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上帝的继子》中的人物书写与社会想象

2022-03-18 06:45杨曼黄晖
绥化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混血儿巴利白人

杨曼 黄晖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9)

犹太裔作家萨拉·格特鲁德·米林(Sarah Gertrude Millin,1888—1968)在南非英语文学史上具有广泛影响。她是“奥利芙·施赖纳(Olive Schreiner)和纳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之间不可忽视的一位杰出作家。”[1](P3)米林是迄今为止在非洲以英语为母语的国家中最多产的作家,在她的文学生涯中一共出版了30多部作品。米林大量关注异族通婚以及有混血儿的命运,她希望在作品中展现一个赤裸的、真实的南非,把自己视为南非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伦纳德·S·克莱因评价“她以一种悲剧方式写作,在朴实有力的风格之中取得了深刻的意义。”[2](P265)但大部分学者认为米林是非洲白人政府的代言人。《上帝的继子》(God's Step-Children,1924)[3]奠定了米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这部作品将异族通婚的破坏性力量摆在读者面前,以混血婚姻为主题,描写了殖民背景下的混血婚姻给有色人种在物质和精神等方面的伤痛。本文以米林的代表作《上帝的继子》为例,分析米林对南非有色人种的命运书写,探讨米林对南非世界构建的真实与虚假,还原有色人种在南非的生存境遇,以期提出南非未来的发展方向。

一、循环叙事结构与宿命论色彩

米林多数作品大量涉及到异族通婚这一主题。她对于异族通婚持否定态度。米林往往运用循环叙事结构描绘家族人物,以一种悲观的宿命论色彩书写混血儿的命运。米林的代表作《上帝的继子》具有强烈的宿命色彩,朝代式的结构讲述了一个家族五代人的家族通婚史,在命运和结构上均构成循环。每一代的肤色都变得白一点,然而还是无法获得与白人完全平等的社会地位。米林认为“混血”是一种原罪,将不可避免地带来灾难性后果,他们家族都在肤色的阴影下活得非常不幸。

小说以1821年家族始祖安德鲁·弗拉德(Andrew Flood)来到开普殖民地进行传教为开端。在那个时代,布尔人非常歧视土著居民,蔑称他们为“霍屯督人”(Hottentots)。安德鲁来到当地后鼓励“霍屯督人”信奉基督教重获新生。可当地的土著居民有着自己独特文化和信仰,不仅拒绝接受他的布道,还批评他的神学。弗拉德为证明自己宣扬的公平,选择和“霍屯督人”女孩西拉(Silla)结婚。然而这场婚姻却成为了一场灾难,他的妻子并没有得到教化,还跑回了娘家,安德鲁也离“霍屯督人”越来越远。当弗拉德看到自己女儿的容貌既不同于白人又不同于黑人时,他的精神几近失常。

此后,家族的人都难以真正融入白人社会。家族第二代博德拉(Deborah)因为弗拉德的婚姻破裂迅速堕落,她在邻近的白人传教士家庭中长大。尽管她与白人家庭“亲密无间”,但最后因肤色的不同将她与其他孩子区别开来。后来,博德拉被德国牧人诱骗,生下安德鲁的孙子克莱因汉斯(Kleinhans)。而这位德国牧人却出于血缘的考虑抛弃了博德拉。家族第三代克莱因汉斯拥有更多的白人血统,更接近白人的长相,也因肤色问题被踢出矿工,最终只能重回“霍屯督人”中,娶了有色女人为妻。家族第四代埃尔米拉(Elmira)在长相上更加的白皙美丽。为了帮助女儿打入白人社会,克雷汉斯找到一个白人富商做担保把女儿送到修道院学习。不幸的是,当修道院得知了埃尔米拉的身世后,就立即将她逐出了修道院。心高气傲的埃尔米拉不愿回到“霍屯督人”中去,只得无奈委身于曾资助过她的白人富商。一代又一代探索的失败写出了混血家族的历史沧桑,强化了混血家族的悲剧性。

