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朝馆阁诗人对试律诗典范的确立——以《本朝馆阁诗》为案例分析

2022-03-17 15:57
铜仁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温柔敦厚台阁馆阁

任 婕

乾隆朝馆阁诗人对试律诗典范的确立——以《本朝馆阁诗》为案例分析

任 婕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本朝馆阁诗》是乾隆二十二年科举恢复试诗后,最早选本朝诗作为应试之用的总集。以《本朝馆阁诗》为例,乾隆朝馆阁诗人通过编选行为确立的试律诗典范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以“性灵”提升诗格,确立了“性灵”与“法律”皆备的美学典范,由此涵纳“山林”文学,普化庙堂之音;二是重申“温柔敦厚”诗教,限制感情表达向度,通过科举效力强化正风正雅,引导学子养成敦厚持重的理想人格;三是从诗的技术层面提供可供模拟的典范,要求语言上呈现出“澹朴清真,庄重典雅”的美学风格,结构上做到“气局严整,属对雅切”,同时还要有严谨无误的韵律格式。

《本朝馆阁诗》; 试律诗; 科举试诗; 典范

最早对“试律”进行定义的是李因培《唐诗观澜集·凡例》:“唐以诗赋取士,自州试、监试、省试,皆官为限韵,常以五言六韵为率,谓之试律。其间亦有多至八韵少至四韵者。”①可知,“试律诗”是起源于唐代,用于州试、监试、省试,多是五言六韵且限韵的律诗体。

乾隆二十二年科举恢复试诗后,“试律诗”与“馆阁体”大致等同。“馆阁体”在文学史上是一种由身份和场所定义的体裁,随着科举改制,“馆阁体”就诗而言,仅指馆阁词臣在课试中所作的试律诗,简称“馆律”。朱珪《汤对松侍御馆课诗序》称:“旧制,朝考进士论、诏、疏及试帖诗各一,其选入词馆者,教之三年,艺成而后散馆,曰馆课,所谓馆阁体也。”②功令颁布之初,士子写作试律诗缺乏现成的参照,只有馆律能够为其提供典范。此时,馆臣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解决传统诗学中“试律格卑”的固有观念与国家宣扬文教之盛间的矛盾。经验丰富的馆臣意识到打破馆阁与民间的壁垒编选迎合应试需求的试帖诗教材是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馆臣可以通过编选行为表达符合国家意志的诗学观念,并确立试律诗典范来引导良好的学风。

科举恢复试诗后一大批试帖诗教材纷纷出版,阮学浩、阮学濬所编《本朝馆阁诗》③是其中最早选本朝诗作为应试之用的总集。其凡例云:“所载止馆阁诗,为初学者攻试贴焉。”阮学浩“取国初迄今名公钜卿鼓吹休明之什以及礼闱试帖”,按体裁分编成集,尽管不拘一体,兼收五言七言古诗、律诗、绝句,但馆律占有相当大的分量,以致于编者需要特别加以说明。附录部分收录士子试律诗习作267首,是本编为举子应试提供典范意旨的具体体现。本文拟以《本朝馆阁诗》为个案,研究功令颁布之初,处于政治与文学双重因素影响下的馆阁文臣通过编选行为确立的试律诗典范及其特征。

一、以“性灵”提升诗格,涵纳“山林”

