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柿树

2022-03-17 23:02金少凡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2期
关键词:柿树柿子大姐

金少凡

三泉最终下定决心要离开的时候,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风正一阵紧似一阵地在屋外呼啸。天在抖,地在抖,房子在抖,他忧心忡忡地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被蹂躏着的老柿树。老柿树在风里哀鸣着,而树尖儿上仅存的几枚扎眼的红柿子,更是拼命地挣扎着。三泉害怕它们会忽地一下被风卷下来,又希望它们尽早离开那里。树在猛烈地摇,枝条在猛烈地颤,三泉看着摇摆不停的柿子有些心酸,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叫它们脱离这般苦海。

爸,您刚才来电话了?我这儿正忙着,没法接,有什么事儿?二女儿的电话先回了过来。她的声音透过三泉那部老年机的传声筒后有些失真。三泉就对着那失真的声音回复道,二莉,你,你有时间回来一趟吗?

您有什么事儿?二女儿追问。那边声音很嘈杂。三泉知道,她定是在大集的摊位上。

三泉本想问问疫情期间生意好不好,但在被追问了第二遍您有什么事儿之后赶紧说,柿子……

您自己留着吃吧!还没等他说下去,二女儿的声音就过来了。

见对方有了要把电话挂断的意思,三泉赶紧强调说,一直,一直给你留着呢。

可二女儿立即就把他的话给截住了,您留着自己吃吧!

三泉说,已经塌了,保存不住了。

坏了那就扔掉!二女儿的声音依旧很大,不值几个钱!

三泉还想再说几句,他准备提示一下,还有件事情要说。

可是咔一下,电话就断了。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之后,三泉只能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转而又去看窗外的老柿树。老柿树还在抖。顶尖上的那几枚红柿子依旧在不停地摇摆。一只喜鹊迎着风飞过来,想啄几下柿子解解饥渴,却无论如何也降落不到树枝上去。

楼下传来了喊叫声。

三泉的心一惊。赶紧盯住树尖上的柿子。似乎是少了一枚。

三泉的心里便有些慌乱。或许叫喊声刚才就有了,自己正在讲电话没听见。于是便要打开阳台上的窗子朝下看一眼,可房门却先被敲响了。

三泉知道定是一樓的王玉虎。慌忙跑到门口,一只手将房门打开,一只手开始在几个口袋里摸。

果然是。王玉虎黑着脸,立着眉毛,将手机递到了三泉面前,一股风也跟着他挥动的胳膊吹了过来。三泉恍惚瞧见一辆白色汽车,前挡风玻璃上被砸上了一片橙红色的汁液。三泉下意识地捋了下头顶上稀疏的白发,连声说,对不起,我的柿子又砸在了您,您的车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绿色的钞票。您,您多包涵。三泉刻意地称呼了王玉虎您。这样的称呼起始在什么时候他忘记了,总之是有些时日了。

王玉虎先侧过头去朝屋里瞄了一眼,之后才看那张钞票,皱着的眉头并没有解开,他推了一把三泉攥着钱的手。五十已经不够了。他说,那是秋天的洗车价,而现在是冬天。

三泉很小心地问,冬天,冬天涨钱了?

王玉虎说,当然!要用热水洗,再说,现在天寒地冻,每次启动车的时候,要先给车子预热,等怠速正常了才能走车,这样就增加了额外的油耗。又补充说,用脚丫子你都能想得出来!

王玉虎什么时候开始跟他称呼你,三泉也不是很清楚了,总之是两个人在某个时刻相互换了称谓,他忽然称呼王玉虎您,王玉虎则忽然改称了你。

三泉没敢计较王玉虎说的用脚丫子想的那句话,赶紧说,我明白了,我知道怠速,那么六十?就又掏出了一张十元币。

王玉虎摇头。眼睛还在往屋里瞄着。

七十?三泉再添一张。

王玉虎依旧摇头。

八十?三泉掏出了第三张十元钞票。

王玉虎还是不接。

三泉只好又换了一张红色的票子。

王玉虎立着的眉毛这才平顺了。谢谢。临走时,他故意显示很有礼貌很有教养地这么说了一声。三泉立即答,不用谢。

看着王玉虎走下楼去的身影,三泉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些,不过,紧接着一股心疼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一百元,他粗略地想了想,能从早市上买回来一只羊后腿,要是切成片涮肉,够孩子们回来,一大家人敞开肚子足吃一顿的。于是,便想给大女儿打电话,说说王玉虎,说说那一百块钱。说了心里就会舒服一些。

