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亲情诗的日常化书写及其对宋诗的影响

2022-03-17 08:42王馨雨
关键词:杜甫亲情诗人

王馨雨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杜甫是一位随时间流逝而声名却与日俱增的诗人,其诗歌也愈经时间磨洗而更加灿烂。杜甫为唐以后的历代文人所称慕,“不独文章为工,盖其语默所主,君臣之外,非父子兄弟,即朋友黎庶也”[1]175。因其情之广、情之真,梁启超即认为杜甫可以担得起“情圣”的称号,“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能像电气一般一振一荡地打到别人的心弦上”[2]38。因而身为“情圣”的杜甫在诗歌之中对于亲人的情感书写就更值得关注。就近二十年的研究来看,学术界将杜甫亲情诗作为专门研究对象的论文还是有不少的,主要集中于对情感内容及思想的分析,如王增文、殷传宝《杜甫的亲情、爱情和友情》[3]、李欣欣《杜甫对乱世亲人的关爱与牵挂》[4]、丁庆慧《论杜甫的亲情题材诗》[5]、高崎《杜甫的亲情诗研究》[6]以及黄友芳的硕士论文《杜甫的亲族诗文与亲族成员研究》[7]即属。此外也有部分论文在写作过程中谈到了杜甫的亲情诗,此不再详谈。

杜诗对于日常生活的描写及其对后代的影响也是学者们历来所关注的对象,如刘景会《杜甫诗歌中的日常生活物象》[8]主要从物象的角度入手阐释了杜诗中的自然物象与生活物象,并据此指出杜诗与其他盛唐诗人的不同,分析了杜诗物象在不同阶段的特征及其与诗歌叙事化的关系。魏耕原《杜甫:从日常来的诗史》[9]一文认为杜甫所描写的一些具有“诗史”的篇章,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与《北征》等都是杜甫从探亲、探家、访友后所写出来的,杜甫在此过程中以历史目击者的角度记录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但他始终把自己一朝一夕、一举一动与国家大事联系起来。李丹丹《杜诗日常生活描写研究》[10]试站在诗史的立场上,梳理出日常生活与诗歌的重要联系,探究杜甫对日常生活的诗意提升,以及这种提升在诗歌发展史上的重要意义。潘芳《杜甫的日常生活研究》[11]通过对杜甫日常生活的研究,来反映杜甫的衣食住行、活动空间、社会交往乃至生活态度等,以及和不同时代人物的对比,来反映出与杜甫同一时代的文人群体的生存状态、生活水平和生活内容等。这些研究成果主要是着眼于杜诗的整体创作而谈,其中间或涉及到亲情诗,但未重点分析亲情诗中的日常化书写,笔者遂以亲情诗为基础,从亲情诗中日常语的运用及其对日常生活场景的描写两方面来论述亲情诗中的日常化书写及其对有宋一代诗人的影响。

一、杜甫亲情诗中的日常化书写

杜甫深谙人伦之道,担忧百姓的同时也十分重视亲情,尤其是乱世漂泊期间,虽然一直穷困潦倒,但是对弟妹的思念、对妻子的怜爱、对子女的牵挂,却一直萦绕在诗人的心头。因此,杜甫将其内心的情感付诸诗笔,以朴实、直白的日常语言及对于日常生活场景的细致描写来展现自己的一番深情。

