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牛絮语

2022-03-17 23:02王业芬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2期
关键词:稻子老牛将军

王业芬

冬日暮年

那天下午,小主人受到了惊吓,她目睹了一场杀戮。哦,那算不上杀戮,顶多是屠杀 ——对我的前辈的屠杀。

一个冬日的午后,村东头大户人家的庭院里,人头碰人头,笑声一浪压着一浪荡过来,比过年还热闹。小主人的心被拽过去,腿也忍不住跟着朝那边迈。她本以为有什么喜事,想看个热闹,一不留神竟被一头老牛震得一哆嗦。它枯槁无力,静静地瘫睡在地上,一动不动,跟雕像一样。一双大大的牛眼仿佛在看着这些晃动的身影,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它的眼没有动,又分明在动,是水,一股股清水不断从里往外流。不停地流,就像两眼泉。小主人看得分明,那是牛的眼泪。

我敢肯定,其他在场的人压根儿没看到这两个泉眼。他们喧闹、谈笑、忙碌,一派喜气洋洋,仿佛在迎接一场盛大的仪式。一帮人拴绳的拴绳,磨刀的磨刀,端盆的端盆……个个都是壮实的汉子,个个忙得热烈,兴奋像一团烈火,瞬间烧红他们的脸膛。

呵,这种场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想起来了,往年生产队里杀猪宰羊、腊月分鱼,就是这种景象。那时候,满耳朵塞满猪的号叫。叫声惊恐、尖锐、绝望,那种不可名状的惨烈迫使我的小主人根本不敢靠近。

而眼前这头老牛,完全两个样儿,安静得跟一座石雕似的。哦!更像村前小庙里的那尊菩萨像——它总是一动不动,多少年了,都是那个样子。小主人心里这么想着,完全震惊在这头老牛的近乎憨傻的安静里。

小庙里的菩萨是泥塑的,可牛是活的啊!它为什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呢?完全可以站起来跑掉呀!稻子收割后,还见它在田里犁地,现在怎就走不动了?小主人心里一连串疑问。

小主人想起父亲——我的男主人,曾说牛这样的大牲畜有灵性,预知自己阳寿将近,提前几天断食净身,水草不进。老牛一定是算到了日子,几日不吃不喝,无力逃跑了。想到这儿,小主人忽然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老牛已晓得自己日子将近,怎么还会逃跑呢!希望它站起来,逃出去,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小主人一一打量眼前这些人,他们有的曾是这头老牛的好主人,有的曾是老牛最亲密的战友。栓子大爷顺过它的毛,柱子二伯抚过它的角,梁子三叔梳过它的尾巴。特别是梁子三叔,有一次还抱着受伤的牛头痛哭呢!大约是一年前吧,老牛被一头疯牛攻击,一身血痕,牛角将折。梁子三叔心疼啊,抱住牛头放声大哭。三婶白了他一眼,说我那回头上磕破一大块皮,咋没见你哭呢!

如今,他们对老牛捆着绳子,端着盆,梁子三叔还拿着一把刀。这还是原来的那个三叔吗?今天他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小主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总觉得是眼发花。恍恍惚惚地,她看到一群龇牙咧嘴、赤发绿脸的煞神,狰狞可怖怪笑着朝老牛扑过去!为什么要杀它?小主人攥紧拳头,想冲过去夺下煞神手中的刀。可是——拿刀的煞神又高又壮,黑黑的脸膛跟抹了一层锅灰似的,双目圆而凸起,铜铃般瞪着。小主人根本不敢与他对视,更不敢靠近。她固执地认为,说书人口中砍死老虎的李逵一定长成这样。

小主人心中直犯嘀咕,人们杀 “朋友”为什么这样欢喜?父亲总说,牛是农民最好的朋友。老师也说牛勤劳忠诚,品质高贵,吃的是草,干的是重活、累活。老了,干不动了,就该被杀掉吗?小主人默默咬紧嘴唇,慌忙躲开那双泪眼。从遇见老牛那一刻起,这双眼一直在流泪。当血流尽,四脚僵直,它的眼角依然挂着泪。

这头老牛——我的前辈,一头老得拉不动犁、拖不动耙,也走不动路的牛,在刀光里一块块消解,一点点消失。

小主人恍恍惚惚往回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迎面看见夕阳斜挂在低矮的房顶上,一半露在屋外,一半掉进屋内。眨眼工夫,那个火红的大球全掉进草房子里,留下大片血色云霞,将房顶和树梢上染得通红。