家族第五代巴利(Barry)的的命运和先祖弗拉德的命运构成首尾相连的封闭圆环。巴利的长相已经完全和白人一样,他外表也和自己的先祖弗拉德长得很像,脸上的骨头同样突出。巴利进入牛津大学学习,后来成为了一名牧师,对宗教同样具有热情。后来巴利和一位英国姑娘(Nora)结婚,当他们回到南非,同父异母的姐姐故意让巴利把身世告诉了诺拉。此时巴利终于明白,无论他和他的家族如何改变,在南非他依旧是被白人歧视的“有色人种”。妻子安慰巴利“别担心。这将是一个白人孩子。”[3](P274)和博德拉70年前对她父亲弗拉德所说的话一样,构成结构循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家族的命运并没有改变,牧师巴利再次重复了他的祖先的话:“诺拉,不能有白人孩子。我们不能有白人孩子。”[3](P274)最终,他决定牺牲幸福的未来,离开自己的妻子,这一举动和他的祖先弗拉德牺牲白人血统构成结构循环。

米林的循环叙述包括结构循环和命运循环,展现了延续百年的线性时间中有色人种受到的戕害,黑白人种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四代混血儿无法完成的“漂白”,而他们的悲剧命运也将不断循环。米林通过细腻的笔调,将四代人因肤色被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的无力和抗争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人物命运的循环展现了米林对南非社会中混血儿的认知,他们原罪的惩罚是无法逃避的,将永远对上帝负有负罪之心,血液里流动的羞耻感,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

循环叙事深化了混血儿命运的悲剧色彩。米林的大多数作品都逃不开悲剧宿命。“矿区”为她早期的创作提供了背景,米林作品还常常借“矿区寻找钻石”表现她的绝望。她在自传《漫漫长夜》[4](The Night is Long,1941)中写道她眼中所见的河流矿区的扭曲世界,可能是她唯一的写作素材储备。米林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黑河》(The Dark River,1919)的主人公约翰·奥利弗(John Oliver)是一个英国人,在南非战争时以志愿者身份进入南非地区。他作为一个矿工并走运,生活更因和一个有色人种发生了关系并有了孩子而陷入困境。为了逃脱这个环境,奥利弗自愿参加镇压南非的反叛者活动,在1914年的非洲西南部投降。后来奥利弗和一位体面的女士结了婚。然而妻子发现了他真实的过去,无法面对奥利弗还有一个混血孩子的事实。尽管她怀着奥利弗的孩子,最终还是选择离开他。心灰意冷的奥利弗则选择参加在欧洲爆发的战争。学者迈克·韦德(Michael Wade)把米林作品中在矿区寻找钻石的行为看作“人有意识的自欺欺人的倾向,以及他在命运的力量面前所表现出的无助感。”[5](P93)米林的第三部小说《亚当安息》(Adam’s Rest,1922)同样延续了《黑河》中对矿区的描写。通过展现矿区的残酷,米林希望展现一个赤裸的、真实的南非。

二、扁平人物与有色人种的刻板印象

“扁平人物”是指那些“按照一个简单的一年或特性而被创造出来”[6](P59)的人物,米林在作品通常简单地描述社会现实,塑造的个性单一的“扁平人物”。有学者评论“米林经常将人物、情节和文学形式沦为粗糙的种族类型学。”[7](P395)米林描写“霍屯督人”,便形容他们长得像狒狒;写弗拉德,便是强调他的意志薄弱、无趣又多愁善感;写巴利,则因他在一战中表现出的怯弱与胆小,便预示了巴利接下来几年里传教士身份的彻底失败;写混血儿,都会描写他们原本还算白的皮肤会变得越来越黑,越老越粗糙。书中的人物形象扁平化,缺乏丰富性。

在米林小说中有很深的刻板印象,黑白具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否定了个人对命运的把握,她把一切归结于血缘影响,认为黑色的血液就是他们的原罪。南非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J.M.Coetzee)评论米林通过文学把由来已久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类化为血缘,写它给人类带来的灾难[8](P139-159),并把这种灾难变成“足以唤起人们宗教敬畏的血的悲剧”[8](P140)把种族通婚当作对白人政权的威胁。米林的种族概念在本质上是生物的,她对土著人和混血儿的理解缺乏多样性,盲目贴上野蛮、粗暴、愚蠢等标签,刻板印象存在于米林的小说当中。简单地认为有色人种在智力上比不上白人,她写道埃尔米拉“她的功课没有小时候承诺的那么好。就像她的大脑在和白人孩子赛跑的时候,在开始的时候发育的很快,但是很快就疲惫不堪,落在后面”[3](P132)这其实是对有色人种在智力上的一种偏见。

