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战国策》中山国的人物形象及其辞令表达

2022-03-16 04:53
安康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桓公战国策司马

王 峥

(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历史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战国策》记载的中山史料共计14章,主要集中在“魏灭中山”“中山称王”和“赵灭中山”三个时期[1]117。限于文献的留存数量,目前学界对《战国策》中山国相关内容的研究不多,以笔者目力所及,专涉中山国人物形象及其语言艺术的研究几乎没有。从记载来看,这些史料描绘的人物多为中山君、臣,他们个性鲜明、形象各异,有些在辞令表达方面也有一定特点。本文充分利用现有材料,对《战国策》主要涉及的8位人物形象及其辞令特点进行研究,希望在充实学界有限的“中山国”研究的同时,能再现这些历史人物的风姿。

需要说明的是,“人物形象”这一概念一般涉及内在性格和外貌特征两方面,但在《战国策》“语录体”史料的记载当中,有关人物的外貌描写并不多见。所以对本文而言,分析人物的形象主要侧重人物的内在性格。实际上,“性格”无疑是人物形象分析当中的重点,这是中外理论家的公认。亚里士多德在分析悲剧的时候曾说,悲剧情节“不是为了表现‘性格’而行动,而是在行动的时候附带表现‘性格’”[2],这虽是就故事情节所作的论述,但从中可知人物“性格”是人物形象的核心因素。黑格尔也认为,“性格就是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3],我国古代评点家金圣叹也说,《水浒传》“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4],由此可知“性格”才是人物形象分析的真正核心。有鉴于此,本文在分析人物形象时重点侧重对人物性格的分析,以及由此发展而成的人物思想和行为特征,尽力在有限且零散的史料中将中山国人物的形象特点展现出来。

一、以“中山桓公”为代表的君主形象及其辞令

《战国策》记载的中山君主共有三位,分别是中山桓公(前406年、前378年—前340年)、中山王厝(前321年—前307年)和中山王(妾子)(次虫)(前307年—前298年),其中桓公自省、王厝务虚、王(妾子)(次虫)鲁莽,各具特点。君主中唯有中山桓公的辞令讲究形式技巧、长于对仗,体现了一定的艺术特色。

(一)“知错自省”的中山桓公

历史上的中山共遭遇两次亡国,其中第一次为魏文侯所灭,但魏属中山只存在了二十余年。中山桓公在经历了首次亡国浩劫后卧薪尝胆,终让中山重新屹立于战国群雄之间[5]。《战国策》中有三则文献涉及“中山桓公”,其中两则记录了魏国乐羊攻灭中山的故事,时在桓公时期无疑,但《中山策·中山君飨都士大夫》的时代归属存在争议。

《中山君飨都士大夫》记载了中山君因一杯羊羹亡国的故事,文献如下:

中山君飨都士大夫,司马子期在焉,羊羹不遍。司马子期怒而走于楚,说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亡,有二人挈戈而随其后者。中山君顾谓二人:“子奚为者也?”二人对曰:“臣有父,尝饿且死,君下壶飡饵之。臣父且死,曰:‘中山有事,汝必死之。’故来死君也。”中山君喟然而仰叹曰:“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飡得士二人。”[6]1874

从记载来看中山似被楚所灭,但历史上的中山与楚并无瓜葛,因此全祖望认为“楚亡中山”是“风马牛不相及”,此外他还认为文献记载的“羊羹”“壶餐”与《左传·宣公二年》记载的华元、赵盾二事极为类似,当为附会[7],对此我们认同。然而,托拟文献载录的历史背景和思想倾向未必全为虚构,从本章来看,中山君在亡国后已有悔意,言语间透露出东山再起的志向,这正与中山桓公的经历十分贴切,因此我们将这则文献归于“中山桓公”时期,借此考察他的思想与辞令特点。

1.未践行“仁德”又疏于处理君臣关系,但能自省的桓公形象

从记载来看,中山桓公似乎践行着“仁德”思想,这在《中山君飨都士大夫》一章体现较为明显。文献认为,桓公曾将餐食赠予路边饥饿的老者,这似乎说明他以民为本,关恤百姓。但我们认为,这种怜悯属于人之常情,不能因此证明桓公践行了“仁德”。《孟子》曾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8]2691,又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8]2690,但这并不意味有了“恻隐之心”就一定能够实现“仁德”。实现“仁德”的关键在于能否主动发扬、扩充自己的“恻隐之心”,君主只有时时将“恻隐之心”推广到其他人、事、物上才能实现“仁德”,而这在桓公身上并未体现。

