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天

2022-03-23 20:35李建民
躬耕 2022年3期
关键词:妻子孩子

李建民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在又一个春光降临的日子里,这句诗不止一次地在我的脑海里打着旋儿,要跳出来了。

春日的天空是明朗可人的,春日的气息是温润如珠的,春日的河流是欢快不已的,春日的花是千娇百媚的。我的春却是伤感的。

遥想千年之前,吴越王钱镠的庄穆夫人吴氏,每年寒食节都要回临安娘家。有一年,钱镠在杭州料理政事,一日走出宫门,见凤凰山脚,西湖堤岸已是桃红柳绿,万紫千红,想到夫人住在娘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免生出几分思念。回到宫中,便提笔写了一封信,信中说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告诉夫人,田间阡陌上的花开了,你可以一边赏花,一边慢慢回来,我正慢慢等你回来。语简意深,言朴情长,这是居家生活里最贴心最温暖的情话,后人也把它作为最有温度的一句诗。吴越王雄才大略,自非一般凡夫俗子所可比拟,但是他对夫人的真情实意,的确令人羡慕嫉妒恨呢。

满目春花烂漫,沐浴春风浩荡,当年吴越王情意萌动,能够大胆地向知心爱人真情告白,而我呢?我去向谁倾诉?此情只可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妻到另一个世界已经整整两年了。我禁不住心如绞而泪潸潸了。

“我与春天有个约会”,记不清这是个歌名还是诗名了。我喜欢这句富有诗意的话,因为我和妻的故事是与春天联系在一起的。妻子在春天出生,春天是她最喜欢的季节,她爱春天,爱春天里的草长莺飞、姹紫嫣红。更巧的是,春天里的红色与她的肤色相配,穿红颜色衣服的时候,才更衬托她的端庄美丽。多年来,这也成了我最爱的季节。我们在初春里相识,在暖春里相爱,春花春草、春风春雨是我们爱的信使,我们手挽手共同走过了二十多个春天。

春天是甜蜜的、安详的,也是伤心的、残酷的。两年前的春天里,病魔夺走了妻子。妻正当中年,就像一树春花开得正浪漫绚烂,忽然一夜风来,把一切的美好都零落了。妻把最阳光的岁月留给了我,以最繁华的形象陪我走过了二十多年。我常常想,这就是我俩的命运吗?我知道,生而为人,终有化为尘土的一天,这是人的宿命,不过,对于正值盛年的我们,是不是太残忍了?

妻子去世后,我写过一篇文章,追记她去世前后的点点滴滴。文章的名字叫《我的春天》,乍读起来,有点文不对题的感觉。其实,这里的“春天”有两重含义:一重实指季节;一重指的是我的妻,我最爱深爱的那个爱人,因为妻的名字就叫“春”。我之所以写这样一篇文字,是想更长久地保存下我们最后共同拥有的过往与记忆。

睹物思人,只有身在其中,你才能理解到它的深味。

每天下班回家,远远看见家,就想起刚搬过来时的场景细节。家虽然简单,但温馨怡人。儿子开始上小学了,在校表现好的时候,老师会发给他一朵小红花,妻就把小红花贴在窗户玻璃上,儿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小脸上满是兴奋。我带回来一个铜铃铛,妻把它悬挂在内门的棂子上,晚风一过,一屋子清脆的铃声。小小的、朴素的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有几年时间,我常常加班到深夜,无论初春深秋还是隆冬酷夏,妻总会给我留一盏灯,照亮我回家的路。当我踩着雪夜之光或者披星戴月归来,在空旷的小区里,那盏灯在我眼里格外的明亮,格外的温暖。妻为我留灯的日子里,我的世界里没有迷茫、无助,不管再累再苦,不管在外面是否经受了委屈伤痛,只要远远看到家里的那盏灯光,一切都风轻云淡,胜如闲庭信步。如今,当我夜晚归来,走在黑洞洞的社区里,听着被惊醒的孤鸟在枝叶间扑打着翅膀,阵阵凄凉、落寞、冰冷甚或惊惧的情绪潮汐一样,毫无规律、无休止地袭来。