实际上“霍屯督人”有非常多的优点,他们直率,也善于思考。当弗拉德向“霍屯督人”宣称在上帝的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时候,他们没有盲目听从,而是有着自我思考,西拉指出“如果上帝不想让他们不同,为什么给一个人白色的皮肤,给另一个人黑色的皮肤?”[3](P34)这一问题让弗拉德难以回答。“霍屯督人”还有自己的仪式和文化,在外人眼里在新月当空之时唱歌跳舞祈祷是野蛮的,但实际上是南非人的宗教信仰;在外人眼里“Ti ma-ma ha ba-a ti ma-ma ba A·gu-sa si ma-ma sa·ha”[3](P303)也许是野蛮的语言,但实际上是母亲唱给婴儿充满慈爱的歌曲。

刻板印象同样存在于有色人种的意识形态当中。巴利的妻子并不在意巴利是有色人种,反而是巴利自己深陷苦恼之中。巴利向妻子坦白自己的身世,他认为自己有黑人血统是罪恶的,而诺拉却表现得毫不在意,安慰他说:“就这些吗?”[3](P273)“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3](P274)“在我这边,我们都非常轻松,你自己也不黑暗。我们很有可能会有一个漂亮的宝宝。”而巴利却一直在观察诺拉的表情,他始终害怕诺拉也在紧张这件事情。这深刻表明混血儿在长期的白人文化中也被规训为自己身体的“他者”,他们对自我意识的建构始终被压制。

正如学者评价:“米林借用古希腊意义上的悲剧和种族生物学理论来想象她眼中混血儿的悲剧。”[9](P27)由于米林长期处于白人社会,其作品体现出南非白人对有色人种想象的失败。米林把悲剧的原因完全归结为血液,有色人种失去了掌握命运的主动性。社会异族通婚的破坏性力量,也深刻铭刻在种族阶层的受害者的意识中。这并不是米林第一次运用这样的写作手法来塑造人物形象。在米林的小说《巫师之鸟》(The Wizard Bird)中塑造了人类学家奥利弗·史密斯(Oliver Smith),他的女儿同样陷于牺牲式的婚姻,并在试图逃离这种婚姻的过程中死去。这种写作手法是米林常用的技法,也是评论家眼中米林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的缺陷。几乎在米林所有作品中,重要人物的创造都是为了体现她已知的刻板印象,而刻板印象的存在又是为了证明她关于小说的理论。这些木偶式的人物多取材于南非白人的感性世界,她不仅在作品中体现了南非白人的认知,还将其转变为混血儿的命运准则。

三、上帝视角与虚假的社会想象

伦纳德·S·克莱因评价米林的小说“描写贫困堕落的家庭在南非外省和乡下在20世纪头几十年中苦苦挣扎勉强糊口的悲惨情景,而且她的描写真实感人、令人非相信不可。”[2](P265)但是米林的小说看似真实,实则充满了她对社会的假象。在《上帝的继子》中的米林采用零聚焦[10](P29),运用上帝视角来展开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充满距离感。看似云淡风轻的叙事,其实充满权威。

弗拉德向“霍屯督人”传教的举动看似伟大,真实目的却是实现个人的社会价值。小说开篇便写他是一个失败的牧师。弗拉德的外貌一般,骨瘦如柴、牙齿突出;他的性格也是多愁善感、意志薄弱。弗拉德的爱情和事业同样不顺。他想追求的玛丽·基布尔(Mary Keeble),但玛丽从一开始就对他没有好感。事业上,弗拉德也被同行所鄙视,没有人想去了解他内心的想法。弗拉德以“带领他可怜的黑人兄弟的灵魂走向上帝”[2](P3)为名义来到非洲,实际上是想逃离原本没有存在价值的地方。弗拉德自认为自己是在完成伟大的事业,而在他人眼中弗拉德的行为是很愚蠢的。当弗拉德一直跟玛丽讲自己的使命的时候“她不能忍受听他的话,每当她看见他向她走来时,她就会绝望地四下张望,寻找某种逃生的方法。”[3](P7)

