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与别林斯基关于哈姆莱特“延宕”观点的辩析

2022-03-17 21:57李亚方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哈姆莱特歌德天性

李亚方

哈姆莱特这一人物形象在世界文学史中散发着无尽魅力。哈姆莱特的“延宕”也一直备受关注,“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评论中的一个带有关键性的问题。18世纪以来,作家、学者们对这一问题作出过种种解释”。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认为哈姆莱特的延宕是“认识责任后意志软弱”的结果。别林斯基(1811-1848)在歌德“意志软弱”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分裂”的概念,与歌德的最终结论相反,他认为哈姆莱特在天性上是坚强的英雄。本文主要分析歌德和别林斯基对哈姆莱特“延宕”的认识和理解,探讨二人观点的异同之处,最后就《哈姆莱特》文本本身对两位莎评家的观点进行综合评论。

一、歌德和别林斯基对哈姆莱特“延宕”的分析

歌德和别林斯基对莎士比亚的作品都极其熟稔且大力赞扬。歌德对文学巨匠莎士比亚有着强烈的兴趣,并撰写《莎士比亚命名日》《说不尽的莎士比亚》《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等与莎剧相关的文章。歌德十分推崇莎士比亚的创作,他认为莎士比亚对世界的感知是独特而超越的。“我们说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同时我们也承认,不容易找到一个跟他一样感受着世界的人,不容易找到一个比他更高度地引导读者意识到世界的人。”歌德极为赞扬莎士比亚对世界及人性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和高超的语言表达能力以及对古典主义三一律的突破,并在莎剧的影响下构思和创作出重要的文学作品《葛兹》和《浮士德》。别林斯基是19世纪俄国革命民主主义批评家,也是现实主义莎评的代表人物之一。如歌德一样,这位才华横溢的文学评论家也与莎士比亚有着密切的联系。“别林斯基对这个‘伟大的不列颠人’做过不少研究……他常常借莎士比亚的作品为例说明某个文艺理论问题,用莎士比亚创造的形象来批判反动的和不良的文学现象。关于莎士比亚作品的研究,他也专门写过一些小文章,如《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丹麦王子哈姆莱特》《莎士比亚的四幕历史悲剧》等。”别林斯基借助莎士比亚的作品阐述他的现实主义文艺理论,推动了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两人对莎士比亚的接受程度之深表明他们对莎剧有着深刻的认识和理解。而对哈姆莱特这一熠熠生辉的人物形象,二者也都提出各自独到的见解。

“在德国,歌德是第一个分析哈姆莱特性格的人。”歌德对哈姆莱特的评论主要在集中在《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1795)之中。他借主人公麦斯特之口表达他对哈姆莱特的认识。歌德认为哈姆莱特是在神圣但沉重的重担下由于意志软弱造成延宕以致最后走向毁灭。歌德认为在没有遭遇人生变故之前,哈姆莱特“这个有趣的青年”高贵善良、品性单纯,但父王的突然离去使他失去王位和恩宠,母亲的迅速改嫁也使他“在活人身上得不到依靠”。这些变故给哈姆莱特带来悲哀颓丧、穷乏虚无的感受。当哈姆莱特由老国王鬼魂得知王位更迭的残酷真相时,这个善良正直的王子意识到自己肩负重任,并说出这段意味深长的话:“时代整个儿脱节了。啊,真糟,天生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歌德认为“这句话是哈姆莱特全部行动的关键”,它体现出“莎士比亚要描写:一个伟大的事业担负在一个不能胜任的人的身上”。歌德进一步解释道:“一个美丽、纯洁、高贵而道德高尚的人,他没有坚强的精力使他成为英雄,却在一个重担下毁灭了。这重担他既不能掮起,也不能放下;每个责任对他都是神圣的,这个责任却是太沉重了。”歌德认为整好一个黑暗时代对哈姆莱特而言是“被要求去做不可能的事”,哈姆莱特在“认识责任后意志软弱”,所以他在后来的行动中“徘徊、辗转、恐惧、进退维谷”,不断“延宕”,最终在这个重担下毁灭。