家本不宽大,没有妻子的房间里益发显得空空荡荡。伊人不再,但目之所及,思之所至,全都是她的影子、她的气息,她的好、她的一切一切。家里的每一件东西,哪怕一张布片、一把钥匙,又或者是一只茶杯,都诉说着一段段与妻有关的故事。譬如那把钩针吧,看到它,就想起刚结婚那会儿,妻子为我打毛衣的情景,温馨的灯光下,她浅笑盈盈,纤指飞舞,浑如一幅初冬里的美人针织图。穿上她织好的毛衣毛裤,凛冽的寒风远我而去,年轻的心热血激荡。再譬如那本方格稿纸吧,是妻当年专门给我买来写稿用的。那时,我在高中教课,教学之余喜欢写写画画。当妻喜滋滋地把满满一书包稿纸递给我时,确实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因为那种方格稿纸当时比较稀罕,不易买到。后来用上了电脑,剩下的这些稿纸没有再派上用场,我至今仍然保存着它们,珍视着它们。妻临终之际,始终挂念着儿子和我,她留给世上的只有两句话,一句是对儿子说的:“你吃呀”,生怕她不在了,会饿着孩子,受到这样那样的委屈;一句是对我说的:“你要写好多好多作品呀”。妻知道我对写作有一种内心的热爱,临别了,还在支持我业余写作,鼓勵我。因为工作原因,自己近十年未写过什么东西了,想着她的叮咛,我就感到惭愧,愧对她对我的殷殷期盼。

回想过去的一幕幕,我的心像电影中的镜头,翻江倒海,动荡不定,时如孤苦伶仃的独树,时如窒息幽深的枯井,时如浪上飘移不止的片帆。我一向自诩是内心刚强的人,在妻去世之前,从小到大哪怕经受再大的伤痛、委屈与挫折,有泪只往心里流。因为在我看来,泪是软弱的象征,是一向为我所不齿的。但妻的去世,却深深地打击着我,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易动感情的人,在屋子里坐着坐着,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之间,无声的泪珠便要涌出来了。

妻走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除了用繁忙的工作麻醉自己外,实在不知道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如果有人问,一个人生活的感觉怎样?我如果回答说过得很好,那纯粹是自欺欺人,如果说不好,又担心远方的妻子听到了,为我心忧。

平时上街买菜,洗衣做饭,接送孩子上学,几乎所有的家务都是妻子干的。当我亲身接触起家务来,才发现这实在算得上一件烦琐、繁忙的工作,终于明白妻子为家庭付出了太多太多。前几天,遇上一位其他单位的同志,谈起往年旧事,他忽然感慨地说:“年轻时,你穿着太兴时了,我们都挺羡慕你呢!”是吗?我顿时心生愕然,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平时,妻子对自己总是小气,平时基本没购置过什么高档衣物、化妆品等等,但在我和孩子身上花费从来都是大方的。而我呢?却心安理得、懒懒散散地享受了这二十多年。这就是妻子,她把一腔的爱用在我和孩子身上,把自己的年华岁月献给了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庭。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妻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我们的感情、我们的精神已经相互融入双方的血脉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多东西已经无法再用物理的办法分得出彼此你我了。妻子的离去,让我突然间无所适从,我像一只疾风骤雨中迷路的羔羊,找不到生活的目标与方向。我更多的是忧伤、痛苦、郁闷,是无助、无聊和彷徨。

失去妻子的日子,像飘着寂寂苦雨的漫漫长夜,有时甚至冷不丁会冒出人生了无趣味的念头,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应该有的负面情绪。

家属院后面是座花园。花园确乎名副其实。踏上红砖铺就的小径,如入花海。玉兰、碧桃、梧桐、海棠举着一树树或红或白或粉的花朵。高大的松柏撑起大伞,株株杨柳飘逸着长发,正午的阳光柔和地洒在草坪上。

