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7 19:26金姝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李老师饺子老师

金姝

十一月中旬,北方的雪天到了,道路上贴满了“减速慢行”的标志。看天,看路,看树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世界沉寂了许久。

李老师是在一个雪下了一整天的日子敲门进来的。他穿着黑色冲锋衣,围一条发旧的黑色围巾。班里开着暖气,足足有二十几摄氏度,他伸出一只手在左右镜片上各画了个圈儿,又伸出另一只手向全班打招呼:

“你们好,从今天起,我是给你们代课的语文老师。我姓李。”

“张老师呢?她还回来吗?”教室里不知谁问了一句。

“不出意外,我会一直负责到带你们进高考考场。”

“啊……”

“张老师没收了我的手机还没还呢。”

“怎么突然换老师了啊?”

“谁说不是呢,也没提前说一声。”

一阵喧哗。

我记得他,周洲在心里想。一楼的租房告示贴很久了,一直没人来。这是难免的,毕竟小县城里人员很少流动,既没有打工的大叔,也没有求职的毕业生。这间房子就变成了周洲的学习室,她每天放学都要在这里做作业到十点半,再爬两层楼回房间睡觉。直到有天下午,他撕下了那张纸,敲了敲门。

“有人在吗?”

周洲开门,看到他两只手缩成一团,不断哈气跺脚,轻轻地问道:“有事吗?”

“这个。”他拿出那张告示,“我看到你们在出租房子,现在租出去了吗?”

“还没有。”

“多少钱?”

“这个你得问我妈。你先进来暖和一下吧,她马上就下班了。”她发出邀请,但是被拒绝了。

“不了不了。”他连连摆手。

周洲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开着门,继续坐回去写作业。风从外面吹进来,夹带了些许烟草的味道。

原来他是个老师,可是他并没有认出自己。

新老师的第一堂课很重要,往往决定着同学们对他的态度。他抽出张老师曾经用过的教材。

今天我们来讲《边城》,他这样说道,看向全班,没人回应他,直到看到周洲时他的神情才有些改变。他应该是认出我了,周洲在心里想着。

李老师反复地介绍翠翠和为她着迷的两个男人,讲那个年迈的老人与他那条颇通人性的大黄狗,讲水乡里荡漾的歌声,唯独不讲考试怎么出题,怎么答能得高分。

这样的语文课,周洲是第一次听。

一周过去了,李老师的课死气沉沉的。很多次他尝试着抛出几个问题拉近和同学们的距离,但没人吱声。大家都低着头,不是在写数学卷子,就是在看小说,有的干脆趴在桌上睡觉。这时多半是周洲举手来化解尴尬。

“你叫周洲对吧?”

“周洲,你来答。”

时间长了,仿佛只要和李老师对视上,周洲就会被提问。

周洲读了近11年书,李老师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如此“不称职”的老师。他不备课,做阅读题时从不总结答题方法,甚至有时他讲的和答案都对不上。李老师说诗词时,能从唐宋一直讲到明清,讲《琵琶行》能扯到杨贵妃的悲惨一生。距离高考只有一年半,和从前擅于总结答题技巧并不断发卷子刷题的张老师比,李老师未免也太“佛系”了。

他不像个老师,从方方面面来看,都不合格。

不可否认的是,李老师讲的故事都很有趣。但高考并不需要这些,班里很多同学都不喜欢这个新来的语文老师。

周洲呢?她也不清楚,她觉得李老师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

北方人很奇怪,逢年过节吃饺子,久别重逢吃饺子,下雨天包饺子,下雪天煮饺子……自从一楼租出去后,妈妈每次包了饺子都会叫她给李老师送去。他们习惯叫他小李,目测他才二十六七岁。他们知道这个姓李的小伙子是个老师,并且每天都在教他们的女儿“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周洲每次都是:

“李老师,我能进来吗?我妈叫我给你送饺子。”

后来慢慢地变成:

“李老师,白天你讲的诗歌理解我没听懂。”

“李老師,你看看我的作文写得怎么样?”

“李老师,你有好多书啊,这么沉,怎么搬来的?”

