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

2022-03-14 08:09陈鹏
山花 2022年3期
关键词:铺子头发儿子

陈鹏

行为纯正的义人,他的子孙,是有福的。

——《圣经》

现在是饭后时间,八点,或八点一刻,是我们吃完饭还没收拾桌子的时候,是我们想讲点什么而且非讲不可的时候。妈习惯性地将椅子后撤二十公分,身体前倾,手肘架在桌上。我为她泡了一杯绿茶。

她开始了。

——嗯,前两天我去坐公交车,61路车。你晓得的。门口坐,二十七站到老年活动中心。我办了游泳套票,半年期的,这个,你也是晓得的。嗯,我上了车,车厢几乎没人,空荡荡的,就我和我后面三排的两个老太婆,年纪和我差不多,六十多七十不到吧。我刚开始没留意她们。一个长头发一个短头发。长得不像,肯定不是姐妹。61路从铂金大道左拐上穿金路,吭哧吭哧开得吃力,车厢摇摇晃晃的。不过这种感觉和节奏,对听一个故事来讲,再好不过了。况且,外面,铂金大道的樱花开得多好啊,大朵大朵压下来,重得一棵树都撑不住。你坐在车上,望着樱花树红彤彤一片从你面前淌过去,你的心情啊,莫提多好了。我唠唠叨叨讲这么多,是想告诉你,那天,本来,我心情多好啊。但是你也晓得,最多半个多月樱花就谢了,花瓣洒一地,血染的一样,风吹雨打的时候,你有点缓不过来,好像你见识的最美好的东西突然死了。哎,多美的樱花,我咋想起死呢?太阳多亮啊,大树、花和草坪长得没有尽头,像永恒一样。对,永恒。永恒不就是这些让人喘不上气的东西?这些又美又脆弱的东西?

——嗯,好吧,我必须讲快点啦,省得招人厌烦。两个坐在后面的老太婆,那个短头发,开始讲话了。我本来不想听的,可是车厢就那么点大,你不经意就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再说,她讲的东西,不也是你的东西?不也在讲你的事情?嗯,短头发讲话很慢。真的,我没见过比她讲话更慢的人了。一板一眼慢条斯理,脸上皱纹都被她冒出嘴巴的每个字磨了一遍,所以才那么深,那么多。我敢说她脸上的皱纹比我多一倍不止哩。我听见她说,哎呀,如果我年纪再轻一点,再有点力气,我肯定夜里就把这小子掐死算了。他死,我也不活了。活着干哪样?这种日子,有哪样意思?长头发劝她说,当然有意思,好死不如赖活着嘛。短头发说,哪家要摊上这种儿子,不如掐死了算。长头发说,你好好讲,从头讲。短头发说,嗯,他爹,他五岁那年就病死了。我一个人把他带大,好不容易,大学也上了——不容易哩,这小子一口气考到南方航天大学,多好的学校,是吧?我一辈子最得意最高兴的就是他放榜那天,再加上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睡着了都会笑醒。那以后,完蛋了。我告诉你,再没让我省心。每个月要给他一千块生活费,那个时候,我们单位刚刚散伙,戏剧服装厂说垮就垮,哪像你们重机厂,好歹还有口气,拖一天就是一天。我买断工龄,一次性给五万,就再不管了。整整两年我没事可干。高不成低不就,白天晚上窜舞厅,杂七杂八乱想一通,总觉得你还没被人甩下来嘛,时间一长你发现,完了,你就是被活活甩下来了。除了缝那几件唱戏的衣服你还会干哪样?我总算想通了,必须养自己,养儿子。我找个地盘,开个小裁缝店,还行,还混得走。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念大三,跑到学校对面租房子住,写信来说交女朋友了。胆子太大了。我算是看透了,这小子刚过二十就不老实,可有些话你当妈的是讲不了的,只有当爹的能讲。再说,房都租了,还咋讲?咋管?天高皇帝远呐。

茶凉了,我起身帮她倒掉,续上开水。杯子散出丝丝热气,从我这头看过去,妈的脸清晰又模糊。是的,不信你们试试,只要盯住父亲或母亲的脸三五分钟,你会发现一个全然陌生的爹或妈。我不吹牛。你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再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了。