我与将军

小主人始终认为我后来的命运会跟这头老牛一样。为此,她和将军激烈争吵过。将军是我的男主人——小主人的父亲。

我是谁?不用说,当然是一头牛,一头健壮俊朗的大牯牛。这绝非自吹,我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对长长的犄角,一副高高的身架,一方平阔的脊背。我那条长而直的尾巴,垂在身后,服帖顺溜,十分漂亮。我是南方最常见的中国水牛,应该和余华笔下陪伴福贵的那头老牛同属一个品种。当然,我是英俊小生,可不像福贵家的那头牛那样老态龙钟。我耕起地来,从不惜力,丝毫不比史铁生赞美的蒙古牛或华北牛逊色。

人们都叫我“君子牛”。得这个雅号,自然与我风流倜傥的外貌分不开。当然,光有外表,人们会说我“驴屎橛子外面光”,就辱没了我这副好皮囊。我是一头有内涵的牛,性格温顺,吃苦耐劳,还善解人意。我的男主人说他使过的耕牛中,数我脾气最好。这绝非自吹,活再重,苦再多,我從没尥过蹄子。村里人都竖着大拇指夸我是君子。“君子牛”美名一出,竟像长了翅膀的高音喇叭,很快传遍全村,传到了乡里。

好牛要配好驭手。男主人绝对是一流的使牛人。他喜欢与我说话。我能领会男主人任意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他和我一起战斗时,就成了一名威武的将军,指挥我在茫茫沃野上驰骋。我是他最得意的士兵,也是唯一的士兵,一将一兵,所向披靡,从土地中缴获一季一季战利品,装满粮仓。

将军和我要从那块4亩多的大田缴获战利品,都得脱一层皮。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攻坚战,将军和我都必须做好充足准备。开犁前夜,女主人做最美味的草料包给我吃,一边看着我吃,一边爱怜地说,大牯牛,吃吧吃吧,多吃点,好干活啊。男主人用软刷子为我刷毛,从头刷到尾,从脊背刷到四蹄。他又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背,捏捏我的腿。这是将军在检阅士兵。他说,伙计明天就要上战场了,你又要受累了,你是牛,我也是牛,我们做的事也要牛,咱俩可得把仗打漂亮了。我咧咧嘴,对着将军“哞哞”叫两声。

将军说自己也是牛?没错的,将军属牛,也一直把自己当成一头牛。将军说自己前生可能就是一头牛,要不怎么回机缘巧合离不开土地,离不开犁耙,成了牛将军,还遇到了世上最好的牛士兵。将军这么说时,常常带着几分得意。

将军原本是吃国家粮的,上学时成绩优异,还得过地区第一呢。无奈历史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最佳导演,镜头一切换,将军成了“老三届”,离开学堂,走上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转眼成了一个蹩脚的农民。一双握笔的手要去扶犁,再怎么努力亲近,犁铧总是冷冰冰的,发出清冷的寒光。那时,将军很狼狈,在牛和土地面前,他只能算个败军之将。

初学时,牛不听将军的,犁也不听将军的,甚至还捣乱,一会儿向左偏,一会儿往右晃,故意不让将军扶得稳、走得顺,好像在捉弄这个新手。将军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来,咬着牙,努力扶稳犁,呼喝着让牛上拉或转弯,可是牛压根儿不听。将军让转弯,牛直行,将军让直行,牛偏转弯。将军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孩子,摔了一跤又一跤,磕了一嘴泥巴。他屡败屡战,一骨碌爬起来啐出嘴中泥土,拧着脖子咬着牙,好像与牛较上了劲,又紧紧抓住犁把手……将军手上生出血泡,破了皮,钻心疼。将军咬紧牙关,把疼吞进肚子里、摁回心里,塞得一颗心钢铁一样坚硬。他感受到手掌的血泡在破灭、在蝶变,变成了一块块厚实的茧子。将军拥有了一双农民的手,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庄稼汉子。

将军身形瘦小,但我服他。因为他从不把我当畜生,我是他的士兵,也是他的朋友。犁那块4亩地,是我最痛苦的回忆,也是我最得意的荣光。别的牛,犁一遍耙一遍,至少三天,我和将军两天就拿下。这块地实在太大了,在我的一生中,我没见到过比它更大的田地。人们常说“一股牛劲”“牛劲十足”,可我们牛也是血肉之躯啊!犁这块地时,我累得像个哮喘病人,几乎要断气。将军看着心疼,想让我歇歇,去田埂上吃会草。我不愿意,我是君子牛,怎么能在干活时撂挑子,去吃草呢!

