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2022-03-17 23:02李彩华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2期
关键词:妹妹母亲

李彩华

按照惯例,到了周末兄弟姐妹几个总要到父母住处一起吃个饭。章冰丽去时,妹妹早就在了,喊了声“姐”接着刷微信。

章冰丽换完拖鞋,踢踏着走向沙发,屁股刚着座,母亲就嘻嘻哈哈地走过来送给他们一份大礼,都来齐了,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拐杖指向之处是一份文件。遗体捐献志愿书,白纸黑字在那儿摆着,如三五只蝙蝠在暗夜里,发出神秘的声音,蠕蠕地在房间里爬行。

我的妈呀,章冰丽感觉有点蒙,这也太吓人了,好像她拿钥匙逗一只喜鹊,喜鹊竟然真的把钥匙叼走了一样不可思议。

母亲端坐在画案前,说,我和你爸爸去市红十字会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只剩下儿女签字。

屋里忽然一下子没了声音。

窗外一种小蝉不停地“温悠儿温悠儿”地叫。

章冰丽来到窗前,窗台上有一盆海棠花,开着彩色玻璃似的花朵,有一个罐头瓶,缠着些细麻绳,她曾在母亲的朋友圈里看到过,母亲拍了照片,写了一行文字:大女儿学的瓶艺术品。此刻,这艺术瓶上晃动着明亮的光,刺痛着她的眼睛。

妹妹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拿起捐献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两手拿着,按在画板上,开玩笑,任太阳从哪边升起,是怎么也没想到你们会做这事。

弟弟坐在沙发上,站起来,搓着两手,走来走去,把手一甩,说这是个什么事,不签,把个好好的人弄得乱七八糟。弟弟的喉咙里像塞着团麻。

章冰丽看见弟弟眼里的泪花,悄悄开门走出去,到小区的院里转圈儿。

父母真的老了。孩子们抱怨不承认老的父母。

章冰丽与父母分住在不同的城市,隔三岔五通个电话。

有一天,打家里的座机没人接,又打两人的手机,母亲的关机,父亲的无人接听。章冰丽开始胡思乱想,这到底是出了啥事?别是走丢了?还是摔着了?给妹妹打电话,妹妹家与他们住在一个小区,就是俗话说的一碗汤的距离。

中午12点多,妹妹来电话说,老头和老太太一上午跑了三个地方,给人送字画去了。这次送的是母亲写的一个大“寿”字,让人裱好的。这“寿”字常常当礼物送亲朋好友,父亲负责讲解,春生万物孝为先,九十九岁腰不弯,人活百岁多一点,健康长寿全家欢。不舍得打出租车,坐公交车去的。先去找的一个女老板。有一次他们俩去一个景点游玩,是这个人拉他们回来的。这事章冰丽知道,父母说过许多次,当时累得一步也迈不动,母亲做过膝关节置换手术,想坐在路沿石上休息一下都不行,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这时候,忽然过来一辆车,这车已经从他们身边过去,又把车倒回来,自愿送他们回家的。母亲与她互留电话,加了微信。对章冰丽兄妹提起这事,不说女老板,说女企业家,说人家打电话让她去玩,说人家生意都做到了越南,说有机会带着他们到越南玩,说从越南给他们寄特产,说谁对他们好,他们一辈子忘不了。说一次,孩子们很感动,说两次,很感激,说三次,好像没听到,再说,心烦。再再说,章冰丽忍不住,说一个孩子和父母吵架后离家出走,他肚子很饿,看到卖面的又没钱买,后来面摊老板请他吃,他非常感激,面摊老板却说,我只给你吃了一碗面你就这样感激我,那你的父母给你煮了10多年的饭你怎么不去感激他们呢?孩子们帮着做了多少事,从没听你说句感激话。母亲说那不一样,说走到哪里也有好心人。

妹妹说他们又去了小区卫生室,卫生室的人很热情,他们没事去那里坐坐,人家給量量血压,都是免费的。最后去了一个卖菜的摊点,说有新鲜菜都给他们留着。有时没带钱,卖菜的人就先赊给他们。

回家后,章冰丽和妹妹劝说他俩,这个年纪,就别到处去了,在家好好待着不行?母亲说,我们的事,你们别管,你们的事,我们不管,趁着现在我们还能走动,用不着你们,我们愿咋地咋地。

妹妹后来对章冰丽说,因为一句话她惹恼了母亲,恼大了。

章冰丽说,不是你脾气好吗?

