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崇鸟习俗与文明起源

2022-03-22 15:51□关
华夏文化 2022年4期
关键词:崇拜遗址文化

□关 昊

在我国新石器时代的许多考古学文化中,都存在着崇鸟现象。由于各考古学文化的文化内涵不同,所表现的鸟形象的方式也不同。鸟形象见于陶、石、骨、牙各类遗物中,表现形式有雕塑、纹饰、刻划符号,其风格或写实,或写意,或简化成抽象元素融入其他题材中。

一、考古所见崇鸟遗迹

我国新石器时代的崇鸟风俗可追溯到距今7000年前,最早见于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1973年,河姆渡遗址被发现后经考古发掘,共分为四期文化遗存。生存年代在距今7000~6500年前的第一期文化遗存中,出土有刻划鸟和植物纹饰的陶盆、双鸟纹骨匕及鸟形象牙匕形器3件。鸟纹骨匕的正面饰连体鸟纹图案两组,二鸟同体,鸟头向背而仰,鹰嘴大眼,鸟眼均用未钻透的圆窝所替代,鸟身中间也有相同的圆窝。第二期文化遗存中,出土鸟形象牙匕形器2件,双鸟纹蝶形器1件。第二期文化遗存生存的年代在距今6300~6000年前。鸟纹蝶形器中心钻小圆窝一个为圆心,外刻同心圆纹五周,圆外上半部刻“火焰”纹,似象征烈日火焰,两侧各刻对称的回头顾望的鹰嘴形鸟各一。河姆渡文化中出现的这种双头鸟与重圈纹的组合形式,应与生殖巫术和太阳崇拜有关,而刻在当时较为珍贵的象牙器上,表示鸟是当时祭祀崇拜的对象。

此时的辽西区,崇鸟遗迹见于赵宝沟文化遗存中,在一种特殊陶器上精工绘制的鹿、猪和鸟三种鸟兽图形纹饰。目前发现有鸟兽纹陶器的地点已有小山、赵宝沟和南台地三处。鸟兽纹的头部根据现实生活中的猪、鹿、鸟首的形象提炼而成,其躯体为蜷曲状,施麟纹,三者均作引颈展翅高飞状,从小山的发现品中还可以明确地观察到鹿有双翼。它们已不是单纯现实动物形象的写照,可以分别视为原始形态的鹿龙、猪龙和鸟龙,也是红山文化蜷体龙的直接前身。值得注意的是,赵宝沟文化的鸟兽纹,多被绘在作为宗教礼仪重器的陶尊之上,都被发现于规格较高的少数房址之中。

与赵宝沟文化小山遗址年代相近的新乐文化中,在下层房址F2中出土一件鸟形木雕,鸟体表现抽象,尾部延伸成木柄,柄尾渐细,通长40厘米。F2应是聚落首领的居所,这件木雕应是社会上层人物用以标识身份地位的权杖。

当历史进步到距今6000年左右,崇鸟遗迹明显丰富起来,并开始以玉为主要制作材料。辽西地区的红山文化的鸟形造像丰富而发达,崇鸟成为红山文化的重要礼俗。辽东地区的后洼下层类型也发现了鸟形雕塑品。后洼遗址下层遗物中雕塑品以动物雕塑为大宗,其中鸟形造像达7件。

此时中原地区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发达的彩陶文化中也盛行鸟纹。泉护村遗址一期文化出土一彩陶残片,上绘展翅飞翔状侧面鸟纹,在鸟背之上方有一大圆点,圆点上有一条弧线,它与“金乌负日”的神话形象相吻合。1958年,从太平庄农民处获得的一件陶鸮鼎,也当属泉护一期遗物。鸮鼎作蹲踞形,体态丰肥,两翼微撑起,两足壮实有力。

