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2022-03-17 23:02鞠航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2期
关键词:母亲

鞠航

每天早餐和午餐后父亲就坐在靠阳台的长沙发上看电视,一坐就是半天,一坐就是7年,一坐就到了2021年10月22日19点56分。两天前的这个时间,父亲从沙发上慢慢起身,弯着腰一步一步挪动着身子走向卧室。

这是父亲人生的最后一步。

现在,妹妹就坐在父亲平常看电视的沙发上,几个人轻叹着48小时前还坐在这里看电视的父亲。

母亲在弟弟妹妹的簇拥下,到楼下妹妹家睡觉去了。父母的家立即静了下来,静得甚至能感觉到父亲的呼吸声就在耳边。

我把客厅的灯打开,任凭白亮的光洒满整个屋子。据说人过世后,灵魂会在前七天里回家“探亲”。我希望回来的父亲能看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家。

10月22日晚上11点20分,妹妹的哭声从电话中传来:“哥,爸爸走了!”那一刻,我浑身哆嗦,感觉整个世界瞬间凝固。我第一次体会到最亲近之人离去的痛苦。整个下半夜,我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兽,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生于1935年2月21日的父亲身体一直不错,前几年医生还说父亲的心脏像年轻人。父亲这一生只住过四次院,前两次是为了给颈动脉搭支架,解决脑供血问题,第三次是七年前为解决膀胱钙化插了尿管,最近一次是去年在医院输了一次液。随着年龄增长,近几年父亲走路有些艰难,出门时需要坐轮椅。22日这天晚上,父亲吃了他爱吃的排骨、米饭和柿子,看完天气预报后上床休息,睡觉前还和母亲聊天,没有丝毫异常。这一天的23点,母亲被父亲的呕吐声惊醒,母亲急忙起身,边呼喊边掐父亲人中,但父亲已经陷入昏迷。

23日上午,我驱车400公里赶回家。近些年来,几乎每一个法定节假日我都会回家,在烟台那个能看到大海的窗户边陪父亲聊天。84岁的母亲看到作为长子的我回来,無助地双手来回搓着大哭起来,我六神无主地站在母亲身边,泪水一直在流。

父亲选择了一个为他人着想的日子离开人世,23点时许多人还没有休息,所以子女和亲戚们第一时间接到了消息。23日是周六,几乎所有上班的亲戚不用请假就能赶到殡仪馆为父亲送行。

中国人不像墨西哥人那样,对待死亡很豁达甚至很欢乐。中国人对于死亡多是恐惧和悲伤的,中国表现死亡的艺术场景多是黑白和阴暗的。但是2021年10月23日上午的烟台,太阳格外耀眼,天空清澈湛蓝,西装革履的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饱满从容,嘴角微微上翘,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欣赏。

以前,我对丧葬有关的场景都是敬而远之,但这次当我接过尚有余温的父亲的骨灰盒时,我不但没有恐惧,还从心底生出了一种强烈的亲切感。我过去生活在父亲的怀抱中,这次就让父亲躺在儿子的怀抱中。我把红布包裹的骨灰盒端庄地放在双膝上,两只胳膊紧紧将父亲抱在怀里。

灵车穿行在层林尽染的胶东大地上,河流、山川、白云、蓝天、树木、青草,这些父亲熟悉热爱的画面一幅一幅地向后退去。父亲用了87年录制他的美好人生,22日晚上突然按下了人生停止键。我在灵车上看到的那些不断向后飞去的景象,就像父亲的人生录像在倒带。

父亲从烟台回海阳老家的路上一直在我的怀抱中,是不是父亲顾忌深秋里的寒气,在用一生最后的余温温暖着儿子的双手?

好多村民都赶过来为父亲送行,葬礼负责人问我,按照计划“送盘缠”(给故去的人送路费、生活费)仪式要晚饭后举行吗?考虑到好多亲戚要当天开车返回城里,我说,“送盘缠”和下葬仪式下午一起举行吧。