弗拉德一直宣称“在造物主的眼中,无论他们是什么肤色都是平等的”[3](P4),但他对待“霍屯督人”的态度并没有体现他所宣称的平等,而是具有白人至上的种族意识形态。弗拉德看似是在开化“霍屯督人”,实际上是实行白人对黑人的征服,这种强行征服的失败最终酿成弗拉德家族五代人的悲剧。他把“霍屯督人”比作“狒狒”,认为他们“用邪恶的黑眼睛互相看着,就像孩子们要引诱一个虚弱的老师。”[3](P16)在文化方面,弗拉德也自认为自己接受的文化更为先进,面对“霍屯督人”在新月当空之时唱歌跳舞祈祷,他感到非常气愤。当弗拉德企图通过结婚来证明肤色平等时,他只是把这场婚姻当作自我牺牲。弗拉德把女儿的出生比作上帝让亚伯拉罕奉献以撒,认为自己牺牲了纯粹的血统。可见弗拉德一直用鄙夷的态度看待“霍屯督人”,自认为在拯救野蛮人,实则为白人血统而充满优越感。弗拉德也自然无法因为这场婚姻赢得民心,“霍屯督人”的社会也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萨义德(Edward Waefie Said)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说:“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都不是简单的积累和获得的行为。它们都为强烈的意识形态所支持和驱使。这些意识形态的观念包括:某些领土和人民要求和需要被统治;还需要有与统治相关的知识形式……”[11](P10)弗拉德来到非洲传教实际上渗透着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

小说中反复强调血统,把五代人悲剧的原因都归结为血统。作品中恰恰是混血儿自身对血液充满最大的偏见。小说中描写克莱因汉斯“他因为仇恨而痛苦,他恨他周围人的血液,他恨他母亲的毛茸茸的头发,高高的颧骨,厚厚的嘴唇,黄褐色的皮肤,他恨他自己的肉体……”[3](P84)小说写想象有色人种之间相互仇恨,但克莱因汉斯“不恨那个随便生下他的白人,也不恨那个为了服务上帝而牺牲了自己未出生的后代的白人,也不恨那些在洁净的土地上播下灾难种子的白人。对于这些,他感到自豪。他憎恨的是那些温顺、黑暗的羞耻之人。”[3](P84)这体现米林在描写有色人种和非洲人时作品表现出一定的种族主义的色彩,而当她写一些她所处的阶层所崇拜的“伟人”时,作品表现出浪漫主义的风格。

米林对现实主义认识是有局限性的。这种局限性是由她所处的社会阶层决定的。“……二十世纪的米林既不主张种族平等,也不主张种族进步。相反,她的小说经常是写在一个伪科学的叙事声音,暗示种族隔离议程。”[9](P34)因而,米林被认为是白人政府的代言人,她对“霍屯督人”的塑造一定程度上属于白人对有色人种构建起来的“他者”形象,弗拉德一开始的传教实际上是一种文化殖民,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白人政府想改变殖民地的文化价值观念来维护其统治。在米林书中“没有提供广阔的社会背景,她只是描写人们私人之间的相互关系。”[12](P189)从而掩盖了白人这种殖民倾向,对社会具有主观上的虚假想象。

结语

米林的作品带有一种宿命论的悲剧色彩,她的小说是从固定的原则出发,在循环叙事、刻板印象和上帝视角中书写混血儿的命运,建构她对南非社会的想象,但是在小说创作中缺乏更加自由、灵活的探索。库切也评论道“她反复坚持对血缘的回归,我们可以称为强迫症。”[8](P139)因此,米林的作品还带有浓厚的种族主义色彩,这种肤色偏见成为一种宿命论的世界观,将她的作品笼罩在悲剧的框架之下,也使她一度成为种族主义的“代言人”,其作品中隐含的种族主义一度让米林的事业被排斥在历史之外。迈克尔·韦德说:“在某种程度上,米林夫人自己成为了一种象征,一种南非社会某种不可避免的真相的化身……”[5](P92)通过分析米林关于混血儿的命运书写我们可以发现,对于南非社会来说,简单的种族政策是行不通的,南非有自身独特的文化,不应该一种文明强行融入另一种文明。南非知识分子应当寻求南非自身的独立性以对抗欧洲殖民,积极推动本民族现代化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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