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爱情博弈的女主人公们
——《纪念》与《倾城之恋》之对读

2022-03-17 01:26
韶关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范柳原白流苏纪念

汪 洁

(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871)

张爱玲和钱钟书都是出类拔萃的小说家。张爱玲小说的主题可以归纳为爱情游戏,表现的不是普通人的风花雪月、浪漫与悸动,而是表面为爱情实际为算计、博弈;钱钟书小说的主题则是对知识分子人性的讽刺与针砭。本文选取《纪念》和《倾城之恋》进行对读,试图通过比较、分析,理解这两位风格迥异的作家的同与不同。《纪念》和《倾城之恋》都描写了战争背景下的爱情故事,爱情发生的起点、缘由尽管全然不同,但最后的结局却是殊途同归——战争保卫了婚姻;两位作家用细腻的心理描写分别展示了曼倩对待天健的种种心理变化和白流苏对待范柳原的爱的直观感受;两者都从现实社会对待爱情的态度揭示了人性的弱点,突破了“五四”以来爱情小说如鲁迅《伤逝》和茅盾《创造》中显现的知识分子启蒙大众的隐喻结局[1],并巧妙地从侧面描写了战争对于人性的扭曲,以小见大地表现了战争对社会造成的混乱以及战争背景下命运的无常。

一、不同的起点

从身份上看,曼倩出身于体面人家,是一个接受过大学教育的知识分子,爱好艺术,清高脱俗,这样一位接受过新式教育、家庭状况良好的现代女性自然崇尚恋爱自由。她和才叔的婚姻是在父母的百般阻拦和亲友的菲薄中实现的,并且二人婚后没有遵循旧式的家庭制度[2],没有与男方家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而是外出居住,仿照西式家庭建立了“一夫一妻”的小家庭。但另一方面,新式教育并没有革除传统思想的方方面面,20 世纪20 年代中国女性已经开始觉醒,30 年代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女性进入社会,参加工作,其中不乏婚后的女性。作为知识分子的新女性,曼倩婚后却没有寻求自己的经济独立,外出工作,而是呆在家里依靠才叔的收入生活,并美其名曰:“她耐心陪才叔吃苦,把骄傲来维持爱情,始终没向人怨过。这样的妻子,不能说她对不起丈夫。”[3]95

而白流苏的境况要比曼倩差得多,她是“寡妇”。尽管她很前卫,七八年前就向男子提出了离婚,但她生在一个和新社会格格不入的旧式封建家庭中——不遵守时间法则,上海的时钟已经拨快了一个小时,而白公馆却仍然坚持“我们用的是老钟”[4]260。不仅如此,她家里的亲人还蔑视社会规则,当白流苏提到法律时,三爷说:“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4]262当新时代女性已经将恋爱自由奉为圭臬时,白公馆里还在托媒人为七丫头相亲,在这样一个完全排斥新生事物、腐朽的“神仙的洞府”[4]259的环境中,白流苏要想求得婚姻爱情自由,是难上加难。

从性格上看,《纪念》以曼倩的心理变化为主线来推进故事情节,可以清楚地看出她前后性格的变化。早期在大学时,她是一个“雍容文静的大家闺秀”[3]96,有着大多数女性无法企望的学习环境,又有着自己的爱好——艺术,家庭出身体面,自然养成了骄傲、自赏的态度。然而结婚后从香港搬到内地城市生活,却开始郁郁寡欢,甚至变得市井、激进:一开始看中丈夫的天真憨厚,在恋爱期间给予了她从来没有过的舒服与自在,现在却成了租房外土墙一般的存在——困在柴米油盐中,看不到未来,却不得不为了生活而忍受。可以说,从内在来看,她首先被自己高傲、冷漠的个性所束缚;然后又被琐碎乏味、物质匮乏的外在生活消磨着青春和浪漫,并且由一个不解风情、能力平庸的男人来主导生活。钱钟书没收了曼倩情感上和物质上的奢侈品,又赋予了她敏感多情和骄傲的性格[5]。而当曼倩最终爆发:“我又老又丑,只算你的管家婆子!给他见到,不怕丢尽了脸!”[3]100从这一番泼辣对话,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曼倩是从前那个慢性子、清高脱俗的女子,这一性格冲突直接为接下来的情节埋下了伏笔。

白流苏,被家人冷嘲热讽时很少进行激烈的回嘴,是一个温婉的忍受型的中国传统女性。在被哥哥嫂子甚至妈妈孤立的情况下,没有钱也没有依仗,处于一种失魂落魄、脆弱甚至抑郁的状态。她说自己:“我这一辈子早完了!”[4]287但这只是时势使然的表象,她实际有着触底反弹的勇气与决心,在生活的低谷时,她仔细权衡了自己的砝码——青春的身体和脸蛋,准备着以此为赌注随时豁出去。她生长在一个遵守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家庭,没念过几句书,但这并不妨碍她有自己的主见和看清局势的能力。在娘家被利欲熏心的兄长嫂子挤兑,自己又无法外出工作时,只能重新找个“长期饭票”来解决现实的困境。和范柳原“对上眼”后,她有自己的一番考量,长期居家并没有让她失去审时度势分析人心的能力,她聪明、清楚地知道范柳原没有诚意,亲戚徐太太的费力帮助也不过是唯利是图。

