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酒虫》的改写与创新

2022-03-18 07:06赵海涛徐佳伟
关键词:嗜酒龙之介芥川

赵海涛,徐佳伟

(江西师范大学日本学研究中心,江西南昌 330022)

1916 年6 月,经大学同学林原耕三介绍,成为夏目漱石弟子刚刚半年时间的芥川龙之介——这位接下来要在日本大正文坛上声名大噪的大文豪,在第四次复刊的《新思潮》杂志上,发表了短篇小说《酒虫》。这部取材于中国清代小说《聊斋志异》中的同名小说《酒虫》的作品,因其脱胎于中国古代文言小说而备受瞩目。日本学者松野敏之便在“《酒虫》取材于《聊斋》,与原作几乎无大变化”观点的基础上,详细梳理了芥川龙之介这部小说对原典从修辞、故事到立意等方面的丰富变化[1]。郭艳萍通过文本比较与分析得出结论,认为得益于娴熟的写作手法,芥川龙之介让原作焕化出了“具有鲜明轮廓的静止的风景画”般的新面貌[2]。上述学者对《酒虫》研究采用的比较文学影响维度,无疑是解读芥川龙之介《酒虫》的重要视角。这也佐证了以往研究中的一种观点,即芥川龙之介的早期创作艺术风格尚未定型,大多从古代作品中寻找题材,试图去理解所处的社会现实[3]。毋庸置疑,以《聊斋志异》为代表的中国古典作品给予芥川龙之介的创作以重要的启示,也成为日本近现代文学向他国学习以完成自我生成过程的重要外部营养。因此,《酒虫》能以新的文学面貌在日本大正文坛上亮相,成为芥川龙之介早期创作的一部重要作品。本文以芥川龙之介和蒲松龄《酒虫》中的重要意象“酒虫”为线索,以祛除酒虫前后刘大成的差异性变化为讨论对象,重视纵向讨论的同时也关注平行维度上这两部作品的异同勾联,探讨芥川龙之介笔下的《酒虫》文本内外的多重寓意与深刻内涵。

1916 年7 月25 日,刚刚发表了《酒虫》的芥川龙之介写信给高中好友恒藤恭。他在信中谈及自己的写作随想:“手头有素材,如果不写,一旦过了发酵期,就会腐烂。那些没有素材的作家,即使创作,也不会有好作品。”[4]95芥川龙之介在鼓励恒藤恭努力写作的同时论及了创作素材的重要性,认为素材对于好作品具有重要意义。实际上,早在1912 年,时年20 岁的芥川龙之介就发表了作品《大川之水》。1915 年11 月,芥川龙之介发表了代表作《罗生门》,可惜没能得到文坛的关注。作家的成名固然受诸多因素左右,然而不能忽视的一个重要现象是,此时的芥川龙之介开始从日本和中国的古代经典作品中寻找素材,比如《罗生门》就改写自日本平安时代《今昔物语集》中的同名佛教故事,《酒虫》则是从中国的《聊斋志异》中取得素材。

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酒虫》与蒲松龄的《酒虫》之间的异同,中日学界的讨论很多。学者们从作品结构、人物安排和创作目的等方面追索了蒲松龄笔下的灵异故事在漂洋过海之后的诸多转变,探讨了芥川龙之介如何将原来短短267 字的小品文扩充为长度近万字的叙事作品。正是两个文本之间“青出于蓝”的因承关系和“青蓝互映”各有千秋的异同,展示了受《聊斋志异·酒虫》营养滋润的芥川龙之介《酒虫》的精妙所在。

