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困顿中的坚守

2022-03-17 21:57钟懿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黄州姿态苏轼

钟懿

“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这是苏轼对自己人生境遇的自述。从最初仕途顺利,到后来辗转多地,从黄州到杭州,从惠州再到儋州,最后魂归常州,苏轼这一生历经人生沉浮。然而,作为一个典型的乐观主义者,苏轼面对生命困顿时的坚守,弥足珍贵。本文以苏轼在黄州时期的创作为例,来探讨其对“幽独”生命姿态的坚守。

“幽独”一词最早出自屈原《九章·涉江》中:“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乎处乎山中。”从字面意义上看,“幽独”为幽寂孤独之意,且带有凄清之感。而我认为苏轼生命姿态中的“幽独”二字不能只停留在“孤独”之意上。苏轼的“幽独”是一种超越现实的审美姿态,一种超凡脱俗的生命姿态,更多地表现出主体心境对客观外物的超脱,在跌宕的生命岁月里看淡人生,洒脱肆意。

“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至黄州担任团练副使。从北宋元丰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到元丰七年四月,苏东坡在黄州谪居了五年。“乌台诗案”可以说是苏轼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苏轼从牢里出来时,当天晚上便一口气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诗意为大难过后何必再去回想往事呢?苏轼写完这两首诗,丢掉笔,喃喃自语道:“犹不改也。”苏轼自嘲因“诗”落此下场,仍死不悔改,此时苏轼面对人生困顿时的“幽独”姿态已初步显现。

一、“幽独”的内涵

(一)幽寂孤独

初到黄州的苏轼处境并不好,他给友人章惇写道:“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黄州偏僻且天气不好,但此地便宜的鱼稻薪炭倒与“我”相称。在自嘲中也显示出初到黄州的苏轼心中的孤独与愁苦。

元丰五年,苏轼寓居定慧院时写下《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在夜深人静的深夜,苏轼抬头望孤月,生发出“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之感慨,先是点出一位独来独往、似有心事的“幽人”形象,随后转向孤鸿远飞而留下的影子,两个意象之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而这“孤鸿”般的“幽人”,实则是词人自比。接下来,词人通过鸿的孤独缥缈、惊起回头、怀抱幽恨和选求宿处一系列情态后,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句抒发了自己即使形只影单仍保有的“倔强”—不愿随波逐流、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思想。

同年,蘇轼又写下了《水龙吟·小沟东接长江》。上片“永昼端居,寸阴虚度,了成何事”写尽功名未就,抱负难以实现,在黄州整日虚度光阴的无奈。下片回忆起京城里“惯瑶池、羽觞沈醉。青鸾歌舞,铢衣摇曳,壶中天地”的快活日子,又画风突转,回到“飘堕人间,步虚声断,露寒风细”的贬谪生活。此词作表现了苏轼愁孤独、愁怀才不遇,欲借仙话隐道,解脱空虚愁苦的心境。

以上两首黄州时期所创作的词,都体现了苏轼“幽独”生命姿态的第一个内涵,也是最浅层的幽寂孤独。但是,我们不能忽视在这个层面上的“幽独”未脱离苏轼一生坚定的乐观信条。《卜算子》中“拣尽寒枝不肯栖”一句表明苏轼即使被众人误解,他也要“横眉冷对千夫指”,采取积极进取、不畏他人目光的姿态。《水龙吟》中“但丝莼玉藕,珠粳锦鲤,相留恋,又经岁”一句转变前句的消极心态,从“丝莼”“玉藕”“珠粳”“锦鲤”这些寻常百姓生活中的食物,回归平常生命中的烟火气息,看到了一条值得留恋的人生道路。

(二)超越性

苏轼的“幽独”生命姿态有一层更为深刻的内涵,是超越性的自由。何为超越性自由?我将其分为以下三个方面:

1.超越自然

在黄州时,雪堂落成后,苏轼一天中大半时间都留在东坡,走进了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空灵意境之中。在自然的怀抱中,他无忧无虑,享受着官居时不可能拥有的自在与闲适。