《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记载了“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一事[6]1245,由此可以知道中山桓公曾在魏灭中山之际做出过烹杀敌子的行为。这虽有自保之嫌,却无法遮掩其性情的残酷和冷血,这表明他并未将“恻隐之心”加以推广,其行为与“仁德”背道而驰。由此看来,中山桓公的怜悯只是人之常情,他没有践行“仁德”,更没有施行所谓的“仁政”。

桓公不但未践行着“仁德”理念,他还在处理君臣关系方面存在欠缺。《中山君飨都士大夫》记载了司马子期背叛中山的原因:由于“羊羹不遍”,此事虽有托拟的可能,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桓公处理君臣关系的问题。我们认为,托拟之事能够广为流传的主要原因,在于所托之事与当事人的性格、思想高度契合,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山桓公在平时一定存在着君臣失和的问题,他或是不拘小节、考虑不周,或是自私自利、有意为之,总之导致了国家灭亡。

中山桓公因上述过错导致了国家灭亡,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在痛定思痛之后善于反省悔过,又重新振作了起来。《中山君飨都士大夫》记录了桓公的反省之词:“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飡得士二人。”[6]1874这表明桓公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并重燃东山再起的斗志。正是这种“知错自省”的精神,让桓公卧薪尝胆,在二十余年之后再次让中山国屹立于群雄之间。

2.注重对仗,有“格言体”特征的桓公辞令

文献中能够体现中山桓公辞令特点的恰是其反省之词:

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

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飡得士二人。[6]1874

这两句发自肺腑,表明中山桓公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并体现了复国志向。这两句话虽是在逃亡途中说的,却体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

首先,桓公辞令讲究形式技巧,注重对仗。这体现在两方面:一是上下句的词性构成了正对应关系,比如“与”和“怨”都是名词,“众少”和“深浅”都是形容词等;二是上下句的含义构成了反对应关系,如上句“给予”,下句“生怨”,上句“亡国”,下句“得士”等,形成了独特的对仗结构。这种对仗体现了桓公辞令讲求形式技巧的特点,体现了一定的艺术水平。其次,桓公辞令语言简洁、凝练,有“格言体”特征。“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是中山桓公总结的亡国教训,这一总结语意凝练、言简意赅,句式相似却呈现出反对应关系,形成了“格言体”特色。这种“格言体”的辞令表达易于传颂,给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总体而言,因文献留存有限,体现桓公辞令特点的言论只有两句,但这两句话讲求形式技巧,注重对仗,言简意赅,形成了“格言体”特征,这说明桓公具有出色的语言驾驭技巧,在辞令表达方面形成了一定的艺术成就。

(二)“务虚”的中山王厝与“莽撞”的中山王(妾子)(次虫)

1.中山王厝的形式主义思想与务虚辞令

经过桓公与成公的不断努力,中山国实力在王厝时期达到顶峰,并意图称王。《战国策》与中山王厝相关的文献有两则:一为《中山策·犀首立五王》,记载了中山称王的故事;一为《中山策·主父欲伐中山》,《主父欲伐中山》描述了赵武灵王图谋中山的故事,时在前309—308年[1]120,当为王厝后期。

《主父欲伐中山》记载:

主父欲伐中山,使李疵观之。李疵曰:“可伐也。君弗攻,恐后天下。”主父曰:“何以?”对曰:“中山之君所倾盖与车而朝穷闾隘巷之士者,七十家。”主父出:“是贤君也,安可伐?”李疵曰:“不然。举士,则民务名不存本;朝贤,则耕者惰而战士懦。若此不亡者,未之有也。”[6]1871

