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志抒情诗的情怀与审美追寻
——从诗集《时间之诗》出发

2022-03-17 07:09江少川
昭通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阎志情怀意象

江少川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阎志是一位实力派诗人,他在诗歌的麦田里耕耘了三十多年,出版多部诗集,获得各种文学奖项,即使掌门卓尔这样的大型企业,他仍然诗心不改。在他的心目中,“诗人”的称谓,似乎重于“董事长”。他迷恋、执着于诗歌创作,新作日臻佳境,品读阎志诗集《时间之诗》中的抒情诗新作,可谓篇篇精品佳作,如沐春风秋雨,饮醇酒茗茶,欣喜异常,标志着他的短诗创作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进入到一种宏阔、高远、澄明的艺术境界。不仅仅是诗艺的成熟,还在于诗人视野之开阔、阅历之丰富,思想之深邃,人品之高尚。

“诗人之有别于一般作家,就在于诗人在诗的创作里塑造的是他自己,因而诗歌比起小说家的作品来,在更高的程度上是自我塑形。”[1]阎志的诗创作,自起步以来,都在抒发自我的真实情感,这个自我即是诗人自诩的小镇少年。他在新出的诗歌自选集《时间之诗》自序中说道:“短诗部分都是我二三十年来本着写诗要‘真’、要有‘情’、要有‘思想’的基本诗观去创作的。”[2]如果从他18 岁第一部诗集起到现在,刚好三十年,诗人从一位小镇少年到中年企业家,从大别山麓的小镇到现代大都市,年龄、身份、地位、名声、财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而唯一没变的是他的诗心,那个小镇少年迷恋诗歌的初心没有变。这就是为什么至今,已经成为声名远播的大企业家阎志常说的那句话:我是一个写诗的,我首先是一位诗人。

一、独特生命体验的家国情怀

从《时间之诗》读出来的,是诗人阎志的情怀,是以自己独特的生存体验,用真挚的感受,在诗中所传达出来的灵魂颤动、思想火花与对诗美的追寻。

情怀,为诗的品格与情致,诗品由诗人的人格与性情所生。所谓“诗品出于人品”(刘熙载《艺概》),“人高则诗亦高”(徐增《而庵诗话》)是也。沈德潜曰:“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则有第一等真诗”(《说诗啐语》)。诗的情怀与其人存在天然的根系与血统关系。家国情怀是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家国情怀从来就是“家国同构”,家与国不可分离、血脉相关。在当代,这种情怀更是赋予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增强民族凝聚力的使命感与担当意识。