——嗯,这小子,大学四年才回来两趟,但是每个月都来电话或者来张明信片要钱。我生意好点,就给他寄两千,生意不好,最低也给一千。四年好歹挺过去了。毕业回来那天,姑娘也带回来了,模样周正,个子高挑,东北姑娘,你想想,不开玩笑。我愁啊,我这个家不行,家具又破又旧,早该换了。白天忙裁缝铺,晚上随便做点吃,哪顾得上别的。这小子回来前也不打招呼,直愣愣就把姑娘领回来了。两间房,他们一间,我一间。我恨不能冲进去掐死他算啦。不要脸的狗东西。关键是,没两个月呢,姑娘回老家,再不来昆明了,跟他闹分手。这个没出息的货跟我张嘴要五千,要买机票飞过去。我说你以为我会印钞票啊?人家不要你了还上赶着?他说,他就要当面问清楚。见了面,不得吃吃喝喝,住个宾馆,海边转转?好吧,既然那么喜欢人家——不过,说实话,那姑娘配我儿子绰绰有余,又是大学同学,错过这个村哪还找这个店,而且那么高挑周正。我好歹凑给他三千。这小子三天就回来了,说姑娘见了两面,话也说清楚了,就是不想耗下去,她不可能跑昆明工作,我儿子说他可以去东北嘛,姑娘说我又没让你来。我儿子问她,有别人了?姑娘大大方方承认了,说找个年纪大点的,保险,也是她父母的意思。哎,热脸贴个冷屁股,这些姑娘,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儿子灰头土脸回来了,天天晚上跑出去喝酒。我真想把他一把掐死算了,一了百了。好好一个大学生连个工作也不好好找,总不能把他拖到我小铺子里缝缝补补吧,再说,他干吗?他行吗?一个学造飞机的哪会这些?这时候长头发打岔说,不对吧,真要是学飞机制造的,还愁找不着工作?短头发一撇嘴说,对咯,这就是我想掐死他的原因咯——这个粪草,忙着谈恋爱,好几门挂科,最后一学期根本没上,直接劝退。是肄业,不是毕业。曉得了?没有学位证,莫说在南京混不下去,在昆明也不行啊。你瞧,到手的媳妇也飞了,工作也没有,天天吃我的用我的太阳晒着屁股才起床,晚上跟一帮狐朋狗友鬼混,我夜里两点追到文林街酒吧,守在门口,他出来就吐我鞋子上,我上去就一嘴巴,扇得他天旋地转。我让他滚回家,他鸭子死了嘴壳硬,挺着脖颈,不服气的样子。好了,回到家,酒也醒了,跪在我床边上哭得像条狗。我呀,真恨不能掐死他呀,挨千刀的啊。讲到这里,短头发不讲了,长头发也不吭声了。光线一条条洒在她们身上。短头发那张脸呐,一下子看不清了,像隔着一层雾。故事肯定没完,我心想,就竖直耳朵,等着。

——嗯,我上辈子造哪样孽哟,生这么个孽种。短头发接着讲,声音忽然低下去,和吭吭哧哧的汽车声倒也合拍。我不太清楚开到哪了,反正离老年活动中心还早得很。嗯,这个挨千刀的啊,好容易在他同学的公司找着活干,帮人家编程、做网络维护。这些他行,没一样难得住他。好歹,稳下来了,一干两年,挣的钱刚够他花,不再找我伸手了。我还是会把零钱放他枕头底下,五十一百的,但凡铺子里面生意还行,我从牙缝里抠出来还是要给他。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好,刚过两年,又跳了,说要跟朋友做生意,我说哪样生意,他讲,木材,去普洱倒木材。好家伙,两年攒的三四万块钱一次性砸进去,还跟我死皮赖脸要了六千,一去三个月,连个电话也没有。我隔三岔五打过去,要么关机,要么不在服务区。好不容易接通了,他讲,在大山上跟农民砍价,哪有信号?他让我莫担心,生意马上做成,马上,分分钟就回昆明。这一单,少说二十万。他把胸膛都拍紫了。他越这么讲,我心里越慌,右眼皮一直跳啊跳。再过一个月,总算回来了,人瘦得脱相,晒得漆黑,像个饿死鬼。他张口就说,你莫认我了,算你没养我。我问咋啦,他讲,他们一行四个,被人端着火药枪追得满山乱跑,哎呀,整了半天,带他们上山的人诳他们钱,说是合法的木材生意其实是盗伐林木,被守山民兵追得屁滚尿流,躲在大山上一星期没吃没喝,才终于从山洞里面钻出来,从大山梁上滚下来。我不打他,也没骂他。没用嘛。掐死他的心还是有,巴不得掐死了算。真的。短头发一下骂出来了——我生了个憨包,一个二货,一个白痴,一个冤家哟。

