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斋慰远游:杜诗“茅屋”意象探微

2022-03-18 09:10张晓东
语文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茅屋草堂杜甫

○ 张晓东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茅屋,又称茅斋、茅宇、茅栋、茅茨,是我国古代诗文中一种比较常见的文学意象。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对茅屋意象的歌咏经久不衰,甚至可以说中国古代文人有着一种强烈的“茅屋情结”[1]。茅屋寄托着他们某种独特的情感体验,或为勤俭的象征,或为高洁的体现。茅屋意象的文学书写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杜甫以前文学作品中的茅屋意象数量不多,单个诗人在作品中使用得更是有限,杜甫则是第一个大量使用茅屋意象的诗人。杜甫独特的人格底色和晚年经历为茅屋意象注入家国意蕴,从而使其笔下的茅屋意象具有不同以往的文化内涵。

一、俭与洁:早期茅屋意象的尚德传统

茅屋是中国古代早期重要的居住建筑,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建筑技术的进步,上层贵族逐渐摆脱了以茅屋为主的居住形式,茅屋由此成为平民百姓、贤才隐士等人的主要居住场所。这样便形成了高楼广厦和蓬门茅屋两种居住形式的分隔,这种分隔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在朝与在野、有德与失德的对比,茅屋也常常被认为是在野与有德的象征。茅屋的尚德倾向主要表现为两种:“节俭之德”和“高洁之德”。它们大致可对应于两种群体:在朝的王侯和在野的贤士。在朝的王侯虽然早已脱离了茅屋的居住环境,却常常通过茅屋来昭示自己的节俭之德;在野的贤士虽然也可以脱离茅屋的居住环境,却常常通过茅屋来表现自己的高洁之德。除了以上两种群体外,早期佛道信徒也和茅屋意象结缘甚深,他们往往茅居于深山茂林中,从而躲避世俗的喧嚣,修炼自己的高雅心境,因此他们也可以算作特殊的贤士群体。下面我们从王侯勤俭之德、贤士守节之德、方外高蹈之德等三个方面概括早期茅屋意象的尚德传统,其中前一者可对应在朝王侯“俭”的一面,后两者可对应在野贤士“洁”的一面。

(一)王侯勤俭之德

中国现存最早关于茅屋的描写和上古贤君唐尧有关,也就是说茅屋意象从最初便和王侯勤俭之德结缘。《韩非子·五蠹》载:“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2]484这里的“茅茨”即指茅屋,《释名·释宫室》曰:“屋以草盖曰茨。”[3]82颜师古注《汉书·司马迁传》亦曰:“屋盖曰茨。茅茨,以茅覆屋也。”[4]2355“茅茨不翦”则是指没有修剪整齐的茅屋。《韩非子》这则记载表明唐尧虽然成为天下的君主,却依然过着勤俭节约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骄奢淫逸。有关唐尧“茅茨不翦”的相似记载还有很多,它们常常被用来劝谏铺张过度的王侯,以至于后来茅屋成为一种对帝王品德的期许,正如西晋潘尼在《乘舆箴》中所言:“夫古之为君者,无欲而至公,故有茅茨土阶之俭;而后之为君,有欲而自利,故有瑶台琼室之侈。”[5]2004古代以茅屋来昭示王侯的勤俭之德,还形成了具体的物质表现形式“清庙”和“明堂”。“清庙”正是用茅草所盖之屋,如《汉书·艺文志》载:“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4]1541蔡邕《明堂月令论》亦载:“清庙茅屋,昭其俭也。”[5]902“明堂”也是茅草所盖之屋,如《大戴礼记·盛德》记载明堂:“以茅盖屋,上圆下方。”[6]159再如《吕氏春秋·召类》:“故明堂茅茨蒿柱,土阶三等,以见节俭。”[7]561由此可见,古人为了劝谏君王节俭可谓用心良苦①。