文献借赵臣李疵之口概括了王厝的治国理念。不可否认,王厝称得上是一位贤君,在他的带领下中山国实力达到顶峰,然而他的思想中有较为明显的“形式主义”倾向。李疵认为,王厝去民间拜见贤者的次数过于频繁,这形成了一种价值导向,让百姓认为只有做官才是好的,于是纷纷去学所谓的贤者而疏于耕种。而国君多次拜访民间贤士也会减少对戍守战士的关心,这将产生一系列问题。李疵的批评一针见血,我们认为,王厝访贤频繁是由于“形式主义”思想在作祟。短时间内高达七十次的访贤频率,这已然成为王厝的“政治作秀”,这种作秀提倡了“务虚”的价值理念,必然会让中山走向没落。

其实王厝的“务虚”在他辞令中也有体现。《犀首立五王》记载:

寡人且王,齐谓赵、魏曰,羞与寡人并为王,而欲伐寡人。恐亡其国,不在索王。非子莫能吾救。[6]1851

中山称王一事让其他国家不满,王厝召见张登商议对策,王厝说“恐亡其国,不在索王”,意思是说他只希望保全中山,称王与否不会在意。这句话印证了王厝的“务虚”思想,如果王厝目的不在称王,他完全可以昭告天下放弃称王,这样不仅能够保全中山,也能证明自己“不在索王”的心意。但事实并非如此,王厝的真正目的是既要称王,又要保全中山。这种“务虚”的言辞与他思想中的“形式主义”倾向是完全一致的。

2.中山王(妾子)(次虫)的自负与莽撞

中山王(妾子)(次虫)是王厝之子,从他的时代开始,中山国逐渐走向没落。中山没落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赵国猛烈的进攻,另一方面也与(妾子)(次虫)的自负、莽撞不无关系。

体现中山王(妾子)(次虫)辞令特点的文献是《中山策·司马憙使赵为己求相》,主要记载了公孙弘发现司马憙私通赵国,意欲告发却反被陷害的故事。公孙弘被司马憙陷害不仅表现了司马憙的诡计多端,同时也体现了中山王(妾子)(次虫)的自负和莽撞。在公孙弘向(妾子)(次虫)明示“为人臣招大国之威,以为己求相于君”之后,(妾子)(次虫)没有谨慎思考,而是当着司马憙的面脱口而出“吾食其肉,不以分人”[6]1864,这样莽撞的性格虽然震慑了司马憙,却也让他找到机会施展苦肉计。(妾子)(次虫)没有仔细询问公孙弘事件的始末,这让司马憙的计谋得以成功。(妾子)(次虫)的辞令无疑体现了他的莽撞与自负,这样的性格让他不仅害了忠臣公孙弘,同时也让司马憙有了可乘之机,最终导致了中山国的衰败。

二、以“张登”为代表的忠臣形象及其辞令

《战国策》记载的中山国忠臣主要有三位,分别是张登、蓝储君和公孙弘,其中张登长于谋略、善用“关系”,其余二者皆朴实、耿直。三人辞令风格朴质,没有太多修饰,唯有张登重视话术技巧,在言说方式上很有特色。

(一)“善用关系”的张登

张登是中山国难得的谋士,他忠心耿耿,善用计谋与话术技巧为中山争取利益。陈古成在论述《战国策》中的士人形象时曾说,“忠臣谋士不像纵横家那样纵横驰骋于诸侯之间,而是为自己服务对象在小范围内出谋划策、排忧解难”[9],这十分符合张登的身份定位。《战国策》中有关张登的文献共三篇,分别为《中山策·犀首立五王》《中山策·中山与燕赵为王》和《韩策三·张登请费緤》,这三篇文献都集中在“中山称王”时期,记录了张登为中山立下的汗马功劳。

1.机智、忠诚,善用“关系”巧设计谋的张登形象

张登以智谋见长,他屡出奇计,令对手头痛不已。齐国张丑说:“张登之为人也,善以微计荐中山之君久矣。”[6]1851张登始终为中山效力,对中山忠心耿耿。两方面可以说明:第一,在齐国反对中山称王的时刻,中山王厝和相国蓝储君都向张登询问意见,体现了对张登的绝对信任。张登也没有辜负信任,成功让中山称王,证明了自己。第二,张登没有私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中山,这点难能可贵。战国时期,纵横家们往往对所谓“忠诚”不屑一顾,他们利聚而来、利尽而散。但张登不同,他有实力得到大国的认可,从而获得更多个人利益,却始终坚决地站在本国立场上奉献自己。张登同时游说齐、赵、魏、燕诸国,假若他有二心,一定会为了自己出卖中山,但他没有这样做,这进一步印证了张登的忠诚,他是中山国难得的栋梁。