唐代实行科举试律,以钱起《湘灵鼓瑟》为代表的一部分试律诗确立了“格律”与“性灵”之间平衡的审美典范,得到了主考官的高度认可。宋代科举试律在形式上承唐旧制,而又愈趋严苛,以五言六韵为常,须一韵到底,声韵落则黜去。宋代试律诗已失落“性灵”,过于注重格律。至此,试律诗创作便限制情感的表达,只是在拟作题目,因而难有优秀诗作,给人留下“格卑”的印象。明代取消诗赋,只考经义。清初沿袭明制,康熙十八年开设博学鸿词科,以诗赋取士为主,到乾隆二十二年正式发布上谕,自此年丁丑科会试起考五言排律。乾隆恢复科举试诗后,试律诗不仅成为士子的敲门砖,朝廷也希望通过试诗让文人润饰鸿业,成就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而在此之前它已被弃置数百年,且过于偏重格律,以致于学子专尚辞华,以取科名。面对这一诗学困境,掌握文学话语权的馆臣,试图重新寻求一种“格律”与“性灵”皆备的典范,回归唐代试律诗审美,以提高试律诗的地位,并引领好的学风。与《本朝馆阁诗》同年刊行的《诗法指南》序言指出新的思考方向:“咏歌大旨归于抒写性灵,发挥底蕴,学者苟未上溯源流,博求旨趣而徒斤斤于五排八韵之间,句栉而空比之,吾知其诗必不工。诗不工而求工试帖,犹断港绝潢而蕲至于河海也。”[1]这段话传达出的诗学观是只有上溯源流,将诗学传统中“格律”与“性灵”的结合嫁接入试律诗,其创作才能达到“工”的水平,使试律诗摆脱偏重格律的状态,这也正是馆阁文臣从内在层面解决当时诗学困境的第一个思路。

“性灵”在“台阁”与“山林”对立的诗学背景下被认为是“山林诗”的专属,《本朝馆阁诗》序言谓:“后世谓台阁之诗主堂皇,山林之诗主萧疏,台阁体非性灵之所属,诗家弗尚,于是作诗者遂相率而爲寒瘦。”指出了“山林”与“台阁”的特点与消长趋势。沈德潜的话语背景要追溯到晚明,当时崇山林而贬台阁成为文学主潮,两者在晚明的对立主要源于万历年间性灵论者对七子派复古论调的反拨。《四库全书总目》谓:“成化以后,安享太平,多台阁雍容之制作。愈久愈弊,陈陈相因,遂至啴缓冗沓,千篇一律。”[2]由于复古派台阁作家片面地以诗“润饰鸿业”,惟以雍容平稳为尚,因而台阁文学受到质疑和批判而迅速变衰。山林文学在晚明竟陵派的影响下突破台阁文学的压制而处于主导地位。钟惺﹑谭元春承“性灵”之余绪,创作《唐诗归》36卷,以奇异孤偏和清灵深远为唐人精神,影响很大。这种审美旨趣承接晚唐诗,晚唐体诗人中隐逸人士与僧侣所占比重很大,他们善于表现隐居生活的闲情逸致,笔下的山水呈现出一种原生态的美,没有情感、道德等人化痕迹,体现的“性灵”便是人与自然和谐的真实情感体验。到了晚明,士人远离尘世,孤芳自赏的落寞情怀渐浓,这种消极心态使得竟陵派山林文学所追求的“性灵”不仅欣赏晚唐山水诗中的清灵淡远,还特意寻求其中蕴藏的“幽情单绪”,因此他们标举的诗多带有“窈眇寒瘦”的特点,并以此来表达对堂皇平庸的台阁诗风的疏离。虽然出于时势变化及写作群体的不同,山林文学笔下的“性灵”在具体内涵上有所差异,但不变的是,“性灵”都意味着主体真实情志、意趣的表达。

“台阁体”自晚明没落后,一直到清代都没有回到明前中期居于正统的地位,沈德潜《明诗别裁集》曰:“永乐以还,尚台阁体,诸大老倡之,众人靡然和之,相习成风,而真诗渐亡矣。故解大绅以下,李宾之以前,所收独略。”[3]可见,沈德潜对“台阁体”中末流之作的弊端也持反对态度,反对的原因就在于“真诗渐亡”,即诗中真情实感的缺乏,“不真”也是台阁文学一直以来被批判的焦点。在“山林”与“台阁”对立的背景下,以沈德潜为代表的清代馆阁诗人意识到,要重振台阁文学,站在“台阁”立场兼容“山林”,将山林文学所属的“性灵”纳入台阁文学书写范畴是可行性策略,只要表达真情实感,台阁文学也可以抒写“性灵”,其文学地位自然也就得到相应提升。因而沈德潜在《本朝馆阁诗》提出一种新的典范:“情必本于忠爱,声必极于和平,法律备而性灵存。”