茅屋尚俭的意象内涵在文学作品中也多有反映,主要使用在具有“劝讽”功能的赋作之中,张衡《东京赋》曰:“慕唐虞之茅茨,思夏后之卑室。”[5]765此便赞颂了汉代东京洛阳的尚俭之德。茅屋意象也常出现在文学色彩较弱的臣子上书和帝王诏书之中,前者如三国杨阜《谏营洛阳宫殿观阁疏》:“尧尚茅茨,而万国安其居;禹卑宫室,而天下乐其业。”[5]1203后者如陈宣帝《尚俭诏》:“昔尧舜在上,茅屋土阶;汤禹为君,藜杖韦带。”[5]3418由此看来,茅屋意象在上层贵族那里基本成了警示奢侈的代名词。此外,颜延之《新喻侯茅斋赞》作为我国古代第一篇茅斋专题赋咏,亦揭示了“采茅昭俭”的主题。

(二)贤士守节之德

“安贫乐道”是中国古代贤士的一种典型人格,其外在表现形式往往是远离朝廷政权,以茅居蔬食为乐,不为富贵荣华挂怀。春秋末年的原宪便是众多贤士中较早的一位,《庄子·让王》载:“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上漏下湿,匡坐而弦。”[8]967原宪追求的是超越世俗权力和财富的人生自由,这种人生境界对后世在野的贤士影响很大。原宪茅屋而居的典故被称为“原宪之宅”,可以和颜渊的“颜子之居”相提并论,曹植《上书请免发取诸国士息》便写道:“蓬户茅牖,原宪之宅也;陋巷箪瓢,颜子之居也。”[5]1140正是在简陋的茅屋之中,贤士们摆脱了外界的诸多干扰,体会到了回归本心的快乐,如《后汉纪·光武帝纪》载王霸“茅屋蓬户,不厌其乐”[9]128,《后汉纪·孝桓帝纪》亦载袁闳“不慕荣宦,身安茅茨”[9]601。这种以节气自诩的贤士之德,是他们自立于天地间的精神支柱。有时他们甚至还会走到世俗权力和价值的对立面,正如嵇康《圣贤高士传》所描写的田生那样:“菅床茅屋,不肯仕宦;惠帝亲自往,不出屋。”[5]1347这些在野的贤士往往又具有很强的社会影响力和治国理政的能力,这个时候帝王如果想要更好的治理国家,就需要延请和笼络这些“白屋之士”,使之为自己的政权服务,如《汉书·萧望之传》:“躬吐握之禮,致白屋之意。”[4]2822又如《汉书·王莽传》:“开门延士,下及白屋。”[4]3471这里的“白屋”即指茅屋,颜师古注曰:“白屋,谓庶人以白茅覆屋者也。”

更多时候贤士隐居是一种无奈的行为,因为现实生活不具备实现抱负的条件,他们或许仕途受到阻碍,或许根本没有入仕的机会,或许早已厌倦了政局的黑暗。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效法前贤,茅屋便成了他们持节守身之所。东晋陶渊明本有大济苍生之志,却因不堪迎拜长官之礼而放弃官位,归隐田园,躬耕自资,所谓“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畲”(《和刘柴桑》)[10]977。田间老父自然无法理解陶渊明的这种行为,因而劝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饮酒诗二十首》其九)[10]999,诗人自己却认为“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10]983。陶渊明衡茅“养真”之语,深刻地揭示了茅屋意象对于失意贤士的意义。茅屋可以说是他们最后的精神安顿之所,北魏阳固在《演赜赋》中也曾发出类似的感慨:“还故园而解羁兮,入茅宇而返素。”[5]3732南朝鲍照也是一位有高远志向的诗人,庶族的身份却使他无法摆脱沉郁下僚的命运。他笔下的茅屋意象比陶渊明的“养真”追求走得更远,展现出了一股奋力抗争的抑郁不平之气。他在《代边居行》一诗中写道:“少年远京阳,遥遥万里行。陋巷绝人径,茅屋摧山冈。”[10]1269在这首诗中,作者虽然极力想看淡世俗荣华,但是“茅屋摧山冈”一语使其愤懑之情难以遮掩。