这故事听得我心里发慌。我说,妈你茶又凉了。她没吭声,把杯子挪开。

——嗯,后来嘛,后来跑去园西路给人家看铺子,卖电脑。大学那点特长到底救了他。这回踏实了,不折腾了,人也胖了,每天下了班关了门还大老远跑来我小西门的铺子看我,陪我说说话,再一起坐车回家。不到一年,老板给他涨了薪水。又过半年,认识了一个买电脑的女的。长头发说话了,这下省心了。短头发一声长叹,省个屁哟,天又塌下来啦。长头发说咋啦又?短头发歇了半天,慢慢吞吞说,那女的,我头一次见就觉得不对。我奇怪我儿子咋看不出来,眼瞎啦?锁骨上明明有个文身,一朵小黑牡丹。你想,一个正经姑娘家哪来文身?看人也不好好看,眼睛飞来飞去,要么盯着地板,要么望着别处。我就跟踪她,瞧她住哪里,干什么的。我儿子讲,她在一家什么杂志社做校对。我跟踪了才发现,是有一个杂志社,但她不是在里面上班,是在后面城中村上班。哪样班啊?不怕你笑话,不正经的,短头发停住了。长头发倒吸一口气。我心里也咯噔一下。短头发低下脑袋,咬咬嘴巴,抬头往我这边看。我赶紧低头。好像,我干了哪样见不得人的事情,好像我偷听人家讲话非常不应该,而且是偷听那么狠的话。不正经的。这三个字苍蝇一样在我脑门上嗡嗡乱撞。我扭头看着外面。听不见她们讲话了。好像短头发继续叽叽咕咕,又好像非常安静,静得让人觉得她们早就不在车上了。过了一个站,短头发提高嗓门,像故意让我听见。嗯,还能咋办,得那种病,除了治还能咋办?这个挨千刀的哇,这个粪草啊。我守在她门口把她堵下来,打她?不打。我就说了一句话,赶紧,把你的也治好,莫再祸害人。我没打没骂。我还凑上去拽她的手,她甩开我扭头就走,没说半个字。从这点看,她倒还像个好的。过半个月,我儿子治好了,人也好像废了。瘦,黑,不讲话,眼神直愣愣的,也不和女人来往了。我看着着急。你有哪样办法?哎。男人嘛,我告诉他,好好上班挣钱是第一位的,其他的,莫多想,想也白想。

——嗯,短头发不讲了。车子轰隆轰隆开到龙泉路,上来下去几个人,车厢又空了。太阳洒进来,在车厢里面铺一层金沙。短头发又开口了,我是真想把他掐死啊,当我晓得那女的是做什么的,带他去医院检查打针的时候,真想掐死他算了。我差不多手都架他脖子上了,最后两只手又软绵绵不听使唤,反倒变成耷拉在他下巴和胸脯上的拍打和抚摸了,倒像是给他捡捡饭渣整整衣服了。这个挨千刀的,眼神一直在黑漆漆的天上飘着,一直落不下来。好像三魂六魄都飞了,飞到火星上月亮上了。我捏他胡子拉碴的脸,说你一个大男人,给我振作起来,这点小擦小碰算个屁。你治好了照样找媳妇生娃娃,听见没有?他点点头,眼泪就下来了。我说,哭哪样哭,一个大男人,不准哭。