在思想上,张登特别看重国际和人际之间的“关系”,并能利用这点巧设计谋、展开游说。《犀首立五王》和《中山与燕赵为王》两章详细记载了张登利用各国关系与利益为中山游说的经历。齐国想要通过贿赂的方式联合别国讨伐中山,张登认为这样做未必能废掉中山,反而会在损失齐国实力的同时增强别国,因小失大。张登建议齐国私下答应中山称王的要求,在中山主动断绝与别国关系之后再施压,这样中山就会任由齐国摆布。之后张登又把齐国两面派的做法透露出去,让齐国陷入被动地位,将局势由“对抗中山”变为“对抗齐国”,成功帮助中山达成目的。张登的计谋体现了他对国际关系的准确把握,这成为他施展计谋的关键。

不仅国际,人际之间的“关系”张登也善于把握。《张登请费緤》章记载了张登为费緤解除其与西周国矛盾一事。张登建议韩国让费緤出任“三川之守”,由于费緤与西周国有矛盾,“三川”又与西周国临近,张登认为西周国一定会加以阻止,并献上“先王之器”。韩王为了得到“先王之器”将允诺西周国的要求,出于对未来考虑,西周国也会缓解与费緤的矛盾,这样就实现了费緤的目的。由此可知,重视“关系”并巧加利用,这是张登思想的主要特点。

王延海在论述战国策士形象时曾说,《战国策》作者善于“挖掘人物独特的思想和作风,善于抓住人物特殊的才能和经历,加以集中而概括的描写”[10],这十分符合张登形象的塑造。总体而言,张登忠诚、机智,善于利用各类“关系”巧设计谋,为中山国的强盛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心血。

2.质朴却形成话术体系的张登辞令

张登辞令的总体风格是简单质朴,较少刻意润饰。文献记载:

然则王之为费且危。夫割地以赂燕、赵,是强敌也。出兵以攻中山,首难也……燕、赵闻之,怒绝之,王亦绝之,是中山孤。孤,何得无废?[6]1860

西周闻之,必解子之罪,以止子之事。[6]1632

张登习惯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表达丰富的内容,如“费且危”,三个字表达了两层含义,语意凝练。此外,张登辞令容易出现句式和词汇的重复现象,如“强敌也……首难也”“绝之……亦绝之”等句式重复现象,再如“孤”“绝”等词汇重复现象。这无疑体现了张登辞令质朴简单、不尚修饰的风格。

当然,为了增强游说效果,张登也会适时运用比喻修辞加以润饰,但这一情况并不多见。如:

中山恐,必为赵、魏废其王,而务附焉。是君为赵、魏驱羊也,非齐之利也。[6]1851

张登将齐国割地贿赂的行为比作为他国驱羊,形象生动地体现了齐国利益受损而不自知的情况,由此刺激了齐国使其改变策略,从而达到游说目的。

张登辞令虽不尚修饰,却十分讲究“话术技巧”,并形成了一定的体系,这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张登善于隐藏游说的真实目的,从而麻痹对方。例如:

岂若中山废其王而事齐哉?[6]1851

王如用臣之道,地不亏而兵不用,中山可废也。[6]1860

这是张登为了帮助中山称王而进行的游说,他意在帮助中山,却给对方一种错觉:希望中山废王。在这里张登不仅隐藏了真实目的,还刻意从反面进行游说,这就能很好地麻痹对方,让对方陷入自己预设的圈套当中。

其次,张登善于将自己的设想说成必然并加以渲染,从而引诱对方。例如:

中山必喜而绝赵、魏,赵、魏怒而攻中山,中山急而为君难其王,则中山必恐,为君废王事齐。[6]1851

中山恐燕赵之不己据也,今齐之辞云“即佐王”,中山必遁燕、赵与王相见。燕、赵闻之,怒绝之,王亦绝之,是中山孤。孤,何得无废?[6]1860

张登建议齐王私下支持中山称王,这样中山就会主动断绝和其他国家的关系,从而把主动权交到齐国手中。这番说辞看似美好,却暗藏陷阱。实际上,“中山必喜”“中山必恐”“中山必遁燕、赵”等等不过是设想,中山究竟会如何行动谁也无法保证。既然中山的目的是称王,那他最大的阻碍就是齐国,若此时齐国同意了中山的诉求,那么中山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为何还会主动树敌,搞坏与其他国家的关系呢?即使中山最终孤立无援,也未必会将主动权交到齐国手中。所以张登的设想只是一种说辞,他大肆将美好的预设进行渲染,其目的就是引诱齐国上当。由此来看,将自己的设想当作必然加以渲染,这是张登辞令的另一话术技巧。