“李老师……”

终于有一天,李老师不好意思地推辞 :“周洲啊,你来问问题我随时欢迎,但……别再给我送饺子了,怪不好意思的。 ”

周洲固执地又推过去,说:“我妈这是贿赂你呢。”

他跟着周洲一起笑了,抛出一句:“那下次包酸菜馅的,我爱吃酸菜饺子。”

有天她忘了带钥匙,蹲在一楼门口,直到听见鞋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声音才起身。

“李老师,我没带钥匙,我能去你家待会儿吗?”

这里是她家,可是李老师住进来后,她每次再进来都会感到陌生。

“周洲,我去趟超市,你要吃什么?”李老师站在门口问她。

“我想吃雪糕,桶装的。”

“行,你先写作业吧。”

周洲趴在曾经学习的小桌子上写作业,现在这成了李老师的办公桌,上面堆满了书。每一本都贴满了便签,不知他翻了多少次,每本书的周边都是黑的,每张纸似乎都膨胀起来,变得比最初厚很多。她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李毅然。

桌上有一摞稿纸,字迹较他上课在黑板上写的要好看得多。她读了起来,一张接着一张。

“周洲,我买了香草味儿的。”

李老师叫她,吓得她手一抖。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老师,我就是,随便看看。”她支支吾吾,神情像是偷东西被抓了个正着。

“哈哈,没事,你看吧。”

“李老师,这是你写的吗?”

“嗯……”

“想不到李老师还会写小说,真厉害,你写的比阅读理解有意思多了。”

他打开一罐啤酒,坐下,仰头灌了一大口。

“阅读理解不用答题的话也挺有趣。”

“扑哧……”周洲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李老师,你好幽默啊,平时上课一点儿也没感觉到。”

“那我上课时什么样?”他拿出雪糕,撕开盖子,取出木棍压在上面,递给周洲。

“你现在比刚来时好多了,刚来时嘛,怎么说呢,让人感觉像是学生上去讲课了……哎呀,也不对,学生可没你懂得多,就是像……”

“反正不像个老师,对吧?”

“是……是有点不像。”她以为李老师会生气,声音越来越小。

没想到他哈哈笑了起来,很轻松地说道:“我本来也不是老师。”

“啊?”周洲很是惊讶,但这个令人惊讶的回答却也解释得通很多事。

“实不相瞒,这是我第一次在讲台上教书,我也有点紧张……”

“那李老师为什么突然要来这里当老师啊?”

“岁数大了呗。我今年27岁了,同龄人都找到好工作赚钱了,我还在为了每个月的房租水电费发愁。要是往回退十年,我还可以跟爸妈抱怨、要钱,但现在不行了。”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稿纸。也许在他心中,每张纸都有名字和特定的位置。他一一放好,继续对周洲说:

“我是学计算机的,毕业后敲了两年代码。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每天当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时,仿佛把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杀死了一遍。我还是想写小说,我希望有一天,‘李毅然’能作为作者的名字被印在书上。可写小说是需要天赋的,可惜我没有,索性就来教语文吧。不过,周洲你很聪明,明年报志愿时,一定要选自己喜欢的,知道吗?去想去的城市,学喜欢的东西。”

“李老师,你想去的城市是哪?”周洲轻声问。

“我想去长沙。”

“那李老师为什么不去喜欢的城市做想做的事呢?”周洲很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明明有梦想、有目标,想要成为小说家,却留在小镇当语文老师呢?这很矛盾啊……

至少在她看来,李老师学识渊博,做事认真,可以成为他想成为的任何一种人。

17岁的周洲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作茧自缚,为什么遇到困难不能向爸妈求个依靠。

“因为我27岁了啊,我已经用很多年的时间去证明自己了,接下来应该步入生活的正轨了。”

“李老师,生活的正轨是什么?”兴许是那天李老师同她说了太多事情,她的问题也越来越多,“难道不是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窗外不知何时暗了,正对着玻璃窗的那盏路灯忽地亮了,昏黄的灯下飘着雪,有的落在路上,有的停在树枝上,有的在空中飘忽不定。

周洲拿起那些稿纸,坚定地说道:“李老师,你接着写小说吧!”