阎志的诗是从小镇少年对大别山家乡浓重的乡恋与乡愁起步的,这种情怀在他30年诗歌创作中绵延不断,而到《时间之诗》集中,已积淀而升华成家国情怀,使他的诗歌进入了更为宏远阔大的新境界。早期的诗集《大别山以南》,是一本写大别山、写乡土的诗集。这里有家乡的山山水水、父老乡亲,有诗人成长的足迹与记忆。无论走到何方,无论离开故土多远,他总也忘不了家乡。“越过淮河/越过汉水/离家好远了/再回首还是大别山”(《还是大别山》)。总是想回归到故乡,“这一次,我不为谁而来/大别山/我只想停靠在某个村落/过上平静的生活”(《走近》)。 “这里盛产乡土与乡情/许多人为这里的高度魂牵梦萦”(《这是大别山》)。思乡成为一种病,“这就是我们的乡土/我们的乡土 /潮湿 阴暗 /我的童年光明灿烂/我抒情的乡土/在夜空里传播乡音/思乡是一种病/唯有乡土”(《抒情的乡土》)。而此后,随着人生的磨练、岁月之洗礼,家乡的内涵更加深厚、充实。《清明偶得》是阎志怀念、赞美家乡的新作:“我们要热爱山巅飘洒的雪花/我们要聆听兰草花开放的声音/对于故乡/我们要做一个多情的人//我们要热爱深山盛放的杜鹃/我们要熟悉清明时洒下的雨滴/对于故乡/我们要做一个最多情的人//我们要把所有的赞美诗都献给她/我们找不出更多的词去形容她/对于故乡/我们只有做一个最多情的人”“我们要做一个多情的人”是诗中反复咏叹的诗句,但诗中的三节,从“要做一个多情的人”,到“要做一个最多情的人”,至“只有做一个最多情的人”,情感逐渐发生变化,多情的人变为最多情的人,加一个最字,情之极也,而从“要做”变为“只有做”,从意愿上升为不可变更,非做不可,是发自肺腑要对于故乡倾注全部的情感与大爱也。“清明”是中国人祭奠逝者、缅怀故人的日子,诗中抒发了对故乡在世或已故的人的大爱与深情。这里的故乡已从一山一水,一村一乡,集合起大大小小的乡村,众多的故乡演变为一个大的故乡。在一种情感升华中,家乡上升为祖国。且读新作《祖国》(节选):“我的家乡就是我的祖国/给过我温暖的城市就是我的祖国/给过我感动的山川河流就是我的祖国/我深爱我的家乡/我深爱所有给过我温暖的城市/我深爱让我心动的山川河流/所以/我也如此深爱我的祖国”。曾经的乡愁,内涵复杂多重,有记忆、思念、苦痛与反思,离开故乡走进大都市之后,城乡的对比与反差一度引起过诗人的迷惘,然而现在重新审视家乡,家的观念逐渐发生了变化。读到《祖国》一诗,看到了诗人身上发生的蜕变。从《清明偶得》到《祖国》,这种情感已渐变为一种家国情怀。即使到异域他乡,他也时刻忘不了东方的祖国与家乡。《时间之诗》中的《回望》中写匈牙利耸立的雕像眺望东方,“没有比雕像更长久的回眸/没有比石碑更温暖的守望/即使没有归途/也绝不改变凝望的方向”,匈牙利高耸的雕像,眺望的东方是祖国。《重游圣托里尼岛》中,“海水终究是海水/哪怕是爱琴海的波浪/也无法拍打故乡的河岸”,在爱琴海边看海浪扑岸,想到脚下的海岸并非故乡的河岸。

“诗言志,歌抒情”,阎志的诗品与人品,在2020年春湖北抗疫保卫战争得以最真实的聚焦,阎志以赤子之心的诗人情怀,以企业家大无畏的气概,倾尽全力,“祝福我的祖国/一如祝福我们的家乡/那么地真诚/那么地发自肺腑/不容置疑”。他以其豪气壮举、印证了这种家国情怀。且看以下数字:

在史无前例的湖北抗疫保卫战中,他为疫情捐了一亿三千六百万,在武汉、黄冈、荆州、随州等地捐建了3 家方舱医院与7 家应急医院。这些具体、实在,令人惊叹而热血沸腾的数字,正是他抒发家国情怀的诗歌最好之注脚。他对湖北不仅提供了巨大的物资援助,同时也有文化方面的贡献。阎志的诗品与人品在2020春抗疫保卫战中得以完美展现。

如果我们说,阎志是湖北乃至中国著名大企业家中诗写得最好的诗人,相信不会有争议。撇开他企业家的身份,阎志仍然是活跃在当今诗坛非常优秀的诗人。尤其是在2020年春一场百年难遇的疫情中,从阎志身上,我们找到了一个诗人与企业家心灵的相通点。