仰韶文化时期还发现了鸟题材彩陶画。最先发现于陕西宝鸡北首岭遗址中的一件绘有“水鸟衔鱼”图的细颈瓶。1978年,在临汝县阎村遗址发现一件作为瓮棺葬葬具的陶缸上,绘有鹳叼鱼和有柄石斧的大型彩陶画。陶画高37、宽44厘米,约占缸体面积的二分之一,内容分为鹳叼鱼和带柄的石斧两部分。发掘者认为画中的鸟为鹳,是一种捕食鱼、虾的水鸟。有学者认为这件陶缸是部落酋长的瓮棺,画中的鹳和鱼分别为死者所属氏族和敌对氏族的图腾,这位酋长曾率本族人民打败了敌对氏族,为纪念他的功勋,特在瓮棺上作此画(严文明:《〈鹳鱼石斧图〉跋》,载《文物》1981年第12期)。

长江流域安徽含山凌家滩遗址,与红山文化年代相当。该遗址墓葬98M29中出土玉鹰一件,鹰作展翅飞翔状,两翅各雕一猪首,腹部规整刻划一圆圈纹,内刻八角星纹,大圆的下部雕刻扇形齿纹作鹰的尾部,鹰两面雕刻纹饰相同。同墓出土的有玉钺和玉人,等级比较高,说明这玉鹰是一件神器。

距今5000年前后,辽西地区步入小河沿文化时期。此区间的石棚山遗址出土了几件刻划着文字符号的陶器,其中一件直筒罐器表面有文字字形作平面展翅倒飞的鸟形,头部呈三角状。该遗址还出土了一件造型独特的鸟形壶,昂首张嘴,展翅欲飞。有学者将该鸟形符号释为“燕”字,并将这组符号文字作为“天命玄鸟”的原始记录,而鸟形壶的造型则为“雏燕吞食”,从中看出辽西区古文化与商文化的密切联系。

距今5000年左右的大汶口文化晚期同样出现了鸟形刻划符号,见于陵阳河遗址、大朱家村遗址、前寨遗址和尉迟寺遗址。这种刻划符号分布范围较广,仅出现在作为礼器的大口尊上,有的被涂成朱红色,很可能是一种氏族“徽识”。

此时,长江流域的鸟形象主要出现于良渚文化诸遗址中,福泉山遗址、反山遗址、瑶山遗址均出土有玉鸟。这类玉鸟造型相近,风格较简朴,多为飞翔状,鸟形平展,尖喙短尾。除鸟形玉雕外,良渚文化的鸟形象亦常出现在神人兽面纹两侧。鸟通常由鸟首、鸟垂囊、鸟身、鸟尾组成,刻划与兽面纹眼部的刻划甚为一致,空隙处以椭圆形螺旋线或小尖喙填满。有的鸟形象夸张变形,直接以小尖喙和椭圆形螺旋线表示。

距今4000年左右,新石器时代末期的龙山文化时期出现了凤鸟形象的实例。凤鸟形象主要包括长江中游地区罗家柏岭遗址的凤形环和孙家岗遗址的凤形佩。罗家柏岭遗址二期文化遗存中出土凤形环1件,为一卷躯凤鸟造型,长弯啄插入尾羽,头尾相交成环,两面镂雕出凤的眼、冠、羽毛。与其共出的还有一件龙形环。孙家岗墓群出土凤形玉佩和龙形玉佩各1件,同出自M14墓底。凤形玉佩为镂孔透雕,凤鸟头顶羽状冠饰,曲颈长喙,展翅卷尾。雕刻线条流畅,构图巧妙。

此外,鹰形象也出现数例,主要见于肖家屋脊遗址、枣林岗遗址和高二山遗址。肖家屋脊遗址中出土玉鹰1件。鹰作飞翔状,形象矫健有力,扁钩形喙,小圆眼,背较宽,尾较圆,浮雕羽毛纹。肖家屋脊遗址还采集到鹰形玉笄1件,上段为方棱柱形,下段近似圆锥形,上段浮雕鹰一只,喙为尖钩状,头两侧有目,长翅收合,两组羽纹在背部斜交。此形制玉笄还见于枣林岗遗址和高二山遗址中。

二、文献中崇鸟习俗

崇鸟习俗有着至为久远的历史渊源,在古籍中有关鸟崇拜和鸟生传说相当多。

在中国古代传说中,太昊、少昊代表着上古时代两个显赫的氏族部落。根据文献记载,他们居住在东方,属于夷人集团系统。

关于太昊崇鸟的记载有:

《左传》僖公二十一年:“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大与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

《史记索隐·三皇本纪》:“太昊庖牺氏,风姓。”

童书业在《春秋左传研究》中分析:“太皞风姓之‘风’,即‘凤’(甲骨文及古书中均有证)。少皞之立,凤鸟适至,二皞之世必相继。”太昊以“风”为姓,实际上暗示了太昊与凤鸟的密切联系。

少昊氏族部落中,各氏族全以鸟为名号。

《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了春秋时期已居于山东半岛的少皞族族裔郯国国君的追忆,其祖少皞等族团乃以24种鸟名来命名官员的职称。少皞时代以鸟名官事迹与上文所述《大荒东经》中记“五采鸟”为帝俊之职官相合。《大荒东经》记:“有五采之鸟,相乡弃沙。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可见五采鸟为兼具天帝和人神的帝俊的职官,具有管理帝坛的特殊职能。

又《禹贡》载“禹疏导九川,随山刊木,地平天成,而作九州”,其中“冀州”所属东部沿海地区“岛夷皮服”,据《大戴礼记·五帝德》“东方鸟夷羽民”、《史记·五帝本纪》“鸟夷”,是则岛夷即为鸟夷。所谓鸟夷,《汉书·地理志》云:“披服容止,皆像鸟也”,而汉代郑玄于《禹贡》注则认为“鸟夷,东方之民,捕食鸟兽者也。”颜师古注:“此东北之夷,搏取鸟兽,食其肉而衣其皮也。一说,居在海曲,被服容止,皆像鸟也。”从这些记载可得知,东方夷人有崇尚鸟,并在服饰、装束方面模仿鸟的习俗。

《山海经》中所记载的神人形象多为人鸟合体。

如《大荒北经》载:“有儋耳之国,任姓……有神,人面鸟身”,又“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

《大荒东经》:“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名曰禺……是为海神。”

而《海外东经》也记有:“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

《大荒西经》:“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

《海外北经》:“北方禺疆,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

古代历史文献对吴越地区的崇鸟习俗作过记载。

《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余始受封,人民山居,遂有田鸟之利。”又记“天美禹德而劳其大功,使百鸟还为民田,大小有差,进退有行,一盛一衰,往来有常。”

《博物志·异鸟》:“越地山有鸟,如鸠,青色,名冶鸟,……此鸟白日见其形,鸟也,夜听其鸣,人也,……越人谓此鸟为越祝之祖。”

早期典籍中还记载了源于东夷的商人对鸟的崇拜。

《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

《史记·殷本纪》:“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商人的鸟崇拜亦见于甲骨文,得到商代出土文献的直接证明。甲骨文中有关祭祀商的远祖王亥的十条卜辞,均有上方加鸟形的王亥之“亥”字,是《山海经》王亥“两手操鸟”的鸟崇拜的确证。

秦人祖先伯益,其降生也是卵生神话。

《史记·秦本纪》载:“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已成……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嬴氏……大廉玄孙孟戏、中衍“鸟身人言”。

不仅如此,东北诸族的起源传说也多与卵生有关。

《论衡·吉验篇》载:“北夷橐离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对曰:‘有气大如鸡子,从天而下,我故有娠。’”

说夫余国先祖由宫女吞卵而生,《后汉书·扶余传》、《三国志·扶余传》亦有类似记载。

高句丽《好太王碑》亦载:“惟昔始祖邹牟王之创基也,出自北夫余,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世。”《三国志·魏书·高句丽》中有高句丽始祖为吞卵降生的神话。

满族亦有相似的降生神话,《满洲实录》中载:“天降三仙女浴于泊,长名恩库伦,次名正库伦,浴毕上岸,有神鹊衔一朱果佛库伦衣上,色甚鲜妍,佛库伦爱之不忍择手,遂衔口中,甫着衣,其果入腹中,即感而成孕。”

三、鸟崇拜与文明起源

鸟崇拜是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传统礼俗。就其在史前存在的时间来说,从距今7000年前的赵宝沟文化和河姆渡文化,下至距今4000年前的龙山文化时期。就其分布的地域范围来说,辽河、黄河、长江三大流域都普遍存在,遍及中国南北。