“嗯?”他扭过头看向周洲。

“真的,李老師,你继续写吧,我以后当你的读者,每篇我都看。”

李老师笑了,什么也没说。

后来他们俩坐在桌子边,一个喝着啤酒,一个吃着雪糕,一起看向窗外,雪还在下着。

隔天周洲起得很早,她想早点到班里去学习,走到一楼时,推开门看到李老师在扫雪。原来每个下雪天把小区门口的积雪扫干净的是李老师啊……

“李老师,早上好!”

李老师抬头看到她说:“周洲,你也早上好啊。”

雪地上出现了一行或浅或深的脚印,越来越长,突然脚印停止,周洲回头冲着他喊:“李老师,你别忘了写小说!”说完她加快脚步走了。

不久后,李老师踩着她的那行脚印,走向同一个地方。

今天的李老师依旧讲着枯燥的文言文,下面昏昏欲睡一大片。很快一个月过去了,似乎很多同学已经适应了李老师的课堂,或者说,李老师逐渐在这里找到了他的位置。

高二开始后,班级的学习气氛紧张起来,很多人都不像高一时那样闲散了。周洲坐在第三排,靠窗挨着暖气的地方。每到下课,老师都会叫开窗户通风,寒风钻进教室,刮进来些许雪粒,刚落在周洲的脸上就化了。周洲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班主任突然回班了,通知大家课间操时间去扫雪,底下抱怨连连。

“都高二了,还让我们去扫雪?”

“学校怎么不花钱雇人去扫雪啊?抠死了。”

“你们看,那是不是李老师?”

周洲抬头,顺着他们说的方向看过去。李老师没穿早晨那一身,换了件更厚的棉袄,还是红色的。他瘦瘦高高,脖子上围着白色的围巾,有些笨拙地走在去操场的路上。

“你们看李老师像不像企鹅?”同学说完还学企鹅走路的样子左右晃悠,引起一阵哄笑。

“老师不是让你们去扫雪吗?”周洲看着他们说道。

“周洲,你和李老师住一个小区吧?你快过来看看像不像。”

“人家周洲要考清华北大呢,你打扰到人家,小心她妈找你拼命哦。”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爆笑。

“真无聊。”周洲合上书,拿起门后的扫帚,朝着操场走去。

李老师在扫甬路。路旁种了一排高大的松树,雪一片一片地落在松枝上。从远处走近看,李老师像个滑稽的圣诞老人正守着一棵棵圣诞树。

“怎么你一个小女生下来了,你们班男生呢?”李老师问她。

“他们……阿嚏!他们拿工具去了。”周洲吸了吸鼻子。

李老师解下他的白围巾,走向周洲,头不小心碰到一处伸出来的松树枝。

“啊……”只听她一声尖叫。

刚刚打扫干净的砖路上又均匀不一地落了雪,周洲低下头把落在脖颈处的雪弄出来。

“李老师,你是故意的吧?”

她没看错,他刚刚好像在笑!

李老师把围巾递给周洲:“你围着吧,我还有一条。你要是冻感冒了,我可对不起你妈妈每个雪天给我送的饺子。”

“送饺子的明明是我!不过,另一条是黑色的那条吗?哈哈。”

李老师也跟着笑了,现在,他已经完全成为这个学校的一分子了。他的课堂依旧是讲故事,但关于应对考试的答题技巧,他也总结出了一套模板。他清秀的字迹终于不再吝啬于纸张,有时候也像模像样地留很多抄写作业。

唉,李老师怎么越来越像张老师了!

周洲是一个态度认真的女孩,不论是学习时,还是在当李毅然的读者时。很多时候,她都缠着他问后来怎么样了,装模作样地把一些喜欢的片段用红括号标注起来,有时还会挑出一些自以为有毛病的地方,建议他再改一改。

其实周洲哪里懂什么好与不好呢?除了作者,谁也无法真正理解每一段的含义。但周洲知道,要好坏参半地去建议与评价,这样才能鼓励到作者,引发他去思考,让李老师感受到自己的作品被人认真对待着,而不是一味地夸赞:好啊,很棒啊,不错呀……

不得不说,周洲是一个合格的读者。

一转眼到了十二月底,马上就是元旦了。学校放了假,周洲父母问小李什么时候回家,他说暂时不回去。

元旦那天,周洲去一楼敲门。他跟着周洲去了三楼,和周洲一家一起过节。

周爸周妈很热情,把他拉进屋子:“小李啊,快进屋来,我们今天包的酸菜馅饺子。”

这天很热闹,他们像一家人一样很自然地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看晚会,吃雪糕,嗑瓜子。茶几上缓了几个冻柿子和冻梨,他俩趴在窗台边上看远处放烟花。

“可惜今天没下雪。”周洲说道。

“我挺好奇的,你一个北方人怎么这么期盼下雪呢?”