二、直面人生命运的悲悯之心

阎志的诗歌,既有大企业家敢于担当的家国情怀,又跳动着一颗诗人的悲悯之心。这种悲悯情怀,贯穿于他整个诗歌创作之中。组诗《汶川九章》中的末章《在2008年的端午》一诗中,流淌出这样的诗句:“泪水为什么从不曾干枯/只因为我看到那条叫汨罗的河/几千年的流淌/一直叙说着悲哀/依旧悲哀”,汨罗河水的悲哀音符似乎时隐时现跳动在阎志的诗章中。他的诗创作中弥漫着一种忧患情怀。其一表现在对人的苦难的忧伤,对社会底层卑微生命的怜悯。在《村落》组诗中,他怀念少年时代那些美好而童真的日子,然而回到乡下,有感于农村的贫困、物资生活的贫乏与农民的苦痛,写下不少感人的诗章,如《乡村夜里的悲凉》抒发对家乡老母亲一辈的同情与怜悯。“在村落上/每一个枯井都如同死亡/沉寂而又透明”。(《望星》)感叹农村的日渐萧条。“中秋的小镇凌晨我在写一些文字/想找一些过去很久的约定/月亮还在而许多日子再也找不回” (《中秋的小镇》)。诗人忆旧不免有失落与迷茫之感。其二有对社会转型中城乡的变化与失去的困惑,如“自从我们发现树叶在流浪/田野的孤独/平凡的孤独/被流失”(《流失》);“故事被童话利用/乡村的碎片四处飘扬/在植物与时间之间”(《村庄》);面对工商大潮冲击下农村人口的流失,田园荒芜茫然兴叹。而对大都市:“我真的不快乐/城市川流不息的车灯/刺痛了我/干燥天气容不下一点潮湿/我看到人们非常不安”“我真的不快乐/乡村总是在不知名的路口召唤我”“很久以前货币是物资的/我和朋友们玩着这古老的玩意/我们一起无奈地成长/货币成为精神的/连接着许多人冷冷热热的情感 ”(《货币》)。

亲身经历过农村过往的贫瘠与困苦,又目睹社会世纪转型中城乡的变化种种,随着时代的变化,思想之成熟,他的诗逐渐转向对现代人生存境遇的自觉思考与生命本体的探索。诗人将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与“现代”沟通起来,抒发对人真挚的爱,对生命的关怀。《时间之诗》就是这样一首“蝶变”之作:“我要在故乡的/群山之中/修一座小庙/暮鼓晨钟/与过去再也不相见/原谅了别人/也原谅了自己//佛经是很难读懂了/大多数的功课/只是为孩子们和/所有善良的人祈福/闲时/看一株草随风摇曳或者/倔强地生长/有风经过时/檐下的风铃肯定会响起/才记起看看/山那边的故乡/依然会让我怦然心动/那就再多诵几遍经吧/直至风停下来”。这首诗可以概括为“从容看人生”。诗中所呈现的不再是忧郁与隐痛,如阎志所说:“还有风、还有记挂,还有执念。”(阎志:《给40年的一封信》,2018年3月1日“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第十八届年会上的演讲)。时间之诗,告别过去,告别以往,“与过去再也不相见/原谅了别人/也原谅了自己”,苦难也罢,恩怨也罢,都过去了,结束了,过往的世俗纷争、伤痛迷惘,如风一样吹过去了。“闲时看一株草随风摇曳或者/倔强地生长”,诗人看小草在风中倔强地生长,把希望寄托于孩子们。而小庙,是中国人祈福、许愿的场所,真诚、温馨,象征人的期盼与祝福,对美好未来的向往,风铃使大自然富有动力与生机,它象征一种存在,而念经是心灵的感应与寄托。

阎志诗集中写人物的诗不少,诗集《大别山以南》与《明天的诗篇》中都有一辑“人物”的组诗 ,早期人物诗中多写对人物命运的忧伤,如《乡村夜里的悲凉》:“在清晨/我走遍整个村落/想找到那位母亲/但我看到了很多位我乡村的/老母亲/好像都是/昨晚哭嚎的老母亲”。而在《致母亲》中,同是写母亲,他更加注重开掘人性的深度,呼唤对人的生命的关怀。“如果您是我的孩子/我想我也是可以/像您爱我一样爱着您//而我只是您的儿子/我只是粗糙地爱着您/我只是隔三岔五才想起要爱您//我们总是想/让孩子快快成长/却忘了您会同时老去”。诗人娓娓道出,很平静。诗一开头,用换位思考的思维方式,用对待孩子的爱比照对待母亲的关怀,一经对比,原来差距如此之明显:“我们总是想/让孩子快快成长/却忘了您会同时老去”“我只是粗糙地爱着您/我只是隔三岔五才想起要爱您”,如此平常质朴的诗句,却激起千万人内心愧疚的波澜,道出多少人欲说而没有说出来的真实,这种反省是对人性的叩问。正是由于这种撞击的强大驱动力,才会激发我们“就趁还来得及/好好抱抱您/紧紧抱您/像拥抱孩子一样/紧紧抱您”,这首诗不仅在叩问人性,更是在呼唤对父母之爱,呼唤对生命的关怀,呼唤人类之爱。诗中的悲悯,内涵是多重的,既有对儿女一代,又有对父母一辈,人类似乎从来如此,都会扮演双重身份,等到儿女成为父母,又一轮循环开始。