(一)亲情诗中日常语的运用

杜甫亲情诗中日常语的运用主要体现在杜甫对亲人的思念与嘱托之中。安史之乱后,杜甫亲情诗中因战乱分离而思亲者居多,因其情真,故所述之语皆直抒胸臆,以日常口吻与日常语写之,更能摇荡心灵。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杜甫由长安逃至凤翔,被授左拾遗一官。作于之后的《述怀》记录了诗人对家人的思念之情。该诗以“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12]840明确点出自己与妻子久未相见,此二句明白如话,仿佛在向人诉说一般①本文凡引用杜诗,均出自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后文不再一一注出。。而后文“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四句诗通俗易懂、明白如话,却细腻真切,把诗人复杂的心理状态写得淋漓尽致,寄出去的书信已经十个月了还没有收到来信,如今却反而害怕消息传来,万一是不好的消息呢,但却仍然希望有家人仍存的消息传来。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七月,杜甫弃华州司功参军一职,携家人前往秦州。十月,去往同谷,在同谷作《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该组诗中“有弟有弟在远方”与“有妹有妹在钟离”二诗亦可见其思亲之切。此后因杜甫一直是携家而行,其思亲诗主要是对弟妹的思念,集中作于杜甫居于成都期间,即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到宝应元年(公元762年)。杜甫一家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底到达成都,在那里杜甫找到了一个能使自己免于饥寒的安身之所。相对而言,杜甫在成都的生活是十分惬意的,然天下仍未太平,史思明之乱直至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初才基本平息,因而,杜甫作于此间的诗充满了对弟妹的担忧之情。如:

我今日夜忧,诸弟各异方。(《遣兴三首》)

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五盘》)

干戈犹未定,弟妹各何之? (《遣兴》)

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送韩十四江东省觐》)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月夜忆舍弟》)

这些诗歌皆表达了诗人因战乱与道路阻隔而对弟妹担忧、思念之情,如范晞文所云杜甫对于其弟曰:“其忆之则云:‘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别之则云:‘数杯巫峡酒,百丈内江船。’又止于尽忆别之意,未尝用事也,亦何害其不为忆弟别弟之诗。”[13]20乍读之,觉其平平无奇,细把玩之,便会发现杜甫多以明白如话的日常语写之,但因其情感真挚,使几千年之后的我们读来仿佛发生在昨天。

自广德元年(公元763年)至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杜甫辗转多处,但其思亲之心却未曾改变,如:

不是无兄弟,其如有别离! (《伤春五首》)其二

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 (《九日五首》)其一

兄弟分离苦,形容老病催。(《送舍弟颖赴齐州三首》)其一

积年仍远别,多难不安居。(《远怀舍弟颖观等》)

最为突出的要数其于大历二年(公元767年)夏天所作的《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二首》曰:

其一

汝去迎妻子,高秋念却回。即今萤已乱,好与雁同来。东望西江永,南游北户开。卜居期静处,会有故人杯。

其二

楚塞难为路,蓝田莫滞留。衣裳判白露,鞍马信清秋。满峡重江水,开帆八月舟。此时同一醉,应在仲宣楼。

前首以“高秋念却回”预计弟之归期,又以“好与雁同来”应弟之迎新妇,而后二句“东望西江永,南游北户开”,虽因“东”“西”“南”“北”四字皆出现而让人觉其语俗,但其上句“望”是作者之望弟,凸显了怜弟之去,下句则是设想弟之来景,望弟之归,语或浅俗日常,但作者对弟之深情不难理解。后首首联就以“楚塞难为路,蓝田莫滞留”来嘱托弟弟路上小心,并且早早归来,不要在路上逗留太久,表明作者望弟之切,且此诗之前两句皆是实写眼前所见之景,之后全乃作者想象之景,却也不妨作者抒其忆弟之情。

此外,亲情诗中日常语的运用主要体现在杜甫对妻子、兄妹的叮嘱,以及对儿女的训诫和劝导。杜甫于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冬避乱梓阆时所作《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聊示此诗》曰:

久客应吾道,相随独尔来。孰知江路近,频为草堂回。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

该诗表现了诗人对于弟弟的嘱托,诗人写到自己长期客居他方,而相随自己而来的独独只有弟弟杜占一个,“独”字更显二人相依情深,此二句诗语浅而情深。弟弟熟知由水路到草堂路程较近,且多次于草堂往返。之后,杜甫便叮嘱弟弟回家以后该干什么了——家里的鹅鸭你要经常数一下,以免它们跑丢了,柴门要关好,东边的竹子稀疏了,趁着腊月回去再栽种点儿。其实腊月并不是栽种竹子的时节,只不过正好趁着弟弟回家,所以杜甫嘱咐弟弟栽种。诗中诗人仿佛一位长者在絮絮叨叨地嘱托事情,李因笃云:“絮絮家常话,入公手,便成绝妙文章。”[14]694初读觉其平平,但细读便觉此诗乃是诗人“对弟说话,朴而弥真,质而弥雅”[15]3013,将其对弟弟的一片真情融入其中。《岁寒堂诗话》评论后四句云:“此非诗,家书也。弟归检校草堂,乃令数鹅鸭,闭柴荆,趁腊月栽竹,可谓隐居之趣矣。”[16]19虽“家务琐屑,有一片骨肉友爱在内。只觉其真,不觉其俚且碎,由其笔老气厚故也”[17]407。此诗中,杜甫所用之语虽非诗之典雅语,如“莫浪”乃唐时口语,所写内容亦非美景,皆是日常生活之景,然而却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感表达得丰满充盈,杜甫寄弟、忆弟之作大皆如此,盖因“以其从真性情流出也”[18]542。

再如杜甫于广德二年(公元764年)秋天在成都所作《送舍弟颖赴齐州三首》其一,更是“老人絮絮,真情苦语”[18]542。即曰:

岷岭南蛮北,徐关东海西。此行何日到,送汝万行啼。绝域惟高枕,清风独杖藜。时危暂相见,衰白意都迷。

前两句点明了二人所在,南蛮乃指成都之南,时公在成都,而徐关则今山东淄博市淄川区境内,即弟之所在,二人分处地角天涯,相去阔绝,在空间上突出了二人相距之远,这里的“万行啼”凸显了杜甫对于弟弟的担忧之情。“绝域惟高枕,清风独杖藜”此二句写与弟分离之后自己形单影只之苦,“惟”“独”二字道尽诗人与弟分离的不舍之情以及分离之后的孤独之感。“时危暂相见,衰自意都迷”言危时之际,短短相聚之后就要分别使作者心绪混乱,王嗣奭曰:“时则危,见则暂,身则衰白,再见难期,故意都迷。悲极不堪再读。”[19]205此诗题下三首诗歌皆是杜甫情深之语,由第一首“此行何日到,送汝万行啼”的送弟到第二首的“风尘暗不开,汝去几时来”的盼弟,再到第三首的“去傍干戈觅,来看道路通”的兼计其去来,并以“短衣防战地,匹马逐秋风”来叮嘱弟弟路上要小心。此几句诗把杜甫的忧弟、思弟之情表达得充实丰满,从其送弟、盼弟、计弟之行程的语言之中,我们会觉得这似乎不是诗,乃是杜甫之家书。正如浦起龙曰:“公于骨肉间诗,每质而不文,乃所以为至文。”[20]479

此外,杜甫对于儿子的训导在诗中亦有所体现,如诗人《宗武生日》“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此四句最为直接,浦起龙曰:“中四句,字字家常语,质而有味。”[20]759大历三年正月元日(公元768年)所作《又示宗武》中,诗人看到自己的儿子在作诗之后,教导其子说:“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这首诗是诗人幼子宗武生日所作,诗人作此诗勉励儿子。希望他能继承写诗治学的家风,珍惜读书的机会,熟悉精通《文选》的知识,不要贪恋沉迷娱乐,要树立远大的理想抱负。

(二)亲情诗中的日常生活场景

杜甫亲情诗之中亦有许多对于家庭环境、日常生活场景以及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秋,长安因雨涝之灾而导致房屋倒塌,关中大饥,杜甫因京师缺粮,将一家老小送往奉先县,而自己则赶回长安接受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官职,在之后归家探亲时写下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其中写到诗人归家时的情景:“入门闻号啕,幼子饿已卒。”诗人一进家门就听此噩耗,便引发了诗人内心的愧疚之情,“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此情此景,属实悲惨,但也侧面反映了当时杜甫家庭的穷困状况。