(三)方外高蹈之德

除了帝王用茅屋来表示勤俭爱民,贤士用茅屋来象征高尚品节,茅屋也是和尚、道士等方外之士的主要居所,佛道信徒需要进行长期艰苦地修炼才能“成佛”或“得道”。这种修炼过程不仅是对心灵的考验,也是对身体的磨炼。从这两方面来看的话,居住在深山茅屋确实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就佛教徒的例子而言,《高僧传》卷九载单道开“入罗浮山,独处茅茨,萧然物外”[11]361,又同书卷十二载释慧弥“于是剪茅结宇,以为栖神之宅”[11]473。就道教徒的例子而言,如《太平经》卷三载:“上士修道……当茅室斋戒,不睹邪恶。”[12]322又如《真诰》卷十八载:“所谓静室者,一曰茅屋,二曰方溜室,三曰环堵。”[13]321由此可知,茅屋被认为是洁净的修道场所。这些佛道信徒长期居住于山间茅斋,每天受到美丽景色的熏陶,有时也不免形诸笔端,茅屋也就成为他们诗文中的常见点缀。《高僧传》卷五就录有帛道猷的一首诗歌:“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闲步践其迳,处处见遗薪。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11]207茅屋意象的使用增加了诗歌远离尘嚣、返璞归真的意境特点。

二、家与国:杜诗茅屋意象的独特意蕴

杜甫笔下的茅屋意象既有继承前人的一面,也有开拓创新的一面。从继承的角度来看,杜甫也有强调茅屋“尚德”意蕴的作品,这些作品主要创作于安史之乱以前,此时作者的生活以交游和求仕为主,还没有开始他漂泊流离的晚年生涯,因而对茅屋意象并没有特别的关注,主要沿袭了前人已有的意蕴内涵。从创新的角度来看,安史之乱以后作者开始了辗转西南的晚年生活,他时常居无定所,缺少基本的归属感,再加上国家连年战乱,百姓家破人亡,这时杜诗中的茅屋便成为个人和国家安定生活的象征。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杜甫将其极为浓烈的家国之思注入了茅屋意象,从而使其笔下的茅屋意象具有了独特的意蕴内涵。

(一)“德”传统的继承

杜诗茅屋意象的“尚德”倾向主要体现在早期诗歌之中,可以将其细分为方外之德和贤士之德两种。一方面杜甫早年结交了不少佛道人士,杜诗便用茅屋意象展现他们的方外之德。《巳上人茅斋》就赞美了僧人茅斋的幽静质朴:“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14]21《玄都坛歌寄元逸人》则赞颂了道士茅屋的高蹈脱俗:“故人今居子午谷,独在阴崖结茅屋。屋前太古玄都坛,青石漠漠松风寒。”[14]168在这两首诗歌中,杜甫用茅屋意象塑造了巳上人和元逸人不慕名利、潜心修道的方外形象。另一方面杜甫早年还结交了不少在朝贤士,杜诗便用茅屋意象表现他们的贤士之德。如《醉时歌》:“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14]218这里作者用茅屋意象为好友郑虔鸣不平,并勉励郑虔学习陶渊明辞官隐居。再如《遣兴五首(其四)》:“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上疏乞骸骨,黄冠归故乡。爽气不可致,斯人今则亡。山阴一茅宇,江海日凄凉。”[14]682诗中作者用茅屋意象衬托出贺知章清狂傲骨的品质,并借此表达了对逝去友人的无限怀念。由以上两首诗可以看出,杜甫笔下的茅屋意象或激愤或凄凉,都是出于对描写对象人格的由衷肯定。而当杜甫自己在现实中碰壁时,他也会在诗歌中用茅屋意象传达归隐之思念,正如他在《渼陂西南台》所言:“身退岂待官,老来苦便静。况资菱芡足,庶结茅茨迥。从此具扁舟,弥年逐清景。”[14]228这首诗歌写于长安十年游宦之时,杜甫目睹了朝臣的腐败,也受尽了求官的辛酸,因而生出了归隐之思。诗中“菱芡”“茅茨”等田园意象和“待官”的仕途追求相对,表达了杜甫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和对当时官场的失望。这种隐居的想法也正是诗人持节自守的一种表现。