三、崇尚、亲近自然的生态诗学

中国古代诗歌有崇尚自然、亲近自然的优良传统。自然成为古代最高的审美原则。阎志的诗继承了古代的这种诗学传统。对大自然始终抱有敬畏、挚爱之心。生态情怀充溢在他三十年的诗歌创作中。从17 岁从事林业勘探工作,小镇少年就与森林结缘了,童年及少年时代在大别山麓小镇的生活记忆,印在心底,铭记深刻。“如月亮、太阳、星星/依次挺立/却同时闪烁”(《风的线索》)。“为绿而歌/绿便是河流/有我们去轻舟漂流/每一个方向/又都是绿的源头”(《为绿而歌》)。从文学心理学的角度看:一个人少年时代的生活对一位诗人的影响是终身的、深刻的。他的诗中多次出现丛林、山峰、河流的印意象绝非偶然。其一,对大自然的挚爱。诗集《大别山以南》第一组诗为“风物”,收录的十几首诗都是写家乡大别山的山水与自然景物。“谛听森林/谛听着你/森林/人们像候鸟一般拥抱你/就像谛听青鸟一般/谛听着森林”(《谛听森林》),“苍穹下每次属于绿的轮回/便是一支小夜曲/于是衣裳也被染上了绿色(《四季》),“就这样/你挽着我/山林/阳光母亲一样富有温情/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你——我的森林”(《山林深深处》),他曾经行走穿梭于山丘、丛林之中,与大自然有过亲密接触。可以说,他的诗歌创作就是从大别山麓的丛林中起步的。森林、绿色、山林,大自然给予了他诗的灵气,他的诗天然地灌注着对大自然的挚爱,大自然给予了他诗的灵感与启迪。其二,对大自然遭受污染的忧愤。在《静静的巴河》中:“有一天粗鲁的机器/惊醒了这一切/巴河这洁白的河/成了淘金人的梦/从此/我的故乡/满目疮痍”,人与大自然的生存环境遭受破坏,大自然被糟蹋;《村庄》中:“故事被童话利用/乡村的碎片四处飞扬/在植物与时间之间/农作物停留在夏天的某一个清晨”;《挽歌》里:“没有了/彩色的云/彩色的雨/彩色的风/也没有了/金黄/金黄的麦穗”, 大自然的生态发生变异,诗人心痛而悲哀。

而在近作中,他的诗虽然依旧钟情于大自然,却自觉地追求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关系,大自然也是有生命的,各种自然现象都是生命的个体,如《大雪南行》。火车,现代物资文明的象征,它或运载货物,或坐满人群,它以为雪花会去赶热闹、趋时尚,然而大雪没有追赶,雪花按自己的方式运行,不理睬火车的前行,也不在乎树梢的牵挂,它不受来自外界的约束羁绊。大自然中的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雪花慢慢消融,一点点变小,也有的随意飘落在山野、河边。南行的火车回首:“雪/全部无影无踪/大雪快乐吧/对/唯有大雪快乐”。雪花一切顺其自然,它很快乐、很自在。人与雪花是平等相通的,诗人赋予雪花以生气与情感,雪花在诗中有了生命。“自然与生命有了契合,旷野与山岳能日夜喧谈”(艾青语)。在诗人心目中,雪与人一样具有生命价值。《大雪南行》表达出重建人与自然和谐关係的生态情怀:人类应该崇尚、尊敬大自然,与大自然相处和谐,融为一体。《时间之诗》中一组域外风情诗,写美国加州牧场、布拉格城堡希腊岛海浪等,清新、沉静、隽永。如《虚石牧场》:美国加州的牧场,牛群自由自在,山坡上有麋鹿、火鸡,远山后有夕阳,工人在葡萄园劳作。人、风景、太阳与动物自成一体,自然相处,诗人把各部份整合为一个整体,如同一幅油画,使人感受亲切:人与大自然命运共同,艺术家“是凭着自己的伟大人格去对待自然的”(歌德语)。在当今地球村时代,诗人拥有的这种生态情怀尤为可贵。