要实现这种兼容,馆阁文臣首先对山林文学之“性灵”内涵加以转化再进行接纳。首先要找到能够沟通“台阁”与“山林”的诗人及其作品,以示典范。陈维崧曰:“阮亭先生既振兴诗教于上,而变风变雅之音渐以不作。读是集也,为我告采风者曰:劳苦诸父老,天下且太平,诗其先告我矣!”[4]“阮亭”是指王士禛,“变风变雅之音”指的是山林之诗,王士禛的诗为后世沟通“台阁”与“山林”提供了一种可能。《本朝馆阁诗》在《皇清文颖》基础上编选,《皇清文颖》仅收王士禛诗作2首,《本朝馆阁诗》增加到41首,可见编者对于王士禛的重视。

第一,可以看出馆阁诗人通过编选力图将山林的衰飒之音转换为恬淡闲适之趣,褪去诗的“窈眇寒瘦”之气,引导山林文学向庙堂文学靠近。增补入《本朝馆阁诗》的《早入瀛台作》一诗:

锺残入西苑,稍稍霞侵曙。

水风泛丛蒲,山月隐高树。

藻密闻鱼跳,沙明见凫聚。

讵识华林园,适叶沧洲趣。(卷一)

通过含蓄蕴藉的书写方式,表达了与景物遇合时的审美体验,呈现出“清远”的逸致。且“水”“山”“风”“月”本是山林诗的书写对象,王士禛用以写台阁诗,表明山林诗的景物与诗歌特性同样可以在台阁诗中予以表现。编者重视王士禛的诗表明馆阁文臣对“山林”的涵纳其实是以山水之趣来简化山林诗的内涵,从而为弘扬盛世雅音服务。

第二,馆阁诗人致力于转换情感表达向度,将山林文学“性灵”中表达的“幽情单绪”,转化为对统治者和盛世的真实颂扬。乾隆朝馆阁诗人意识到,“台阁”与“山林”并没有本质的对立,两者之间有互通的境界,互通的基础是诗人表达主体真实的情志意趣:“夫作诗者,忧愉舒惨,变态万殊,各视其运会之污隆、遭逢之通塞,而性情、才分之优绌不与焉”。至此,经过馆阁诗人的转换,“性灵”已不再是“山林”所独有,“性灵”被理解为表达主体的真情实感,台阁文学同样可以抒写,并能够达到合乎典范的诗艺水平。如王士禛《喜闻官军已复保宁》:

大将临兴势,神兵下武都。

地中鸣鼓角,天上拔蝥弧。

困兽谁能斗,长鲸竟就诛。

锦屏连剑阁,绝壁勒铭无。(卷四)

又如《恩赐五台山新贡天花恭纪》:

春直铜龙昼未阑,忽传天语下云端。

名山包贡来中禁,珍赐封题出大官。

曾耻稻粱糜厚禄,敢忘藜藿负儒冠。

宛然身到清凉境,圣主恩深胜露盘。(卷六)

第一首诗用夸张的文学修辞表现了作者在听到保宁大捷消息时的欣喜,“大将”“神兵”表现出作者对于国家强盛的自豪感。第二首诗化用典故来表达作者在受到赏赐时由衷的喜悦以及对皇帝的感恩。汉武帝在长安建造承露盘承接上天赐予的甘露用以标榜德政,而此处王士禛将皇帝夸赞为比汉武帝更为圣明的君主。

《本朝馆阁诗》作为乾隆朝科举恢复试诗后第一部选本朝诗为应试之用的总集,寄寓了阮学浩树立“本朝文治”鼎新气象的意图。同时,从该总集的编选可以看出乾隆朝馆阁诗人立足于“台阁”立场涵纳“山林”的努力。他们力图将山林文学中的衰飒之音转换为恬淡闲适之趣,将山林文学“性灵”中表达的“幽情单绪”,转换为对统治者和盛世的真实颂扬。这种转换不仅是为弘扬盛世雅音服务,还为将诗学传统中“格律”与“性灵”的结合嫁接入试律诗提供可能,从而为试律诗树立了一种“性灵”与“格律”皆备的审美典范,并通过《本朝馆阁诗》来为学子提供示范。由此,试律诗诗格得到提升,“试律格卑”的固有观念与国家宣扬文教之盛间的矛盾得以化解。士子参照馆阁文臣提供的美学典范,在创作试律诗时追求更高的文学价值,使得试律诗更为时人重视。

