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生命之巅俯视苦难的沟壑

2022-03-16 22:50贾伊萌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接生婆羊倌宋庄

贾伊萌

“河北四侠”之一的胡学文于2020年末推出的长篇小说《有生》,著有五十五万字,历时八年完成,手稿逐字手写,展现出作者八年磨一剑的呕心沥血。小说的题目来自于严复的《天演论》:“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类为尤著。”生活及生存是胡学文创作一直以来坚持的主题,胡学文表示“我写的是生活,生是开端,活是过程。”《有生》以接生婆乔大梅的视角,在弥留之际通过一个白昼加一个夜晚的时间,对百年乡村社会历史变迁进行了叙述,书写了万千民众坚韧不拔的精神,为历尽波折又繁衍不息的民族立心。小说叙述呈现伞状结构,“祖奶”即乔大梅为伞柄,由乔大梅亲自接生的毛根、北风、罗包、如花、喜鹊等人为伞骨,虽然小说看似讲述了三男三女的人生,实则三位女性角色才是胡学文在《有生》中写作的重心。胡学文在写作之中更为偏爱女性角色,他认为女性相比男性更柔弱,感知力更强,是人性和世界敏感的探測器。于是,在他作品中更多的是由女性来承载积极的一面,建构出女性神采飞扬的形象,《有生》在展现百年中国生命秘史时,同样展现了深沉、磅礴的女性力量。

一、生之艰辛,向死而生

《有生》的叙事节奏转换的节点就是这部小说的灵魂内核:祖奶乔大梅。小说的单章为祖奶,双章为伞柄上的其他人物,她用内心叙说着历史,同时又见证着当下,历史与现实的不断转变穿梭,使祖奶的叙述更为厚重。小说的第一章与终章都由祖奶的内心叙述开启:“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听见夏虫勾引配偶的啁啾,能听见冬日飞过天空的沙鸡扇动翅膀的鸣响,能听见村庄的呓语,亦能听见暗夜的叹息。是的,如今我这残老的身躯不能说不会动,双目无神,如风撕扯过的枯木,但我仍有感觉,我的耳朵和鼻子没有遗弃我。”小说由祖奶开始并由祖奶结束,对于胡学文的创作来说这是一种仪式感,更是对祖奶最大的敬重。

同是庞大恢宏的叙事背景,百年乡村底层人民命运的集中展现,伞状或树状的叙事结构策略,《有生》与陈忠实的《白鹿原》最大的区别是《白鹿原》以男性作为最高权力领导着一片土地,而《有生》是以接生婆乔大梅作为宋庄最高智慧,从乔大梅的视角来叙述她所经历的百年中国。在此之前,中国现当代小说以女性视角来做叙述主角的作品并不多,实际上女性身上所展现的成长的复杂性和身心遭遇大有文学表达的空间。

“成为祖奶前,我叫乔大梅。也有人叫我祖婆、接生奶、接生婆、乔师傅,更早些,还有人叫我乔大脚。”乔大梅出生于1900年8月的一个黄昏,出生时差点要了母亲的性命,是个“踩地生”。她的一生有各种各样的称谓,然而一个个称谓却渐渐离她远去。作为女儿,母亲在向山东单县的逃荒之路中难产而死,民国六年父亲在去张北县为她置办嫁妆的路上遭到土匪的残杀;作为妻子,第一任丈夫李大旺在雪夜惨遇狼祸,第二任丈夫白礼成带着女儿白花不辞而别,第三任丈夫土匪头子于宝山暴露身份被枪决;作为母亲,她生育的九个孩子:李春、李夏、李桃、白杏、白花、白果、乔秋、乔冬、乔枝,因各样人生遭际,除了被白礼成带走的白花,其余都相继失去生命,与母亲乔大梅此生无法再见。在《有生》发表后,许多读者将其与余华的著名作品《活着》作对比,胡学文在采访中提到:《有生》与《活着》最大的不同即为同样面对沉重的苦难堆叠,《活着》选择忍受,而《有生》选择抵抗,乔大梅在接连不断痛至心扉的打击中曾有过轻生的念头,但她依然坚强地重新支撑起这把超越百年的生命巨伞,活成了宋庄的祖奶,活成了宋庄几代人心里至高无上的神性人物。

