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贤治散文批评的精神向度

2022-03-16 03:53林淑玉
枣庄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散文鲁迅作家

林淑玉

(山东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说起林贤治,总让人忆起鲁迅,这不仅是因为他写作过蜚声文坛的《人间鲁迅》及一系列有关鲁迅的研究文章,更是因为他几乎每篇作品都提及鲁迅,且以鲁迅为精神坐标,将笔下的人物参差放置,“照妖镜”般审视过后,决定归于同类还是置于场外。因此,赞赏者肯定其一如既往地坚守“启蒙意识”和“自由精神”,质疑者批判其评价标准单一[1](P39)和“道德泛化”的“霸权”倾向[2](P55)。总之,林贤治在对鲁迅的自觉靠近中形成了鲜明的个人风格,也找到了一条文学批评与创作的精神根脉。然而,与其说林贤治依靠鲁迅强大的精神资源形成了较稳固的批评原则,不如说他是经由鲁迅发现了一种精神向度,这一向度关乎人的生存、精神的自由、文学的使命、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人格的崇高。在这一向度的指引下,他将文学与生命人格混融一体,以价值观的方式形成了对文学的稳定认知,并借此大声呼吁让文学回归到“人的精神的自然流露”这一本质中来,从而超越了文学批评中惯有的艺术探寻和形式风格的评价,建立了一个具有“攻击性”和“疼痛感”的以“人”为核心的批评世界。林贤治的这种批评方式和原则,使得他的研究作品带有鲜明的精神统一性。更有趣的是,他还将这种精神性内涵融入到对散文文类的分析中,挖掘文体本身的精神性意义,构筑文体中蕴含的精神与人格,重估当代散文及散文作家的位置和价值,虽不见得十足的客观、恰切,但标准恒定且自成一体,并以庞大的真诚和批判的勇气大大拓宽了散文研究的精神向度。

一、自由:散文文体的精神规约

《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是林贤治散文批评的代表性著作,在此长篇论文中,他以“根”“干”“枝叶”的譬喻连缀起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20世纪90年代末五十年来当代散文的发展历程,提出了各个时期散文创作与自由精神获取之间的互动关系,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和争议。林贤治对于自由的观察,不仅有对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出版机制、社会环境等外部因素的关注,更有对作家(知识分子)个人独立意识、自由精神及人性良知的剖析,因而在形式追问和内心诘问的双重“逼近”中显示了勇敢而厚重的批判力量。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散文作为一种文体形式所具有的精神性内涵,挖掘了文体要求背后所蕴含的精神规约,大大扩展与深化了现代散文的文体意义。