可巧,恰在这时,三泉的手机响了,大女儿把电话打了过来。

您干什么呢?刚才怎么总占线?大女儿的声音比二女儿要柔和。

三泉说,二莉来电话了,刚说完。

您也给她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大女儿问。

三泉想了想,说,大莉,家里,家里有三袋大米,你过来拿吧。说完,又补充说,三民大米,老年俱乐部刚发的。

大女儿说,您自己留着吃吧。又说,您别总相信什么老年俱乐部,那就是个骗子机构。

三泉说,什么骗子,人家现在归属民政部管了,民政部还颁发了紫铜的牌匾,另外网上也能查得到他们的信息呢!

大女儿说,那是他们自己在吹嘘,拉大旗作虎皮,紫铜牌子随便在哪儿都能制作,只要给钱,金子的也能做,网页更是简便,您要是想做,您外孙子就能给您制作一个。

三泉说,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你们不信我信。三袋三民大米你来拿吧。

大女儿说,什么三民大米,三民屁大点的地方,怎么会出产那么多大米,供应全国销售?

三泉说,不管真假,总归是大米吧?你来拿一趟吧,另外,另外还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情?大女儿问,急不急?要是不急过节我再去,单为了三袋大米跑一趟,不够油钱呢!大女儿最后又补充了一句,爸,要么您发快递吧,到付,那样也比我跑一趟便宜!

又一阵风卷过之后,树梢上的柿子似乎是又少了一枚。

举着手机的三泉心里又慌乱了起来。打开阳台上的窗子往楼下一看,王玉虎的白色汽车顶上,又多了一摊橙红色的汁液。

糟糕!三泉想。他不知道王玉虎这次会不会再叫喊,会不会再上楼来敲门。照理说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赶,车身上落几枚柿子都是清洗一次,王玉虎或许不至于再找上门来,再要一次钱。

怎么了爸?大女儿问,怎么不说话了?

三泉赶紧对着手机说,没事。正说着,房门便被擂响了。

三泉心里一慌,忙跟大女儿说,先放下,来人了,楼下的王玉虎来了。

大女儿警惕地问,他来干什么?

三泉说,咱们的柿子又砸了他的车。三泉已经走到了房门口,补充了一句,刚才已经赔了他一百块的洗车费了。

门开了,门外站着王玉虎。脸依旧黑着。眉毛依旧立着。三泉很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王玉虎也不说话。盯着三泉手里举着的电话,只把一只拿着手机的手伸过来。

三泉眯着眼睛朝手机屏幕上看了一眼。白色的车身上,两片橘红色的印记。

三泉忙说,对不起!

王玉虎说,拿钱来洗车。

大女儿在电话里听到了这句话,就喊,没有的事,爸,您刚才不是说已经给过一次洗车费了吗?

三泉说,是,是!

大女儿说,您把电话给姓王的,我跟他说,别仗着自己家里有金虎、玉虎、石虎就欺负人!

三泉说,算了,算了,先挂掉。三泉怕王玉虎也听到了大女儿的喊声,就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说,您,您别,别跟她一般见识。

可没想到王玉虎却一把将三泉的手机抢了过去,朝大女儿喊,我就是那个姓王的,怎么样?我们家就是有三只虎,怎么样?

大女儿毫不示弱地喊,你别仗着家里人多势众就欺负我爸,欺负老实人!跟你说,我们家已经忍你好久了!

王玉虎喊,大莉,你听好了,是你家的柿子砸在了我的车上,你说是我欺负你爸了吗?跟你说,我也忍耐你家好久了!

大女儿喊,姓王的,我爸刚才讲,已经给过你洗车费了!

王玉虎喊,可我的车又被砸了一次。

大女儿喊,你完全可以两枚柿子一起洗!

王玉虎喊,可我的车被砸了两次,这个损失怎么算?

大女儿喊,责任在你自己,明知道树上会掉柿子,还把车放在那儿!爸,别理他,他这是碰瓷!他要是再蛮不讲理,您就报警!

