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海棠,开在三月的江南

2022-03-15 18:27龚舒琴
金山 2022年2期
关键词:东乡海棠花老宅

龚舒琴

园子里,路边。三月的江南,仿佛开成了海棠的欢园。一次次,一回回,我踯躅在这海棠的世界里,流连,泪目,忘返。

知道海棠,是父亲放在老屋檐下的一只花坛里。灰色的瓦盆,一盘如同蛤蟆草一样团团厚厚的叶子里,低低地趴着,一些单薄的花,大红色,但不亮,仿佛被水漂洗过一般。也仿佛不敢与院外田野里灿烂的油菜花相比似的,花瑟瑟地,矮矮的,散散的,伶仃着,低敛而略显卑微。我不知道她的名字。问了父亲,才知道,她是海棠的一种,学名叫四季海棠。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芳名。但似乎没有留下些许娇俏的印象。因为,在东乡的春天里,杏花、桃花、梨花,那灿烂,那妖娆,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而那稀疏、雅淡,在我家庭院深深的老宅里的海棠,太过清寒了。

后来,再知道海棠,是在李清照的一曲《如梦令》里:“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读这首词的时候,正值“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二八年华。跟着那本厚厚的《唐宋词鉴赏辞典》的解读,陶醉在李清照营造的婉约世界里,浑然不觉词人笔下的“绿肥紅瘦”就是老宅天井里那盆单薄的海棠。世间种种花草,大多是叶绿花红,怎么单单就这海棠是“绿肥红瘦”了呢?每每念及此词,总有一种沉郁和忧伤,萦绕心间,挥之不去。

现在想想,父亲的那盆四季海棠,让中年的他应了“绿肥红瘦”的惨淡光景。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大多源于意外和生命的不可抗。1990年的春天,刚刚从山城重庆归来的我在和母亲闲聊时,她说出了一个压在心里很久的忧虑:父亲吃饭的时候,常常打嗝,难以吞咽。母亲说时,已是泪眼朦胧,泣不成声。

想起了我十岁那年故去的小脚奶奶。因为“嗝气”(笔者注:东乡人称食道癌为“嗝气”),奶奶的生命终结在68岁。而此时,我的父亲才刚刚56岁。很快,一纸诊断,证实了母亲的担忧。那一年,我尚未步入而立之年。父亲这突如其来的病,让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我瞬间长大。

不甘。身为卫生人,我得挺住,我得拿主意。瞒着父母,拿着胃镜报告,拿着X光片,在黑的夜中,有朋友牵线,我独自一人去了上海。因为肿瘤长在父亲的主动脉弓旁,摘取肿瘤,若稍有不慎,父亲就会因为瞬间大出血而撒手在手术台上。鉴于镇江当时的医疗水平,上海的主任医师不建议开刀。“多陪陪他吧。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不甘。拉了哥哥,再去南京,做最后一搏。感恩军区总院的消化科主任专家。“如果不甘,可以一搏。”因为,按照当时肿瘤的生长速度以及对周围血管的浸润,不到半年,父亲也会因为无法吞咽或者血管随时的意外破裂而没了性命。“与其坐等,不如试试,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感恩康复医院大外科高一峰主任和心胸外科的陈、宋二位主任。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同行晚辈我的请求,他们答应一起上台。因为,作为康复医院当年第一例不输一滴血而行肺切除手术的父亲的毅力,他们记得。

术前的各种签字是残酷的。疯长的肿瘤已经枝枝蔓蔓紧紧包裹住脆弱的主动脉弓四周。手术的难度和风险已经交代清楚。稍有不慎,将会有下不来手术台的噩运。我甚至没敢告诉无助的父母。

5月的一天的煎熬很揪心。上午8点,进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直到下午2点。在两位主任接力棒式的细心剥离下,父亲长满肿瘤的胃大部分顺利切除。当护士端出那盘装满从父亲胃里摘除下来的硕大肿瘤,我才敢将自己的目光和泪眼盈眶的母亲对视。这一搏,父亲赢了29年,创造了消化道晚期肿瘤病人存活时间的生命奇迹。

从此,大病初愈的父亲,提前不舍地告别了自己醉心的讲坛。离开校园的过程,是哥哥陪伴的。在父亲80岁生日的那天,哥哥将这个场景再现的文章作为父亲庆生的礼物。在东乡,三十多年的从教生涯,让他桃李满天下。而今,鲜活的花草,则成了他余生另一拨需要呵护的“学生”。

从此,我家的楼上楼下,院前屋后,四季花开,从不间断。而海棠,也从那简陋的瓦盆里移栽到院子东侧的路边上。渐渐地,单一的四季海棠又有了更多的兄弟伙伴。

这棵贴梗海棠来到门前花坛的时候,墙角那株种了很久的四季海棠,连同有过短暂栽种历史的西府海棠树,都已经从我的记忆中遁去。经历了几十个四季流转,唯有这株贴梗海棠也赢得了生命的绵延。

听父亲说过,人人都觉得各式的海棠之中,唯西府海棠最为名贵。但在父亲眼中,他独爱这贴梗海棠。不招摇,不浮华。尽管身处花坛中牡丹、芍药、蝴蝶兰等花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纷纷扰扰,她依旧坚守自己低调、含蓄的散淡,而且,依旧是大红色,这是最中国、最传统的本原色。

父亲,在老宅的东边,有一条滨江大道。路的起点,有一片海棠树林。我喜欢称它为海棠大道。这条寻常的东乡大道,在您最后的岁月里,曾见证了您、母亲、我或姐姐,我们仨无数次地来来回回。

我们走路,我们聊天。累了,找一处树荫,撑开随手携带的两把折叠椅,你们坐着,我挨个对你们摇着蒲扇。我们的行踪甚至到了隔岸的扬中。而最令我惊讶的是,在东乡每一条乡路上,都有认识您的乡邻,或学生,或学生家长,而尤为神奇的是,往往,因为疾病已经有点记忆模糊的您,面对他们,您居然能叫出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名字。

父亲,在海棠花开的日子里,您走了,已整整三年。想您的时候,我会流连在您种下的花草世界里。是的,您的贴梗海棠,不比门前河边满地的油菜花开得热闹。更不比您天天散步时路过的那片垂丝海棠的嫩粉娇俏,婉转千回。而今,缺少了您的呵护,愈显萧索。垂泪对海棠,每每见了,黯然神伤。

昨日黄昏,我站在北固山下那一树一树的垂丝海棠花丛中,愈发思恋老宅天井里那盆四季海棠。我痴痴地望着,顿生几份幻觉。眼前的海棠,仿佛不是开在树上,而是漂浮在天空中。晴朗的天空下,在这黄昏的夕阳下,无声地,安静地,慈祥地,一如父亲微笑的面影。

那是父亲您手植的海棠啊。海棠花开,无香,一如父亲的性格,温和、儒雅、浅淡、低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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