二、重申温柔敦厚诗教,鸣盛颂圣

“温柔敦厚”诗教观作为经典的诗学命题有着宽泛的阐释空间,每一个时代的理论家都可以根据实际需求使之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从明代末期到清代前中期,“温柔敦厚”诗说大致就有三种不同的阐释:明清之际的诗人之论,康熙、乾隆的政治诗学,沈德潜的“温柔敦厚”诗说。明清之际的诗人经历易代之乱,希望借诗歌抒发满心的忠愤之情,与皇帝的政治诗学有着很大的不同。康熙、乾隆两位皇帝的政治诗学因为时势变化及自身个性、兴趣不同,亦有所差异。康熙皇帝对“温柔敦厚”诗说采取一种最狭隘的理解,以规范诗学和人心,具体到《御选唐诗》的编选,以“温柔敦厚”排斥“忧思感愤、倩丽纤巧”之作,希望以颂声赞美盛世,杜甫之诗因为不能歌颂盛世而遭到排斥。到乾隆时期,海内晏安,乾隆皇帝论诗也更为包容,从其对杜甫之诗的态度即可以看出这一点,“曩在书窗,尝序其集,以为原本忠孝,得性情之正,良足承三百篇坠绪”④。论诗虽有包容性,但是涉及到政治,如对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的斥责可以看出,乾隆选诗还是将政治标准放于首位,强调诗歌的“忠孝”之情。

在政治方面,臣僚的诗学观念必须迎合君王意旨,沈德潜、阮学浩等馆阁文人的诗学观念也向统治者靠近,提倡诗歌要表达忠爱之情,并将其作为总集的衡鉴标准:“……要必本忠爱之心,抒和平之奏,温柔敦厚而不杂以粗厉猛起之意者,始登斯集。”[5]5在馆阁诗人看来,“温柔敦厚”之诗虽没有题材上的限制,但是对性情有要求,要性情之正,不失温厚。《本朝馆阁诗》编纂于乾隆二十二年,其直接目的就是服务于科举考试的变化,通过诗集编选,传达蕴含国家意志的诗学观念,形成典雅庄重的群体性表达,为学子提供示范。可以看出,入选《本朝馆阁诗》的试律诗即使使用有消极色彩的题目,作者也会转换情感向度。如《赋得春草碧色》,题目“春草碧色”出自江淹《别赋》,具离别之情,郑虎文在处理的时候,则消除了消极情绪,转换为平和的情感,诗作如下:

惠风摇暖律,瑞日散晴光。

浮动春难象,芊緜草正芳。

问谁参色相,是处见文章。

袍色青何限,裙腰緑正长。

烧余含露气,腐后郁星芒。

变灭藏空际,迷离少定方。

无私含雨化,有梦到池塘。

即景征王泽,翔和百卉昌。(卷十五)

馆阁诗人力图通过科举的效力,引导士子创作试律诗贯彻“温柔敦厚”的诗学观,表达正向情感。沈德潜《午梦堂集序》曰:“诗教主于温柔敦厚,凡怨诽之音,兀募之习,非诗之正也。”[6]主考官往往直接将感情作为判卷的标准,有无衰飒字眼,是否表达负面感情,是阅卷过程中最易把握、最为直观的标准。如纪昀评《赋得以虫鸣秋》:“题颇衰飒,然既作试帖,自作不得十分衰飒语,仅见大意足矣。”⑤相较于明清之际的诗人,乾隆朝诗人不论是作诗、选诗还是评诗,都自觉贯彻性情之正的准则,亦是时代风气变化影响的结果。

馆阁诗人编选诗集传达蕴含国家意志诗学观的根本目的是要引导士子由衷地“扬扢”盛世,从而塑造盛朝气象。编者在凡例中提到“秘省钞书之士,成均肄业之英,以逮叩阙摅忱,迎銮奏曲,茍有当于扬扢,咸在所不遗焉。”编者所选诗作共20次直接出现“盛世”二字,诗人认为生逢盛世是幸运的:

遭逢盛世多休暇,翻笑桑麻未得闲。(卷七徐潮《圣驾南巡恭纪二十首》)

自幸生当明盛世,难将高厚颂洪钧。(卷八孙致弥《济宁迎銮恩赐召对恭纪二首》)

欣逢盛世明良会,拜手颺言向石渠。(卷十七路斯道《赋得诗书至道该》)

作为一部指导科举试诗的总集,编者强调,阅读《本朝馆阁诗》的士子对于“鸣国家之盛”要由衷而发,不能仅仅将该编作为取得科名的工具。阮学濬序谓:“四始彪炳,六义环深,学者诚由是编涵泳津漱,斐然成家,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毋徒藉爲应举之津筏,弋获科名而已,是则区区之愿也夫。”由衷地感念皇恩是作者所希望的:

共道皇恩天浩荡,不教京观筑鲸鲵。(卷十八王士禛《秦中凯歌八首》)

皇恩浩荡在沧浪,渺渺烟波春昼长。(卷十八徐倬《恭拟圣驾南巡视河吴越臣民迎銮之曲十首》)

凤翥銮翔势莫攀,皇恩次第及千官。(卷十八查慎行《南书房敬观宸翰恭纪五首》)

阮学浩、沈德潜提倡“温柔敦厚”在政治方面迎合君王意旨颂扬盛世的同时也没有失去自我,馆阁诗人认识到“温柔敦厚”同样为一种审美风格,要坚持对诗歌严肃的态度,强调诗歌的文学性。沈德潜所作《本朝馆阁诗》序言提到:

然无以示之准则,徒事裁花斗叶、妃白取青,语句虽工,而于扬扢之义,宁有当乎?前辈阮裴园先生偕难弟澂园先生,取国初迄今名公巨卿鼓吹休明之什以及礼闱试帖,撷其精藻,删其繁芜,汇爲一十八卷。风格各殊,体裁异制,而情必本于忠爱,声必极于和平,法律备而性灵存焉。披华启秀,凡其可以追踪王、杨、卢、骆、陈、杜、沈、宋、燕、许、曲江者,始采入集,洵馆阁诗之圭臬也。[5]1

沈德潜在序言中提到《本朝馆阁诗》选诗的文学标准为凡是可以追踪盛唐诸公应制诗水准的才可以遴选入集。阮学浩同样认为朝廷典则之诗有独特的审美价值:“明良载歌而后,若周文公之《七月》,召康公之《卷阿》类皆颺言矢音,黼黻治具。汉柏梁台之建,则丞相、大将军、御史大夫之属赓续成篇。唐初诗体大备,则有应制暨奉和圣制之作。其间张道济、苏廷硕辈鍧鈜炳耀,照映千秋,未闻其以异于窈眇寒瘦者而转爲贬抑也。”论风格时,馆阁诗人还是推崇盛世正雅之风。

具体到《本朝馆阁诗》的编选上,阮学浩大量选入一向以“温柔敦厚”为宗,同时又注重诗歌文学性的沈德潜与施闰章的诗作,《皇清文颖》仅收沈德潜诗10首,《本朝馆阁诗》补为71首。施闰章与沈德潜的诗学观相似,《佳山堂诗序》所谓:“君子怀易直子谅之心,则必多和平啴缓之声,诚积之于中而不自知其然也。故曰:温柔敦厚,诗教也。”[7]《本朝馆阁诗》补入施闰章的诗作也是比较多的,《皇清文颖》收施闰章诗5首,《本朝馆阁诗》补为19首。具体到创作上,施闰章曰:

去浮艳与清态。去浮艳近古,去清态近厚。夫裘马纨绔之习既不足尚,就使楮冠芒履,敝敝焉憔悴其形容,凄寒其音节,以号为诗人,岂所谓清明广大之道哉!本乎道德之源,发为书卷之气,油油然,沨沨然,锵金石而感鬼神可也。[8]

他认为浮艳与清态的风格都与温柔敦厚之诗不符,必须去除,作诗要“本乎道德之源,发为书卷之气”。《本朝馆阁诗》选入的《西苑晓行》便体现了他“温柔敦厚”的创作实践:

新蒲古柏晓阴阴,太液昆明接上林。

悲翠层楼浮树杪,芙蓉小殿出波心。

人歌凫藻衣冠会,水奏箫韶鼓吹音。

欲望天颜真咫尺,露台回合彩云深。(卷六)

诗作感情真挚又不过分浓烈,辞藻清丽,呈现出雅正的台阁风范。可见,编者特意选用施闰章的诗作,目的就是要向士子展现“温柔敦厚”发而为诗的典范,要求作诗不仅要有性情之正,同时还要注重诗的文学性,寻求一种典雅的风格,从而回到唐代试律诗的审美标准:“唐人省试之诗非侈为颂祷取媚当世已也,流逸之词,隽永之思,浑灏之气,温柔敦厚之旨往往而见。”⑥

总之,乾隆朝馆阁诗人在外在层面解决问题的思路便是通过诗集编选,传达蕴含国家意志的诗学观念,形成典雅庄重的群体性表达,并通过科举的效力从上到下推行,努力塑造盛朝气象。通过《本朝馆阁诗》可以看出,在政治方面,编者迎合统治者的要求,以“扬扢”盛世作为选诗的目的,并通过科举的效力,引导士子养成温柔敦厚的儒家理想人格,收束不平之鸣,以达到教育目的。但编者在迎合君王意旨的同时也没有失去自我,他们理解“温柔敦厚”同样是一种审美风格,通过《本朝馆阁诗》的编选,凸显了所选诗歌的文学特征和艺术价值。

三、试律诗创作技术典范,典重雅正

面对试律诗写作无成法可依的现状,馆阁诗人要提供一套适合于考试的标准化诗法供士子学习,同样还要具有写作指导和文体示范的功能。因此,馆阁诗人通过编选《本朝馆阁诗》,从语言、结构、韵律等方面传达其塑造的试律诗创作技术典范,使得空具形式的试律诗重新获得生命力。

在语言上,前代试律诗出现“专尚辞华”的弊病,那么新朝馆阁诗人则提倡“黜华崇实”的新典范来引领良好的学风,这一点在《本朝馆阁诗》的编选中亦有所体现。《本朝馆阁诗》收郑虎文诗51首,其中42首为馆律,成为入选试律诗最多的诗人,而他的诗在《皇清文颖》中一首没收,说明这是编者为了提供试律诗典范特意选择的诗人。郑虎文,乾隆七年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曾任河南、湖南、广东学政。乾隆十年,御制玉瓮歌,命廷臣赓和,时以虎文之诗为最,郑虎文的文采曾得到皇帝的称许。晚清士人称:“试帖至国朝极盛,首有金甡、郑虎文,后推曹仁虎、纪昀。”⑦证明了郑虎文试律诗技艺的高超。相较于其他诗人,郑虎文的试律诗更显自然,雕琢痕迹较少。吴以镇的同题诗作则更显雕琢。试对比如下:

《赋得清露点荷珠》 郑虎文

凤沼新荷緑,田田水一涯。

乍看清露点,错认晓珠排。

贯处累累是,圆来颗颗皆。

未须倾盖得,自觉走盘佳。

柳拂疑穿线,松横欲缀钗。

肯教鱼目混,直与夜光谐。

带月宁投暗,因风忽泻怀。

缘知涵帝泽,霑洒万方偕。(卷十五)

《赋得清露点荷珠》 吴以镇

凤池清露滴,荷伞绿云敷。

沾处差同雨,排来略似珠。

走盘明不定,倾盖见应疎。

的皪光原灿,圆匀质不殊。

惊风离更合,映月有还无。

栁线穿何用,松钗缀岂须。

未宜量斛买,幸许叠钱沽。

照秉归宸鉴,含光贮玉壶。(卷十五)

郑虎文诗作起笔破题,总言荷上清露点点。接下来六句具体描写露的多、圆、亮,露珠与柳枝、松枝、微风的互动更给这首诗添了不少生趣,虚字和叠词的使用也让此诗更加流丽。郑虎文馆律诗的优秀之处在于既没有失于雕琢,也不流于平易,且多在诗尾洋溢着称颂统治者仁政的热情。阮学浩大量编入他的试律诗作为示范,可以看出馆阁诗人更为欣赏自然高妙的美学风格。在情感上,要真挚由衷地鸣国家之盛,创作上注重文学性的同时尽量减少雕琢的痕迹,使语言达到未尝有意求工,而实具变化之妙的效果。