三泉想最后再做一次确认。毕竟要缴纳不菲的预付款,毕竟从此之后,自己要把终生托付在那里。

老年俱乐部的小美姑娘接到电话,便在温泉养老院里恭候了。在小美的一路搀扶之下,三泉又体验了一遍自己即将入住的四合院,又参观了一遍周边的湖和草地。

丛爷爷,怎么样?小美姑娘把脸贴在三泉的肩膀上问。

三泉点头,说,环境不错。

您看那湖多大,多清澈,赶明儿,您一推开窗户就是湖光山色。小美姑娘说,现在是冬天,您没见过夏天的景色,那满湖的荷花,简直是漂亮极了!

三泉想象着小美姑娘说的满湖荷花的样子。环境不错,他说,可是费用也很可观。

好地方,好条件,总是要有付出的,不是吗,丛爷爷?小美姑娘笑着说,再说,这点钱对于您这样一位成功人士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被称作了成功人士,三泉心里有些泛酸。缴纳入住养老院的基金,是自己要卖掉栖身之所后才能拿出来的,那是他赖以遮风挡雨的最后家当,那是他身上的最后一个零件。酸楚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这句成功人士的夸赞,还是让他觉得脸上很有些光彩。他就不由自主地把胸挺了挺。

爷爷,小美姑娘又问三泉,您老准备选择高档的还是中档的?

三泉不好意思说低档的,就鼓鼓劲儿,说,中,中档的吧。

小美姑娘说,嗯,中档的经济实惠。另外,您的预付款是现在刷卡还是?

三泉的脸便立即有些微红了。

三泉的卡里没有钱。

不过,三泉还是掩饰地说,我,我不会刷卡。

小美姑娘立即说,我可以帮您,操作好了,您只需输入下密码即可。

三泉没想到她这样步步紧逼,就又找借口说,其实,其实,我是不大相信刷卡。就把那张硬卡片在一个巴掌大的机器上一滑,之后输入密码,钱就悄没声地没了,眼睛一点也看不到。三泉说,我总是放心不下。我更相信的是存折,添了多少钱,花掉多少钱,利息多少钱,上面一笔一笔标注得十分明白清晰。

小美姑娘就立即改变了方式,顺着三泉的话说,那您就交现金。您看怎么方便就怎么来。

三泉说,嗯,我,我过两天来,来交现金。

尽管一路上有老年俱乐部的专车接送,但从温泉养老院回来,三泉仍然感到浑身疲乏。老了,他扶着酸痛的膝盖叹了口气想,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不过,再疲乏他也不能就回家躺下,他还得到房屋中介那儿跑一趟。他的房子已经挂出去了,销售员刚才来电话说有个买主想约他见见面,如果方便,就看看房子。

三泉下了老年俱乐部的汽车便拐着腿往房屋中介那儿走。路上肚子开始闹脾气,咕噜咕噜地涌上一股股酸水来。三泉的胃最近总是不好,不是疼就是涨,药吃了不少,可是也没见什么效果,大夫说,要少吃多餐,尽量避免饥饿,胃酸了,就用食物压一压,千万不能让胃酸过多,否则胃就被烧坏了。于是他就赶紧站住了朝四周环视。一家烤鸭店,还有一家四季涮肉店就在面前。可这就不由得又勾起了他的心疼,让他瞬间想起了王玉虎跟自己要走的那两百元钱。他的心里,酸和疼便搅在了一起。于是,立即打消了进这两家店的念头。转而再往前,有一家拉面馆。三泉看了看门外立着的价目表,准备走进去,可是转念又止住了。他觉得与其在这里花钱吃一碗面,倒不如再忍一忍,回家煮挂面。三泉安慰自己,第一回家吃干凈,第二多放些青菜更有营养。

三泉放弃了吃饭的念头,忍着胃酸继续朝前走。可没想到,在烤鸭店门口,却遇见了王玉虎。三泉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嘴。油光锃亮。嘴角上还斜叼着一根牙签。混蛋,一定是用我的钱在里面大吃了一顿。三泉就用眼睛朝他放出一柄剑去。

两个人的眼睛一瞬间对在了一起。三泉感觉王玉虎的眼睛里倏地也亮起了一柄剑。那剑比自己的要锋利。他忙躲闪了几下,但那剑光却逼得他无路可走。见没处躲闪了,便在脸上堆了微笑。他想用微笑把那柄剑给软化掉,可是王玉虎却始终对他瞪着眼睛,那柄剑就肆无忌惮地刺在了他的心上。