妹妹说,她对母亲说,小时候我们听你的话,现在你年纪大,要听我们的话。

母亲一听,火大了,听你们的话?甭想。从小到大没人管过我,凡事都是我说了算,我就没想着做错过事,凭什么听你们的?你们能耐了?老了老了竟然被你们管着,我跟你们说,别说门,窗子也没有。张着嘴,又哭又喊地数落着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你们嫌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偏偏做个事儿给你们瞧瞧。

妹妹说,她当时都蒙了,一句玩笑话,竟然惹得母亲生这么大的气。

年假里,章冰丽去父母处住了几天,没想到感冒了。

屋里开着暖气,章冰丽身上盖着两床被子,蒙着头,包着脚,裹得像个粽子。呼出的气,感觉像一杯开水散出的热气,喷到胳膊上,烫人。隔着被子母亲的声音飘进来,体温表拿出来看看,是不是发烧了?她把夹在胳肢窝里的体温表从被子缝里递出去,说肯定是发烧了。母亲说,真是,这么高,快40度了。章冰丽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着睡觉,却觉得自己像一只钻在洞里的老鼠,用不着眼睛看,母亲的一切行为她都知道。

给你熬点姜水喝吧。母亲说着,向厨房走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母亲不穿拖鞋,不喜欢拖鞋“踢踏踢踏”的声音,说穿上拖鞋,人就懒散,没个紧慢规矩。

熬姜水,熬防治感冒的姜水,需要白菜、香菜、白萝卜、大葱这几种蔬菜的根。章冰丽知道家里没有香菜根儿了,昨天做饭的时候,她炒白菜,放上的香菜,是最后一棵。果然,她听到母亲吆喝父亲,家里没香菜了,你快去买香菜去。母亲一路从厨房里吆喝到他们的卧室。

章冰丽知道小区出去门口就是菜市场,可问题是那是个夜市,现在才快到午饭时间,没有人的,傍晚人们才会聚集。

我买去,坐39路公交车,很快。39路公交车路过的菜市场,章冰丽知道,离他们住的小区有十来里路。

章冰丽听到父亲穿衣服。

章冰丽把头从被子里冒出来,身上出了一身汗,冒着热气,像一个刚出锅的地瓜。她喊住父亲,不要去了,这么远。声音很大,冲得她脑门疼,父亲耳背,声音小了他听不见。

不远不远,父亲说天还早着呢,不到十点半。

什么呀,快十一点了。章冰丽说得很大声。

去吧,快去,母亲打发父亲走,转身对章冰丽说,让他去,正好出去溜达溜达。

真是不用了。因为没有劝住父亲,章冰丽心里忽然很烦,仰躺在床上,曲起腿用力跺了两下脚,翻了个身,面向墙,用手捶床,弄得一股股冷风扑到身上,汗毛孔一阵收缩,打了个哆嗦,只好老实地缩起身体,躺好。墙上一副放大的照片,上面是她和母亲还有妹妹及弟弟弟媳,笑得那样舒坦,那是父亲的杰作,父亲是摄影爱好者。

用菜根加上几片姜,烧水喝可防止感冒,不想再麻烦父亲,父亲却说,没事,一会儿就回来。其实章冰丽的心里在想很多事,这大正月里,外面还冻手冻脚的,父亲摔倒了怎么办?他耳朵又不好使,让他拿上手机,他不拿,说用不着,再说了丢了怎么办?这么贵。它会丢了?哪儿能呢?丢了就丢了,有事儿打个电话还方便,又不是没有。父亲也倔,不用拿不用拿。章冰丽急了,想从床上起来。父亲走时拿上手机,她这才觉得放心了些。

母亲坐在沙发上,说咋早没给你量量体温哩!