我埋着头,一圈一圈犁地,不愿直视前方——前方土地茫茫似大海。我死盯着眼前那一小片土地,迅速抬蹄踏过去,奋力拉犁奔驰向前。我能感受到土地被犁铧切削、掀起、嗤嗤翻卷……我看到了田埂,是的,田埂出现在我的余光里!呵,只剩下最后一圈了!我猛地抬起头,直视前方,脚下生风一般拉着犁一路小跑,脚步有节律地弹跳,好像在跳舞。将军知道他的士兵在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不由得加快脚步,配合我欢快的心情,一路追着犁,向前奔跑。

第二天耙地耙到田中央时,周遭翻卷过来的泥土始终在我眼前晃动,像一层层波浪向我卷过来,没完没了地卷过来,卷得我头晕眼花,似乎要包裹我,吞噬我。忽然,我眼前一黑,两腿一软,瘫倒在田里。

将军从耙上跳下来,奔到我跟前,蹲下身子,抱住我的头不停地摩挲,我隐约感到滚热的东西落在我额头上,啪、啪、啪,一滴又一滴,直往我的額上掉,弄得我的头和角痒酥酥的。我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切,耳边传来将军歉疚的呢喃:“牛啊,我的老伙计,我的好士兵,你跟着我吃苦了!”我轻轻摆动一下头,嘴巴颤了颤,想“哞哞”回应两声,可是一点儿声音没发出来,只顾呼哧呼哧喘气。

将军就这样抱住我的头,抚摸我,任由我瘫睡,直到我自己站起来。如果我不站起来,将军也一定不会催促我。相比之下,我的那位小兄弟真可怜,还没成年就被赶去犁田,累趴了,被骂“懒货”还挨鞭子。

在将军眼里,我是完美的士兵。他尤其喜欢我的小蹄子。我年幼的时候,老东家给我修了小蹄子,他把我卖给将军时,还特地亮出这一杰作。

我的蹄子被修过之后,小巧圆润,每一个脚印都像一朵碗莲。别人脚踩莲花,我脚生莲花。每年按场子,便是我的小脚印增荣生花的时刻。打谷场沉睡了一个冬天,浑身筋骨扭着拧着,有的地方板结,硬邦邦如石板,有的地方坑坑洼洼,土坷垃能把人绊跌跤。农人们要给它翻整一遍松松筋骨,在翻过来的土上撒了青灰,再用磙子碾一碾,以平坦之躯迎接谷物回家。这就叫 “按场”。按场最重要的步骤是用磙子碾,拉磙子自然用上我们的一身牛劲。我拉着磙子一遍遍碾压谷场,一圈又一圈。脚齐整,脚印小,踩过的场地,几乎不会留下印痕。

许多和我一样身形壮硕的牛,脚大,蹄子周边毛毛糙糙,按场时总留下深深浅浅的蹄印,怎么也按不平。场地不平,打谷子打不干净,晒谷子也容易遗漏在小坑小凹里。将军绝无这种烦恼,我的小蹄子齐平圆润,按过的场地滑润如同孩儿面,一溜光的谷场在太阳底下闪着青光,不亚于老铁匠锻打的铁皮子。那一水的平滑,我竟隐隐约约能从谷场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与牧童

我的小主人一说起我,小脸儿就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一片光辉灿烂。小主人经常向小伙伴们炫耀,说我没有“牛脾气”,从不发飙,还知道保护她。

说起保护小主人,我的脑回路立即链接到那次野外历险画面。那天,原本丽日当空,也不知谁惹怒了老天爷,突然乌云翻滚,黑压压直朝头顶盖过来,一道道闪电像一条条火蛇吐着信子,“轰隆隆”“咔咔咔”——雷声惊得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真没用!我以前不怕雷电啊,这次变天来得太突然,连我这样的大块头也忍不住直打战。小主人吓得一猫身躲到了我肚子底下。我懂她心思,定了定神,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稳如铁塔,牢牢将她罩在身下,任由哗啦啦的雨水泼打在我身上。我闭着眼睛,低着头,尽量贴近我的小主人,让她感受到我的存在。那日,我觉得自己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我的小主人撑起了一片天。