两部小说《酒虫》的故事脉络大致相同,都讲了发生在中国山东的一则有关酒虫的趣闻。故事说的是长山刘氏(芥川龙之介《酒虫》中人物名为刘大成)嗜酒,后被番僧(蛮僧)施法诱出了肚中的酒虫,从此日渐穷困潦倒。《聊斋志异·酒虫》中,“长山刘氏,体肥嗜饮。每独酌,辄尽一瓮。负郭田三百亩,辄半种黍;而家豪富,不以饮为累也”[5]263。刘氏的嗜饮造成了“体肥”这一有碍观瞻的后果,但是他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番僧帮他取掉酒虫之后,“刘自是恶酒如仇。体渐瘦,家亦日贫,后饮食至不能给”[5]264。酒虫的去留决定了刘氏经济上的贫富,也成为刘氏生活幸福指数的决定因素。据史料所载,自谑“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5]1-2的蒲松龄毕生爱酒,《聊斋志异》中的很多故事就来自他和周围人的把酒闲谈,所谓“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磊块愁”[6]58-59。具有很高文学造诣的蒲松龄命运多舛,自壮年至暮年在科试途上屡屡受挫,一生困顿于场屋。他目睹官场中的黑暗现状,感慨“世上相逢惟按剑,明珠此夜向谁投”[6]281。在某种意义上,酒是刺激蒲松龄小说创作的催化剂,也是他躲避残酷现实的麻醉剂,更是他晚年与自己和解、重新挖掘生活意义的乐趣所在。他在《磊轩落成示箬》中写道:“客来一壶酒,登台望青山。主客两相快,把盏一醺然。”[6]629如果将蒲松龄的嗜酒和他作品《酒虫》中的刘氏“嗜饮”相联系,就会发现正如小说中所写,“虫是刘之福,非刘之病,僧愚之以成其术”[5]264,而刘氏被番僧取出酒虫则是上了番僧的圈套。

审视芥川龙之介笔下的《酒虫》,也可以结合作家的生平。芥川龙之介于1914 年参与了《新思潮》的第三次复刊,1915 年参与了《新思潮》的第四次复刊,此后才开始被文坛关注。当然,这与他早期作品稍显青涩不无关系。1914 年末,芥川龙之介获邀旁听夏目漱石组织的文学沙龙,随后得到夏目漱石弟子铃木三重吉的引荐,相继发表了《鼻子》《酒虫》《山药》《手绢》等作品。自此,芥川龙之介得以在日本文坛正式亮相,被归入新思潮派作家的行列。新思潮派兴起于日本自然主义衰退之际,当时在文坛甚嚣尘上的、标榜理想主义的白桦派作家们也陷入了创作困顿。相比之下,新思潮派能综合近代文学中各派之长,具有多元化风格,在汲取中日两国古典文化养分的同时游弋于东西方文化传统之间。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创作方法融会贯通,重新阐释传统经典的价值和意义,是这一文学流派的重要特色。在文坛上初露头角的芥川龙之介面对的是一个机会与挑战并存的时代。他的小说《酒虫》中“嗜酒如命,从早到晚几乎杯不离手,酒量似海”[7]57的刘大成,面对蛮僧“只要脱光了身子晒太阳就行了”[7]59的建议,最终答应曝晒取虫,在某种意义上折射了他的微妙处境。在刘大成取虫的过程中,人物表现出来的倨傲、虚伪、猎奇、懦弱和愚昧等多层面性格,其实可以看作是年轻作家芥川龙之介在文坛纷繁万象之下的努力和迷失的写照。芥川龙之介在同一时期写给恒藤恭的另一封信坦言道:“我对同仁们的作品没有一篇感到满意,只对自己的抱有好感。”[4]93在这里,芥川龙之介的矛盾和自负一如《酒虫》中的刘大成,酒虫是他的毕生福音,也是引导他遁入败落的导火索,更是作家书写胸臆的媒介。