四、追求虚静澄明通达的诗美

阎志的诗,从少年时代第一本诗集开始,到新出的自选集《时间之诗》,可以看出他艺术探索的轨迹,是在自觉追求一种虚静的诗美。经过三十年的诗歌创作实践,这种艺术追求,渐入佳境,日趋圆熟,至《时间之诗》诗集,更是融入现代审美情趣,进入一种虚静、空灵、澄明、通达的美学境界。虚静为中国古代传统美学的范畴,中国古代的儒道佛家都讲究虚静。虚静为哲学意义上理想之最高境界,庄子日:“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佛家提倡的虚空与虚静亦相契合。这种虚静,首先指主体的创作心境,诗人进入创作状态在于心之虚静。其次,虚静亦是一种诗的境界,由语言载体呈现出来的外部形态与诗人的创作心境应相偕一致。这种虚静观念对古代诗歌创作影响深远。刘勰曰:“陶钧文思、贵在虚静”,苏轼认为:“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阎志的诗深得古代诗人之神韵与奥义。早期的诗,《谛听森林》中:“谛听森林/安静的倾听长长的雨滴和落叶”“谛听森林/谛听着你/森林/人们像候鸟一般拥抱你/就像谛听青鸟一般/谛听着森林”(《谛听森林》),在森林中,只有在虚静的心境下,才有可能侧耳去听森林中的声音;在《衣裳》中:“我很安静/你也很安静/我们的江水不再诉说/无法开启的没有衣裳的/夜晚的誓言”,江河受到污染,生态失去平衡,没有衣裳了;“少年的山峰依然安静/你来与不来/对于二十年后/微不足道 ”(《诗句》),他是在一种很宁静的状态中创作,追求虚静美的心境。《再见落叶》中诗人在听落叶之声:“树叶落下的声音/是金黄的/是曾经握过的手/又一次在梦中摇曳//树叶落下的声音/是清晨的/是不经意被拾起的贝壳/记起曾被海水激烈地拥抱//树叶落下的声音/是温暖的/是父亲的目光/在我们走过的岁月轻轻抚摸”。树木落叶的声音很轻很轻,近于无声,在诗人静静地倾听中,听出来的不仅仅是很轻的叶落声,那声音转化为金色、生机与温暖。金色,树叶深秋曾经有最美丽的色彩;树叶如同被潮水卷到海滩上的贝壳,有不凡的经历;而温暖一如父亲的目光,历尽沧桑,抚摸走过的岁月,总是无言却充满关怀、怜爱。

诗的虚静之美,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传统,同时植根于现实的土壤,又融入自己的审美追求,与古代诗人的超尘脱俗不同,诗的虚静中充满生命意识,与现代精神相沟通。阎志说:“仅仅有梦想和激情是远远不够的!你不能只是对生活充满想象,你还得要脚踏实地”(阎志:《艺术点燃想象,执着成就梦想》,2018年秋在武汉大学迎新大会上的演讲)。《时间之诗》一诗 ,群山之中,修一座小庙,听暮鼓晨钟,有风吹过,看小草生长,构建出一幅虚静的诗美境界,面对虚空的山林,诗人“深入到生活的每个细节/安静地聆听”(《少年》),“很安静地写着我永远的诗歌/很安静地想着我所深爱的一切”(《墓志铭》)。诗人许愿:原谅了别人,也原谅了自己,为孩子们和所有善良的人祈福。结尾几句风铃一响,想起山那边的故乡,那是诗人永远之所爱恋,会怦然心动。而那佛经是虚空的符号、空灵的象征,还带有某种暗示。情与景在诗中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产生了一种深远幽微的艺术效应。“正则当静 ,静则照明,明则虚通”(朱熹语),在宁静的感悟中,诗人追寻的是虚静、空灵的人生体验,如海德格尔所说:人安静地生活,哪怕是静静地听着风声,亦能感受到诗意的生活。