家里所有的箱子柜子都被掏空了。

房间里堆满了纸箱和包裹。就连三泉睡觉的床,也被捆好的行李堆了半边。

三泉在纸箱和包裹的缝隙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对着满屋子的东西发呆。

两天以来,他已经把自己积攒下来的电器、家具、衣物以及数不胜数的小零碎进行了整理、装箱、捆扎,在整理中,也顺带把自己这多半生进行了彻底的盘点。

三泉之前是盼望孩子们回来,她们回来,他可以说说去养老院的事情,还可以让她们帮忙收拾一下,可是现在却觉得无颜面见她们。尤其是无颜面见大女儿。因为自己的这套房子,原本是答应要留给她的。大女儿红颜薄命,年轻时有过两次短暂的婚姻,不仅都失败了,还没有生育,老伴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老伴拉着他的手,不止一次叮嘱他说,将来这套房子,就留给大莉吧,她无儿无女,有这套房子,将来还多少有个保障。三泉看着即将搬空的房子,觉得愧对老伴,愧对大女儿。三泉觉得,自己走到了要卖房才能预付养老费用这一步,无疑是人生的最大失败。三泉看着脚底下准备当废品处理掉的那一堆证书想,命运其实眷顾过他,命运曾经给过他机会,还不止一次,可惜都被他浪费了。

三泉想起了三十几年前要到四川大山里去的那次支教。上面号召,要求上进的中青年干部积极报名参加。上面说,支教条件艰苦,却是考验人的时候。三泉那时候在单位正处在被培养的序列,也正是积极要去进步的时候,尤其他还是师范毕业生,哪一条都对应着积极报名支教的条件。三泉其实也非常乐意接受这次考验,可是考虑再三,还是没有报名。他觉得,以他当时在单位的岗位,即便是报了名,也不会被批准。他如果走了,单位仅有他一个人的秘书室就唱空城计了。三泉之所以没有报名,是因为他觉得,人贵在实事求是,能去就报名,不能去绝不能哗众取宠,欺骗组织。幼稚!幼稚!这是后来办公室的一位大姐偷偷对他说的话。那大姐说,你知道吗,所有的人当时都替你捏着一把汗,都在看你的表现,都在看你报不报名!三泉解释说,我觉得我的岗位特殊,报了名也走不了,知道自己走不了还报名,那不是,那不是耍滑头,搞欺骗吗?幼稚!要不怎么说你幼稚呢!那大姐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组织上看就看你的态度!能不能去是一回事,报不报名又是一回事!懂吗?三泉懂了,可是机遇再没了。那年去支教的,回来之后都踏上了仕途的台阶。现在都在讲究格局,三泉时常想,他若是去了,现在处境绝不是这个样子了。

三泉用脚把那一堆被自己踹过一脚的硬壳证书够了回来。他随手捡起一本打开,眯起眼睛看。

是一个单位歌咏比赛二等奖的证书。他记得当时唱的歌是《草原之夜》。那时候,他是团积极分子,又是工会积极分子。那时候,他时时处处都很耀眼,春节的联欢会他既是策划,又是主持人。可那光芒却因为支教的事情转瞬即逝,流星一样。

若那光芒一直那样闪耀下去,现在还需要卖房子吗?

三泉把证书合上,扔在地上。

房子很快就卖了。签订了房屋买卖合同,对方付了一笔押金,其余房款三个月之后一次性结清。

还有三个月了。三泉想利用这段时间去看看哥哥姐姐。人往往是这样,年轻的时候为了生活奔波,亲戚之间许多事情顾及不上,有时甚至为了什么事情吵架,闹别扭,但上了年岁,亲情就如潮水般涌来,涤荡在历经沧桑的心里。

三泉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小时候虽然家里很穷,但他们围着一口煮粥的大锅,一张残破的炕桌,一口缺了边沿的水缸,却一起度过了一段很和睦很幸福的时光。他曾天真地想过,若是兄弟姐妹仍回到家乡,仍回到老宅子里,像从前那样生活在一起,大哥还负责上山打猪草,大姐还负责烧茶煮饭,他和二哥依旧无忧无虑地满世界耍;春天在院子里晒太阳,夏天在老枣树下喝茶,该有多么惬意,现在不是有抱团养老那么一说吗,亲人之间抱在一起,一定会更温馨呢。