——嗯,一晃,三十出头了,头发开始掉了,我说你混这些年,不成家不行啦,必须成个家。话音刚落,他找了公司隔壁私立幼儿园的老师。水灵灵的,小个子,嘴巴甜,头一次见我就阿姨长阿姨短,还给我带了一条丝巾。对对,就这条,你瞧——说着话就把她脖子上的丝巾抽出来,长头发肯定是看过的,晓得的,但是做出头一次看的样子,相当认真地摸了又摸。我见是条咖啡色丝巾,软软的,洋气,材质好。她讲,寇驰的啊,不假,我去商场看过,一模一样,两千八。你想,一个小姑娘家,能有多少钱,头一次见我就送我一条真货。不是钱的问题,是她这份心倒让我心里难受,让我觉得我亏欠儿子的,而且亏欠很多。明明我没亏欠他任何东西嘛,你想想,直到现在还用我的吃我的,从来没让我省心,我咋就有这种感觉呢?我咋觉得我不单单亏欠他,还亏欠他身边所有人呢?哎。不到半年,我催他们结婚,赶紧结婚,让我抱孙子。人大一岁是一岁,他三十三,稳多了,姑娘二十八,正合适。干净利落就结了,在大观船舶摆了二十二桌,亲戚朋友同学,该来的,全部来了。

妈停下来。她要休息几分钟才能接着往下讲。我了解她的节奏。我没再为她换杯热的。我们安静坐着,望着盘子里的青椒肉丝、醋熘白菜一点一点腻起来。妈重新开口,声音低沉,语速越来越慢,就像,她的61路车就要到站了。

——嗯,娃娃很快生下来,我当奶奶了。大胖小子,落地就八斤九两,重得吓人。好了,这下子我忙坏了,鞍前马后帮他带娃,我没二话。我亲亲的孙子哟,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看着心疼,爱得要命。好,他也省心,自己东拼西凑开个小电脑铺子单干,忙得像陀螺。这种忙法咋顾得了家管得了娃?好嘛,我还顶得住,能帮一把是一把。刚开始,两口子租房住,后来决定买房。我把我十来万一股脑给他,两人挑了个盘龙江边电梯房,单价一万。那时候昆明房价还没起来,房子好,江边风景更好,又靠地铁,说买就买了。我这里凑点,她家凑点,弄够首付交了錢就搬了。房子在十九楼,电梯嗖一声上去,大阳台上能看见半个昆明,最远还能望见西山睡美人。脚底亮闪闪一条盘龙江,江边大榆树绿油油的,树下鲜花遍地,那叫一个漂亮。我心满意足,两口子也心满意足。但是,每月还七千按揭呐,我的老天。我现在一个月四千不到,我一咬牙,每月给他三千五。我把他叫到我面前,说我就这么多,你瞧你儿子,还吃奶,路还不会走,我剩一点,好歹给他买点奶粉。你猜他咋说,他说,他没意见,就是媳妇家意见大,以为我藏着多少金银财宝,说我做十几二十年裁缝,没攒个四五十万?我恨得牙痒,恨不能撕烂他的嘴,我说你晓得我们家情况,你开个铺子我该给的都给了,你买个房我能掏的全掏了,你晓得我一辈子省吃俭用,她家里人要再嚼舌头,你再不放个屁,我这条老命就没了。再说,老婆是你自己挑的,房子是你们要买的,日子要过就过不过拉倒。长头发搭腔,哎,现在这些当儿子的,真是——对啊,挨千刀的,早该一把掐死了算。从小到大,没一样让我省心。没得一样。

——嗯,讲到这里,短头发又不出声了。长头发也不讲话。我以为她讲完了。是该讲完了,拉拉杂杂讲这么多,其实大同小异,哪家不也有个你想一把掐死的混账儿子?再说,从她表情上,特别那块丝巾上,你会觉得,哟,她多幸福啊,儿子儿媳,大胖孙子,日子紧是紧一点,但不至于过不下去;再说了,她再苦再累也就一张嘴一张床,一没有病老伴拖累,二没有多余子女乱来,大半辈子都挺过来了,怕个哪样?嗯,我看看外面,认出是龙泉路,离老年活动中心少说还有十个站。她要是不讲了,要是停在这里该多没意思啊。是的,你突然觉得车厢空得可怕。三个老太婆,也就三五米远,坐在摇摇晃晃空空荡荡的车厢里面,感觉像躺在棺材里面。天上光线很亮,龙泉路越走越荒凉,就好像我们是正在走向坟墓。墓地早都安排好了就等你躺下去了。哎呀,这种感觉,让人心里一阵一阵发酸。所以,你妈我就多了句嘴,转身说,你讲完了?