(二)“家”内涵的注入

杜诗对茅屋意象的贡献主要在于创新的一面,以茅屋意象寄托家的思念便是杜诗的独创,茅屋更成为杜甫晚年安顿身心的一种象征。大致以安史之乱为界限,杜甫开始了他颠沛流离的后半生。天宝十五载(756年)安史之乱爆发,杜甫携家避难鄜州,途中听闻肃宗即位灵武,遂独自奔赴行在。乾元二年(759年)关辅饥馑,杜甫弃官,举家迁至秦州。杜甫在秦州暂居东柯谷杜佐草堂,后又短暂移居同谷县,但贫困益甚,难以自立,遂于同年迁至成都。自上元元年(760年)至永泰元年(765年)杜甫一家主要生活在成都草堂,过上了一段较为安定的生活,但其间又曾于宝应元年(762年)秋末至广德二年(764年)初春短暂避乱梓州。永泰元年(765年)夏杜甫携家离开成都草堂南下,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几年的漂游,其间除大历元年(766年)春至大历三年(768年)春短暂居住夔州,杜甫直至大历五年(770年)去世,并未有相对固定的居所。纵观杜甫的后半生,他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萦绕着一种漂泊之感,这种流离无根的心理在他诗歌中十分普遍。他在《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写道:“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14]691他又在《发同谷县》写道:“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14]851即使是在生活较为安定的成都草堂时期,杜甫依然没有摆脱万里为客的孤独感,如《四松》曰:“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14]1351再如《春日江村五首(其一)》曰:“艰难贱生理,飘泊到如今。”[14]1457在这种长期的漂泊生活中,一栋茅屋对杜甫及其家人来说具有非凡的意义,代表着他们对温馨的家庭生活的期盼,所以杜甫诗中的茅屋意象便具有家的意蕴。

杜甫初到秦州的时候就曾表达过对安定的茅屋生活的渴望,《示侄佐》便隐约流露了他的这种心情:“自闻茅屋趣,只想竹林眠。”[14]759《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四)》则把这种心迹抒发的愈加明显:“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14]704此时杜甫对于茅屋有着强烈的渴求,只要能够满足他的这个愿望,他便甘心安老于此。只是杜甫在东柯谷主要依靠侄子杜佑生活,他感到这样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于是只得发出了“岂复慰老夫,惘然难久留”(《发秦州》)[14]814的感慨。杜甫在秦州还遇到了隐居的好友赞上人,赞上人则建议他在西枝村建造茅屋,杜甫在《寄赞上人》中表示了由衷的赞同:“茅屋买兼土,斯焉心所求。”[14]720尽管杜甫对建屋的事情十分上心,但是西枝村茅屋后来并未建成:“卜居意未展,杖策回且暮。”(《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其一)[14]717-718杜甫在西枝村卜居的愿望最终破灭,遂于同年携家移至同谷县。杜甫在同谷县生活更加艰难,靠采拾橡栗为生计,居住逾月便不得不迁赴成都。上元元年(760年)春杜甫卜居成都西郭的浣花溪畔,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栖息之所,这便是后来著名的成都草堂。杜甫在这里安享了一段较为悠闲的生活,留下了他后半生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以至于后来避乱梓州,杜甫还一直挂念着成都草堂,写了不少怀念成都草堂的诗歌。可以说成都草堂是杜甫心目中真正意义上的家,我们将在后文把其作为特例进行介绍。