《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中,整首词围绕“凉”字,以中秋这个传统意义上的团圆节日为背景,通过凉风、明月与孤灯等意象,营造了一个情景交融的完美意境。“月明多被云妨”一句写的是苏轼东坡赏月实景,是自然现象,但其实还有更深的内涵,是在借自然之景抒写他对现实人生的深沉思考。苏轼为自己忠而被谤,谪居偏地黄州,政治才干难以发挥而深感忧伤苦闷,而此情此景,唯有对月把孤盏聊以解忧愁了。苏轼写自然,善于发掘与主观情感相契合的客观景物,借自然景物生发出自己的情感,从而高于自然。可以说,苏轼词中的“理思”,不是优裕生活中的人生苦短之惆怅,也非离情别绪中的自伤怀抱,而是面对人生困境的超越态度、高朗襟怀。这种“理思”与幽独情怀是息息相关的,它不仅吸收了大自然中富有诗性的分子,而且再造了一个富有暗喻色彩的符号世界。

2.超越时空

时空观念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常出现。中国古代文人对时间的概念有着敏锐的感知,他们的创作常常突出时间的有限性。《论语》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将时间比作日夜奔流不回的江水,感叹时间的永不止息、转瞬即逝,对人生苦短、时间有限感到悲哀。

而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尤其是《前赤壁赋》开拓了一种全新的时空观。

《前赤壁赋》是传统时空观和苏轼新型时空观的结合。首先,苏轼以主客问答的形式,以客之口回忆当年的赤壁之战,他发出感叹:当年一世豪杰,如今又在何方呢?与不断流逝的时间、无限辽阔的空间相比,人是如此的渺小,再轰轰烈烈、慷慨激昂的人生也终免不了要灰飞烟灭。这种对往世豪杰的追忆与慨叹无疑是对传统时空观的延续。接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我们以为苏轼要传承前人的时空观了,然苏轼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下文他谈道“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江水虽然流逝,但未真正流走,揭示了时间的不可逆性。“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一方面指月或圆或缺,不会随时间发生实际的改变;另一方面也指万事万物、客观的世界是按照自己的规律与进程运转,并不会自动地发生变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句话非常深刻,可以说有一定相对论的思想在里面。从事物变的一面看来,天地间万事万物时刻在变动,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停止;而从事物不变的一面看来,万物同我们来说都是永恒的,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倘若沉湎于对往事的追忆,执着于对生命苦短的恐惧,则无法享受自然馈赠与我们的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关于“变”与“不变”的这一番议论是全篇的核心关键所在,不仅体现了苏轼关于“幽独”之境的思考,而且是对以往传统时空观的一个超越。

3.超越现实人生

在黄州,苏轼的物质生活相当贫苦,但苏轼并未因此消沉,而是看淡苦难,超越现实人生的束缚,以一种宠辱皆忘的旷达胸襟来观照现实人生,并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信心与热情。

黄庭坚在自己的文集中是这样夸赞苏轼的:“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这句话表现了黄庭坚对苏轼超越现实人生的“幽独”姿态的高度赞赏。苏轼的这种在现实人生中“幽人独往来”的心态在《念奴娇·赤壁怀古》有所体现。上片咏赤壁,主要写景,为下文人物描写做铺垫。前三句写磅礴激昂的“大江东去”之景的同时,假借“人道是”以引出下文所咏的千古英雄人物。“乱”“穿”“惊”“拍”“卷”等动词的巧妙运用,独到地勾画出战场的险要形势,写出了它的雄奇壮丽景象,从而为下片所追怀的赤壁大战中的英雄人物渲染了环境气氛。下片怀周瑜,并吊古伤怀,以自身感慨作结,借对周瑜的仰慕,抒发自己功业无成的感慨。苏轼从周瑜的年轻有为,联想到自己的坎坷遭遇,故有“多情应笑我”之句,看似漫不经心,意却沉郁顿挫。但苏轼毕竟是苏轼,他在察觉到自己的悲哀后,不是像南唐李煜那样的沉溺苦海。在苏轼看来,当年潇洒从容、声名盖世的周瑜现今又如何呢?不是也被大浪淘尽了吗?这样一比,苏轼便从悲哀中超脱了。苏轼善于将对外在的功业成就的追求转化为对内在心灵世界的挖掘,形成一种自洽的人生态度。这种“幽独”的生命姿态,与《庄子·齐物论》思想有相似之处。但庄子以此回避人生现实,苏轼则以此超越人生现实。

可见,苏轼于现世有一颗炽热的心,苏轼更在自己黄州时期的创作中完成了一种对自身生命的超越。他敢于直面人生的困顿,通过创作来摆脱自己对生命价值的困惑与疑问,完成对生命更高本质的追问,从而使自己在对历史的思考与描述中获得生命的尊严与生存的终极意义。