——短头发摇摇头,看着我,说没完,还没完,你想听?我说我在听呢,一直在听。她笑笑,说,那好,我往下讲。孙子胖归胖,病多,三天两头拉肚子发高烧,只要有风吹草动我就带他上医院,我裁缝铺三天两头地关门打烊。有时候,半夜三更抱起来就往医院跑。两口子和孙子,三个娃娃啊,不省心的娃娃。到处要我打头阵。半岁,肺炎住院,一岁,拉肚子住院,一歲半,高烧住院。真没少吃苦。我说要么我带他回老房子单过,你们省省心。当妈的不干,说她一个幼儿园老师,还带不好自己的娃?可她就是带不好。再说她到底操过哪样心?哎,为这个孙子我们没少吵架。熬到一岁,她上班了,娃娃撂给我。不到半年,她跑了。跑了?长头发说。嗯,跑了。跟个男人,跑了。娃娃不要了?不要了。我儿子来找我,都不看自己儿子,直勾勾盯着我,说,妈,咋办?我说,咋办,追回来!话是这么说,去哪追?天涯海角,影子都没有,电话打不通,爹妈更讲不通,说不找你们算账就便宜你了,还敢找我们?我儿子眼神又直了,一晚上一晚上不睡觉。小电脑铺也开不下去了,说关就关。他关,我裁缝铺不能关啊,关了吃哪样喝哪样?孙子又害手足口病,住院十天,我硬是一天没见我儿子人影,打他电话也不接。我一个人陪孙子住院,望着他小手小脸,我想起儿子小时候。那个小米渣渣的娃娃,再也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对,就是长得很像眼前这个小子的家伙啊,再也没有了。你面前这个,永远不是另外一个。都会长大,都会消失。我担心得不行,想起他上次想做木材生意被人追得满山乱窜,生怕他又闯祸啊。又等三天,终于来了,丧魂落魄望着我,说,妈。嗯。我说。他眼窝都快干了,眼球鼓出来,血红哩啦的。我说,咋啦,你说。他说,妈。我望着他。他讲,他要是讲了,我千万千万——说完扑通跪下来,说把我铺子抵出去借了一笔钱,想去投资,砸了。他说,妈,妈。我不讲话不吭声,给娃娃洗了澡,带他上床睡觉。睡着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去小西门看我铺子。关着。钥匙还能开锁。还是我的地盘嘛,咋就成了别人的?进去后发现不对,所有的布料啦缝纫机啦剪子啦做好没做好的衣裳裤子啦,一样不剩,全部搬了个一干二净。我小小的五平米的地盘空空荡荡,像个破烂山洞。我锁好门,走路回去。你猜他咋啦,这个短命的,我亲亲的儿子,我的儿子——短头发忽然又不讲了,伸手擦擦鼻子,望着外面。长头发不敢催她,也瞧着外面,又瞧瞧她。短头发扭头回来,说你还听吗?还听我讲吗?长头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当然,我在前面点头,她是瞧不见的。短头发又眯眼望着空荡荡的车厢,望着前面,望着一排排暗绿的塑料凳子。太阳照上去,空凳子像刀一样亮闪闪的。她往下讲了。嗯,我进了门,见我儿子倒在地板上,口吐白沫,摸着肚子,还剩半条命。我赶紧扶起来,问他咋了,还好,还能讲话,哼哼唧唧说他吃了药。哪样药?一大把乱七八糟的药,又灌了半瓶白酒。还得了!我打120,一面拖他起来,让他吐,让他喝水,拼命拼命喝水,拼命拼命吐。我说你儿子咋整?丢给我一个老太婆?我咋养?铺子都没了我咋养?当天夜里拉他上医院洗胃打针,好歹,救回来了,好歹,我这个儿子还活着。等他缓过来,我问他,房子呢?你咋不卖你房子?他光是哭,哭完了呆呆瞧我,说他没钱还房贷了,又欠一屁股债,才把我铺子抵了。好歹,我说,你还有套房。他讲,就算卖了房也不够啊,再也捞不回来了。我说你先把我这套卖了,他讲,这种老房子,根本没人要。这个傻儿子啊,这个冤家,我恨不能掐死他。