试律诗在语言上还要做到庄重典雅。要达到“庄重典雅”的效果,用典是最基本的方法。从《本朝馆阁诗》的编选可以看出,馆阁诗人更为欣赏用典浑融无迹的诗作。王士禛《蒙恩颁赐御书恭纪四首》是《皇清文颖》无收而《本朝馆阁诗》选入的诗作,其结句“寄语紫薇花下客,休夸三十四骊珠”运用了苏轼的典故。苏轼曾在得到皇帝赐书的时候写下“苍颜白发便生光,袖有骊珠三十四”之句,来表达对御书价值的称赞以及得到赏赐的欣喜之情。王士禛化用此典故,用来抬高本朝皇帝所赐御书的价值,没有直接表达感恩,而感恩之情溢于言表。相较于王士禛的诗作,徐秉义《召试畅春园蒙赐御书恭纪二首》“悬处宜笼金箓簌,开时须镇玉蟾蜍”用珍贵的物品来衬托御书的价值,结句用“君恩优渥真如海,竭蹷还忧报称虚”来表达对皇帝的感恩,就落到下乘。由此可以看出王士禛用典与抒情的高明。

试律在结构上要做到“气局严整,属对雅切”。试律诗结构除首句和末句不用对偶外,其余各联均要求对偶工整。第一、二句出题后,中间数联阐发题意,结句往往用颂扬的话。全章布局,由浅入深,虚实结合。如上文所引郑虎文作《赋得清露点荷珠》,首句点明说是“荷珠”,次句点“清露”,一、二句点题明确。三、四句力写“多”字,五、六句虚写,由柳枝、松枝、鱼目、夜光侧面突出荷珠之美。七句实写,写荷珠在风的吹动下泻入水中。八句颂扬,将荷珠比喻为君王的恩泽,遍布天下,再次点题。叠词对叠词、虚字对虚字、名词对名词,这首诗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算得上“气局严整,属对雅切”。

袁式宏在《唐诗应试排律笺注·凡例》中云:“所谓律者,犹法律之律,音律之律也。一有不合,即非律矣。故起承转合为一定之法。前后解数乃不易之制。虽有盖代之才,莫之敢变。”⑧说明了“格律”在试律诗中的重要地位。阮学浩在《本朝馆阁诗》凡例指出,该总集“遴选矜慎”,“驰骋有余而偶乖音律者”不敢泛为登载,可见编者对待韵律格式非常严谨。梁章钜曾在《试律丛话》卷之三提到《庚辰集》不选傅以渐试律诗的原因:

《四勿斋随笔》云:《庚辰集》中诗皆取巧力兼到者,精选而详注之,故不必求备求多。若他家选本,我朝必以傅聊城以渐诗冠首。其《登春台》诗器局光昌,词旨庄雅,“接天云物壮,拔地霁光奇”二语尤壮,自是开国元音。唯“台”字、“春”字至第七联方点出,于律未为尽协。……大抵国初诸巨公诗专取气象,尚不屑屑讲格律,故《庚辰集》中皆不以入选。是吾师之精心定识,读者不可不知也。[9]

《庚辰集》刊于乾隆二十七年,与《本朝馆阁诗》刊刻时间相去未远,阮氏兄弟为《皇清文颖》纂修官,不可能看不到傅以渐的试律诗,而《本朝馆阁诗》中未收推测也是因为国初巨公格律多未协,编者精心定识后加以舍弃的结果。

阮学浩、阮学濬《本朝馆阁诗》秉持严格的遴选标准为试律诗从诗的技术层面提供可供模拟的典范,这种典范在语言上表现为“自然高妙,庄重典雅”的风格,在结构上给出了“气局严整,属对雅切”的标准,同时还要有严谨无误的韵律格式。《本朝馆阁诗》通过编选从语言、结构、韵律等方面塑造了试律诗的创作技术典范,使得空具形式的试律诗重新获得生命力,为士子提供了诗法写作指导和可供模拟的标准化文本。