崇鸟现象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表征和普遍的文化模式,始终走着一条礼仪化、制度化的发展道路。

鸟崇拜是当时同在一个大的社会共同体内部的统一的意志和观念。赵宝沟文化各地点出土的鸟兽纹陶尊在制作技艺和造型风格上显现出高度的一致性。尤其是小山遗址和南台地遗址的发现,简直如同原图复制。赵宝沟文化时期的崇鸟图像已经达到规范化的程度。这种规范化和广泛性似乎可以看作相对统一的宗教神权出现或即将出现的征兆。

鸟图像的载体种类多样,有陶器、玉器、象牙器等。陶器如尊形器、陶缸都并非日常生活用具,而是与死者生前的地位有关,更可能与祭祀葬仪有关,是宗教礼仪重器。河姆渡遗址出土了数千件遗物,象牙制品只有七件,而其中六件表现有鸟的形象。古代文献中记载,象牙是东部地区向中央王朝进贡的重要物品。选择这种珍贵的制作材料显然不是加工成一般日用品,而是当为祭祀崇拜的用品。红山文化时期,虽以“唯玉为葬”作为最主要的特色,但这时期的玉器数量并不是很多,即使是最高级别的墓葬,随葬玉器也只有数件。这表明玉器资源较为稀有,由此更显得玉器的珍贵。古代先民们用最为珍稀贵重的材料制作出鸟的图像,来表达对鸟的尊崇。同时,鸟作为被祭祀崇拜的对象也被赋予了神的品格,服务于宗教礼仪。

鸟崇拜的本质随着社会等级分化的出现,也在发生改变。河姆渡文化中的鸟形象多与太阳、稻禾一同出现,仰韶文化的彩陶鸟纹也是由“金乌负日”逐渐演化而来。可见在原始社会初期,对鸟的情感源于对太阳、对谷物等自然之物的敬畏或向往。良渚文化的“神徽”是一种人鸟兽合一形象,但其表现的主体是“神人”,鸟是人的附属物。凌家滩玉鹰上的八角星纹与共出的刻图玉版上的八角星纹具有相似功能,应是通神工具,而它的持有者就应该是同墓的玉人所代表的人物。由此可知,当社会首领或宗教领袖享有对鸟形象的独占权和支配权时,同时也受到了神化,获得了被尊崇的权利。而此时的崇鸟本质已由对自然神的崇拜转变成对人的崇拜。

据古史传说考证,中国古史中的东夷集团是崇鸟民族。东夷古族所居的地域为“北自山东北部,最盛时也或者能达到山东的北部全境。西至河南的东部,西南至河南的极南部。南至安徽的中部;东至海。”从目前考古界的研究来看,东夷祖先的文化至少可上溯至新石器时代中期的后李文化,此后经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发展至山东龙山文化,在这一过程中始终与中原核心区有文化上的联系。

考古发掘材料显示,环渤海地区的西辽河流域、燕山南北地区存在着丰富而发达的崇鸟遗迹,当时在这些地域应该活动有崇鸟的氏族或部落。尤其是红山文化女神庙中发现的泥塑的猛禽类爪和翅,同众多女神被供奉在一起,更加说明了鸟被视为他们的远祖神灵。从赵宝沟文化、新乐文化、红山文化到小河沿文化,联系到历史时期各东北古族的卵生神话,可见这里始终延续着一种尊鸟、崇鸟的文化传统。

那么,西辽河流域、燕山南北地区的远古氏族部落与东夷古族有着密切的文化渊源。

至此,我们了解到鸟崇拜是中国史前时期各考古学文化的普遍现象,这种信仰深深植根于创造这些考古学文化的各个氏族部落当中,并从对自然的崇拜逐渐演进为政治礼俗。当各个分散的部落或联盟因某种契机被纳入一个新的、统一的社会实体中时,这种相同的文化传承就成为它们深层次的内在联系,并使之成为一个更加紧密、更大规模、多元化的文化共同体。可以肯定的说,鸟崇拜在创建中华文明的历史过程中起到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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