——嗯,本来,家丑不可外扬。本来,我不该讲这么多。不好意思啦大姐,不好意思啦。短头发忽然大声对我说。我说有哪样不好意思,这些事情,哪家没得?家家都一样。还好,你儿子还有套房。是,她说,阿弥陀佛,唯一的办法也只能卖房,卖了,儿子就搬来跟我住。我要养他,养他儿子,铺子都没了,咋养?卖掉房子还是不够,还是不够呀。我像收养了一条狗,转念一想,我不也是条狗?一条老狗。好在,老天爷还是厚待这个挨千刀的,贷款勉强还了,各种鬼扯羊肠的债也基本填上了,好在,他还平平安安的,真是谢天谢地。自从搬来跟我住,这小子啊,眼神又不对了,喜欢睡懒觉,不想做事情,也懒得再找他朋友啦同学啦帮忙。眨眼四十了,我着急啊。我说你还是帮我算啦,我们重新攒个铺子,这点钱,我来想办法。我说你妈我除了缝缝补补也只会缝缝补补啦,再没别的本事。我要养活三张嘴,你让我一个老太婆哪还有别的办法?但我老了,你妈我老了,你不心疼我没关系,你也要心疼你儿子,到底是你亲骨肉,你就忍心看他上不了学成不了才以后混社会?我说你倒是说句话,莫鼓着眼珠瞪我像仇人一样。你这副嘴脸,真该不救了,死了算。我话是这么说,但你晓得啊,大姐,我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刀子一下一下捅呐。我求爷爷告奶奶,找亲戚找朋友,好不容易,又攒起个小铺面,欠一屁股两肋巴债。但好歹,你是能看见希望的,好歹,我这个小破屋子还能让他们父子遮风避雨,还能管他们一天三顿吃上热的。铺子就在金石路上,小区里面,拐角,儿子帮我张罗,倒也还算使力。铺子开张,他又迷糊了,不晓得干哪样了,我会的他不会,教吧,他不学,不教吧,他晃来晃去戳眼睛。我说老天饿不死手艺人,你到底是干,还是不干?他说,他还是想捣鼓电脑,要么做维修,要么再找个地方当网管。我说,好。不出两个月,好歹找着花鸟市场上一家卖鱼的小店,女老板要做网络营销,我儿子有技术,帮她把这块捣鼓起来,页面啦公号啦做得有模有样,生意好多了。你看,日子好歹稳下来了,好歹,算是重新稳下来了。我就说嘛,老天爷是睁着眼睛的,你脚勤手快舍得下力气花心思,终究饿不死。

差不多九点半了,坐久了脑子身子都有点僵。我起来溜达一圈,烧了开水。我问她,不是瞎编的吧?妈说,她只管把她听来的复述一遍,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不过,她说,她感慨得不行。如果是假的,怎么可能让你感慨呢?怎么可能呢?她说,接下来,故事就要收尾了。要命的收尾。她让我坐下听她讲完。好的,我坐下来,心脏怦怦直跳。

——嗯,接连两站,短头发没讲一句话。

——嗯,长头发觉得奇怪。像我一样奇怪。我扭头望着短头发。车子摇摇晃晃,樱花的影子像鸟一样绕着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脖子飞来飞去。

——嗯,然后,我看见她哭了。长头发赶紧掏纸巾给她,短头发擤擤鼻涕,把眼泪擦掉,望着外面。她的表情让你看不出来她哭过了。她一下子变得平静了,非常非常平静。一道道光从她脸上闪过去,像电影院里的光一样闪过去。她摸摸那条丝巾,然后紧紧攥着。她開口讲了,儿子啊,真是造孽的冤家。你说,女人何苦生个儿子?何苦生个要命的拖累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何苦?你吃吃不好,睡睡不好,一辈子活在又重又黑的东西里面,就像,活在烂泥潭里面。对咯,就这种感觉啊,你生个儿子就是造个烂泥潭,把你埋了,把你拖住,让你气都喘不上来,让你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过过小日子了,再也没得机会爬个长城逛个故宫吃个烤鸭了,想都莫想。你还想躺在海边沙滩上喝点小酒呢,还想住一把五星级酒店呢,还想飞一趟外国呢,亚洲欧洲美洲,哪都行。再不济,你买辆车,一路开去丽江看看。我最想去的还是丽江,不骗你。就是没机会。儿子这个烂泥潭,这个随时随地的烂泥塘,死死把你拖住了。