五、以独特意象表达人生体验

“在诗歌美学中,意象与美结下了不解之缘,因为美是有形象性的……可以说美的形象性是美的第一个特征。”[3]阎志的诗从起步起,就注重从诗的本体意义上看待意象,他在意象的创造与经营上下过很深的功夫,擅长从生活的感悟中捕捉意象,营造诗美的意境世界,艺术处理自己的情感空间,赋予诗歌丰沛的情感、深刻的内涵。这种意象既来自于主体的充沛的情感,又与客观物象相契合,体现出诗人的审美追求与倾向。其特色表现在以独特意象表达人生体验。读阎志的诗集,分析他诗歌中出现的意象,大体有三类:一是带有浓郁乡土性的自然意象,如风 、雨、落叶、小草、向日葵、雪花、山峰、河流、太阳等;二是打上特定印记的地理意象,如大别山、薄刀峰、道观河、天堂寨,如圣托里尼岛、索伦牧场、捷克城堡、阿尔山小镇等有地域特征的意象;三是有关个体人生的意象,如江湖、明天、清明、天涯、渡口、小镇、村庄、城市以及各类人物意象等。阎志诗歌意象的捕捉与经营有如下三个特征:第一,从自己熟悉的生活中感悟而出;第二,有的意象反复熔炼、打磨而成为自己的“经典”;第三,赋予意象人生体验的意蕴。

阎志善于从自己熟悉的生活中捕捉、获取意象,这是对现实生活感悟、思考的结果。以上自然意象、地理意象、人生意象都与阎志的经历、生活轨迹密切相关,属于诗人脚踏实地而独创的意象。《大别山以南》诗集中的意象主要来自大别山下的家乡,《少年辞》中的意象许多与少年时代的生活相关,而《明天的诗篇》跨越乡村与城市,诗中的意象也大多来自于城乡之间。有些意象在阎志诗中反复出现,如风、丛林、江湖、山峰、雪、清明、口(路口、出口、渡口)等,而无论是写农村或是城市,还是写景咏物、叙事记游、抑或在国外,他诗中意象之核,都聚焦在写人生的体验与感悟,较少涉及其他。现实生活赐予了他感悟与灵感。他乘高铁过大别山写下《列车》一诗,闯荡商场江湖,历尽坎坷艰难,熔炼出宝石的意象。而风的意象,在阎志诗中多次出现。2017年回故乡,为实现母亲的遗愿,欲在山上修一座小庙,故乡的风再度使他孕育出《时间之诗》,风的意象孕育于故乡,家乡的风,故乡的情是意象的内蕴,诗中风的意象更加成熟、空灵,而它的诗意又远超故乡之外,如那小庙的暮鼓晨钟,如那记不住的念经声,传向很远很远。诸如《大雪南下》中的雪花、《渡口》中的渡口、《宝石》中的宝石、《回望》中的石雕,这些意象都从诗人熟悉的土地上发芽、生长,直到成熟挂果,最后出现在诗歌中。