芥川龙之介笔下的《酒虫》在内容上有一个重要拓展,那就是对刘大成和酒虫的相关描写。在得知自己腹中有酒虫之前,刘大成与酒虫是和平相处、相得益彰的关系。刘大成早晚嗜酒,独酌时能饮光一瓮酒,但他不需要为酒资发愁,因为他家境富裕,有良田三百亩,其中半数都种了黍。众所悉知,黍是日常生活常见的黄米。李时珍《本草纲目·谷二·稷》载:“稷与黍,一类二种也。黏者为黍,不黏者为稷。稷可作饭,黍可酿酒。”[8]630《说文解字》卷七云:“禾属而黏者也。以大暑而穜(熟),故谓之黍。从禾,雨省声。孔子曰:黍可为酒,禾入水也。凡黍之属皆从黍。”[9]345这些文献都说明黍是酿酒的原材料。百余亩土地产出的黍足以为酿造大量美酒提供原料,让刘大成嗜酒的癖好得以维持。清代文人张潮在《幽梦影》中写道:“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10]10明代张岱则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11]39张岱在他的《陶庵梦忆·卷四·祁止祥癖》中还谈到他的好友祁止祥有书画癖、蹴鞠癖、鼓钹癖、鬼戏癖、梨园癖等癖好,正是因为得益于这些癖好,祁止祥才能精通音律戏曲,连“阿宝辈皆能曲通主意”[11]39。《酒虫》的主人公刘大成的嗜酒癖好,可谓合乎张潮、张岱等人的取向。小说并未提及刘大成有何理想抱负,也没有叙述他酒后有何特长展现,可见他仅仅是单纯嗜酒而已。但是,成也癖好,败也癖好,饮酒癖好左右了刘大成的命运。小说开篇的刘大成“身材矮小,脸色红润,胖得像猪,给人以笨重的感觉”[7]56,在某种程度上近似臃肿笨拙的纨绔子弟。刘大成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独自饮酒,或者与酒友孙先生酌酒下棋。刘大成虽然目不识丁、谫陋粗笨,但是喜欢与读书人来往,有附庸风雅、浅薄虚伪的性格特点,这就为他听从保幢寺和尚的建议在阳光下晒取酒虫埋下了伏笔。小说中的和尚是来自西域的蛮僧。该僧精通医术,名望很高。并不好客的刘大成为了“在客人面前炫耀自己贵客盈门,满足一下小孩子般的虚荣心”[7]58,破例接待了蛮僧。面对口碑名望皆佳的蛮僧,刘大成觉得热情相待才不会使自己失了身份。然而,让刘大成感到洋洋得意的宾客满门、相谈甚欢的场景很快就被破坏了。蛮僧说:“您喝酒不会醉吧?……这就是您得病的证据啊!肚子里有酒虫,不除掉酒虫,您的病就好不了!”[7]59胸无点墨、见识不高而又愚蠢虚荣的刘大成,一下子被素有名望的蛮僧蒙蔽了,立刻同意用“脱光了身子晒太阳”[7]59的方法来祛除酒虫。

酒虫除去之后,刘大成的身体和家境每况愈下。与蒲松龄以酒养性、以酒促文的主张相比,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刘大成因嗜酒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并因轻信他人而招致家境败落。由此来看,嗜酒本身不是左右个体命运的决定性因素,人物命运往往与教育背景、文化素质、性格特点和社会环境等多重因素有关。《酒虫》中的刘大成生性嗜酒,与文人结交纯粹属于附庸风雅,这是他为喝酒而找的一个体面的借口。这样一来,刘大成因嗜酒而受到曝晒于阳光之下的捉弄以致遁入贫困的情节,是合乎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的,因为他追求的仅仅是一醉方休而非其他。从这个维度上来看,酒虫潜伏在刘大成的肚子里,依靠主人公的饮酒存活,使刘大成丧失了自主意识,被异化为某种意义上的酒虫。换句话说,酒虫就是刘大成,刘大成就是酒虫。

异化和变形向来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手法。芥川龙之介《酒虫》的源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更因其鬼狐异化故事而著名。李泽厚在《说天人新义》一文中提到人的存在与被确立的关键在于人如何在自然性(吃、性、睡、嬉)和社会性(食、衣、住、行和工作)中,既不退回到动物世界,也不沦为权力—知识—语言的社会奴隶[12]124。显然,《酒虫》中的刘大成还停留在追求喝酒等自然性需求的初级阶段,没有进入追求人性和人生价值等社会性需求的高级阶段,因此被酒虫霸占了身体,并在酒虫被取走之后彻底丧失自我。他的这一遭际与他名字中的“大成”二字的美好寓意(大有成就)相去甚远。

刘大成在太阳下曝晒祛除酒虫的情节,是芥川龙之介《酒虫》中的精彩部分。在刘大成的认识中,治病只能通过针灸、念咒语,别无他途,蛮僧却别出心裁地用脱光身子晒太阳的方法。刘大成在觉得太过容易的同时也萌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于是乎就出现了刘大成在“最近几年从未有过的酷暑”[7]56里曝晒太阳的情景。芥川龙之介以近乎夸张的手法描写夏季的炎热:

用泥土加固的房顶上的瓦片,像铅一样反射着昏沉的日光。连屋檐下做的燕子窝,在这种状态下,也会让人们想到,那里面的雏鸟和燕蛋,会不会就那么被闷杀!到处的农田里,亚麻也好,玉米也罢,全都因大地散发出的热气而瘫软地耷拉着脑袋,根本看不到一片没有枯萎、仍是原样的绿叶。农田上空,也许近来的热气顶住了接近地面的大气吧,在这晴天里也显得阴沉沉的,形似山峦的云峰,像用炒锅炒出来的菜丁一样,一团一团地浮在空中。[7]56

房顶瓦片、燕子窝、雏鸟、鸟蛋、农作物的种种状态,说明这不是一个适合在室外活动的日子。然而,刘大成偏偏要在这样的天气里曝晒太阳——赤身裸体,五花大绑,汗流如注。小说这样描写道:

汗水不停地涌出额头,一汇成粒珠,就嘶地一下带着一股热气淌进眼里。偏巧手被细绳捆着,自然没法伸出来擦拭。本想晃动一下脑袋,改变汗水的流向,可当即感到一阵阵剧烈的眩晕,只好遗憾地打消这一念头。这时,汗水毫不留情地润湿了眼睑,沿着鼻翼流到了嘴边,一直流到下巴底下,实在令人难忍。[7]60

紧接着,刘大成因为徒劳无功而放弃了挣扎,“如同屠宰场的羊羔,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7]60。实际上,此时的刘大成不仅忍受着体力消耗、头晕目眩的痛楚,还忍受着肉体感受带给他精神的全面崩溃。刘大成曾多次反思曝晒取虫的行为是否合适,至少有三次产生过动摇的念头。第一次是在身体实在承受不了烈日曝晒时,他“开始有点儿后悔接受了蛮僧的治疗”[7]61。第二次是在身体水分殆尽、幻想有美酒解渴但无济于事时,他更加怨恨蛮僧。第三次是在头晕目眩、身心达到所能忍受的极限时,刘大成“终于决心要自己枕边的蛮僧停止治疗”[7]61,然而正在这个时候,酒虫从他的嘴里蹿了出来。

芥川龙之介对祛除酒虫的描写是很有层次感和渐进性的。他通过设置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使刘大成意识到曝晒取虫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最终产生了终止治疗的念头。刘大成虽然有性格弱点,但是能基于外在因素做出清醒判断,这表明他是有一定的自主意识的。遗憾的是,这一点自主意识并没有产生什么实际作用,酒虫“硬是从喉头下面挤过,突然像一条泥鳅出洞似的”[7]61跃入了酒缸里。酒虫从刘大成身体里窜出的过程,就是酒虫与主人公刘大成彻底分割的过程。刘大成看到从自己口中窜出的酒虫是“一条肉色似朱泥、形状似小鲵鱼的东西”[7]62,突然觉得恶心。很少有研究者对这一细节做深入剖析,实则这一细节有复杂的意蕴。在此之前,酒虫与刘大成合二为一、和平相处,因此刘大成动辄能饮酒一瓮。在此之后,酒虫与刘大成的身体分离,他变成了滴酒不沾甚至连酒味都觉得讨厌的人。没有了酒虫在腹的刘大成戒除嗜酒癖好之后,不再有任何嗜好,成为只具有吃、性、睡、嬉等自然性需求的生物体。但是,人与动物最大的一个区别是人具有社会性,能劳动、会思考。祛除酒虫之后的刘大成身体大不如前,“先前的那种圆鼓肥胖的风采无影无踪,油腻腻的皮肤黯然失色,脸色苍白,皮包骨头,花白的鬓发稀疏地残留在太阳穴上,一年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天卧病在床”[7]62,他精神萎靡,与从前的儒友也不再往来。随着酒虫从有到无,刘大成的命运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从富到穷,从胖到瘦,从宾客满朋到门庭冷落,从健康到疾病。对于刘大成而言,“除掉酒虫无异于自杀”[7]62。