郁达夫在比较古今散文之不同时指出:“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任何散文都来得强……更是带有自叙传的色彩了。”[3](P180)郁达夫的这个评价突出了现代散文的两大特性:一是“个人性”。现代散文突破了古代“文以载道”的传统,在内容和思想上,承认了“个人”的主体地位,使得“个性”不仅以鲜活的姿态进入笔端,还由此获得了以小见大、深入生命本质的活力。因此,现代散文可观宇宙之大,可视苍蝇之微,可写身边琐事,可言内心婉情,而所有这些都围绕着一个独具个性的大“我”存在,也使得现代散文在精神的根脉上带有鲜明的“个人”要求。二是“真实性”。郁达夫认为散文带有自叙传的色彩,姑且不论其评价是否全面,但至少点到了散文最核心的文体要求——“真实”,或者换个词——“诚实”,就像林贤治说的:“散文是最容易暴露自己的。”[4](P24)散文因所写以“我”为出发点,而不可避免地要写眼前景、身边事、心中感、脑中思,形式的自由也祛除了形式的遮蔽,虚构的淡出使得情感直入,更易见作者真实的灵魂,这成为散文可贵的品质,也逐渐内化为文体精神。林贤治在本质上是赞同散文这两大特性的,但他比郁达夫走得更远。他说,散文最简括的特征是个人性,如果将散文同时代联系起来,那它会更多地表现“社会制度的细部变化,是情感、意识、态度的变化,是对世界的最实际描写,最质朴的叙述,最由衷的咏叹。真正的散文是不带面具的”[4](P23)。因此,散文在个人与真实之外,它还是精微的、质朴的。与诗歌相比,“散文时时处处陪伴着人,在人的精神活动的所有表现形式中出现”,它不畏结构形式的羁绊,“与每个思想、每一处感觉相维系”。[4](P23)因此,散文还是精神的反映和触角,是思想的呈现和延伸,更易于反映人实在的精神境遇,也对人所处的生存环境和精神状态有着极高的要求。总之,散文个性、真实、质朴、精微且与心灵时时相连的内在品格都证明着它是人的精神与情感的自然流露,而好的散文的产生也必然要求精神自由、从容以及生命丰盈、旺盛,因此林贤治说“散文对自由精神的依赖超过所有文体”[4](P23),“自由”才是散文的文体特征背后那条起着源泉作用、隐晦而似命脉的精神路径。因为“精神不断发展和提高自己,无论表现形式如何千差万别,都是从自由天性出发与外部世界相联系的”[4](P23),“自由”支撑起充分的“个性”,获得精神的张扬与活力,也由此在经营散文艺术时,能以一种安定从容的心态照顾它的精微、生动、真实、质朴,从而成就了散文的准确性、明晰性、灵活性、生动性及语言和谐悦耳的特征。在林贤治的批评视野中,“自由”成为优秀散文产生的必要条件,也成为经由文本通向知识分子内在世界的一条引线,更化作映照社会发展、文明进步的一面镜子。

林贤治对自由作为散文内在精神要求的观察是从两个角度进行的:一是外在社会环境给予人多少自由言说的权利,二是知识分子人格中有多少独立的意识和捍卫自由的勇气。两者最后统一在散文世界中“人”的样子这一主线中。尽管林贤治做的是散文历史的梳理,但其内心更关注历史中的“人”,尤其是五十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境遇,因此这里的散文史更可以说是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有意味的是,林贤治选择散文作为心灵的直呈,抛开艺术手法的拙与巧,直接进入散文的思想和人的情感中,一下子抓住了散文的精神实质,同时也借由“自由与人的关系”抓住了人的精神实质,从而提供了一种以自由为连接和标准的“散文与人”的另类观察。在这一观察之下,林贤治认为,对于当代散文五十年,可以用“艰窘”二字来形容,前三十年乏善可陈,后二十年杂色丛生,即使九十年代的“散文热”也只是来到了开放的入口,而知识分子在与权力的角逐中,虽有勇猛抗争,却也表现了人性的复杂、卑微与脆弱,总体而言是失败了。但在这个过程中,亦不乏“曲线救国”的意识、刻骨反思的“心灵”和坚韧不屈的“灵魂”,林贤治在之后的个案分析中,重估了当代散文作家、作品的位置和价值,也挖掘了许多散文史中不常提到的文章与事件,对于多角度进入当代散文,尤其是以“散文与人”的角度进入散文精神的实质有着重要意义。林贤治拓宽了当代散文研究的精神向度,发现了散文内在的精神规约,也由此深化了散文的文体意义。林贤治对当代散文许多成名作家的批判,显示了勇猛的独立精神,但也有极端之嫌,咄咄逼人的“拷问”背后缺少一份设身处地的温厚,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矫枉过正”亦能“振聋发聩”,钟鼓宏声才有破旧立新之可能,这份巨大的真诚和以血肉承苦的担当到底是值得尊敬的。

二、综合:以人生为坐标的批评观念

文学批评其实是个反向游戏,它以文本为基去构建故事、回溯心灵、识见作者、重温历史,感悟作品的同时也倒推并想象了创作的过程,因此它和作者的心路逻辑是反着的:作者考虑的是,如此体验将以什么文字呈现出来;而批评者考虑的是,如此文字源于怎样的体验。因此,作者总要考虑形式,而批评者总要超越形式,那批评到什么地方为止呢?是止于生命的体验,还是止于体验产生的原因?是止于个体的感觉,还是止于感觉的普遍性和来源?这就是批评价值观的问题了,而林贤治在他的散文研究中就很好地展示了他的批评价值观。