永泰元年(765年)四月严武卒,杜甫在成都失去了依靠,加之蜀中兵乱再起,他遂携家离成都南下。杜甫一家先后辗转嘉州、戎州、渝州、忠州,终在大历元年(766年)春末到达夔州。杜甫在夔州居住了近两年,直到大历三年(768年)初春才离开夔州。杜甫到达夔州以后最先考虑的事情依然是建设茅屋,他在《天池》一诗中写道:“更是无人处,诛茅任薄躬。”[14]2105杜甫在夔州初建的那座茅屋十分简陋,这从他的诗歌中也可以看出来,如《贻华阳柳少府》:“俱客古信州,结庐依毁垣。”[14]1590也许正是因为此屋太过简陋,同年秋天杜甫便移居了西阁,次年春天又移居了赤甲[15]90-91。尽管杜甫在西阁和赤甲居住的时间都不长,但也为之写下了不少赞美的诗歌,前者如《解闷十二首(其一)》:“草阁柴扉星散居,浪翻江黑雨飞初。”[14]1826后者如《赤甲》:“卜居赤甲迁居新,两见巫山楚水春。”[14]1947至此杜甫停留夔州已近一年,对于当地的自然环境已相当熟悉,于是他又有了卜居瀼西的想法,《瀼西寒望》便表达了迁居的愿望:“瞿塘春欲至,定卜瀼西居。”[14]1890春末杜甫卜居瀼西终于成为现实,他还为此挥笔写下了《卜居》:“云障宽江左,春耕破瀼西。”[14]1949此时距离杜甫离开成都草堂已快两年,不断地迁移和改居对晚年的他来说实属不易,因此瀼西草堂落成后杜甫感到十分欣慰,这是他又一个稳定的落脚之处。杜甫在《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三)》中感慨:“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14]1951由此可以看出,瀼西草堂对于晚年杜甫的特殊意义,这是他离开成都后最满意的居所。

杜甫在瀼西草堂度过了人生最后一段安定时光,他在草堂前后开辟了数亩蔬圃和果园,正如他在《园》中描写的情景:“畦蔬绕茅屋,自足媚盘餐。”[14]1979又如他在《十七夜对月》中所说的那样:“茅斋依橘柚,清切露华新。”[14]2120蔬果和茅屋相映成趣,颇有农家气息。他又在东屯督管稻田百亩,并建造了东屯茅屋。杜甫开始了往来瀼西草堂和东屯草屋的田园生活,所谓:“东屯复瀼西,一种住青溪。往来皆茅屋,淹留为稻畦。”(《自瀼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二)[14]2112有了瀼西草堂的庇护,即使是在生病的时候,杜甫也不乏生活兴致,《课小竖鉏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其一)》写道:“病枕依茅栋,荒鉏净果林。背堂资僻远,在野兴清深。”[14]2099但是,安闲舒适的生活似乎总是难以长久,大历三年(768年)初春杜甫欲东游荆湘,并转由襄阳归长安,遂携家起行,开启了他人生最后的漂流之旅。杜甫前后辗转数州,最终卒于潭岳之间。

杜甫后半生数度举家迁徙,尝尽了生活的辛酸。晚年的杜甫对茅屋一事十分挂怀,曾用“事业只浊醪,营葺但草屋”(《客堂》)[14]1533来评价自己,因为茅屋正是他心目中“家”的象征。一旦碰到适合卜居的地点,他便会自然而然的联系到建造茅屋,例如离开夔州后写的《岳麓山道林二寺行》:“飘然斑白身奚适,傍此烟霞茅可诛。”[14]2407作为一个长期漂泊的他乡游子,其实杜甫对居住条件的要求并不高,一栋茅屋和一份安然而已。杜甫曾在《柴门》中吐露了自己最真实的心声:“我今远游子,飘转混泥沙。万物附本性,约身不愿奢。茅栋盖一床,清池有余花。浊醪与脱粟,在眼无咨嗟。”[14]1990由此可见,杜甫对于茅屋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感。由于晚年特定的人生经历,杜甫赋予了茅屋意象以家的内涵,茅屋成为他流浪身心的栖息之地。他将家的象征注入茅屋意象中,这是对茅屋意象“尚德”传统的重大突破。

(三)“国”意蕴的扩展

杜甫出生在一个“奉儒守官”的家庭,他少年时便具有关怀苍生的济世情怀,中年的十年宦游和晚年的安史之乱,更让他体会到了百姓生活的辛酸。由于这种特定的思想观念和人生经历,杜甫笔下的茅屋意象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身心安居之地,而且还成为天下所有离乱百姓的避难之所。杜甫诗歌中的茅屋是平民百姓的象征,当百姓遇到不公正的待遇时,诗人便在诗歌中为他们发声:“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岁晏行》)[14]2354虽然杜甫非常关心自己所居住的茅屋,但是当面临超越个人的民生问题时,他又能以自家的茅屋作为交换,舍弃小家而为大家,如《大雨》一诗写道:“西蜀冬不雪,春农尚嗷嗷……风雷飒万里,霈泽施蓬蒿。敢辞茅苇漏,已喜黍豆高。”[14]1097-1098作者自己的茅屋还在因残漏而滴水,但他却在为百姓农作物的生长而喜悦,这就为他笔下茅屋意象增添了一种济世情怀。