芥川龙之介的《酒虫》中,刘大成的嗜酒和蛮僧的治疗存在既相对又互为表里的关系。《三国志·魏书》中《乌丸鲜卑东夷传·倭人》载日本人饮酒习俗曰:“始死停丧食十余日,当时不食肉,丧主哭泣,他人就歌舞饮酒。……其会同坐起,父子男女无别,人性嗜酒。”[13]387中国酿酒技术和酒文化传播到日本之后至现代,酒已经成为日本人日常须臾不离的必需品,也是他们社会交往和情绪倾诉的重要媒介。酗酒带来了疾病、打架斗殴等诸多不良现象。历史上,日本政府曾多次颁布禁酒令,倡导节约粮食和轻松社交。1890 年,日本人安藤太郎组建了日本禁酒同盟会,历数饮酒的众多危害,倡导在全国范围内禁酒。就在芥川龙之介的《酒虫》发表三年后的1920 年,日本正式成立了由国家主导的日本国民禁酒同盟,政治家希望从法律层面推进禁酒运动以获得民众的支持。1922 年,日本《未成年人饮酒禁止法》实施。可见,禁酒运动是20 世纪上半叶日本社会的一个重要现象。

芥川龙之介选择《聊斋志异》中的《酒虫》作为改写对象的缘由,或许可以从时代背景中得到合理解释。他《酒虫》中所写的祛除酒虫之法,与日本社会现实中的禁酒运动有某种契合之处。实际上,在写作《酒虫》之际,芥川龙之介罹患胃病已经多年。他在给友人恒藤恭的信中说,著文“就像吃了不消化的东西的胃一样,始终压迫着自己”[4]。毕生具有忧伤文学气质的芥川龙之介在作品中很少写及自己饮酒、醉酒、酗酒的情况,他将对酒的认识移植到人物身上或其他方面,这极可能是他从《聊斋志异》中单单挑选了《酒虫》作为改写对象的重要原因。在芥川龙之介的《酒虫》中,刘大成和蛮僧围绕嗜酒治疗的问题有一番饶有趣味的对话。刘大成问蛮僧嗜酒的病能否治得好,蛮僧非常自信地回答说正因为治得好才来拜访他的。于是,刘大成低头请蛮僧尽快帮自己医治嗜酒之病。这些对话情节在《聊斋志异·酒虫》中是没有的,显然是芥川龙之介根据故事内容和自身体验所做的改编。除了响应当时声势浩大的禁酒运动的号召,芥川龙之介还通过刘大成在祛除酒虫前后的变化表达对禁酒运动合理性的追问。祛除酒虫之前的刘大成虽然略显浅薄愚昧但是生活得富足自如,祛除酒虫之后的刘大成尽管滴酒不沾却家境日下。芥川龙之介在小说结尾写道:“从他不能喝酒的那一天开始,刘大成就不复存在。”[7]62从这个意义上看,祛除酒虫表面上是蛮僧治病救人的举措,本质上是蛮僧对刘大成的“间接谋杀”。这是对禁酒运动的反思:喝酒失控固然导致疾病增多、社会骚乱等问题,但是完全禁酒未必能根除现实生活中的诸多社会问题。芥川龙之介生活的时期,也是日本社会多元文化交汇的变化时期和转折时期,民众认识上的盲区和判断失误,自然会招致相应的后果。从1868 年明治维新到《酒虫》发表的1916 年,日本的近代化探索即将走过半个世纪。不论是与传统日本进行决裂,还是全盘西化一味模仿欧洲,都无可避免地将日本社会带入囫囵吞枣之后的消化困难境地。处于这一矛盾时期的芥川龙之介刚刚大学毕业,他的许多作品都表现了他对这一时代怀有的迷惘与困惑。他在《新思潮》上发表的小说《鼻子》,讲述了老和尚禅智内供的鼻子不论伸长还是缩短都会招致嘲弄的故事;在他的代表作《罗生门》中,生前做尽了坏事的女人死后被拔光了头发,转而成为受害者;他的小说《竹林中》的那些目睹了武士身亡的人,只讲述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对武士仅因娶了漂亮妻子而被杀的事实做出是非判断:这些故事情节,从不同角度折射了芥川龙之介内心的彷徨与苦闷。

1917 年7 月,芥川龙之介在《我与创作——〈烟草与魔鬼〉序言》中坦陈:“由于在孩提时代接受了带有旧弊的教育,很早以前我就阅读与现代不太相关的书籍,现在仍然如此。在这些古书里我会自然地发现素材,根本不是专为搜寻素材而读书。”[14]344因此,芥川龙之介的《酒虫》是基于《聊斋志异》中的同名小说进行的一次具有改写特质的二度创作。酒虫故事既是中国文学作品漂洋过海在日本登陆后的灿烂绽放,也是作家站在大正时代的风口浪尖对日常生活和浩繁人生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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