意象是诗歌构成的细胞,与象征关系密切,多有相互渗透、交融的意味。有学者甚至提出“意象征”的说法。阎志诗亦非常注重捕捉有象征意蕴的意象,“抓住主客交互凝视的瞬间”(简政珍语),经过情感空间的艺术处理,形成象征意蕴的境界。他笔下的宝石、雪花、落叶、渡口、脚印都是具有象征内涵的意象。宝石,蕴含有珍奇、贵重、稀有、质坚之意。在《宝石》一诗中,宝石的形成有艰难的历程,曾经埋藏在潮湿的泥土中,出土后成为岩石,又在干燥中被风化腐蚀,一度失去“坚硬的骨头,无所作为”,面对风雨侵蚀、剥落,有过惶惑无措,但在日月沐浴、时间磨砺中铸就成坚硬的灵魂。宝石在诗人的熔铸下,历尽艰苦磨练而形成。人生的成长如宝石的形成同理,宝石的坚韧、坚硬的品格是事业成功人士的象征。阎志作为事业有成的企业家在亚布力论坛演讲中说道:“没有一个人能轻轻松松成功,没有人不曾茫然无措,没有人不曾惶惑不堪,好在我们都是父母的宝石,都是自己的宝石。”他用自己的心路历程对宝石这个意象做了诠释。《大地脚印》中的脚印,显然为象征性意象,他象征农民在农村走过的足迹,曾经贫困的农村,脚印是沉重的,曾经一度萧条的农村,脚印稀少,而随着农村在新时代的变化,农民脱贫致富,脚印是踏实的、欢乐的。诗中写的正是此时的脚印。大地的脚印是时代变迁、前进的足迹,其象征寓意内涵丰富。

阎志常从熟悉的物象中揭示出自己独到的领悟与理趣,引起人们的警醒与思考,这类诗歌通过抒情来表达一种隐蔽、深沉的理念,诗中含理,又富有诗味。“诗人肩负了这样的工作,要把看不见的一些理性观念的东西,如像天堂、地狱、永恒、创世等翻译成为可以感觉到的东西。”[4]《渡口》就是一首饱含哲理情思的诗作。“秋天深入到湖水之中/微风都可以让人战栗/渡口还在/波澜依然不惊//长椅上的张望/只等来岁岁枯荣/沉入湖底的疼痛/与所有人无关//早就应该走进/落英缤纷的山径/因为最深的丛林/往往就是最远的江湖//也许在另一个渡口/在岸边的芦苇丛中也有个人/迷蒙中看到秋风才起的湖面/有人踏波而来//早就应该走进/落英缤纷的山径/因为最深的丛林/往往就是最远的江湖”。《给四十年的信》是阎志的一个演讲,从记事起到他写这首诗,刚好四十年。只有经过人生的历练与大波大澜才会萌生出“渡口”这个意象,它既是出发,又是归来,是人生抉择的关口。渡口浓缩了人生之种种,从少年、青年至中年,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山区青年,浪迹江湖,闯荡商界,有多少艰难困苦,甚至痛楚,诗人一路崎岖跋涉,其间人情冷暖,诗人自知。“早就应该走进/落英缤纷的山径”,不是为了寻找寄托,而是为了深入探求,不论世事多么坎坷、凶险,总要探险前行,“因为最深的丛林/往往就是最远的江湖”,只有在复杂、深远的江湖中,才有可能识得“庐山真面目”,显现出人的生存价值。“诗的现代性和力量决不止于抒情,诗人更需要一种行而上的思考作为他的创作底蕴。诗人的哲思往往来自对现实生活的感悟。”[5]而结尾,另一个人踏波而来意味深长,生活就是这样,人生就是如此循环往复,明知湖底有暗礁,丛林深处有险象,总会有人试水、探险。让我们想起王维的诗:“若问穷通理,渔歌入蒲深”。(《酬张少府》)诗人写隐居生活的悠然自在,实则心中隐含不平之音。他在“松风吹解带,三月照弹琴”的宁静中,渔歌远去,渔翁没有回答关于仕途穷通的道理,诗中隐含禅机,没有明言。《渡口》一诗,在丛林深处的意境中,同样深含禅意,只是不同于王维的隐居避世,超凡脱俗,诗人闯荡江湖商海,领悟出人生的奥义,这种进取精神,是现代智者兼勇者的品格。佛教认为:佛性即人性,以平常心看待,就禅意而言,到最深的丛林探求最远的江湖,《渡口》与王维的诗同有玄机之妙。《天涯》一诗与《渡口》异曲同工,天涯在哪里?“其实终点就是起点/可是我已回不去了/我的天涯”,这就是人生,禅机哲理蕴含在诗句中了。《江湖》《天亮》《垦丁》等诗,都含有某种禅味。