最后,张登善于利用多重关系转换矛盾、偷梁换柱,最终实现自己的目的。例如:

王发重使,使告中山君曰:“寡人所以闭关不通使者,为中山之独与燕、赵为王而寡人不与闻焉,是以隘之。王苟举趾以见寡人,诸亦佐君。”……齐以是辞来,因言告燕、赵而无往,以积厚于燕、赵。燕、赵必曰:“齐之欲割平邑以赂我者,非欲废中山之王也,徒欲以离我于中山而己亲之也。”[6]1860

齐国不许中山称王,这本来是中山与齐国之间的矛盾,但张登却让齐国认为是“中山之独与燕、赵为王而寡人不与闻”,这就将中山与齐国的矛盾转化为齐国与燕、赵之间,让中山成了几国争抢的核心。这招“偷梁换柱”成功让齐国与燕、赵产生隔阂,燕、赵都认为齐“徒欲以离我于中山而己亲之也”,这就将中山从矛盾中心解放了出来,并最终实现其称王的目的。

总体而言,张登辞令风格简朴,不尚修饰,体现了较强的务实色彩。但是他的辞令却包含十分丰富的话术技巧,并且形成了体系,这是张登辞令表达的特点,体现了张登言说艺术的成就。

(二)“朴实”的蓝储君与“耿直”的公孙弘

1.忠诚、朴实的蓝储君及其务实辞令

蓝储君是中山的相国,他性格朴实,为人忠诚。《战国策》中有关蓝储君的记载共有两章:一章为《中山策·中山与燕赵为王》,记载了蓝储君与张登的对话;另一章是《燕策二·苏代为奉阳君说燕》。《苏代为奉阳君说燕》中提到了“望储君”,从思想角度来看,“望储君”应当就是蓝储君[6]1730,但何建章认为“望储君”是司马憙[11],大误,司马憙是有名的奸臣,绝不会与蓝储君类似。从记载来看,蓝储君极为忠诚,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为了国家利益,蓝储君虚心向张登求教。作为国相,蓝储君在国家有难时虚心向张登求教,这体现出他尽职尽责,能为国家奉献一切的精神。

其次,蓝储君在被赵国俘虏、当作人质要挟中山时,能不顾个人安危摆脱控制。文献称:

望诸(即蓝储君)相中山也使赵,赵劫之求地,望诸攻关而出逃。[6]1721

客观而言,蓝储君作为人质不必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原因有两点:一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传统仍有保留,二是蓝储君有被利用的价值。因此仅考虑个人安危的情况下,他应当暂时低调,等待中山的救援。但蓝储君却选择“攻关出逃”,他不愿让中山因自己受制于人,在国家与个人利益出现矛盾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这鲜明地体现了蓝储君忠诚、坚毅、朴实的品格,这种品格在战国时代处处考虑个人利益的风气中尤为珍贵!

与此相应的是,蓝储君的辞令风格十分坦诚、务实,主题明确,没有虚夸的修饰。《中山与燕赵为王》载:

蓝诸君曰:“齐强,万乘之国,耻与中山侔名,不惮割地以赂燕、赵,出兵以攻中山。燕、赵好位而贪地,吾恐其不吾据也。大者危国,次者废王,奈何吾弗患也?”张登曰:“请令燕、赵固辅中山而成其王,事遂定。公欲之乎?”蓝诸君曰:“此所欲也。”[6]1860

蓝储君明确表明“令燕、赵固辅中山而成其王”是他拜托张登的真正目的,这与中山王厝所说的“不在索王”完全不同。他的辞令没有任何虚伪的修饰,主题明确,呈现一种“务实”的风格。

2.耿直的公孙弘

公孙弘是中山王(妾子)(次虫)时期的忠臣,他想要揭露司马憙的间谍身份,却反被陷害。公孙弘被陷害的原因与他的耿直性格有关,文献记载:

中山君出,司马憙御,公孙弘参乘。弘曰:“为人臣招大国之威,以为己求相于君,何如?”[6]1864

公孙弘选择告发司马憙的场合是在驾车途中,完全不避讳司马憙。一般来说,揭露间谍一定要在条件成熟、形成万全计划之后才能进行,但公孙弘急于发难又疏于考虑,最终让司马憙抓住机会、反害自己。公孙弘的言行是他耿直性格的集中体现。

三、以“司马憙”为代表的奸臣形象及其辞令

《战国策》记载的中山国奸臣有司马憙和田简,尤以司马憙为代表,他极度狡猾又善于伪装,勾结赵国出卖中山,是中山破灭的第一罪臣。在辞令方面,司马憙讲求修饰、注重铺排,在游说中适当融入话术技巧,体现了较高的艺术水平。

(一)“伪善狡猾”的司马憙

司马憙是中山后期有名的奸相,他为了个人利益私通赵国、出卖中山。谢东贵曾说:“社会时势的发展,时代特点的变化,使策士谋划时必须抛却已为社会遗弃的礼法信义”,“他们追求功利和常出诈谋,都是时代特点所决定的”[12]。虽然如此,但这些毫无信义的狡诈之徒客观上还是造成了国家的覆灭。《战国策》中有关司马憙的记载共有三章:其中《中山策·司马憙三相中山》记录了司马憙欲相中山,田简献一箭双雕之计;《中山策·阴姬与江姬争为后》体现了司马憙对田简计谋的践行情况;《中山策·司马憙使赵为己求相》则反映了司马憙对公孙弘的陷害和对中山君的愚弄。

1.伪善狡猾、自私自利的司马憙形象

司马憙毫无忠诚之心,他眼里只有个人利益,为了当相国不惜出卖中山。文献称:

司马憙使赵,为己求相中山。[6]1864

司马憙三相中山,阴简难之。田简谓司马憙曰:“赵使者来属耳,独不可语阴简之美乎?赵必请之,君与之,即公无内难矣。”[6]1866

司马憙谓阴姬公曰:“事成则有土子民,不成则恐无身。”[6]1867

司马憙野心颇大,他想要成为中山相国,却受到中山阴姬的阻挠。为了达到目的,司马憙采纳田简的建议勾结赵国,又与阴姬公交涉,承诺会满足阴姬愿望,助其登后。司马憙说“不成则恐无身”,他清楚自己是在出卖中山,但仍一意孤行,他心中只有个人利益,毫无忠诚可言。

更为可怕的是,司马憙不仅自私,还十分狡猾、伪善,他通过“演技”成功骗取了中山君的信任,同时也陷害了忠臣公孙弘。文献称:

司马憙即奏书中山王曰:“臣闻弱赵强中山。”中山王悦而见之曰:“愿闻弱赵强中山之说。”司马憙曰:“臣愿之赵,观其地形险阻,人民贫富,君臣贤不肖,商敌为资,未可豫陈也。”中山王遣之……归报中山王曰:“赵王非贤王也。不好道德而好声色,不好仁义而好勇力,臣闻其乃欲请所谓阴姬者。”[6]1867

弘曰:“为人臣招大国之威,以为己求相于君,何如?”君曰:“吾食其肉,不以分人。”司马憙顿首于轼曰:“臣自知死至矣!”君曰:“何也?”“臣抵罪。”君曰:“行,吾知之矣。”居顷之,赵使来,为司马憙求相。中山君大疑公孙弘,公孙弘走出。[6]1864

司马憙以打探敌情为借口出使赵国,真实目的却是勾结赵国,实现个人利益。他为了不暴露意图,特意在出使前和中山君说“未可豫陈也”,可见其心思十分细密。回国后司马憙称“赵王非贤王也”,这虽是为了激中山君立阴姬为后,却在客观上歪曲了事实,让中山疏于防范。这次出使是司马憙祸害中山的开端,此后,司马憙又通过精湛的“演技”骗取中山君的信任。在公孙弘告发司马憙时,他将计就计,未等中山君细问就马上说“臣自知死至矣”“臣抵罪”,刻意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形象,让中山君认为公孙弘是在诬陷自己。之后司马憙继续串通赵使,进一步坐实“公孙弘害自己”这件事,最终让中山君认为私通赵国的是公孙弘。这样精细的心思与布局展现了司马憙的狡猾与伪善,可以说中山被赵国攻灭,他是头号罪臣。