章冰丽没有吭声,她同母亲很多时候观点不一样,恐怕说着说着就会吵起来。

比如说吃苹果,章冰丽伸手就拿又大又红看着又好吃的那个。

母亲说,有半边切开的,不先吃?

章冰丽说,先吃喜欢吃的。

是啊,母亲说,你不是对你妗子们说吗?吃东西一口气吃个够,省得馋得慌,你妗子和你一个样。我不,我是好东西仔细着吃,今天吃一点,明天吃一点,天天香。

总是天天想着多难受。

受不了你这个行为,甭管别人,上来就拿大的。我从小就懂事,人人都夸我,会看人脸色,行事专门往人眼里做。

章冰丽不作声,又要说她不知说过多少次的事了。

我小时候跟着我嬷嬷走亲戚,吃饭的时候,我就去拿人家的碎干粮。

一看就是他家里人吃剩的。

亲戚家大人夸我,你看这孩子多懂事,这么小的年纪。

人家肯定不会让你吃这个。

你咋知道?

我猜的。

吃这个。人家从我手里夺下,给个大的干粮。

章冰丽真想说她母亲一句虚伪。

用得着这么难为自个儿吗?

当然用得着,你不知道从小没有父亲的滋味。去你香香姨家,人家她爹给她做这个做那个,我没捞着。

父亲买菜回来,又被母亲撵着去买药。

她说,你爸爸耳朵聋听不清,不会说。

章冰丽说用个纸片儿给他写上发高烧,没别的症状,让他买就行。母亲拄着拐杖拖着步子,行动缓慢,有些老态龙钟的样子,她说,让他戴上助听器,就是不听,真是让人不省心。

章冰丽说,你不会对我爸爸态度好点。

母亲怒道,你咋知道我对他不好?他吃什么药都是我提醒他。他镶牙都是我陪着他一趟一趟去看。你们不知道,别说些没用的。

章冰丽说,什么是尬聊,这就是。

别说了,啥也别说了,说啥啊说。

章冰丽拿被子蒙起头。

母亲自个儿在说,人怎么会老了呢?也就打个哈欠的时间就老了,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想做。母亲原来是数学老师,退休后上老年大学,学习诗词、书法、剪纸、绘画。

章冰丽说,你以后就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了,没事的时候画画,又健身,又有成就,你的画在当地小有名气。

母亲把头一抬说,我可不,我还得上老年大学,人多热闹,我还想写诗,直抒情怀。

这个年纪了。这个年纪了,就应该待在家里,守着家。道理是这样,说出来这话不好听,章冰丽只在心里翻腾,没说出口,要不又会惹火她了。

章冰丽透过被子缝看到母亲站在穿衣镜前,梳着她灰白色的发。母亲把脱落在木梳齿间的头发,一根根取下来,缠成一团,然后说,你看这头发掉得,快成秃了,这就是老了?

很快父亲买回药,一看,买回來的是消炎的,不是退烧的。得去买退烧的药,母亲又让父亲去买。小区门口北边就是药店,可小区太大,有别墅,有复式楼,有商品楼,住着大约一万人,来回走着也费不少时间。

父亲回来,这次买回来的药说明书上写着退烧,药名都没听说过,药盒上的字认识,不知道什么意思。

母亲说你先做饭,我去找点东西。父亲去厨房做饭。抽烟机的声音难听。

他们的房间传出母亲的声音,像小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忽然响起,谁谁,快过来,有人找。章冰丽觉得心脏惊跳得如跑了百米。

谁又来动了我的东西,不准来这动我的东西,我说了多少遍了,气死我了。我自己放的地方我自己一把就能拿出来,别人一动我就找不到了。

什么东西又找不到了?父亲从厨房里出来。

你说找个东西怎么就成天和抓贼一样。

父亲进去不一会儿,两个人又吵起来了,你别动行不行?父亲说,我这不是帮你找吗?母亲说,越帮我越乱,不用你帮。父亲这次生气了,声音也很大,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哪次找不到东西不是我帮着你找到的?上次医疗证放忘了地方,还不是我找到的。

快别说了,炒你的菜去,我自己慢慢找。父亲去了厨房,真是的,真是不识好人心。

我想着放在枕头底下来着,和冰花给我的放一块儿了。

章冰丽大声问,你到底找什么啊?