四、结语

《本朝馆阁诗》作为乾隆朝恢复科举试诗后最早的一部收录本朝诗作为应试之用的总集,在试律诗典范的确立上功不可没。它的出现带动了一批编纂评点本朝诗人馆阁试律的作品出现,影响比较大的当属纪昀的《庚辰集》五卷,乾隆二十七年序刊本。是书选康熙庚辰科至乾隆庚辰科60年馆阁诗,《庚辰集》的出现意味着对本朝试律诗写作经验的初步总结,讲析透彻,用评点的方式进一步指导单纯的试律诗写作,接近由馆阁试律诗塑造的典范。由《本朝馆阁诗》所体现的乾隆朝馆阁诗人对试律诗典范的初步确立,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馆阁文臣以“性灵”提升诗格,化解了试律诗“格卑”的难题,确立了“性灵”与“法律”皆备的美学典范,并由此涵纳“山林”文学,向世人普化庙堂之音;第二,馆阁文臣重申温柔敦厚的感情内涵,限制试律诗的感情表达向度,剔除负面情感,通过科举的效力强化盛世之音,引导学子养成温柔敦厚的儒家理想人格;第三,馆阁文臣从诗的技术层面提供可供模拟的典范,要求语言上“自然高妙,庄重典雅”,结构上“气局严整,属对雅切”,同时还要有严谨无误的韵律格式。

① 李因培:《唐诗观澜集》凡例,清乾隆二十四年刻本。

② 朱珪:《知足斋集》卷一,清嘉庆刻增修本。

③ 本文以阮学浩、阮学濬编《本朝馆阁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为个案展开分析,文中多处引文均出自本书,不做赘述。

④ 梁诗正等编:《御选唐宋诗醇》,卷九杜甫诗卷首,第209页。

⑤ 纪昀:《我法集》,嘉庆五年刻本。

⑥ 顾桐孙、朱辉珏:《唐人省试诗笺》,康熙刻本。

⑦ 袁翼:《邃怀堂全集》骈文笺注卷七,清光绪十四年袁镇嵩刻本。

⑧ 袁式宏:《唐诗应试排律笺注》,康熙刻本。

[1] 蔡钧,辑.诗法指南:卷首序言[M]//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70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83.

[2] 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2039.

[3] 沈德潜.明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59.

[4]陈维崧,撰.陈振鹏,标点.李学颖,校补.陈维崧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9.

[5]阮学浩,阮学濬,编.本朝馆阁诗:序言[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6]叶袁绍.午梦堂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8:1094.

[7]施闰章.施闰章集[M].合肥:黄山书社,1993:132.

[8]施闰章.程山尊诗集[M].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88.

[9]梁章钜,撰.陈水云,陈晓红,校注.梁章巨科举文献二种校注[M]//陈文新,主编.历代科举文献整理与研究丛刊.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598.

The Establishment of a Model of Trial Rhythmic Poetry by Poets in the Pavilion of the Qianlong Dynasty : A Case Study of

REN Jie

(College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325035, Zhejiang, China )

is the earliest collection of poems from this dynasty selected for the examination after the restoration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the 22nd year of Qianlong’s reign. Takingas an example, it expounds that the model of trial rhythm poetry established by the poets of the Guange in the Qianlong Dynasty through compilation and selection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hree aspects: Firstly, to enhance the style of poetry with “spirit” and establish an aesthetic model with both “spirit” and “law”, thus incorporating “mountain and forest” literature and popularizing the sound of temples. Secondly, reiterate the “gentle and honest” poetry teaching, limit the direction of emotional expression, strengthen uprightness and elegance through the effectiveness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guide students to develop an honest and prudent ideal personality. Thirdly, provide a model for simulation from the technical level of poetry. It is required to present an aesthetic style of “simple and innocent, solemn and elegant” in language, and in structure to require “neatness and strictness”, and also has a rigorous and unmistakable prosody format.

, test poems, imperial examination poems, model

I207.2

A

1673-9639 (2022) 02-0009-08

2021-10-11

任 婕(1998-),女,山东滕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肖 峰)(英文编辑 田兴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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