小主人那会儿也就七八岁吧,自从我来到她家,就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小主人姊妹四人,不知为啥,数她放牧我时间最长。她特别喜欢骑在我的背上晃晃悠悠的感觉。坐在我宽阔的背上,小主人牵着牛绳,听着牛蹄敲击地面的声响,感受着牛背轻柔而有节律地晃动,伴随着渠水淙淙,碧野葱葱,恍惚间,竟觉自己脱离凡尘,进入仙境。

小主人带我出去时总想着让我吃最鲜嫩的草,吃得肚子滚圆赛大鼓。别看小主人身形矮小,却很威武。手持小棍,蹦跶着往我身前一站,我晓得马上就能吃上嫩草了,就服服帖帖地低下头,伸长脖子,让她抓住我的角,轻轻松松翻上我的脖颈,爬到我的背上。

小主人说别人都放牛的地方,只能啃草皮子。她喜欢把我拉到“牛迹罕至”之处。笔陡的塘埂下,两块田埂间的小径,是我们惯常光顾之地。这里草多又嫩,只是过于崎岖,经常把我这头牛逼得收紧脚步。

两块田埂间的小径对我考验最大,不仅路窄,我还要抵御来自两边稻田的巨大诱惑。实在难为我!绿茵茵粗壮壮的稻棵与草紧挨着,只能吃草,不给吃稻子,太折磨人!

都说我们牛通人性,可终归还是牲畜,再控制,也无法抵御那一田丰盈青翠的水稻!吃着吃着,舌头就不听使唤,总往稻子那边偏。嘿,卷到两根稻子!我偷瞟小主人一眼,幸好,没被发现。我又伺机偷吃。小主人大喝一声:“刚才念你初犯,没惩罚你,倒上瘾了!”啊呀,小主人真了不得,我的小动作,她尽收眼底。这如何是好?又绿又粗的稻棵,偏偏长了钩钩,总把我舌头钩过去。不行!她只是个黄毛丫头,我不能被她吓住!我斗起胆子,把小主人的呵斥当成 “耳旁风”,一次又一次偷吃。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君子牛”也难过稻子关啊!

我数次突破小主人严防死守,趁她稍不留神就卷起稻棵。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小主人火了,收短牛绳,拽我到身边,抡起放牛棍,朝着我背上抽了几下:“看你还偷吃!”我从没见过小主人如此山呼海啸,吓坏了,慌忙摆头躲避棍子。可小主人把绳子拉得太紧,我稍一用劲就会把她摆倒在稻田里。摆倒就摆倒,谁让她这么凶!这个念头刚闪现,我就提起后腿踢了自己一下——我是君子牛,怎么能干这事呢!我忍着痛,一动不动,任由 “杀威棒”在我脸上狂轰。此后我学乖了,再不敢偷吃稻稞。

记不得是挨打后的第几天,小主人把我牵到南湖冲田塍上吃草。晨光中的田野像一块巨大的绿毛毡子,稻子和青草上的露珠,在阳光下亮晶晶、光闪闪,如同镶嵌在毛毡上的宝石,又像明亮的眼睛眨呀眨。小主人心情大好,放松牛绳,远远牵着,嘴里哼着《小二郎》。我吃着草,听着歌,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牛。我只顾低头吃草,全然没在意小主人无意间一回头,突然脸色大变。见我一反常态地淡定,小主人心中怒火腾腾腾蹿起来,像插了翅,呼呼呼冲到头顶,盘旋不散。她抡起棍子,不由分说抽了我几下。我蒙了,好好的为什么抽我?一股怒气直撞上脑门,我真想把眼前这个黄毛丫头顶翻在地!我委屈得泪水像珍珠一样滚下来。她从我嘴里抽出一根稻子,在我面前晃几下,气呼呼地说,你还委屈了,谁让你偷吃稻子的?

天哪,冤枉啊!我拼命摇头,眼泪哗哗,哞哞哞叫着说自己压根儿没有偷吃稻子。小主人被我怪异的举动镇住了,举棍子的手僵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她仿佛明白了什么,蹲下身子寻找那棵稻子的根,在田埂的杂草丛中发现节一节粗粗的稻棵子。原来这棵稻子长到草里,被我误吃了。小主人扔下放牛棍,一把抱住我的头,把脸贴在我的额头上,说,牛啊,牛啊,我错怪你了。小主人用衣袖给我擦眼泪,我看到她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化境重生