“不知道,就是特别喜欢下雪天。”

李老师是踏着雪来的,也是随着雪的融化消失的。

新学期开学那天,熟悉的张老师推门而入,全班沸腾,除了周洲。

李老师终于有点老师的样子了,可是却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两个月以来,周洲每天都会路过他的窗前,倚在他的书桌前读他写的小说,现在那里只剩下一条白色围巾和元旦那天他送的一本书。

李老师不当老师了,他又变回了李毅然。但李毅然的世界,与周洲并没有交集。

高二过得很快,高三也很难熬,周洲依旧坐在一楼的书桌前,学习得越来越晚,每次不小心打了瞌睡都充满罪恶感。

夏天到了,铃声响起,该交卷了。

终于结束了。

填志愿那天,周爸让报医学专业,说关系都已经找好了,毕业以后可以直接去工作。可周妈嫌医生累,让报师范专业,将来当老师,铁饭碗,有五险一金,还有寒暑假,对女孩子来说,多好的工作啊。两个人对周洲的未来争议不休,甚至大吵了一架。

周洲全都听不进去,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做决定,安稳和远方,难以抉择……

这世上有很多种工作,可是却只有一小部分人选择了自己理想的职业,大部分人都在为生活奔波。但是你想啊,你渴望的职业,总会有一个人在那個位置上,那我为什么不能争取一下呢?

她想起那个下雪的夜晚,她反问李老师:生活的正轨,难道不是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那时一股脑儿说出的话,现在才知道它的重量。

她对爸妈说:“我想当律师。”

不够坚定,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当律师。”

九月,她坐上通往南方的火车,告别了家乡漫长而沉静的大雪。

三月是武大最美的时候,樱花落了满地,很多情侣在那里拍照。她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突然想起高二那年,李老师的头碰到松树枝,碰落了一地积雪的瞬间;想起鞋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想起在一楼读小说,抬头看到昏黄路灯下飘着飞雪的片刻。但更想念的,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所遇见的李老师。

对于那个班级而言,李老师只是代课两个月的老师,但是对周洲来说,是因为李老师,她才没变成走后门的医生,没成为小镇的老师,才能够自信又骄傲地走在武大的每个角落。

他现在应该在长沙的某个屋子里写小说吧?还是又回到了某栋办公楼对着电脑敲代码?

我希望你不辞而别,是因为迫切地去做想做的事。

我希望我们下次再见,彼此都步入了生活的正轨……

很久很久以后,妈妈打来电话:“洲儿,家里有个包裹是邮给你的。”

“我最近没买东西啊。”

“寄件人写着李毅然。李毅然是谁来着,我咋这么耳熟呢。”

“妈,”她突然喊道,“你刚刚说寄件人是谁?”

“你吓我一跳!李毅然,耳朵好使不?李毅然。”

“妈妈妈!你快把它原封不动地邮到我学校,现在,马上!等会儿,你别动,我给你联系个上门取件!”

取快递的路上她几乎是飞奔着的,她不知如何向室友解释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和喜悦。

“周洲同学,好久不见,你考上心仪的大学了吗?这是在以李老师的身份问你,我希望你回答是的。这段时间过得好吗?这是李毅然在问你。很抱歉不辞而别,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没能和你当面告别。我目前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包裹里的那本书,是我负责出版的第一本小说,虽然作者不是我,但李毅然的名字好歹也印在了书上。工作很累,也很难熬,但我一直是快乐的。谢谢你那段时间一直做我的读者。很多时候我会想到我有读者,她在期盼我写书,做事便充满了力量。你说得对,生活的正轨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周洲,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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