说到杜甫诗歌茅屋意象的家国情怀,最有代表性的当属《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作者开篇即描绘了秋风吹破自己茅屋的场面:“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杜甫本想捡回被秋风吹散的茅草,谁知却受到了南村顽童的欺凌:“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这终于造成了诗人无处躲避风雨的绝望处境:“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要知道茅屋就是杜甫漂泊中的家,茅屋的残破使他失去了最基本的栖息之所,因此他才在诗歌中发出了如此绝望的呼喊。但是,杜甫的伟大之处在于即使深处苦难,依然心怀天下,于是杜甫在诗歌的结句写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14]1007-1009这首诗歌高度展现出了杜甫对于家的渴望和对于天下寒士的关怀,前者是为了自己的安居,后者是为了天下人的安居。杜甫以其伟大的人格和特殊的经历为茅屋意象注入家国意蕴。

三、成都草堂:杜诗茅屋意象中的特例

杜甫的笔下描写过很多茅屋意象,或为赞美他人,或为书写自己;或为表现个人,或为关怀天下,但是杜甫着墨最多、用情最深的还是成都草堂。乾元二年(759年)末杜甫携家人抵达成都,永泰元年(765年)初杜甫一家离开成都,除去其间短暂羁留梓州、阆州两地,杜甫在成都居住了三年有余,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安稳生活。杜甫到达成都的次年,便在此地营建茅屋,是为成都草堂。杜甫长期漂泊,暂得安居,成都草堂成为诗人笔下茅屋意象的一个典型代表,杜甫在诗歌中对成都草堂进行了全方位的书写。

上元元年(760年)春杜甫卜居成都浣花溪畔,并用诗歌记录了草堂的营建过程。营建草堂的第一件事便是选址,杜甫是个“卜居必林泉”的人,所以他对居所的选址十分考究。杜甫在《卜居》中写下了选址的情景:“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14]880浣花溪畔景色优美,行人稀少,正是适合诗人居住的好地方。选定了合适的居住地点以后,接下来便是草堂的具体营建工作,可是杜甫携家人一路跋涉,本就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那么营建草堂的资金从何而来呢?因此在草堂的营建过程中,杜甫还要依靠亲友的赞助:“忧我营茅栋,携钱过野桥。他乡唯表弟,还往莫辞遥。”(《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草堂资》)[14]882为了完善草堂的基础设施,杜甫还向友人寻觅了各种果木,并将它们记录在了诗歌中,如《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载》《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诣徐卿觅果栽》。甚至草堂中的瓷碗也是从朋友那里讨借来的:“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14]887这首诙谐的小诗看似是在向朋友诉苦,其实也显露出杜甫内心的些许惬意。虽然物质生活暂时贫困了一些,但一个安顿身心的处所总算有着落了。从此,成都草堂便成为杜甫眼中的一个家,“家”这个称谓在杜甫自己的诗中也可以得到验证,如他在《绝句漫兴九首(其二)》写道:“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14]955