从曼倩与白流苏的起点——身份与性格,可以看出女主人公在和天健、范柳原进行爱情游戏前,是两个风格迥异的人,她们惟一的共同点是处在人生低谷。曼倩的婚后生活百般无聊,“陈腐熟烂的宛似跟才叔同居了一世”[3]102,陷入了一种虚无,对待任何事情都是懒洋洋的。究其原因或许是曼倩过得顺风顺水,连爱情这样令人激动的东西都是淡淡的,宛若泡一次就清淡一次的茶水。为数不多的冲突就是和才叔的爱情被家人强烈反对时,这给她淡淡的性子和淡淡的人生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让曼倩平淡的人生陷入了一种无序、混乱的状态。试想如果没有家庭的反对,或许曼倩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能清楚地意识到才叔的榆木脑袋。在天健出场前,她都甘愿沉沦在这种虚无当中。而白流苏出于经济方面的考量,因无法在娘家继续立足,需要向外寻找一个依靠。

二 、博弈的过程

曼倩与天健、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爱情,两位女主人公所付出的代价是全然不同的。曼倩想要主导一场精神恋爱,这场恋爱游戏必须是“有趣而又安全的”,是一种“细腻、隐约、柔弱的情感关系”[3]94,她要在丈夫这个坚固的缓冲、防御下不负责任、不担风险地享受着出轨的精神抚慰,这体现了曼倩的虚伪、浅薄和不切实际。而白流苏由于面临经济与家庭的双重压力,便带着赌徒式的心理将自己与传统的家庭进行割裂,对着镜子阴阴一笑地找回自信和勇气,从此和忠孝节义两不相干,于是冒险到香港找了范柳原。如果说曼倩与天健只是爱情游戏,那么白流苏的孤注一掷就让这场爱情升级为了战争,这是一场男女之间的爱情战争。

这两对“情侣”,男女双方的需求从来就不对等,每个人都心怀鬼胎,企图从爱情中获取自己想要的利益,而不仅仅是沉溺于感情当中,付出自己的真心。曼倩所要释放的是平庸生活带来的无聊和压抑,因此和天健的爱情游戏正是她在生活枯水期所能接触的惟一源泉,不管天健这条河流会决诸几个方向,又会和几条河汇流,起码能解救她于“黯淡平板的生活”[3]108,让她活得“有些劲儿了”[3]108。从她倾心的两个男人来看,性格截然不同,这恰恰证明了男人的性格甚至外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遇到曼倩的时机。和两个男人的情感关系均是在曼倩情感空虚、百无聊赖的情况下发生的。而天健的示好,不过是潜意识里跟女人调情的本能,带有一种游戏人间、沉迷男欢女爱的随便态度。从天健八天后来看望曼倩,得到曼倩仍然喜欢自己的态度后,发出“以前指使着自己来看曼倩的动机,今天才回顾明白了”[3]114的感叹,能够得到证明。

范柳原的出发点是“我要你懂我”[4]289,向白流苏寻求一种精神上的共鸣。因此白流苏被他设法带去了香港,目的是远离白家一众多嘴、落后的亲戚,让白流苏伴在身边自由地交流想法,增进感情。他幻想着得到一个中式传统女子,又不想受婚姻束缚,以精神理解为由头进进退退,若即若离。而白流苏自始至终要的是物质上的利益,要对家人出一口恶气。两个人目标的差异生生地在爱情中划了一道鸿沟,在经典的“断墙谈话”中,范柳原说:“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4]294,道出了他们之间爱情的本质,双方都没有真心。