与歌德相比,别林斯基对哈姆莱特的分析更为复杂。别林斯基对哈姆莱特的评论主要集中于他的著名论文《莎士比亚的剧本〈哈姆莱特〉—莫恰洛夫扮演的哈姆莱特角色》(1838)之中。他在歌德“意志软弱”观点的基础上提出“分裂”的概念,以此概念解释哈姆莱特的“延宕”。别林斯基认为,哈姆莱特确实表现出精神的软弱,但这软弱只是“分裂”的过程,“哈姆莱特从斗争中解脱了出来,就是说,他战胜了意志的软弱,因此意志的软弱并不是基本的概念,却只是另外一个更普遍、更深刻的概念的表现—这就是分裂的概念”。别林斯基提出“分裂”是指一个人“从幼稚的、不自觉的精神和谐与自我享乐走向不和谐与斗争去的过渡,而不和谐与斗争又是走向雄伟的、自觉的精神和谐与自我享乐的过渡的必要条件”。按照别林斯基的说法,一个伟大之人的思想成熟进程是这样的:不自觉的精神和谐-分裂-自觉的精神和谐。“分裂”这一环节尤为重要,只有“通过内心斗争和自觉,摆脱不和谐的分裂”,才能达到灵魂的和谐。在别林斯基看来,哈姆莱特的“意志软弱”和“延宕”就是他的“分裂”,是他走向灵魂和谐和精神强大的途径。别林斯基进一步提出“一个人的精神越崇高,他的分裂就越是可怕”。所以,哈姆莱特越是软弱延宕,越表明他的分裂之可怕,反之也就表明哈姆莱特的精神就越崇高。总之,别林斯基认为“哈姆莱特是一个强有力的人……他精力充沛,灵魂伟大”,因此《哈姆莱特》“这个剧本会在读者或是观众的灵魂中激起这样一种平静的、和解的和深刻的感情”。

二、歌德与别林斯基关于“延宕”观点的异同

巧合的是,歌德与别林斯基在分析哈姆莱特的“延宕”时都提到“软弱”这一概念,但他们对哈姆莱特的最终定义却截然相反。那么歌德与别林斯基在关于哈姆莱特“延宕”的分析上到底有何异同呢?

首先,二者观点有重叠之处。他们都承认哈姆莱特行动的“延宕”体现出性情的软弱。歌德说,面对一个难以胜任的伟大事业,哈姆莱特精力不足、意志软弱;别林斯基也认同,在其行为和心路历程上,“哈姆莱特表现了精神的软弱”。

但这两位评论家对“延宕”的成因分析、哈姆莱特天性软弱与否以及“延宕”的最终指向提出不同的看法。

哈姆萊特为什么会延宕?歌德认为哈姆莱特肩负的神圣使命太过沉重,他的意志和能力不足以承担这项使命,所以才“延宕”。别林斯基则把哈姆莱特的“软弱”和“延宕”归结于“现实与他的生活理想之间的不相适应”。别林斯基认为这种“不相适应”是“分裂”的表现,是走向意志强大的斗争过程。由此可见,两人对哈姆莱特“延宕”原因的分析不尽相同。歌德坚持认为哈姆莱特的“延宕”是因为责任过于重大、意志软弱造成的,别林斯基则将其归因于现实和理想的不相适应,而且别林斯基认为这种“延宕”和软弱是暂时的,不足以将其定性。

值得注意的是,歌德与别林斯基对哈姆莱特天性的认识完全相反。歌德说哈姆莱特的“延宕”体现出他意志软弱、天性不足,“没有坚强的精力”。而别林斯基则认为“意志的软弱,但这只是分裂的结果,却不是他的天性所造成的”。哈姆莱特“在软弱时也是伟大而强有力的”,因为“他的软弱和踌躇”只是源于外部因素—“现实与他的生活理想之间的不相适应”。所以别林斯基判断,“从天性上说,哈姆莱特是一个强有力的人”。总体而言,歌德认为哈姆莱特天性不足;与此相反,别林斯基则认为其精力充沛、灵魂伟大。

对哈姆莱特天性理解的不同也导致二人对“延宕”意义的最终理解南辕北辙。歌德提出,哈姆莱特“美丽、纯洁、高贵而道德高尚”。但这个宝贵的“花瓶”天性不足,不适合也不可能完成伟大重任,所以最终走向破碎和毁灭。别林斯基则认为哈姆莱特前期表现出的善良正义这些“优美因素的集合”,只是灵魂“幼稚的、不自觉的精神和谐与自我享乐”。而哈姆莱特在复仇时表现出来的延宕和软弱“是从幼稚的、不自觉的精神和谐与自我享乐走向雄伟的、自觉的精神和谐与自我享乐的过渡的必要条件”。所以哈姆莱特的“延宕”毋宁说是使他走向精神和谐的过程,这自觉的精神和谐只有极少数伟人才能达到。这样看来,歌德与别林斯基对哈姆莱特“延宕”最终指向的理解背道而驰,一个认为使其走向毁灭,而另一个则认为走向伟大。

综上所述,在歌德看来,哈姆莱特因神圣使命的沉重和个人意志软弱造成“延宕”最终走向毁灭;而在别林斯基看来,哈姆莱特的“延宕”和“软弱”是外部因素不和谐促成的,是向精神和谐的暂时过渡。哈姆莱特历经神圣使命的洗礼最终体现出天性的伟大。别林斯基从歌德的“意志软弱”出发进行分析,最终却给出对“延宕”及其意义以及哈姆莱特天性的不同理解,别林斯基最终解构歌德的“意志软弱”说。

三、对二人关于“延宕”观点的评论

歌德和别林斯基针对哈姆莱特的“延宕”提出各自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见解。他们这些看似抵牾的观点是否符合《哈姆莱特》文本传达的信息呢?