杜甫在草堂过着相对安逸的生活。他在这里可以自由地舒展身心,有时自称为“狂夫”,如《狂夫》:“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14]899有时又自称为“老夫”,如《草堂即事》:“荒村建子月,独树老夫家。”[14]1041从这两首诗歌可以看出,他在草堂生活的自得之情,正是因为有了草堂这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家,所以杜甫才能更加自信地面对晚年的磨难。杜甫有时还自比隐居的四皓和许由、巢父,其安然舒适的心境溢于言表:“黄绮终辞汉,巢由不见尧。草堂樽酒在,幸得过清朝。”(《朝雨》)[14]985仿佛自己真正地成为一位田园隐士,终于不用再为纷纷扰扰的政事而忧愁。甚至草堂还成为杜甫眼中的世外桃源,他在《春日江村五首(其一)》中写道:“茅屋还堪赋,桃源自可寻。”[14]1457在与成都草堂相伴的日子里,杜甫还喜爱着周边的一鸟一虫、一草一木。春天的小燕子便是杜甫家中的常客:“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绝句漫兴九首》其三)[14]956一棵古龄的楠树也深得杜甫的欢心,但是有一天这棵楠树被风雨所败,杜甫伤心地写下《楠树为风雨所拔叹》诗文,并在诗尾感叹说:“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14]1007由于在成都过着相对惬意的生活,杜甫笔下的草堂更具有生活气息,他常常将茅屋意象组合进日常化的场景之中,《有客》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作:“患气经时久,临江卜宅新。喧卑方避俗,疏快颇宜人。有客过茅宇,呼儿正葛巾。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14]895这首诗描写了友人过访茅屋的情景,给草堂增添了几许温馨的色彩。

宝应元年(762年)秋成都出现叛乱,杜甫遂携家避难梓州。在离开成都的路上,杜甫便放心不下成都草堂,唯恐它被叛贼破坏:“我行入东川,十步一回首。成都乱罢气萧索,浣花草堂亦何有?”(《从事行赠严二别驾》)[14]1138即便在梓州安顿好了以后,杜甫还是时刻挂念着成都草堂,《奉赠射洪李四丈》写道:“南京乱初定,所向邑枯槁。游子无根株,茅斋付秋草。”[14]1153等到成都乱情稍稍安定,他便让弟弟杜占归成都检校草堂,并在《舍弟占归草堂检校聊示此诗》中详细嘱托了诸项事宜:“久客应吾道,相随独尔来。孰知江路近,频为草堂回。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14]1289-1290这种悉心嘱托正说明了杜甫把成都草堂当成了栖身之家,并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回到成都草堂居住。广德二年(764年)春,严武再度镇蜀,杜甫欣喜万分,遂携家迁归成都。杜甫还在《草堂》中描写回到草堂的感人情景:“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酤酒携葫芦。”[14]1348正如远行客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一样,杜甫终于又回到了久别的成都草堂。

成都草堂作为杜甫一生最用心的一栋茅屋,自然在杜诗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从对成都草堂的营建,到对成都草堂的挂念,再到重新回到成都草堂,无不体现出杜甫对于成都草堂的特殊情感,可以说它是杜甫晚年最主要的精神寄托,是杜甫多年漂泊生活的安慰。成都草堂乃是杜甫笔下茅屋意象的一个特例,很能折射出杜甫对于茅屋意象的青睐。杜甫后半生大部分时间居住的正是茅屋,而且他还亲身参与了几处茅屋的建设,所以他笔下的茅屋意象往往真实有味。通过对杜诗中茅屋和草堂意象的解读,不失为一把通往杜甫心灵之门的钥匙。

四、结 语

茅屋是我国古代诗文中的常见意象,它的书写有着久远的历史。只是早期茅屋书写的意蕴内涵过于单一和固定,具有很强的“尚德”倾向,多用来表示勤俭和高洁之德。这种尚德倾向使茅屋的书写缺少人情味,容易形成刻板的书写定式。杜甫的出现则改变了茅屋意象的发展进程。杜甫以其特殊的文化背景和生平经历,给茅屋意象注入家的内涵和国的意蕴。因而杜甫笔下的茅屋意象更具有温度,成了他自己和天下百姓的身心安顿之所。杜诗中的茅屋意象极具独特性,无其特殊经历者难以学步。杜甫以后的茅屋意象又回到了隐逸高洁的内涵上,这更体现出了杜诗茅屋意象的独创性。

【 注 释 】

①“清庙”和“明堂”以茅屋结构为主,除了文中认为尚俭的原因外,还与古人认为白茅具有洁净的品质有关,颜师古注《汉书·宣元六王传》曰:“茅者,洁白之物,取其自然,故用藉致享于神,慎之至也。”《大戴礼记·盛德》亦曰:“明堂者,古有之也……以茅盖屋,茅取其洁质也。”而“清庙”和“明堂”也正是祭祀宗族和天地的重要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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