首先,林贤治相当明确地提出了对文本的重视,但出发点更偏向于文本所彰显的双重精神意义。他认为文本可使得“我们抛开一切命令、禁忌和诱惑,专注于实质性研究,不但研究形式的因素,而且研究落在每一部分形式中的内容:思想,感情,人格,个性,时代,传统,不仅仅是经由组织的意象和材料。重要的是精神指向”[4](P31)。一方面,林贤治认为文本是人的思想、情感、人格、个性、时代、传统等因素综合作用的自然流露,承载着作者鲜明的精神指向;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回归文本对批评者而言是抛开束缚、获取批评自由、切近文学本质的重要方式,亦承载着批评者的精神指向。因此,文本的意义并不在于通过分析文本结构中每个孤立的部分而获得艺术的美感,而在于其所折射的时代与人的精神内涵以及研究者对这种精神的自由获取与共同展现,它通向一种综合,是精神与精神的撞击,是生命与生命的对话。林贤治的散文批评从没有将作品和作者割裂开,也没有将时代、历史和作家作品割裂开,甚至没有将批评者与时代历史和作家作品三者做有效的分离,而是在一种共通的价值指引和生命混融的状态下,以提取人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为目的进行批评,体现了他颇具“介入”色彩的批评观念,也鲜明地展示了他的批评态度。在《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90年代散文:世纪末的狂欢》《对个性的遗弃:秦牧的教师和保姆角色》《一种无权者文学:质疑与痛苦——冯秋子的散文写作》等一众散文批评中,林贤治呈现了一种基于文本却又不止于文本的“俯瞰”与“触摸”并存的批评方式。他以文本为出发点来“触摸”作者精神跃动之处,就像切脉,以脉象的平稳、虚滑、凌乱、强健来反观作者的精神境遇,又不忘中医“望、闻、问”更在“切脉”之前,因此将历史情境、社会氛围、意识形态、文化影响、个性人格一并收入眼底,在“综合”分析的基础上形成具有鲜明判断指向的批评,并以此来“俯瞰”文坛现状,“阅览”知识分子心灵,形成了许多“敢说”“当说”的结论。比如,对王蒙散文的批评,在总览其创作的基础上探讨了“文化部长”的身份对王蒙创作的影响,深入分析了在权力角色和自由要求的博弈中所折射出来的王蒙的“分裂”与“整合”,既有社会层面的人格分析,也有心理层面的性格建构,更有文化层面的历史遗存。虽然以“大杂拌”评价王蒙的散文创作有“过低”之嫌,但对王蒙深入灵魂的“触摸”却几乎抓住了他诸多遮蔽之后的精神痛点,也抓住了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共有的矛盾心态和痛苦历程。人生总无可避免地要去选择,并在选择之后寻求心灵的平衡和价值的展现,而这种精神的矛盾和灵魂的经历已经超越了单纯文学的“杂”与“纯”,进入生命意义的考量。