两类爱情博弈在恋爱前期主打精神恋爱,局势是一波三折,暧昧下藏着的是无尽的心机和心理活动。白流苏与范柳原的过招其实旗鼓相当,而曼倩则实际是被天健牵着走的。

从一开始的绷毛线,每隔几天来探望曼倩,两人的相处平静、细水长流,是曼倩最喜欢的如茶一样的淡淡的情感交流方式,谁也没有过界。后来天健要求和曼倩逛街,隐隐有把关系外露的意思,曼倩开始慌张,怕旁人说闲话,表现出曼倩不想承担风险的心理。天健懂得进退,这一次的攻势过于着急了,让曼倩起了退缩心,就以退为进地冷落了曼倩一段时间,而后一别八天。这一招对曼倩极其有效果,她在希望和绝望交替中害了一场相思病,反而“增进了心理上的亲密”[3]116。曼倩这种被动的、等人找上门的爱恋让自己吃尽了苦头,她不能坦然面对自己一颗隐约对丈夫以外的男子动了情的心,只能在一味的压抑中让自己陷入更深的迷恋。八天后天健突然到来,他欣喜地确认自己的博弈有了出乎意料的结果,从曼倩尖酸刻薄的语言和眼泪中看到了她对自己的迷恋。曼倩对此却大为光火,她心高气傲,认为在爱情的拉锯战中,女方太轻易地示爱是一种下贱,是不体面的输家。她想要让天健“向自己恳切卑逊地求爱”[3]117,以满足她的虚荣心和婚后需要被恭维的心理。曼倩由于恼羞成怒,更是以冷淡的心情对待天健,而已然将曼倩当成预备情人的爱情赢家——天健,对此感到了“一种东西到手忽又滑脱的恼怒”[3]119,他在想下一步的攻势,是轻佻还是鲁莽?然而曼倩的冷淡态度让他下一秒拿出狠话来刺激装冷漠的曼倩,拿出“不再来打扰你”[3]119的绝招,使曼倩彻底臣服,曼倩不仅同意他继续来找她,还提出一起上街的要求,努力讨天健欢心,这是曼倩大大的退步,一个只谈过一段爱情的女子是不可能赢过老练的情场高手的。最后两人上床,就此完成了他们的恋爱。爱情本该是美好的,但对于天健来说,一场爱情只不过是上床前的铺垫,得到肉体后可以就此分别,而曼倩只是为了排遣无聊,博人爱她的虚荣心作祟,却让肉体出轨,承担了巨大的后果。

白流苏和曼倩相反,她有一种坦荡,没想到范柳原会和她打精神恋爱的持久战,她很快进入战斗,而不是像曼倩一味地被拖着走,仿佛恋爱是被天健所逼迫,而自己高高在上非常无辜。白流苏却主动地见招拆招,精神恋爱或者肉体恋爱都没有关系,反正“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4]295。到了顺理成章的上床环节后,便不像曼倩那般懊恼,她得到了她所想要的“饭票”,尽管范柳原还没有承诺结婚,她觉得她已获得了初步的胜利。爱情本该是给人带来愉悦的,没有世俗功利,是美好的,然而在动荡的时局和家庭的压力下,爱情只是通往婚姻的工具,失去了它原本抚慰人心的意义,这种面对现实无可奈何的妥协是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给人的悲凉。如白流苏般的女人们在动荡的社会里是可悲的,爱是用来谋求生存的,用爱来换取一生的金钱和保障;而如曼倩般的小资女性企图玩弄爱情,却反被算计得带来了更多的愁闷。

三、相似的结局

战争给两位女性带来了相似的结局——对于婚姻的成全和保卫。然而在生活恢复常态后,他们又都显露出自己的本性。曼倩因为战争的朝不保夕,对生活的要求骤然降低,对才叔的不满全然消失,只求他能在自己的身边。战争导致了天健的离世,从而让曼倩侥幸保住了偷情的秘密,让她和才叔的婚姻能够和往常一样维持下去。纪念——天健认为恋爱成功是需要接吻来纪念的,但顾及曼倩的心理,这一次的纪念是落空的,然而实打实的纪念只会推迟而不会缺席。那份“纪念”在天健死后结结实实地在曼倩的肚子里发了芽,所幸的是这个孩子昭示着曼倩的婚姻只会继续平稳下去,天健搅起来的波澜纵然激烈,也只是一瞬间,宛若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她无情地表示自己不会爱这个孩子,因为孩子会时刻提醒曼倩有过一份错误、见不得光、处处碰壁、总是输的爱情游戏,因此“纪念”不只是实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可想而知,今后生下孩子的生活只会给无聊压抑的生活更增添一些苦恼。

相比曼倩在战争背景下对婚姻的回归,范柳原与白流苏在战争背景下的结合显得壮丽浪漫。范柳原没有打算娶白流苏,白流苏苦于自己只能做情妇,但是最终他们还是结了婚,一场战争让所有的目的都成为了泡影,二人短暂地走向了一个方向,仿佛两个相同的磁极被外力压着贴紧在一起,从而有了心绪的共鸣,只想在混乱、动荡中求得一份安稳和依靠。而当生活归于平静,没有了外力的施压,相同的磁极还是会互相排斥的,这场爱情战争看起来人人都是赢家,但人人都是输家,显示出了命运的无常和荒诞。

总的来说,虽然结局是相似的,但两部作品的女主人公的性格、经历、对待爱情的态度和过程却不尽相同。白流苏更多的是迫于生活的压力而以爱情为工具谋求经济的保障,而曼倩相比之下却自由得多,她几乎没有任何压力。正是因为没有压力才让她的生活无聊平庸,她求爱的失败更多的是来自于自身,不论是和才叔还是和天健,由于自己的摇摆不定、自视甚高、虚荣,才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这是钱钟书所侧重批判的知识分子的某些劣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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