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官任左拾遗的杜甫因上疏救房琯,言辞激烈而被问罪,虽被免罪,但肃宗因此疏远了杜甫,不久后便让杜甫离开凤翔回鄜州探家,《羌村三首》即诗人归家之后所作,第一首中以“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简单四句诗刻画了诗人归家时的景象,鸟雀之噪反映了诗人于战乱之中而归的喜悦之情,“怪”“惊”二字生动表现了妻子见到诗人久未归之后的惊怪之意,其后之“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等动作描写与此意暗合,如仇占鳌评曰:“乱后忽归,猝然怪惊,有疑鬼疑人之意。”[12]476妻子“拭泪”这一动作表现了妻子惊定而后的喜悦之情。申涵光曰:“‘怪’字妙,不敢望其复活也。易‘喜’字不得。”[14]222此四句诗虽平平说来,却把其悲欢交集之状刻画得生动形象,可谓神笔。其二则以一句“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描写了诗人之幼子对父亲的依恋之情,而诗人又以“娇儿”之称呼体现了诗人对幼子的疼爱。仇占鳌评此句曰:“不离膝,乍见而喜,复却去,久视而畏,此写幼子情状最肖。”[12]477

《北征》乃是杜甫归家之后所见:“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杜甫至德元年(公元756年)七月离开了鄜州,二年闰八月归返,因而称其“经年”,杜甫至德二年归返之后,看到妻子穿的衣服破破烂烂,打满补丁,哭泣声不仅在松林中回响,并与溪水共鸣,诗人所娇爱的儿子原本肤色白净,样貌清秀,如今却是浑身肮脏,双脚赤裸着,女儿们的衣服上也全都是补丁,或因许久未做新衣,也短得刚过膝盖,这些对于妻儿的描写也反映出了诗人当时的家庭经济状况。之后是对于妻儿的描写“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瘦弱的妻子恢复了往日的光容,女儿自己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并且也学习母亲化妆,信手涂抹,花了很长时间涂脂抹粉,然而不得其法,胡乱涂抹,把眉毛画得很粗。杜甫对于儿女情态以俗语写之或直承左思《娇女诗》之“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历。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烂漫赤”[21]52。作于至德二载秋之《彭衙行》,也有诗人对于儿女的情态的白描:“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女儿饥饿难忍而哭了起来,诗人害怕其哭声引来深山里的虎狼等野兽,便将孩子抱在怀中,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哭泣,孩子哭声反而越大,翻转身体挣扎着,儿子不懂事,非要摘树上的苦李子吃等等,记录了诗人携家由白水北走逃往鄜州,路过彭衙时儿女所受的颠离之苦。

杜甫于成都之时曾多次描写了闲适的家庭生活景象,如“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等,此时所作《百忧集行》:“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一诗,莫砺锋《杜甫诗选》中称:“此诗在杜集中堪称别调,它既未锻炼字句,也未用成语典故,只是直书其事,语言质朴无华,堪称唐代的白话诗。”[22]194

作于宝应元年(公元762年)之《屏迹三首》其三云:“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其时杜甫居于草堂,诗中所写皆江村常景及诗人的日常生活。杜甫还有部分诗歌之中描写了诗人与儿女间的日常生活互动,如:

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日在掩柴门。(《绝句漫兴九首》其六)

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遣意二首》其二)

呼儿具纸笔,隐几临轩楹。(《同元使君舂陵行》)

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立春》)

挂壁移筐果,呼儿间煮鱼。(《过客相寻》)

令儿快搔背,脱我头上簪。(《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

黄落惊山树,呼儿问朔风。(《耳聋》)

这些诗歌虽是杜甫作为长辈在差遣孩童,但是我们也能透过其看到诗人与孩童整日为伴的生活状态。

总而言之,杜甫亲情诗中的日常化书写值得细细品味,“老致纷披而情自恳到,乍读之,无甚惊奇,而味之致不易及。老手情至之作,难与近世辁才浅学论也”[23]4613,这虽是鲁一同评论杜甫写给弟弟杜观诗的,但笔者认为此评可适用于杜甫之亲情诗。

二、杜诗之日常化书写对宋诗的影响

诗歌内容与日常生活的贴近从《诗经》便已经初显端倪,《诗经·国风》之中所歌咏的就涉及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到了魏晋南北朝,陶渊明把自己归隐之后的田园生活当成诗歌题材写入了诗歌,而杜甫则是将诗歌当中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内容放大,并且以这样的方式突破了中唐以前的诗歌宜“雅”的规范,初步形成了一种新的范式。而杜甫之后的诗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仍着眼于日常语的运用与对日常生活场景的描写来谈。