母亲说,找红包,过年你们给的红包,这次你来给你吧。

章冰丽头痛得很,说,你别找了,给你的你拿着就行。

母亲说,该是谁的是谁的,我一辈子一分钱也不欠人的。

好好,你继续找。

不找了,准是那打扫卫生的弄得找不到了。

母亲说了几次,家里乱得下不去脚,自个儿干不了,孩子们也懒,不帮着干干家务。确实,家里的东西太多,这个舍不得扔,那个舍不得扔,只是吃饭的桌子上,摆着喝的净化水、一个盛着蒜咸菜的罐头瓶,一个盛着醋泡圆葱的玻璃瓶,还有一个盛着韭花咸菜的外卖小塑料盒,韭菜花是父亲自己做的。还有干煎饼、半条子饼干、两根干葱、一小碟子豆酱、两包牛奶,以及降压的养肝的降血糖的药,一人一大包。老天,还有些别的东西,几乎把个桌子占满了。本来客厅就不大,母亲说喜欢大画案,妹妹找人做了,放在客厅,这里更显得拥挤。找个钟点工吧,一星期来帮着收拾一次,母亲不同意,说家里一个碎纸片都有用,人家来打扫,不知道的给弄没了,弄乱了,找都找不到。妹妹给他们找了个保姆,先试试。人家一进门,母亲坐在一边看着,说看不惯人家干活,比自己干活还累。

母亲说,用酒先给你搓搓吧。

母亲找出来一瓶打开的高度酒,找了个小碗倒上酒,放在床头边的桌上,又去拿块小手帕,搓酒用。酒凉,母亲倒了些热水,给章冰丽搓了手心搓脚心。

母亲去厨房帮父亲做饭。

又说你爸爸就不会给我搓搓。

你想让我爸爸给你搓,你要先给我爸爸搓。

你咋知道我没给他搓?哪次感冒了不是我照顾着他?他吃药的时候给他倒水,一遍一遍的。我这打针都是我自己打,他就不会帮我打——母亲查出血糖高有几个月了,天天打胰岛素,还不习惯——然后就生气,说一些以前的事,对章冰丽说,生你的时候那暖瓶塞都冻住了,你爸爸就不会抱点柴火,烧烧炕,暖和暖和,我是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腿疼腰疼,谁替替我?这事母亲当着她的面不知说过多少次,她很无语。你大娘蘸白糖吃馒头,你婶婶一口馒头一口咸鸭蛋地馋我,你还说你大娘给咱家大米,根本没这回事儿。说着说着母亲就流下泪来,那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吃饭的时候,桌上放着猪蹄冻,盛在一个小碗里,不到一半,母亲说这是我儿子给的,一直吃到现在,还剩这些。

父亲拿了块煎饼,夹了块猪蹄冻,边吃边说,这冻就是和煎饼一块儿吃好吃。

母亲说她现在一口冻也不敢吃,吃了胃里难受。

章冰丽说,我也是不敢吃,很想吃。那冻只父亲吃。快吃完的时候,母亲端起盘子里的白菜汤,倒进那个碗里。有那么一会儿,章冰丽没反应过来。父亲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说,你这是干什么?母亲说,你不是不吃了吗?父亲说,谁说不吃了,这么好吃,留着晚上再吃。吃啥吃,别吃了,省得血脂高。再吃也不能吃了,你这个人真是的。章冰丽看着母亲的脸,想起母亲对她说的话,你爸爸的血糖也高了,嘿,真好,这样我们又可以吃一样的饭了。