其实,林贤治之所以有这种“综合”的文学批评观念,与其基本的文学认知有关,也体现了他一直以来所笃行的文学批评原则背后那类似“文学人生观”的生命认识。他说:“文学的特点,除了历史的因素,还因为它是美学和道德的,而且是主要因素。因此,文本分析应当是一种综合分析。不同角度和不同途径的分析,最终将通向综合。于是,我们可以穿过用心编造的材料结构,发现作家主观精神的每一个活跃点,他的内部世界,他与周围环境以致人类生存的全部关联。……我们有理由期望我们的作家和文学的第二河床,承载人类自由进步的潮流,而不是污泥浊水。”[4](P31~32)林贤治将文学看做人精神状态的一种鲜明反映,同时也把它作为具有生发意义的安憩与创造之所。在他那里,文学是生成的精神,是符号的人生,是人存在的一个部分、一种状态。单纯的门类批评无法穷尽文学之于人生和社会的意义,其美学的灵魂是人感知世界的心灵,其道德的评判隐含着个体面对世界的态度,它因反映生命真实的感受而超越了个体,它因承担人类共同的苦难而具有了普世的价值,这种以人生为坐标的文学观是朴素的,却也是本质的。他使得文学重新回归到人的生存境遇中重要组成部分的角色,使得文学批评成为对人之精神、社会之精神的一种关心和判断。他让批评成为介入人生、介入社会的方式,也让批评的责任鲜明凸显。这是林贤治经由文学批评所显现的对生命价值的认识,也是其批评达到的深度。“文学是人学”的背后,不仅仅是将文学看做人生的镜像与美梦,更是将它视作“人生意义”的来源、“人格崇高”的追求和“人性价值”的担当。这是鲁迅与林贤治对文学与作家提出的高要求,也是他们对批评和自我设立的严规定。他们将文学看做整个人类精神与良知的一个标志,认为有什么样的文学就能承载什么样的时代,文学应回归到以人生为核心的朴素的人道主义观念之下,而批评也应该超越权威、意识和某一学术领域的限制,获得精神共振的自由与担当,从而彰显文学整体的价值与精神。这种观念拓宽了文学批评的视野,提高了文学批评的站位,尤其是在更切近自我与真实的散文批评方面,获得了文学与人格的互通与共振。

三、反抗:自由获取的一种方式

如果说林贤治的散文批评既发现了散文文体内在的精神规约,又形成了自己以人生为坐标的批评观念,在文学的精神性内涵攫取方面已表现出充分的主动性,那具体到每一个文本、每一位作家,林贤治又是以什么人格为标准、以什么精神为核心进行评判的呢?这又不得不回到鲁迅。林贤治认为,鲁迅的哲学就是反抗的哲学,“反抗”是鲁迅哲学的核心概念,也构成了鲁迅为人为文的多重境界,同时蕴藉着鲁迅对知识分子、民众的复杂期望与反思,是鲁迅精神的重要生发点。而林贤治亦是以“反抗”为精神之镜来映照当代散文灵魂的,他将鲁迅那种富于个人性、过程性、境遇性、悲剧性、现实性的反抗精神化作散文批评的核心价值观,在对散文与人生的综合评判下“拷问”生命的意义与文学的精神。

林贤治认为,受生命的个体性质的制约,所谓的反抗注定只能是个人的反抗,而鲁迅战斗的“个人性”正是其反抗的起点。这里的“个人性”,不仅是指以一己之力挑战压迫的权威,保持自身独立的判断与个性,更有一层对自我的调整与反观,即在审视生命境遇之时,深掘自我与社会“合谋”的部分,发现内心幽暗的恶意,从而在批评与反抗之时总将自我算在内,以极其严酷的态度来承担人类普遍的痛苦,以引起疗救的希望。“鲁迅是本阶级的‘逆子’,社会的‘叛徒’,知识者的‘异类’,但同时也是自己的反对者。……他深刻领会到人与环境的互渗性,作为社会自我,内在的精神是无法抵御外部社会的侵袭的,这样,便有必要在自己身上开辟第二壕堑,以作为直接对抗社会的一个补充或延续。对内在的自我来说,所谓‘解剖’也不同于传统的‘内省’,因为没有任何的圣贤之道可供参照。不同于那类萎缩型人格者,他的解剖是严酷的,痛苦的,但也不无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真正具有现代感的人,只能是反抗现世连同反抗自己的人。”[5](P7)反抗现世已需绝大的勇气,反抗自己更会遭遇难言的苦闷,鲁迅这种“受难”式的反抗将人世、自我均算在内,以无畏之勇气、清醒之眼光、承担之精神,横刀荷戟、不停奔走,即使入无物之阵,也在绝望中存一份鲜明的爱憎。这爱憎均是反抗的激情,是明知虚妄而不放弃的勇气,是理性的选择,更是生命的热力。鲁迅这种蓬勃、强健的人格与沉重、飞扬的精神对林贤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使得他在当代散文批评中总不自觉地将作家是否进行了“个人化”反抗、是否存有战斗的勇气作为潜在的精神标准。在回顾当代散文发展历程时,林贤治十分关注作家在潮流与运动面前的选择,关注他们当时的行为与思想,肯定那些“独异”的灵魂与自然的人性,认为那是以弱对强却依然有勇气保持自我的清醒与强大,是自由的起点与来源。但同时,他也深知外在强力会不可避免地“扭曲”人的行为,从而将更深的触角置于作家内在灵魂的挣扎与矛盾上,透过其“痛定思痛”的回忆与反思,发现一个个真实的灵魂。林贤治欣赏追因溯果的勇气与自我解剖的痛感,他痛恨遗忘、遮掩,不肯放过言不由衷的掩饰和名不副实的吹嘘,甚至对所谓“痛定思痛”之后生出的淡然之气也缺乏好感,认为这是精神奴役之后留下的创伤,是对生命的冷漠。“无憎的人亦无爱”,无爱即无法感受生命强健的热力与疼痛,无法写出直入人心的文字,当然亦无法体味灵魂的幽与深。林贤治对老一辈作家,如杨绛、宗璞等人的批评可鲜明显示出他对知识分子个人反抗和内在反思的重视,也体现了他对文学作品潜在的“爱”“憎”分明的精神性生命力的推崇。