胡学文提到“女性更敏感,无论是历史重负还是个人遭际,女性的感受更容易引起共鸣。而其生之坚韧,生之豁达也更令人折服。祖奶的性格和人生哲学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磨难,一次又一次艰难之后形成的”,没有谁生来就是硬骨头,乔大梅和父亲在去张北县为自己购置嫁妆的路上遭到土匪的袭击,醒来后发现自己已被土匪强暴玷污,而父亲在不远处被残忍虐杀。在订婚对象营盘镇包子铺赵胖子的三儿子赵进元眼里,乔大梅变成了一朵不再纯净且失去双亲的残败秋花,与她订婚仿若天大的屈辱,于是忙不迭地差媒婆花二娘退还了订婚庚帖。“我已经是残破的花,与一头驴也难以等价。”乔大梅在父亲遇害百日后为自己做主,嫁给了收留她且曾经向她提亲的李富伯的傻儿子李大旺,并生下了土匪的孩子李春。这时她第一次见到改变自己苦难命运的接生婆黄师傅,黄师傅在为她接生时,她看到了黄师傅头顶上的光芒,如同太阳落山前对天空和云朵的投射,这红光便是象征着“德”的生命引渡之光。乔大梅用自己诚挚坚韧的心打动了黄师傅,从此学习接生手艺成为下一任名扬坝上的接生婆。对于乔大梅来说,接生这件事不仅仅是成为一万八千余生命的引渡者,更是她对抗苦难最有力的方式。至亲逐渐离去,比男人更坚强、更有智慧的乔大梅向往着生命的重启,于是她不断地生育,与此同时坚持着自己唯一的精神信仰—引渡生命。风霜雪雨阻挡不了她去做引渡人的步伐,即便自己即将临盆,即便因忙于接生疏于对孩子的照顾导致自己女儿的夭折,即便要背着背叛者的名号为日本人接生。而当一个乞丐带着她临盆的妻子找上门时,乔大梅都照顾到出月子才让这对夫妻离开。在乔大梅的眼中,众生平等,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见证生命的诞生是她如同人间苦难集合体的人生中最圣洁光明的存在,是她自赎与自愈的良药。乔大梅从未想过自己在只能吸附食物香气维持生命的暮年时刻被宋庄的后生们视作神明,她对生命的热爱与赤诚使这片土地也同样回报以最诚挚的敬畏。

乔大梅身上的“地母”特质并没有非常直接地展现出来,而是渗透在万物有灵的精神化之中,她身上所展现出的母性力量代表着中国大地上无数女性最质朴、最强有力的品质。丁帆表示“祖奶接生婆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是对生命力的一种解释,由此她成了中国乡土文学中一个历史见证者式的人物”。乔大梅在屡屡遭到痛心嗜骨的打击后,总是坚韧地为自己找寻一条路,一条能成为她灵魂依托,使她在这苦难人世间坚持活下去的路。那么,成为接生婆这么一个生命的见证者与引渡者,并不断地生育,便是她看透生死,向死而生的选择。

二、磅礴生命力下的乡村女性意识觉醒

如果说《有生》展现了百年中国乡村底层劳动人民,尤其是女性磅礴而又壮美的生命力,那么在生命力之下所迸发出来的女性意识更加使人心有所触。生于清末的乔大梅正处于封建王朝覆灭之际,在封建礼教气息更为浓厚的乡村之中乔大梅却自儿时就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正如她第一个外号“乔大脚”所暗示的也许就是她未来独立与精神上的自我坚持。接生她的接生婆在临出门时脱口而出“这孩子命……大”,接生婆实际想说的字似乎自觉不妥,但对于乔大梅的父亲来说,“大”与“硬”,没有任何区别,只要乔大梅活着就行。作为一个女孩子,她从小就跟父亲学习锢炉匠的手艺,跟随父亲走南闯北,母亲去世以后甚至成了为父亲拿主意的定夺者。乔大梅的三次婚姻都由自己定夺,她掌握着婚姻自主权,第一任丈夫李大旺是村中人眼中的“傻子”,可她并不认同,她耐心教导大旺,不允許大旺再受他人侮辱,“我塑大旺,也塑自个儿”,这是在封建残余背景下乔大梅异于他人的骨气,也代表了她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她的小姑子李二妮,牙尖嘴利的李二妮嫁给了退婚乔大梅的家里开包子铺的赵进元,自以为可以享受每天都能吃包子的好生活的她因为连续生了几胎女儿,被赵家冷眼相待甚至不惜虐待,而李二妮只能装作生活幸福,一边伪装一边怨恨为她接生头胎死男婴的乔大梅。

封建思想下,女人一向是男人的附属品,但乔大梅所展现的另一个非常现代性的女性意识便是:经济独立。成为接生婆后无论喜费高低都是属于乔大梅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的生活经济来源,尤其是她成为名扬坝上坝下的“乔师傅”后,几乎每日每夜都有临盆产妇的家人来乔大梅的小院请她“出山”,虽然生活依然艰苦,但成为她生活阻碍的从始至终都不是经济问题。