来到大哥家,正是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山风刮得呜呜响,天冷得像一块冰。三泉以为大哥这会儿一定在屋里守着炉火喝茶吃烟,可没想到屋里空空的,大嫂也不见。走到外面寻找,三泉在远远的山坡上看到了大哥的身影。大哥没穿棉衣,没戴棉帽,只在毛衣外面套着一件棉背心,他正艰难地朝山上推着车,再看车上,摞满了大石头。三泉忙赶过去,帮大哥推起了车。车好沉,须得使出全身的力才能迫使它向上移动。这样,多年没见过面的兄弟俩在那一刻顾不得寒暄,三泉倒过一口气来,问大哥,推石头干吗?大哥腾出一只手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回答,垒堰。垒堰干啥?种地。喘着粗气把车推到了山腰处,就见到了大嫂。大嫂也没和三泉寒暄。只说了声“来了”,就走过来帮大哥搬起了车上的石头。俩人合力把石头垒砌到了山坡上。山坡上,已经很明显地形成了一块梯田。梯田里堆了土,还堆着羊粪,刚才大嫂正一耙一耙地将土耙平,再把羊粪均匀地撒在上面。三泉看明白了,大哥和大嫂这是在建造梯田,而梯田里将要种植的是不打农药、不上化肥的粮食和蔬菜。呀,这简直是太好了。大哥一直住在老家的老宅子里,再加上建造的梯田、种植的无公害农作物,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养老家园了!于是,就又勾起了他曾经有过的回到老家和哥哥姐姐抱团养老的想法。晚上,大哥的儿子小顺下班回来了。车子停在门口时就喊,梯田搞得怎么样了?进门见到三泉,先是一愣,之后含混地叫了声“三叔”,问了句,你怎么来了?这句话,好像是当头一棒,立时就把三泉脑子里闪烁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给打没了。因此三泉就一直被压抑得很难受,仿佛是有团东西塞在嗓子眼,憋气得很。他在心里不住地质问着小顺,什么叫你怎么来了?这是我的老家,若不是在分家产的时候,我签字放弃了,这里的房子、这里的地应该有我三分之一!什么叫你怎么来了?这里有我小时候的味道,难道我不能回来闻一下吗?什么叫你怎么来了?这里有我大哥大嫂,难道我来看看也不行吗?所以,三泉就一直沉闷地坐着,晚饭也没怎么吃。他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小顺,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碍于大哥的情面,总也没问出口。不过,他的心思大哥看明白了。晚饭后扯了阵闲话,大哥把三泉带到了自己的屋,把门关上,大哥叹了口气跟三泉说,前些天,你二哥来了。他想把户口迁回来,到老家来养老,还想在家里弄块墓地。农村墓地不要钱,而你们城里据说要好几十万。但是小顺没有同意。三泉赶紧问,为什么?大哥说,他是害怕你二哥来分财产。三泉说,我跟二哥已经签字,放弃财产了呀。大哥说,你们签字的时候,农村的地和房子还不值钱,现在升值了,特别是要是遇上国家征地,也值好几套楼房呢。大哥说到这里,三泉才明白小顺刚才为什么会说出了那句话来。一阵沉默之后,大哥叹口气又说,你和你二哥一样,大概也有那些想法吧?养老,还有墓地?唉,可你不知道,我跟你大嫂,现在是使唤丫头拿钥匙,当家不主事了。说着,就从大嫂的梳头匣子里拿出来了个信封递给三泉。三泉接过来,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看,见是一份合同,甲方是大哥大嫂,乙方是养老院。大哥说,人老了,就像树上的枯叶,不是你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而是风把你吹向哪儿,才能去哪儿。老三,看到那块梯田了吧,那是我们送给孙子孙女最后的礼物,我和你大嫂把它弄好了,就要住进养老院了。往后如果还能见面,你还能来看望我们,咱们就养老院见吧!说完,大哥抽了下鼻子,又叮嘱三泉,老三,今天你来了正好,你得给大哥保證,不反悔,不跟小顺争房产,行不?往后没了我跟你大嫂,也不许争,行不?