杜诗中日常语的运用为有宋一代崇杜的诗人所接受,在苏轼和陆游等人的诗歌当中明显可以看到这一点,苏轼的《小儿》曰:

小儿不识愁,起坐牵我衣。我欲嗔小儿,老妻劝儿痴。儿痴君更甚,不乐愁何为。还坐愧此言,洗盏当我前。大胜刘伶妇,区区为酒钱。[24]631

此诗作于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任山东密州知事时,此时苏轼四十岁,儿子苏过四岁。此诗完全符合宋诗“以叙述为诗”的特点,苏轼此诗明白如话,仿佛在向他人讲故事一般,诗中的“老妻”“小儿”等皆日常之语,但此诗同时也暗含着一定的哲理。

陆游部分诗歌也以日常口吻表现对妻儿的思念与担忧以及对晚辈的教导,如“妻孥八月离夔州,寄书未到今何处?”[25]219其中写到妻儿八月就离开了夔州,而自己至今未曾收到他们报平安的书信,也不知道他们如今身在何处,以质朴的言语表现了诗人对于妻儿的担忧与挂念,而在《芳草曲》诗人以“家在江南妻子病,离乡半岁无消息”[26]201同样表达了对于妻子的担忧之情。而陆游对于晚辈的关爱与教导也可从其一生所创作的二百多首示儿诗之中可以窥见,如《示子孙》二首曰:

为贫出仕退为农,二百年来世世同。富贵苟求终近祸,汝曹切勿坠家风。

吾家世守农桑业,一挂朝衣即力耕。汝但从师勤学问,不须念我叱牛声。[27]184

两首诗歌皆未曾用事,将陆游的对子孙的重视及其教育观念投射在日常化的生活之中,以平淡质朴的语言写出了诗人内心对于子孙后代的深切期望——希望子孙能心怀天下,保持自己的人格,并且继承和弘扬家族文化,要“从师勤学问”,同时也希望他们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等等。此外,还有宋诗名家陈师道,其诗《示三子》尤其值得玩味,如曰:

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28]54

该诗首联平平道来,却意蕴深厚,实乃语淡情深之典范。全诗语言虽极为浅显明快,却总在诗歌的一开一阖之间将诗人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二句与杜甫《羌村三首》之一中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自己明知亲人即将到家的讯息无可置疑,却依然仿佛在梦中未醒一样,总是不敢相信,表现了诗人渴望与家人相见,而恰恰也在这一惊一疑之中,将诗人内心对于亲人的思念与挚爱表现了出来。

对于日常生活场景的描写对后代诗人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杜甫之后的白居易也曾在诗歌之中描写过自己的家庭状况,如《二年三月五日斋毕开素当食偶吟赠妻弘农郡君》当中写到:

睡足支体畅,晨起开中堂。初旭泛帘幕,微风拂衣裳。二婢扶盥栉,双童舁簟床。庭东有茂树,其下多阴凉。前月事斋戒,昨日散道场。以我久蔬素,加笾仍异粮。鲂鳞白如雪,蒸炙加桂姜。稻饭红似花,调沃新酪浆。[29]2740

白居易在此诗之中写到了自己睡醒之后婢女来伺候自己梳洗,而孩童在一旁玩耍的情景,最为细致的是“鲂鳞白如雪,蒸炙加桂姜。稻饭红似花,调沃新酪浆”对饭食的描写。而对于自己的家庭及其周围的情况最为细微的描写是在宋诗之中开始的,这在一定程度上与宋人尊杜有关,尤其是对于杜甫诗歌的继承。这一点主要就陆游的组诗《农家六首》六首来谈,如其一曰:

大布缝袍稳,乾薪起火红。薄才施畎亩,朴学教儿童。羊要高为栈,鸡当细织笼。农家自堪乐,不是傲王公。[30]274

此诗乃是对其所处的家庭环境的描写,“薄才施畎亩,朴学教儿童”言诗人之生计,而“羊要高为栈,鸡当细织笼”则是诗人对于日常生活的描写,“羊”“鸡”等皆为日常生活之中的家禽家畜,陆游以此来展现乡村生活的古朴,而杜甫也曾在诗歌之中写过“鸡”这一物象,如“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以及《催宗文树鸡栅》中对“鸡”的生动描写等,表现了杜甫对于身边琐事的记录。再如《农家六首》其六曰:

诸孙晚下学,髻脱绕园行。互笑藏钩拙,争言斗草赢。爷严责程课,翁爱哺饴饧。富贵宁期汝?他年且力耕。

陆游写了下学晚归的诸孙“斗草”“藏钩”等的嬉戏状态。这些无一不是对于日常生活场景的描写,陆游善于将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进行呈现,从日常生活中获得审美的感受,如“小筑幽栖与拙宜,读书写字伴儿嬉”[31]118(《岁暮》)、“堪笑放翁头白尽,坐消长日事儿嬉”[32]174(《爱闲》)等儿翁嬉戏的欢愉场景,陆游以闲适安逸的笔触描写至亲至爱的家庭生活,由此渲染出温馨合乐的生活。

而杜甫的这一创作手法亦对有宋一代的亲情诗产生了影响,或对整个宋诗贴近生活的写法有着深远的影响。如苏轼《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33]936有“吏民莫攀援,歌管莫凄咽”“纷纷等儿戏,鞭镫遭割截”等皆描写了自己生活中所遇之景。再如秦观《田居四首》曰:

鸡号四邻起,结束赴中原。戒妇预为黍,呼儿随掩门。犁锄带晨景,道路更笑喧。宿潦濯芒屦,野芳簪髻根。霁色披窅霭,春空正鲜繁。辛夷茂横阜,锦雉娇空园。少壮已云趋,伶俜尚鸱蹲。蟹黄经雨润,野马从风奔。村落次第集,隔塍致寒暄。眷言月占好,努力竞晨昏。[34]

此诗虽不是亲情题材,但却描写了农家的日常生活。其中“戒妇预为黍,呼儿随掩门”乃是大人嘱咐留在家里的孩子:爹娘出门后要立即把门关上。如曰:“犁锄带晨景,道路更笑喧。宿潦濯芒屦,野芳簪髻根。”犁锄沐浴着朝阳,大家热热闹闹地走在田野的道路上,昨晚雨后的积水弄湿了草鞋,丈夫给心爱的妻子折下路旁的野花作簪子,所写之景皆为日常之生活,诗人所用之言语也都浅近易懂。而后的杨万里亦有类似描写农家日常生活的诗歌,如《插秧歌》曰: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35]673

该诗对一家人插秧场景的刻画以及细节描写,而其中出现的一些物象如“秧”“笠”“蓑”“鹅儿”“雏鸭”等皆为日常日活之物象,表现了诗人所写诗歌内容与日常生活更加贴近。因此,笔者认为杜甫诗歌当中贴近日常生活的描写对于宋诗与生活的紧密联系的这一特点具有一定的引导作用。

杜甫亲情诗之中的艺术特征在杜甫的整体诗歌创作之中也可以窥见,这一点也被有宋一代尊杜崇杜之人接受。众所周知,杜甫的地位是在北宋中期以后才被确立下来的,而后苏轼、黄庭坚、陆游等诗人都祖述杜甫,尤其是黄庭坚所创的江西诗派对杜甫的推崇,使得杜甫的地位为我们今日的文学史所公认。因此,杜甫诗中包含有贴近生活的因素对于宋诗的发展具有一定的引导作用,正如吉川幸次郎先生所说:“宋诗,是把以往的诗中孕育生长着的可能性、在某个时候必然要变为现实的可能性,广泛地化为现实的诗。”[36]31唐诗之中已经包含有贴近生活的因素,而宋诗则着重发展这一方面,他们更加注意对日常生活的观察,并且把他们大量地写成诗歌,因而宋诗与生活的关系更为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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