”为音乐表现类型主要体现在马思聪、谢功成、黎草田等人身上。

20世纪40年代的香港人口伴随着两次“难民潮”的到来出现过两次比较大的增长。第一次是在1941年的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大批内地居民因躲避日本侵略战争的战火而纷纷南下,很大一部分就逃避到了香港。第二次则是在1947年爆发的国内战争期间。马思聪是在1947年后随第二次“难民潮”来到香港的,在港期间他担任了中华音乐院的院长,同时还在香港《星岛日报》开辟了“音乐(双)周刊”。利用《星岛日报》,他通过用简谱和五线谱两种谱式合记的形式,在这一媒体上创作发表了一系列如《玩灯》《拜新年》(陕西)、《绣香带》(甘肃)、《慢诉》(山东)等具有浓郁民歌风格的曲调和伴奏。这些曲调在内容上有着民族的独特韵味,在形式上却都有着作者独特的思考及设计,属于音乐创作中的一种“旧曲新编”。

1949年移居香港的作曲家黄友棣也特别注重在音乐创作中运用中国元素。抗战时期,他于中国内地创作的《杜鹃花》是在香港影响比较大的一首歌谣。《杜鹃花》是一首特别注重对中国语言与传统旋律进行运用的通俗歌谣,这首歌谣以F大调贯穿全曲,节拍也以4拍子作为主线,主属和弦则构成了它的简单节奏形式,是一首在曲调、和声、节奏都体现出通俗和声风格的歌曲。这首歌曲每一段落结束时都会用“琶音”“泛音”作为过渡,这种处理丰富了它的曲调,又让它的情感在简单的曲调中得以丰富和饱满。这首题为《杜鹃花》的歌谣一度在粤港两地大量传唱——“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畔,多美丽啊……”歌谣中饱含的积极乐观的精神也感染了战乱年代许多流离失所的民众。黄友棣后来在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录影带曾有一个描述,他认为:“当时处于抗战时期,到处哭哭啼啼的,我不能加重这种情绪,所以我给它一个很好的希望,把它写成快乐的歌。”同一时期,黎草田是另一位热衷于民族意蕴表达的音乐家。黎草田早年在广州求学,后来留居香港,他的作品喜欢直接运用“广州方言”进行创作,作品《月光光》《春眠不觉晓》等都充斥着独特的怀旧情感。作曲家谢功成则通过改编维吾尔族民歌《阿拉木汗》吟唱出了对故国家园的怀旧情结,这首四部混声合唱的歌曲各声部音色光彩透彻、清脆悠扬。应该说,他擅长于在具有音型化特点原民歌基础上对原来对位声部进行主题化的切换,尤其是以生动风趣的音乐形象、娴熟的合唱写作技巧以及丰富充实的合唱旋律,来获得不一样的歌唱效果。期间,他对蒙古民歌《沙里红巴唉》、云南民歌《雨不洒花花不红》等都进行过比较成功的改编。

应该说,20世纪30—40年代因日本侵华战争和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的相继爆发,致使大量的内地难民涌入了香港,特别是太平洋战争前(即从1937年到1941年),香港人口由46万剧增至160万。而这种大量的人口流动就包含着相当数量的音乐制作人,他们在异乡回顾家园,在时空的变迁下,希望通过音乐怀旧来完成记忆的修复,而投射于音乐时空变迁的“在场”视角,就成为当时战乱背景下进行音乐创作的应有之意。于是,无论是音乐文本的创作者,抑或是作为音乐传播的听众,都在怀旧中不断重复着“再现场景”。而其中表现出来有关于昨日和远隔千里的空间,与当下时空节点所产生的位移和间隔,就使人们对昔日情感获得了更多的共鸣和移情,这也是历史中香港歌曲“旧曲新编”所具有独特价值。