歌德的中心论点是“莎士比亚要描写:一个伟大的事业担负在一个不能胜任的人的身上”。有人不同意这种看法,认为剑术高超、随机应变、学问非凡的哈姆莱特完全可以完成父王遗愿。这就要思考歌德所说的“伟大的事业”具体所指。如果仅报父仇,毫无疑问,哈姆莱特可以胜任此事。但歌德提出“哈姆莱特全部行动的关键”在于“时代整个儿脱节了。啊,真糟,天生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这句话,这表明歌德口中的“伟大的事业”指向的是扭转脱节混乱的丹麦。从根本上讲,将一个时代扭转绝非一人(即使是哈姆莱特这样优秀的人)之力能为。哈姆莱特“没有坚强的精力”去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这才造成他不停地“延宕”,最终在神圣沉重的重担下走向毁灭。“在研究莎士比亚的外国古典评论家中,歌德可以说是最早从《哈姆莱特》中揭示了全剧关键所在的人,他的看法基本上是符合莎士比亚的剧本原旨的。”可见,歌德的观点有一定道理。

而别林斯基作出的“现实与他的生活理想之间的不相适应”这一解释也有一定的根据性。哈姆莱特这个善良正义的年轻王子,认为人应正直公义,爱情应纯洁忠贞。但是他亲历的现实并非如此—克劳狄斯为一己之私进行谋害,母亲守寡不到一月迅速改嫁。哈姆莱特所处的现实和他的理想之间有很大差距。相对于歌德提出的哈姆莱特能力不足以挽救整个时代这个说法,别林斯基则提出哈姆莱特天性上精神强大。剧本表明哈姆莱特即使经历情人奥菲利亚落水身亡、自己被流放等挫折后,他在面对强大的克劳狄斯时依旧保持理智和勇敢,甚至在中毒将亡之际还拔剑刺向克劳狄斯,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这充分表明哈姆莱特确实是一个“在软弱时也是伟大而强有力的,因为一个精神强大的人,即使跌倒,也比一个软弱的人奋起的时候高明”。别林斯基的分析也符合文本指向。不过别林斯基提出的“一个人的精神越崇高,他的分裂就越是可怕,他对自己的有限性的胜利也就越是辉煌,他的幸福也就越是深刻和神圣”这种说法带有一定的个人色彩。这是因为“这篇文章写在别林斯基的思想产生危机的年代,文中不免有着唯心主义的观点”。

關于“延宕”的原因,哈姆莱特本人在剧中也有具体说明,“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这表明哈姆莱特自己也意识到他过多的思虑遮盖住勇敢的行动。对此,英国浪漫派莎评家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说哈姆莱特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其“延宕”是思辨大于行动造成的。其次,哈姆莱特还受到悲观的宿命论思想影响,“无论我们怎样辛苦图谋,我们的结果却早已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可以说哈姆莱特“多思和悲观的特征弱化和消磨了他的坚强和理性”。此外,哈姆莱特对“理想的追求导致对于价值的渴望先于对丑恶的复仇”,所以“对于绝对价值的追求和渴望,导致他不断地思考与寻找一个能够体现绝对价值的机会,最终造成了行为上的延宕”。总的来说,哈姆莱特的延宕是多种因素造成的,既有他思想性情的内在原因,也有社会环境等外部原因。而歌德和别林斯基都只是针对其中的一方面提出自己的合理看法。

总之,歌德认为哈姆莱特是由于个人意志软弱,不足以担当重整乾坤的重任而“延宕”,最终走向毁灭;别林斯基在“意识软弱”说的基础上提出“分裂”的概念以解释哈姆莱特的“延宕”,他认为“延宕”是哈姆莱特“分裂”的过程,帮助其从不自觉的精神和谐走向自觉的精神和谐,最终成全他的伟大天性。别林斯基以歌德的观点为基础但最终解构歌德的“意识软弱”说。这两种不同角度的解释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经典真实地呈现人性的复杂,对这种复杂之理解和论说的丰富多样就不足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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