六、熔接古典于现代的诗芒

阎志的诗歌创作深受中国古代诗歌传统美学的影响,并从五四新文学以来的新诗中吸取了营养,同时受到西方诗歌、绘画艺术的熏染。年轻的阎志很早就对《梵高传》感兴趣,我想他写向日葵的诗,定然会想到梵高的名画《向日葵》。及至中年,他终于有缘来到阿姆斯特丹参观梵高纪念馆,西方艺术对他的诗创作是有魅力的。熔接古典于现代,用现代诗手法,如象征、隐喻、灵视、通感、虚与实超常态的组合、转化等,传达对天地万物,对生命的体验,在《时间之诗》诗集中运用尤为娴熟自如,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在《虚石牧场》中:“就在山顶的石头上坐坐/或者听听/几乎与故乡同样的/松涛之声/仿佛是从少年的某个午后醒来”。在远隔万里的北美牧场,诗人听到松涛声,驰骋想象的翅膀,将相隔万里的美国牧场与家乡大别山下的丛林连接起来,此即不同空间的事物超出常态的组合,又称为“远近畸形联”。

诗集《少年辞》中有一首《天涯》,诗有三小节,第一节写抵达了天涯;第二节,用尽全力抵达后,多年寻找的天涯并非蔚蓝的海水,只是另一个江湖,与此前没有什么异样;第三节,抵达后才悟出:其实终点就是起点:“可是我已回不去了/我的天涯/无路可回/身后才是无尽的海洋/同样没有彼岸。”诗中的天涯,指向性不确定,意蕴朦胧而多重,更多的是留给人们想象的空间,你似乎很难用一两个明晰的词语进行表达,天涯的意象在诗中以隐喻方式呈现,三小节前后相连形成隐喻的长度,使得这首诗言有尽而意无穷,不同的人会有不一样的理解。《脚印大地》一诗有几处写法令人回味:“村头的树才挑起初阳”,这是一种灵视,用心灵在观物。在诗人看来,树可以把太阳挑起来,树与太阳相距何等遥远,可是在视觉中,由于心灵的烛照,眼睛能超越树与太阳的距离,将二者组合在一幅画中。“深刻的脚印丈量着/对大地的爱”,深刻的脚印是一种省略的句式,是指许多人穿行在这块土地上留下的脚印,诗人跳出一种想象,转换为他们仿佛在大地上“丈量”对大地的爱,爱是抽象的,如何去丈量?“丈量”又把抽象的情感转化为实在的事物了,写法新奇。“当阳光漫过他们的身影”,这句诗运用了通感的手法,阳光使人感受到温度,是触觉,漫过是指水,这里将触觉转化为视觉,而人的身影,又以虚代实。诗中用通感表达出对阳光下忙碌的人们全身心的感受:喜悦、温暖、通透。

在写异域的风景诗中,《城堡》中有一小节:“伏尔塔瓦河匆匆流过/中世纪的思念/已在桥下的绿洲上/长成一棵树/甚至是一块石碑”。中世纪的思念,“已在桥下的绿洲上/长成一棵树/甚至是一块石碑 ”,这是一种转化的写法,给人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 在布拉格看见中世纪的城堡,引发其对历史悠久的辉煌建筑之思念,思念长成一棵树,没有直接用赞叹来抒情,而是用这树木生长的时间,几百年了,以暗喻思念岁月之长久,石碑也是,用长久象征其不朽的意义与价值。这里把抽象的思念转化为有形的实体,让人具体可感,传达出思念的绵长与敬仰。这种转换,是一种化虚为实的超现实转化,令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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