2.粤乐记忆

香港地处于岭南文化圈,其文化从古以来就属于岭南文化的一个分支,早期移民十之八九都来自珠三角地区。由于受珠三角地区“粤语”文化辐射及影响,近现代之前的香港音乐也跟珠三角地区一样,具有其地域空间的原生态性,表现为一些渔民号子、粤语歌谣等民间音乐。由于“近水楼台”的原因,20世纪初期随着广东音乐的发展,粤曲、粤讴、南音、白榄、木鱼书等传统岭南地区的说唱音乐,也都成为当时香港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应该说,20世纪30—40年代的香港是“粤乐”发展的一个重要阵地,“粤乐”成了市民休闲和娱乐生活的主流音乐。期间,现代“广东音乐”的代表人物何柳堂、丘鹤俦、吕文成等人不仅在香港进行传统曲目的传唱并广招门徒,而且对严老烈的《旱天雷》等一部分经典广东乐曲进行创新式的改编,而其中改编最多且影响比较突出的要算“南海十三郎”。

“南海十三郎”,原名江誉镠,广东南海人,因他的父亲排行十三故自己取艺名为“南海十三郎”。南海十三郎师从粤剧泰斗薛觉先,因此先前写过不少传统的粤剧剧本,具有较为深厚的粤剧创作基础,但真正让他为人所熟知则主要来自他对粤曲的“改造”——将粤曲重新填词,用“粤曲”号召国人同仇敌忾、抗击侵略者。抗战时期,他还与漫画家林檎合作,以“抗日救亡”为主题创作了不少剧本,其中他创作的以“岳飞抗金”为主题材的《莫负少年头》最后一幕时竟然用《义勇军进行曲》进行结尾,这种对传统的大胆革新,当时就让人感到耳目一新。另外,他还帮助堂兄江冷把其创作的《广州方言抗战儿歌》印成小册子并进行广泛传播,自己也在民众中进行积极传唱,推动“粤乐”在香港的大众化传播。

广东音乐《步步高》的作者吕文成同样是一位喜欢运用“粤语”进行创作的代表。吕文成出生于广东中山,早期在上海居住,“一·二八事件”发生之后吕文成来到香港。当时香港地区原来就有一批如何柳堂、丘鹤俦、尹自重等民间音乐大师,他们长期致力于广东音乐在香港的流传、发展。受他们的影响,吕文成吸收了京剧二簧西皮的拖腔及江南丝竹等剧种唱腔形式,通过高胡、扬琴等乐器演奏,着力于对粤曲唱腔结构进行创新。其中他模仿女声演唱的《潇湘琴怨》《燕子楼》《小青吊影》《泣长城》《台儿庄之战》《送征粮》等“战时”粤曲,不仅反映了抗战时期家国蒙难、有家难归的离散情结,还由于特殊的粤曲韵味,使听众有荡气回肠、余音绕梁的感觉。香港沦陷后,他创作了《齐破阵》《凯旋》《岐山凤》等一系列表达爱国热情的歌曲,歌曲为高亭、百代、胜利等唱片公司灌制成唱片,在香港广为流传。

事实上,借用广东音乐曲调及粤语韵味进行创作的还有同一时期的黎草田。黎草田于1946年返回香港后就参加了“港九歌咏联谊会”,其中他不仅负责多个合唱团,同时还作为《新音乐月刊》(华南版)的编委,负责《新音乐月刊》(华南版)在香港的具体印刷和发行。这一时期,他用广州方言作词创作了歌曲《古怪歌》,1947年他创作的二部轮唱《一只豺狼一只羊》、合唱曲《再出发进行曲》等,都反映了特殊时代背景下的人们的生活和精神状况。由于这些歌曲是用广州方言来进行演唱的,所以也具有一种岭南文化的独特韵味,总体上表现出一种哀婉、绵长的意境。综上所述,由于近百年来香港作为广东珠三角地区重要的人口流动转接之地,在特殊时期,许多迁移或暂居于此的音乐艺术家和广大民众,正是通过对传统粤曲、粤语歌曲进行再创作及再改编,来完成个人对远离之后情感的共鸣与移情。

3.乡愁呈现

对故乡的思念,一直是人类的集体潜意识,这种心理作用的集体潜意识内容归结在人格特质上,也就是荣格(Carl Gustav Jung)心理学上的“原型”理论。于是,对远离故乡的人而言,他们迫切地希望通过不断重构回忆、想象或重复行为暗示,去寻找一种对故乡在心灵深处的慰藉,而歌曲作为一种移情的手段,通常成为人们表达这种“离散”情结和乡愁情感的重要方式。