2.修饰与铺排中融入话术技巧的司马憙辞令

与张登的质朴不同,司马憙辞令讲究铺排、修饰。学界普遍认为,《战国策》的辞令风格是汪洋恣肆,善于铺排,如胡如虹认为《战国策》“经常运用排比、夸张、铺叙”“排比的修辞手法在《战国策》中运用更多”[13],这一特点在中山国人物身上,只有司马憙的辞令较为典型。文献称:

司马憙曰:“臣愿之赵,观其地形险阻,人民贫富,君臣贤不肖,商敌为资,未可豫陈也。”中山王遣之。见赵王曰:“臣闻赵,天下善为音,佳丽人之所出也。今者臣来至境,入都邑,观人民谣俗,容貌颜色,殊无佳丽好美者。以臣所行多矣,周流无所不通,未尝见人如中山阴姬者也,不知者特以为神,力言不能及也。其容貌颜色,固已过绝人矣。若乃其眉目准頞权衡,犀角偃月,彼乃帝王之后,非诸侯之姬也。”赵王意移,大悦。[6]1867

司马憙善用铺排的方式增强语言说服力,如在向中山君陈述出使目的时,他说意在“观其地形险阻,人民贫富,君臣贤不肖”,对地貌、人民、君臣三方面都有描述,初现铺排趋势。司马憙本意在勾结赵国,却把从何角度观察赵国加以铺排,这显然是故意为之,让中山君相信他的说法。出使之后,司马憙在向赵王陈述阴姬美貌时铺排得更为明显。司马憙先说赵国无美女,打击赵国“佳丽人之所出”的自豪感;之后称“未尝见人如中山阴姬者也”,凸显阴姬的美貌;最后是对阴姬美貌的铺陈,他从反、正两方面陈述阴姬美貌,先说别人自愧不如,以阴姬如神,然后夸饰阴姬眉目与犀角,尽力渲染,最后称阴姬“乃帝王之后,非诸侯之姬”,勾起赵王兴趣,令“赵王意移,大悦”。司马憙用铺排的语言成功引起赵王注意,从而实现了自己的计谋。

司马憙在言说过程中也适当融入了一些话术技巧:

首先,司马憙能随机应变,辞令当简则简。司马憙辞令本来长于铺陈渲染,但在某些场合下,他会根据情势调整自己的语言表达。比如:

司马憙顿首于轼曰:“臣自知死至矣!”君曰:“何也?”“臣抵罪。”君曰:“行,吾知之矣。”[6]1864

在公孙弘揭露司马憙时,他的言辞异常简短,只是反复强调“知罪”,却对为何犯罪、真相如何等情况一概不谈。这是司马憙的刻意为之,他善于灵活调整表达方式,让自己始终处于有利地位。在突然被揭发的情况下,司马憙的内心必然十分慌乱,此时多加辩解只能说多错多,唯有尽力少言、将自己塑造成受害者的形象,情形才会出现转机。因此司马憙及时调整了话术技巧,让自己尽量处于有利地位,以待下一步反击。

其次,司马憙善于隐藏游说的真实目的。与张登类似,司马憙在游说时也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但他的隐藏方式和张登不同。比如:

司马憙即奏书中山王曰:“臣闻弱赵强中山。”中山王悦而见之曰:“愿闻弱赵强中山之说。”司马憙曰:“臣愿之赵,观其地形险阻,人民贫富,君臣贤不肖,商敌为资,未可豫陈也。”中山王遣之。[6]1867

司马憙希望赵国帮助自己成为中山相国,这是他的真实目的,但在游说时却说“臣闻弱赵强中山”,隐藏了真实意图。司马憙隐藏意图的方式与张登不同,张登是从真实意图的反面进行游说,司马憙则是完全无关。司马憙善设连环计,他的每次游说都是为了完成计划的一部分,因此他不会在游说中透露任何与计谋有关的内容,而是将真实意图完全隐藏、毫不涉及,这是司马憙话术技巧的又一体现。