在这种生命力的指引下,林贤治的散文批评深蕴着现实主义的精神内核。他说:“现实主义,首先是指一种文学精神。他要求作家对社会的恒常状态,以及长久酝酿而成的重大事件,不能采取回避的态度……真实性是现实主义的灵魂。鲁迅多次提醒说,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世界的整体性,既包括生存的外部环境,也接连了人类内在世界的全部真实。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必然同时是灵魂的观察者和表现者。当作家为整个世界描绘它的真实性的时候,便不能不深入到诸种事件和行为的底蕴,这样,也就无形中消除了主客观的据说是壁垒森严的界限了。”[5](P11~12)这段描述与其对待散文的态度不谋而合,不仅强调了作家对待社会、历史的正视与承担,也突出了真实在创作中的重要意义,更是在表现方法上肯定了外在环境与人类内在精神连接一体的综合观念。总之,林贤治的散文批评是以现实主义为精神内核,以自由精神、个人反抗为内在品质,以超越表现手法、内外相连的真实为内容实质的批评,因而也带有强大的批判色彩,只是他的批判是承担的,是改善的,是共苦的,也是激越的。林贤治还认为反抗是自由感获得的重要方式,尤其是作家内在的自由感。斗争仿佛是势均力敌的抗衡,而反抗却是以小对大、以少对多,这里面有着确定的个人性、孤独感、无畏的勇气和敢于做异类的精神,有了这些精神,真正的自由才会降临,文学的悲剧性和崇高感也才会相应显现。他对于反抗的强调,并未进入完全否定的行列,对既定的秩序也不是一味地排斥,而是强调一种生命的境遇意识,是对生存状态的知觉和对“人何以为人”的深思,这也是林贤治所认为的文学应该思考和回答的基本问题。

四、平民:文学的立场与批评的归属

林贤治的散文批评以概观与个案并举的方式,形成了鲜明的特色。统览他对当代散文作家、作品的评论,除去激越的批判外,也有一份强烈的柔软与偏爱,只是这份柔软较完整地留给了一类人群——平民和那些深具平民意识的“信使”,因为他由此找到了知识分子精神的立足点,也为其自由、平等的人道理想找到了最适合的场域。