胡学文说自己在小说动笔之前,为《有生》定下的基调是现实性与神性,小说中的许多设定与情节都带着神化性质,这就必须提到伞骨上的两位女性:喜鹊、如花。

喜鹊是作者胡学文最喜爱的一个女性角色,他认为喜鹊在遭受苦难时所展现出来的态度比男性更坚强。喜鹊这个名字并非本名,她大名为花树枝,父亲是村里人茶余饭后最爱调笑的懦弱羊倌花丰收,弟弟小更与父亲羊倌的脾气秉性如出一辙,而喜鹊虽然年龄小但心深似海,宋庄人都不禁感叹羊倌窝窝囊囊,竟然能生出这么厉害的闺女。喜鹊的母亲白凤娥是个冷漠残忍的女人,她与情人蓄意谋杀羊倌,结果被安眠药劲过了的喜鹊撞破,喜鹊将仿佛待宰羔羊的懦弱父亲解救出来。从白凤娥入狱的这一天开始,喜鹊理所应当地成了无法撼动的一家之主,村里但凡开会,参与商议的必定是只有十三岁的喜鹊,她坐在吞云吐雾的男人中间,虽然不声不响但却没有任何人敢轻视她。有一日她正好看到了父亲羊倌给弟弟小更抱回来的受伤的喜鹊在与一只野猫狼狈厮杀,无论野猫如何扑击,这只丢散着残羽的喜鹊竟为捍卫自己的生命绝不退缩,“震撼、惊愕、兴奋、敬重,她难以形容彼时的心情。一粒模糊的种子在她心里扎了根,从此不分昼夜,不计寒暑,顽强生长。就算死,也要有骨气地死,所以她不为它感到哀伤”。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这只垂死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喜鹊重新睁开了双眼,并在伤口愈合后带来了它的队伍致谢,花树枝变成了被喜鹊们日日夜夜轮流守候的“喜鹊之王”,由此,花树枝成为了喜鹊。喜鹊热切执着地改变着羊倌和小更,她希望父亲和弟弟能硬气地活出个人样而非豆腐渣,她为父亲做主说亲事,给弟弟小更改名花志钢—一个听起来铁骨铮铮的名字。她在为自己提亲的路上遭人强暴,为了花家的名誉毅然离开宋庄并嫁给了展现出足够男子气概的硬汉黄板。这种超乎寻常的甚至在少女时期就成为宋庄成年男人心里敬佩人物的自主、坚韧、勇敢,正是体现出了喜鹊作为女性热烈生长的独立自强意识。爱憎分明的喜鹊面对苦难毅然决定顽强抵抗,这份比男人更坚强的坚韧精神和“人生来就是硬骨头”的志气,无疑是对轻视女性力量的目光最强有力的反驳。

如花人如其名,嗜花如命,“花遭罪,那比拧断自己的脖子还难受”。可她养的花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如花爱哭,她哭花儿们短暂的生命,由此娘说如花前世是个“泪泡”,没有一个男人能瞧得上。在数次相亲无果后,母亲将把如花嫁出去的执念转到了对如花外表的打造,如花去营盘镇给自己烫个新潮发型的那一日,如命中注定般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同样爱花的钱玉。如花是个种地好手,但在宋庄人的眼里她并不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尤其是知道如花在园子、地垄、栅栏旁只要有土的地方所种下的花竟然只是为了欣赏而不是卖钱的时候。钱玉同如花都有一个自由的灵魂和彼此相通的心,结婚后如花整个人从畏手畏脚的牢笼中逃脱,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做自己,在钱玉面前她可以讲出她藏在心底的但是在其他人看来十分怪异的想法,她喜欢种花,钱玉和她一起种;她喜欢闪电如同花朵般盛开在天空,钱玉拉着如花在野地里肆意奔跑将闪电看个够;如花徜徉在自己的想象中说未来有一天能在天上种花就好了,钱云点燃了烟花用漫天流光溢彩的锦簇花团满足了如花愿望。如花在这段甘之如饴的感情中找寻到了自我,而钱玉却在此时遭遇矿难,使如花的世界遭受莫大的打击。胡学文对象征主义和超现实的运用处理十分巧妙,钱玉的气息充斥在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如花无法相信爱人已逝,或许调皮的钱玉只是在和她闹着玩。钱玉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梦境里,使如花分不清梦与现实。那一夜,钱玉在她的梦里化为一只乌鸦,从此以后如花便是宋庄乌鸦群落的守护神,守护着她的“乌鸦丈夫”。从始至终,如花在宋庄本分的庄稼人的眼里一直都是“疯疯癫癫”的姑娘,与钱玉的结合使如花的自我精神意识迅速觉醒,她“疯”的是灵魂的自由,而钱玉去世后,她“疯”的是为爱情的坚守和对照顾钱玉弟弟—患有精神疾病的钱宝的责任感。虽然如花并不是喜鹊那般雷厉风行的果敢女性,但在她脆弱外表下却有着异于常人的勇敢坚毅,还有一颗在快餐爱情盛行的当今,令人倍感珍贵的如同水晶般晶莹剔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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