每到冬季将军家就给我带大料。他们从不心疼黄豆,包鼓鼓囊囊的豆包喂我,有时还给我吃豆饼。

将军早已把我当成家庭成员,我的女主人和小主人也都把我当作家中一员。冬天,小主人喜欢把稻草包裹的黄豆塞进我嘴里,听我安安静静地咀嚼,然后摸摸我的角,捋一捋我的耳朵,梳梳我的毛。将军夫妇怕我冷,冬夜不让我单独住牛棚,把我安置在堂屋,与我小主人的床相隔不远。小主人姊妹几个轮流值班,夜里给我把屎把尿。虽然屋里飘荡着牛尿牛屎味儿,他们却睡得很安稳。

我在将军家愉快地度过七年。离开那年小主人读五年级,寒假她从县城回到家,直奔牛屋,准备包黄豆包喂我,屋里屋外转几圈,也没找到我的踪影。她心头涌上不祥的预感,不停地追问将军。将军不说话,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烟。抵不住小主人逼问,半晌,将军近乎呢喃自语地说:“干不动活,卖喽。”

小主人带着哭腔吼道:“为什么卖它,它会被杀掉的!”

“唉——要是不卖,没有钱再买一头牛啊!”女主人一边叹息一边说。

小主人听不进一句话,和将军大吵一架。极少抽烟的将军,一根接一根狠狠吸着纸烟。

第二天,将军追到买家家里,哀求杀我时痛快点,别让我受罪。说话时,将军变得唠唠叨叨,一遍遍重复小主人和他爭吵的场景。买家很不耐烦,对将军说,你要是不放心,就看着我屠宰它。将军痛苦地摇摇头,绕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脸色铁青,捶着胸口走了。

小主人一定没有忘记那头待宰老牛的泪眼,她不能接受那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真想对小主人说,这又有什么呢?有生即有死,人终将一死,牛也是。我们牛的死更有意义,临了还能为人类提供美食。作为人类的好朋友,我们为自己感到骄傲,我们耕种劳累一辈子,到老也不白死。我忍不住要借鲁迅先生的名言夸一夸我们牛对人类的忠诚——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和血。面对死亡,我们报以坦然。我们牛族不同于其他牲畜,我们能预知自己寿尽之日,死亡前三天即禁食净身,让自己走得体面一些,干净一些。不信,你去问一问石舒清先生,《清水里的刀子》就是这么说的。

若干年后,与我在天堂相遇的牛告诉我,现在农业生产机械化了,基本不用牛耕地,牛活着唯一的用处,就是和猪羊一样为人类提供食物。为此,它们陷入深深的痛苦,想在有生之年再为人类耕种一回,那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本领,它们不想弄丢了。遗憾得很,它们临死也没如愿。

我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能成为一道美食,为人类身体健康做出贡献,也是幸事。诗仙李白说“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词人辛弃疾说“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想想看,我们牛能为太白豪饮助兴,能为征战沙场的将士鼓气壮行,多么荣耀!

人类耕种不需要我们,但从来没忘记我们为人类文明进步做过的贡献。汉代古墓和敦煌壁画中都有牛耕图,故宫博物院里藏有众多国宝级牛雕,据说商朝时就出现了玉牛首。咏牛的诗更是千古流传:“鼻之柔也,以绳牧之。心之柔也,以道牧之。纵而不蹊人之田,其谁早服之。”“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文学作品中赞美我们牛的诗句,用千万架牛车恐怕也拉不完。我们牛是尊贵的大生灵,《礼记·王制》云:“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古代天子祭祀神灵祖先少不了我们。世间生灵万万种,十二生肖中有我们。

当今百姓生活中我们也无处不在,夸人厉害说“牛”,股市行情好说“牛市”,喜欢说大话叫“吹牛”,还有“九牛一毛”“小试牛刀”“汗牛充栋”等词也常被人们挂在嘴边。

当然“吹牛”那是人类对我们的曲解,我们牛从来都是踏实、勤恳、忠诚的,从不吹。现在我们以肉身作为人类美食,炖煮炒炸卤,并不觉悲苦。唯一感到痛苦的是,有人用牛精粉做假牛肉,还有人在宰杀前,往我们身体里注水,让我们死得不体面,死得不真诚,毁坏我们身为牛的声誉。那些被注过水的牛,听了我的话,仿佛周身又胀痛起来,脸上满是痛苦阴郁。

发表完这番高谈阔论,那晚,我梦见自己重生了,变成一头青牛,翩然而至将军家,将军须髯飘飘,驾着我进入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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