大哥的话,一下子就把三泉的心给掏空了。亲情啊,思念啊,牵挂呀,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于是,一股伤感席卷而来,鼻子一酸,就掉下了眼泪。

小顺一直不是很热情。待了几日,三泉告别了哥嫂,离开了老家。临别时,握着大哥粗糙的大手,三泉许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说,就去养老院吧,我回去之后也去。其实那里也不错,渴了有人给送水,饿了有人给做饭,虽然不像在家一样自在,但也算是老有所依吧。他还想说,和我相比,你不算孤独,你身边有大嫂做伴,而我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兄弟两人的手就一直这么握着,大哥一直把他送到了村口。村口有条岔道,拐过去,便是那条山路,山坡上便是大哥正在修建的梯田。兄弟两个站住了。三泉说,大哥,就到這儿吧,多保重。大哥说,你比我强,有三个闺女。又说,给大姐带个好。说着,就掏出了一张红色的票子。迟疑了一下,又添了一张。

在大姐的孙子家见到大姐的时候,三泉才知道,大姐实际上已经没有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了。几年前大姐把房子卖掉了,给孙子在他打工的城市做了新房的首付。她现在就住在孙子家里,给孙子照看孩子。大姐四十几岁的时候没了姐夫,一直一个人带着儿子,后来儿子有了孙子,孙子又有了重孙子,大姐就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带,往下看。

大姐孙子家的房子很大,不过,三泉连一句抱团养老的话也没敢提。因为他看大姐只有在家里没人时才敢和他聊些家常,才敢敞开了说话。其余的时间都很拘谨,和三泉一样,像个客人。但大姐话匣子打开,说得最多的也是养老。她一边不停地捶着自己酸痛的腰背,一边忙不迭地做着家务。她说,能动就不能闲着。她说,我现在付出,希望小辈能念我一个好,等将来我动不了了,需要照顾的时候,他们不至于烦,不至于嫌弃。她说,这就好比是银行的零存整取,就算是给自己积点福吧。

三泉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他要处理好那棵老柿树。

那是三十几年前他和亲家一起种下的。当地有个讲究,孩子结婚,要在院里种一棵柿子树。

其实,三泉最后要做的是两件事。他还要再给亲家理理发。亲家躺在床上已经有四五年了,每个月,三泉都要去给他理一次头发。三泉的那套理发工具,就是专门为他买的。不过,去的时候要先做好侦察,从阳台上看一眼那辆白色汽车开走了,他才敢下到一楼。

窗外一阵轰轰的响声。

三泉赶紧跑到阳台朝下看。

王玉虎开车走了。三泉急忙去取理发工具。

亲家似乎已经知道了三泉要去养老院的事,也似乎知道了他要跟自己商量那棵老柿树的事。其实,那棵老柿树早就该解决了,还是当地的习俗,男女双方的婚姻不存在了,就要将树砍掉。二十几年前大莉和王玉虎离婚时,两位老人都有过按照习俗砍掉那棵树的想法,不过,又都有些舍不得,尤其是三泉。两个孩子毕竟是青梅竹马,他希望孩子们能回心转意,重归于好。但从那时起,树不再是两家的了,因为购买树苗是三泉出的钱,所以“产权”就归了三泉。

很快,两位老人就达成了协议,树不能砍掉,也不能移栽到养老院去,它是一段记忆,它只属于这里。

三泉说,有这棵树,我就有牵挂,就有家的感觉。

亲家说,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动它一根手指头!

亲家的头发很快就理好了。三泉仔细地把工具上的发屑清理干净。他已经为它配上了一个崭新的包装盒。他把它轻轻地放在了亲家的床头柜上。

亲家看着三泉的一举一动。

看着看着,眼角就滚出了泪珠。

第二天一早,三个女儿都来了。她们来给三泉送行。走到一楼,经过亲家家门的时候,听见屋里有脚步声。

王玉虎也起得很早。他似乎是一直在留意着楼上的动静。他忽然一把将房门打开。三泉撞见了,一怔。看见王玉虎手里提着斧子,又一怔,之后赶紧把三个女儿挡在了身后。

王玉虎却并没有停步。他迅即跑到了老柿树下,并对准了它,咔一声砍了下去。

你,你要干什么?三泉感觉是自己被砍了一下,忙冲向了老柿树,冲向了王玉虎。

大莉紧追两步把他抱住。爸,别理他,让他去发疯,咱们走!她狠狠地朝着王玉虎瞪了一眼。

王玉虎留意到了。

举着斧子的双臂滞留在了空中。

待三泉他们坐进出租车里,大莉指挥着汽车开走的一瞬,王玉虎忽然失声喊了起来,大莉,你就,就真的一点不明白吗?

三泉听到了王玉虎的呼喊,再次怔住了。王玉虎让大莉明白什么?

三泉猛然看到王玉虎的白色汽车就停在老柿树下,他不会连自己的汽车也不顾了吧?再看一眼他手里的斧头,三泉明白了——他是用斧头背砍向柿树的。

停车!

三泉猛然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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