章冰丽回家的当天晚上,下了雪。第二天母亲打电话说,你爸爸也感冒了,不但发烧还咳嗽。

过了不长时间,母亲在微信群里发信息说,我们又去上老年大学了。身体好一点,就又向外跑。

有一天,母亲说她要和父亲出本书,留作纪念。好事,支持。

这书出来,刚能歇歇,母亲在微信群里忽然发了一条信息,我们回来了,办了件你们想也想不到的事。还发了个笑脸。

母亲喜欢没事的时候在家庭群里发语音,儿女们,我告诉大家,各小家过好节日生活,我这里很好,不用为我考虑,我哪里也不去了,在家里休息,玩啊。不论在家的在外的,我俩都祝你们玩得高兴快乐。声音像用醋泡过,让章冰丽姐妹觉得不陪父母玩,如同龇着龋齿般难受。

好几个清明节,开车拉着他们回老家上坟,母亲这样安排,去你们姥姥家,订三桌子菜,一桌子女人吃,一桌子孩子吃,一桌子我和你们舅舅吃。男的在你三舅家,老婆孩子在你四舅家,你四妗子没事,让她给你们烧水喝。去了,给舅舅们分红包,并且说,谁也不许不要。还真有不要的,大舅说,我这快八十的人了,咋还能要姐姐的钱?真真不像话。母亲说,我直接下命令,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就像以前买房子,来这儿借钱一样,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不管怎么样淘弄,两天之内给我准备五千块钱,那个时候的钱,多实。章冰丽站在三舅家的院子里,看着他种的吊瓜在篱笆上悬着,种的扁豆和丝瓜都长得规矩,感叹道,三舅种菜也种出个样儿来。

章冰丽转到一棵大杨树下,上面有个巨大鸟巢,半米高,树下有长椅,她曾远远地看见过,母亲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戴着帽子,宽边,原白,穿着短袖的上衣,胳膊上戴着套袖——用不穿的秋衣袖子剪下来,自己做的——双手拄在拐杖上,一根竹子拐杖竖在两腿之间,头一点一点的,这是要睡着了,在干什么?晒太阳,说要和那些老太太一块儿唱歌,唱洪湖水浪打浪,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她是老师,平时瞧不上这些人,说人家素质低,好拾垃圾,翻垃圾箱,晚上,有几次碰上,不好意思说话,装着没看见。又说她留着纸箱子和旧报纸给小区打扫卫生的,他们生活困难些。

遗体捐赠这事,母亲提过几次,大家都当了耳旁风,因为家里的老宅修缮好了,父亲曾说过,老家有老房子,不用担心百年后没地方出殡。母亲说,她的眼角膜还很好,她的肝还很好。章冰丽说,你这个年纪了,器官有什么好的,能用上的不多。那让学医的学生拿来学本事也很好。她说她和父亲都问清楚了,十年,死后还能在世上待十年。十年后火化,然后在一个大碑上,刻上名字,多好,多荣光,以后你们上坟就去那儿。

这事父亲开始时也反对,人还是入土为安。母亲说,什么入土为安,村里一次次迁坟你不知道?

夜色朦胧中,章冰丽转回家,没人再提这事。

这里割一下,那里割一下,這里旋下一块,那里挖下一块。说这些的人是章冰丽的一个朋友,他说他看过解剖。

你亲眼看过吗?章冰丽听到这些,不自觉地在心里想象着一种吓人的场景。

章冰丽说,我父母签了遗体捐赠书,你信吗?

真的吗?多大年纪了?了不起,一般人真不敢做这事。

我是不敢。章冰丽说。她从手机上搜出报道《八旬老人签下遗体捐献志愿书 延续生命的价值》给朋友看,说,这是记者去采访我父母写的报道。

不知道为什么做这事。章冰丽自从知道父母签了遗体捐赠书后,一直想问问为什么。妹妹不让问,别问了,一提这事就伤心。她到底是问了。母亲说,别问了,就这么个事。

章冰丽想起有个老师讲的鲸落现象。

鲸落指的是当鲸鱼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体会缓慢沉入海底,并在此过程中形成的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

鲸落可以供养一套以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长达百年,这是鲸鱼留给大海最后的温柔。

有一天有同学打电话问,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说是一对老人遗体捐赠的事,那是你父母吧,很了不起,向老人致敬。章冰丽在手机上发朋友圈说,父母,有我们想不到的超前,签下那样一份协议,无以言表。然后是一个泪目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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