在评论地下文学时,他写道:“他们不惮于个人的卑微和处境的艰险,顽强地表达所在的民间立场。这种表达,被命运赋予一种固有的悲剧美。这种美学,与宫廷和学院无缘。它来源于底层生活的无限的丰富性和生动性;对于他们,如果哪一天失去了坚忍的对抗,就将失去生活的全部。美学,在这里,是命运,人格,意志,思想和情感的艺术综合体。它不是静观的,而是赋予颠覆的动感,富于力度的。这是一种荒海美,深渊美和漩流美。”[4](P26)在林贤治看来,地下文学的可贵之处在于其鲜明地呈现了文学的应然面目。它不畏权威,顽强表达自身的境遇;它出自生活,其动人之处正在于那些实在的大多数人的沉默与生动。他认为文学本身的审美意识就包含着对自由的要求,其中对压迫的反抗和深蕴的生命因素都是其本然的特征,作家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传达了这些平民意识以及对连同自我在内的平民的关怀。它超越阶级的属性、权威的胁迫,使得文学本身的触角真正深入到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和心灵,不唱颂歌,不违本心,不平则鸣,只有这样,文学才可生发其真正的生命意义,才可作为精神的表征,完成其丰盈、崇高灵魂的使命。林贤治也正是以这样的标准来进行散文批评的,他欣赏张承志对底层经验的重视,认为那些和朴素的民众血脉相连的文章散发着诗意的激情和悲壮的情怀,那种让尊严和高贵、学术和文学属于褴褛的底层以及让知识的命运和人民的命运牢牢地联系在一起的承担精神值得敬佩,但对其民族主义的偏激却持批评态度,认为其脱离了真正的平民立场。在林贤治看来,作家的平民意识本质上是对自由、平等精神的确认,平等本应超越阶级、种族,甚至可扩展为人与自然万物的平等相待、一体共生,怎可按照民族粗暴切分?林贤治还欣赏王小波的“幽默杂感”,认为其在文化上明确表达了平民立场,提出不仅要生存权,还要生存的质量,人要享有自由、快乐、幸福与尊严的权利,而这些都在其颇具揶揄色彩的活泼文字里“严肃”地表达了出来,并且孕育着巨大的批判力量,在文体上也彰显了杂文的思想威力和战斗风采。林贤治更欣赏苇岸、一平和筱敏,认为苇岸真正具有一种万物平等的精神,是大地上的道德;一平则多出了一种穿越人类苦难沉积物的气魄,为人类找到了一个对抗专横、贪婪、罪恶和野蛮的归属——文明;而筱敏却以细腻的女性气质显示了独立、顽强的抗争精神。三者均是以文学确认自由、平等追求的典范,他们的文字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审美范畴,进入了思想的领域,也超越了情感的界限,散发着理性的光芒。

其实,林贤治在批评中格外强调平民意识,还缘于他对作家、知识分子长久以来的处境和心理的体察,同时也体现了一种深切的期望和要求。中国的知识分子阶层自古便处于一种束缚繁多的尴尬状态,独立意识的获得、反抗精神的萌发、自由灵魂的追逐,每一项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却此起彼伏、生生不息,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将自我深深扎根于平民之中,每一声呐喊均混合着苦难民众的合唱,每一声呻吟都是包含自我在内的痛哭。他们的坚忍是平民的坚忍,他们的文字也肩负着为哑然民众发声之责。因此,林贤治将批评的归属指向平民意识,这本身就带有深深的道德感和责任感。正像他所欣赏的别林斯基那样,“做平民的信使”,不畏权威,不屑虚伪,勇猛批判,痛苦备尝,但依然坚守文学的意义和生命的底线,这是批评的使命,也是思想者的归宿。

在当代散文研究中,林贤治的散文批评既是一种开拓与深化,也是一种回归与初心,因为他提倡的精神向度既深掘了散文文体的精神,为批评找到了一条思想、人格混融一体的评价标准,也将散文拉回到作为人内在灵魂的自然流露这一朴素的形态之下,以真诚的态度、综合的观察、承担的意识和道德的要求探讨了作家的使命和文学的意义。这种批评不时髦、不讨巧,甚至有时会显得笨拙、自伤,但却因紧紧围绕现实的问题与处境,围绕文学的本质与追求,围绕生命的境遇与挑战,围绕人的活法和文学的命运展开而显得厚重、可贵。其实,越是根本的问题越难回答,越是对价值的评定越缺少方法,林贤治的迎难而上至少在当代散文研究中开了一道令人仰望的天窗,即使是一角星空的光辉也足以让后来者思考内心的法则和批评的意义,也让那些浮躁的、浅显的、冷漠的、讨巧的研究如萤火般自然地暗淡、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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