1938年至1941年,作曲家韦瀚章因抗日战争滞留于香港。期间,他与林声翕共同创作的《白云故乡》是在当时战争背景下表现乡愁的重要代表。艺术歌曲《白云故乡》是韦瀚章、林声翕在香港浅水湾游泳嬉戏时,北望故乡广州白云山而涌发的一种乡愁情感。其歌词优美:“海水茫茫,山色苍苍,白云依恋在群山的怀里……”(见图1)。歌曲表达了作者的离散情感,唱出了离乡游子有家难归的凄婉哀伤。歌曲的曲调从3/4拍子开始,渐之于g小调、G大调,在七和弦琶音的伴奏下,像海上波涛,承载着作者“离散”背景下的家国记忆。林声翕在1940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独唱歌曲集《野火集》,这部歌曲集也是香港音乐史上第一部个人意义上的歌曲集。它收入了林声翕在30年代所作的8首作品,其中包括《满江红》《渔夫》《春晓》《夏夜》《雨》《野火》《白云故乡》《浮图关月夜》等。这部歌曲集邀请了韦瀚章作序,韦瀚章在序中说道:“《野火集》中充满了抗战意识,民族风格;有悲壮激昂、沉雄愤慨的节奏,使人同仇敌忾的气势;也有悠悠的旋律,使人撼动了,故国不堪回首的情怀,引起早复河山的愿望。作者以抒情的体裁完成这本集子,正是适应现在音乐的欲望的产物。”认为它有着“故国不堪回首”的情怀。如图1所示。

图1

同一时期,另一首具有代表性的乡愁作品是夏之秋作曲的《思乡曲》。这首歌曲创作于1938年,据说,当时夏之秋作为武汉合唱团团长兼指挥,因租不到住房而带着团员流浪于香港街头,伴寒风呼啸,深夜的街角不时传来一声声凄婉哀伤的胡琴,像灾难沉重和战乱中穷苦平民的叹息和呻吟……于是,深夜香港街头这诉说着无尽哀愁悲伤的胡琴声,深深地触动着夏之秋的内心,他深切地感受到了战争对普通民众的伤害,他们流离失所,无所依归。于是,脑海中哀婉的旋律由此而起——“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这首感人肺腑的《思乡曲》旋律优美,恰如很多同类型的“思乡曲”,它依托“故乡山河”的意象为基础,怀着对过去岁月的重重眷恋,抒发着远在天边的离人对家乡的思念。

应该说,战争给人们带来了生离死别,许多民众长年游离失所,漂泊无据。而随着战火的连绵,他们从一个异乡到了另一个的异乡,不知何处才能再回故乡,再见故乡的人和物。这些歌曲中的乡愁表现,体现的不仅是人们的山河恋、家乡情,也是他们国家民族情感的另一种表现。

4.后记

20世纪30—40年代,伴随着战乱带来的内地和珠三角地区大量避难人员的到来,香港自然成了当时不少来自中国内地的音乐艺术家们的避难之所。回顾历史,这种人口变迁却在客观上推动了香港音乐文化的整体发展,以至于在面对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家破人亡时,他们除了创作一些振奋军民士气、宣扬爱国主题的歌曲之外,也谱就了一部分反映个人的生命际遇和离散情结的歌曲。从主题上看,这些歌曲大致可分为“旧曲新编”“粤乐记忆”和“乡愁呈现”三个主题。这种带有明显个人精神印记的艺术创作及改编,既承载着特殊年代创作者个人对远离家乡之后的乡愁移情,又推动着香港音乐史上音乐类型的丰富及发展,体现出了中国民族元素在音乐中的别样表达。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之家。“音乐的(尤其是声乐的)‘中国元素’有相当成分在中国的语言里。它们主要是两部分:显性符号(直接音乐成份)——语言音色,隐性符号(间接音乐成分)——对音乐产生影响的各种。”于是从这一理论出发,20世纪30—40年代香港音乐中的“离散”情结,以及其所表现的“旧曲新编”“粤乐记忆”和“乡愁呈现”等主题,不仅可以看到粤语歌曲、蒙古民歌、云南民歌等对显性符号“语言音色”的运用,还可以窥见特殊时代背景下个人对“语言因素”——民族风格及其内涵在其中的移情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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