总体而言,司马憙的辞令特点突出,他善于铺排和润饰,能在言说的过程中适当融入话术技巧,体现了较高的艺术水平。

(二)“追求多方共赢”的田简

《中山策·司马憙三相中山》记录了田简为司马憙献计一事,从中可见田简的思想与辞令特点。对于田简的身份,历代注家未做明确界定,但从记载来看,他应是司马憙的幕僚。

1.田简追求多方共赢,实现自我价值

《司马憙三相中山》讲述了司马憙欲相中山时受到中山姬阴简的阻挠,田简给司马憙献计一事。田简希望司马憙在赵国使者面前极言阴简的美貌,让赵国向中山要人,在中山君必不同意的前提下,司马憙借机建议中山君立阴简为后,这样既能解除司马憙的后顾之忧,同时也能满足阴简的愿望,一箭双雕[6]1866。

从田简所献计谋来看,他追求的是一种多方共赢的结果。田简的计谋像是一个复杂题目的“最大公约数”,能够让司马憙、阴简等都满足自身要求,文献称:

田简自谓取使,可以为司马憙,可以为阴简,可以令赵勿请也。[6]1866

从田简的自鸣得意中我们能够看出这是他的追求,他希望借由自己的智谋左右局势,这与纵横家们的普遍价值观相一致。

2.田简辞令简洁、逻辑清晰

能够体现田简辞令特点的记载如下:

赵使者来属耳,独不可语阴简之美乎?赵必请之,君与之,即公无内难矣。君弗与赵,公因劝君立之,以为正妻。阴简之德公,无所穷矣。[6]1866

田简辞令以描述计谋为主,十分讲究逻辑表达的清晰。在短短数语之间,田简分两类情况把三种需求都预料到位,同时对赵、中山、司马憙、阴简四方关系把握准确,体现了强大的逻辑表达能力。此外,田简的语言十分精简,他没有展开长篇大论,更没有用词语、句式的堆砌增强气势,他能把复杂的逻辑用精炼的语言加以表达,体现了一定的语言驾驭能力。

四、结语:《战国策》载录中山国人物的三点规律及原因

以上对《战国策》记载的中山国主要人物逐一进行了分析,从论述来看,《战国策》对中山人物的记载十分零散,多为只言片语,这给分析带来了较大困难,但即便如此,笔者仍总结出八位主要人物的形象特点,并对其辞令表达进行了评说。在爬梳这些文献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史料在人物记载方面呈现的三点规律:

第一,人物记载以中山桓公、张登和司马憙三人为最多,且特点鲜明。这三人分别是中山国历史上三个重要节点,即“魏灭中山”“中山称王”和“赵灭中山”时期的代表人物,他们是中山历史重大事件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与中山国的发展息息相关。正是这个原因,让史学家更多地搜集、整理其言行事迹,这是三人史料留存较多的根本原因。

第二,从整体而言,《战国策》对君主的记载较少,且没有给出具体姓名,多用“中山君”代替,但对臣子的记载则较为详细、具体,这应当与《战国策》的价值观有关。《战国策》主要反映了纵横家思想,他们强调自身价值,希望凭借计谋和游说左右局势,因此“士贵耳,王者不贵”[6]640的观念主导着全书编写。在这一观念下,编者将中山君主放在次要地位,用其来衬托臣子的言行、谋略,这就是《战国策》中山君主记载较少且模糊的主要原因。

第三,从记载来看,《战国策》中山忠臣的言辞普遍简单质朴,没有太多修饰,这与其形象特点有密切关系。忠臣往往性格耿直、一心为国,其言行一致的行事风格让他们的辞令表达简洁明了、主题明确,不需要过度修饰。但奸臣,尤其是司马憙的辞令注重铺排,体现了较高的艺术水平,这与他言行不一的性格也有很大关系。司马憙游说会隐藏真实目的,他为了转移注意力必须让他的表面说辞足够可信,因此他着力修饰与铺排,力求成功。这正是忠臣、奸臣辞令特点有所区别的原因所在。

总体而言,《战国策》记载的中山国人物形象各异、特点鲜明,部分人物辞令表达讲求技巧,体现了一定的艺术水平。本文在对原始文献的分析、爬梳之后得出了相关结论,希望能为学界深入研究中山国的历史、文学和文化提供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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