——嗯,没干两个月,刚拿到一个月工资又被开了。天呐,又出事了?嗯,店里各种鱼,淡水的海水的各种各样小到七彩神仙大到小虎鲨鱼突然接二连三死了,损失巨大。女老板怀疑是我儿子干的。他晚六点到十点看店嘛,其余时间就待家里。哪还找这种好干的活计?我儿子当然否认,女老板直接调监控。是他?长头发说。我也竖着耳朵,转身瞧着她。短头发破口大骂。视频刚好坏了,一片雪花点子什么也放不出来什么也看不见。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啦,反正我儿子最擅长的不就是捣鼓设备?女老板硬把他开了。开了就开了,屁大点事情,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风大浪我们娘俩都扛过来了,还有哪样小沟小坎没见识过?我儿子也说,随她吧,爷不伺候了。长头发说,对嘛,就是嘛,后来呢?短头发松开丝巾,一手撑着下巴。她这张脸真瘦,眼睛很大,眼窝子很深,两个大黑眼圈。我觉得我是看我自己哩。就连故事都像是我自己的。后来,嗯,后来,我发现不对了。我儿子不想上班了。不想打工,不想开铺子,不想干活,也不想挣钱,后来就连门都不想出了。我问他,你才四十,你不干活,你儿子……一大堆苦口婆心的话。没用。这回是真不管用了。他吃了睡,睡了吃。吃得倒不多,睡得是真多,早上睡,下午睡。偶尔,跟我一起上幼儿园接他儿子。和他儿子也没几句话,偶尔蹲下来,捏捏他的小胖脸。他儿子跟他讲话他也爱搭不理,问他哪样,他就哼哼两声。我好说歹说,对牛弹琴,气得我真上手了,我真掐他了。没掐他脖子,死死掐他脸,恨不能把他一张脸皮都扯下来。他龇牙咧嘴,照样该吃吃该睡睡。我说,你到底咋了,给我一句话。你猜他咋说,他讲,他头疼。一疼,就犯困。而且,他说,妈,我累。天天觉得累。我偷偷瞧他,他可以坐沙发上一动不动,一坐两三个钟头。什么也不干,就坐着,什么也不干。我慌了,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问题,能吃能睡哪来的问题?好吧,又去心理科,医生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说不像抑郁症,不像狂躁症,更不像嗜睡症,到底哪样症呢?他们说不上来,让我由着他。要睡睡,要吃吃。我那个小铺子,好歹,刨掉各样开支,勉勉强强剩个一两千,刚够我们老老小小一家三口吃饭。可你不甘心,你好好一个儿子,四十了都,在家睡半辈子?我咋办?他儿子咋办?我老了,我死了他也死?孙子呢?这事情我没办法想,不敢想。

——嗯,我终于找到个机会问他了,到底,哪样打算?要么,我掐死你算了?他说行啊,妈,你掐死我,当没生过我。我拉着他的手,问他,到底咋回事,那些鱼,到底——我儿子说,妈,连你也不相信我?

——这一句话,就这一句话,直接把我弄哭了。他妈的,我晓得,他就是我儿子,我如假包换的儿子,我的傻儿子。

——然后他讲,妈呀,我头又疼了。我睡会儿。晚上,你给我煮碗鸡蛋面吃?

——嗯,儿子。

——妈,天黑之前,把衣裳收了,要下雨。

——嗯,儿子。

——妈,我跟你一起接你孙子?

——嗯,好哇。

——晚上,你教我踩几下缝纫机?

——行啊,儿子。

妈不再讲话,也不喝茶。她说了那么久,那么多,居然一口没喝。我坐着不动。我一动不敢动。某种东西正在我们之间扩散,渐渐填满屋子。也许是黑暗,提前降临的黑暗,充塞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之外。我已经看不清楚妈的脸了。我还是坐着,没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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