二、“幽独”的形成原因

(一)思想的变化

苏轼在黄州生活时期,思想发生了变化。

苏轼生活在儒、佛、道三教合流的宋代。在被贬黄州前,苏轼的思想以儒家思想为主,创作中常常表現出儒家的积极用世思想。而经过“乌台诗案”后,苏轼博采三家而圆通灵活地加以运用。他的弟弟苏辙曾对苏轼在黄州这段生活有这样的评价:

公之文,得之于天……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辩驳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苏轼是个文学天才,他到了黄州之后,诗文创作上了一个大台阶,写出了许多非常高妙的诗文。而后解释诗文创作精进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精神世界在黄州时期变得更开阔深邃,这其中就有儒、佛、道三家对苏轼的影响。苏辙说了三层原因:第一,“读释氏书”,读佛教史,“深悟实相”,读了之后对世界的本质有了更透彻的体认。第二,“参之孔、老”,把儒、佛、道三家思想融会贯通了,找到它们在更高层次相通的地方,达到了“辩驳无碍”的高远境界。第三,“浩然不见其涯”,思想通过儒、佛、道三家汇通后,其诗文创作随之出现大的突破,上升到了空前未有的境界。

不仅从旁人的评价中我们可以看到苏轼在黄州时期思想的变化,而且从他在黄州时期的创作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佛道思想的影子。苏轼“幽独”的生命姿态的形成与这段时期佛道思想的研习密切相关。《送参寥师》这首写于“乌台诗案”时期的诗已经开始逐步显现出苏轼向佛、道思想的靠拢。“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这一方面体现了佛教的空静观,空不是无,空是无穷,空是意境,空是“以一生万”。苏轼深刻认识到诗歌意境美创造的秘诀,他也正是以这种虚静空明的心胸去展开他的“幽独”情怀的。另一方面,这也体现了老庄清静无为的思想,同时表现了老庄的“虚静”观。在庄子学说中,“虚静”是一种根本的审美态度,一种与天地同一、与万物合一的彻底解放的自由的精神活动。苏轼在“幽独”情怀下创造词作的意境美正是一种“主客体潜能对应性自由实现”的空灵美,苏轼的“幽独”情怀正类似于我们常说的“虚静”。苏轼“幽独”的生命姿态无疑是丰满而深刻的,这是其熔铸道禅而归儒“自作一家”的结果。

(二)个人兴趣爱好的广泛

好美食、好自然、好读书、好游山赏水的苏轼,拥有广泛的兴趣爱好,常常能借生活情趣忘却现世的苦闷,始终秉持高朗襟怀的“幽独”姿态面对人生的困境。

对吃的执着。面对谪居黄州俸禄少的问题,苏轼脱下文人的长袍,穿上农夫的短打,自己动手,开垦荒地,成为一个养家糊口的劳动者,将难以下咽的大麦与红豆掺在一起自制二红饭。据说中国菜的历史里,有六十六道菜是受了苏东坡的影响。他在恶劣的环境中也能创造出美食,著名的东坡肉与东坡羹就是苏轼在黄州时发明的,苏轼的颂文《猪肉颂》与《东坡羹颂》可以加以佐证。

对竹的喜爱。“竹”意象在苏轼的诗词创作中常常出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一句将“竹”与自己爱的“肉”相提并论,可见其爱之深。而“竹”意象在苏轼的创作中也呈现出“幽独”之意,在绘画方面,苏轼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俱化,无穷出清新。”这即指画家保持其“虚静之心”,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对知识的渴望。古人曾将君子“三不朽”称为“立德、立功、立言”。黄州这个现实的牢笼或许限制了苏轼行动的自由,但限制不了苏轼思想的自由。在给朋友的信中,苏轼说他“在黄州闲废无事,也无所用心,于是专心著述,在一两年之间完成了对《论语》《周易》的注释工作”,借以阐发自己的政治思想与学术思想。而在著书立说的同时,他博览群书,他曾反复朗读杜牧名篇《阿房宫赋》,每读罢一遍,就再三感慨叹息,一直到半夜三更还不休息。

纵观苏轼黄州时期,“幽独”的生命姿态始终伴随着他。人的一生顺逆难料,苏轼于生命困顿中坚守“幽独”,保持超脱的人生姿态,这值得我们当代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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