老家的房子已经二十多年无人居住,今年春天做了简单的加固修缮。灵堂就设在老屋的正间,我们选择了一张父亲笑逐颜开的照片做遗像,笑对世界是父亲一生最好的写照。

我们进村的时候是下午两点,计划三点前往北小顶墓地举行安葬仪式,不料亲戚朋友送来的花圈太多,在大街上摆了很长的距离,两个写挽联的人一直忙活到将近五点才写完。

墓地是前几年选好的,提前用石材做了装饰。今年10月3日国庆节放假期间,我们姊妹几个陪着父亲来看了墓地,看了给爷爷老爷爷墓地新栽植的松树,看了新修缮的老屋,见了村里邻居乡亲,还到三姨家和三十多个亲戚一起吃了个团圆饭。现在看来,父亲这次探家好像是和大家告别来了。

1958年,22岁的父亲第一次出远门到青海参加铁路建设,大概是因为识字,父亲被分配到汽车班。那个年代,能开上解放牌大卡车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父亲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在汽车班跟着师傅认真学习驾驶技术,每天一早起来擦车、温车、摇车。父亲聪明好学,汽车驾驶技术日渐熟练,经常潇洒驾车行驶在风景秀丽的青海湖畔。父亲作为一个农村青年,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既能开阔眼界,还能吃上家里吃不上的大馒头,非常知足。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讲述两千多公里外大西北的故事,西宁、格尔木、德令哈、柴达木盆地……这些陌生的地名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父亲的讲述中。那里是父亲激情燃烧的热血土地。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作为正式职工,调到辽宁抚顺工作。抚顺与烟台一海之隔,工作条件相对好了许多,父亲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工作和生活充满了期待。父亲排行老三,当时大姑已经嫁到了20里外的邻村,大伯已经到青岛北海舰队当兵,小姑也跟随当兵的丈夫远嫁到了江苏,家里只剩下爷爷和奶奶。

由于四个子女都不在身边,奶奶有病卧床,靠爷爷一个人劳动难以维系生活,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奶奶甚至拿着打狗棍走上了乞讨之路。

当从抚顺回家探亲的父亲明白当时两位老人的处境时,毅然决定留在家里。从此,父亲由一位神气的汽车驾驶员变成了一个拿锄头的农民,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方向。但我们从来没有听父亲抱怨过。

小时候,我们对父亲的这一重大选择并不知情,但我在家里见过父亲的驾驶证。后来我通过铁路部门去查询过父亲的档案,收到回复,由于父亲的单位几十年来不断随项目迁移,原来的职工档案很难查证。我们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时,父亲只是笑了笑。

丈夫这个词就像一道考题,需要男人用一生来回答。从1962年8月到2021年10月,父亲用了59年零2个月来做这道考题,最终作为阅卷人的母亲,给出了100分的满分。母亲说父亲从来没有惹她生过气。

父亲年轻时很帅,家里还有几张当年在青海工作时拍的留着寸头的标准照,现在看来,那时的父亲就像电影明星。老年的父亲也是慈眉善目、相貌堂堂。母亲单看长相就是普通人,她只读到初中,却拥有拖拉机驾驶证,父亲也算找了一个志同道合、有共同语言的媳妇。这么多年来,我们经常拿父母的长相开玩笑,不等母亲辩解,父亲却说:“你妈年轻的时候可俊着呢。”

父亲心灵手巧,是个小有名气的手艺人,会砌砖盖房子,会编柳条筐,会做砖坯……就不断有人来找父亲去帮工,农村帮工是没有工钱的,最多管一顿饭。但是来找父亲帮工的多了,父亲年底挣的工分就比别人少了一些,以至于连续好多年我们家里倒欠生产队粮食和钱。据说我们家一直到1978年我考上学,才因为我农转非少了一个分粮的人而扭亏为盈。

父亲是个文化人。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父亲从穿衣戴帽到行为举止都透着一种儒雅,回村务农期间也是一直做着一些保管员、育种等技术活儿。

父亲有一颗平凡的爱心,十三年前我跟父亲聊天时,说起有一个山区学校冬天屋顶漏风,孩子们的手脚都冻伤了,父亲说不能苦了孩子,你们有条件就去帮帮忙。后来父亲还亲自去我们资助的新之航希望小学看望孩子们。父亲看到老家村里没有像样的办公室,下雨天道路泥泞,就建议我们为村里修了新办公室,铺了沥青马路,建设了街心花园,安装了太阳能路灯。逢年过节村干部带礼物来看望父亲,父亲总是留他们在家里吃顿饭,说村里经济不富裕,以后不要带东西来。

父亲的一生很平凡,平凡得像中国千千万万个家庭中的普通一员一样,但在儿女们的心中,父亲的形象永远是高大的、伟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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