这情景,与二十多年前何其相似。那阵子,我们刚添了孩子,孩子的降临,让我们对未来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茶余饭后,我们在花园里看孩子,在花径上散步、交流,走遍了园子里的角角落落。眼看着孩子能下地走路了,能自己玩耍了,继而长成了一个华彩少年,这小小的园子里,留下了我与妻陪伴孩子成长的点点滴滴。

以前下班后,妻做饭的当口儿,我总要到花园里走上一会儿。一抬头,就能看到妻在楼上后阳台忙碌的身影和她不时向我张望的样子。等饭做好了,就推开窗子,招呼我道:“快回家吧,准备开饭了。”每当她喊我的时候,我觉得每一朵花都在捂着嘴笑,每一棵树都在扬着手催我回去。唉,这情景毕竟只是相似而已,一切都成为历史,成了过往。花园里再无妻的笑声,再无妻欢快的步子了,我习惯性地向后阳台望去,那儿空荡荡的。我默默地坐在树间石凳上。生活中,有人喜欢痛痛快快地爱一场,哪怕熊熊爱火会把人烤焦,哪怕爱的急风暴雨把人打翻。我与妻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没有大波大澜,没有轰轰烈烈,我们的爱是内敛的,是风平浪静的。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对的,还是错的。不过,当妻子患上重病之后,我才悟出,我们彼此的爱早已像柴米油盐一样渗透到每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了,就像空气一样每时每刻都拥抱着我们,供我们呼吸吐纳,平日里也许察觉不到,但一旦失去,就会令人绝望,令人窒息。

回望花草树木,一个个都默然无语,枝间叶间飘移着忧郁和哀伤的眼睛。

经历过家庭重大变故,儿子突然间长大了。

从小在母亲视线里成长的儿子,自小在小县城里长大,大学也是在邻县的小城里读的,可以说基本上没有离开过家门。妻子生病期间,刚刚通过招考到几百里外的地市工作。因为妻子生病,家里根本无暇顾及他。到异地上班,他的事基本上都是自己处理的。租房子安顿自己、适应陌生的环境等等,必定有不少的麻烦和问题,但他从未向家里抱怨过什么,求助过什么。每到清明、妻子的忌日,不用提醒,儿子总会提前通个电话赶回来。每逢节假日除非值班或有工作任务等极个别情况,他都要回家一趟。他总是一大早动身,中间在服务区休息一下,中午前赶到家里,一口气跑几百里的路,从来没有叫过累。儿子是个内秀的孩子,尽管他不言语,我知道这是他放心不下我,专门回家陪我的。

妻子是深受她的儿子的。妻子生病的时候,孩子刚刚参加工作,妻子既不想让孩子看到自己受罪的样子,也怕影响孩子的工作,一次未提过让孩子请假来照顾自己。病魔折磨了妻子整整一年。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她不能翻身、难以入眠,连医院所能开出的最好的止痛药都不起作用,妻所经受的疼痛绝非一般人所能忍受的。如果不是亲身所历,很难懂得一个血肉之躯是怎样炼成钢铁之身的。妻弥留之际,对我说:“该让孩子看看她妈遭了多大的罪。”我知道,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希望,希望儿子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遇到什么艰难困苦,无论遇到多少委屈磨难,都要咬紧牙关,以钢铁一般的意志将它们粉碎!他的母亲,已经为他做出了榜样。如今,孩子工作生活一切都很顺利,这应该是对妻子最好的告慰吧。

正如许多爱好文字的人一样,从少年起,我就臆想着天地间有那么一位女神,让我膜拜,给予我写作的灵感。至于这位女神长什么样子,有什么性情,在我脑子里从来都是模糊的、不清晰的,没有一个定型的概念、完全的形象,总之,她美丽又动人,优雅而善良。有人说,文人多情。文人多情吗?我说不清楚。不过,既然心中有这么一位女神,自然就会为她写诗献诗,奉上我心中的那份仰慕与敬爱。

我写过一首《秋波》的诗:

你的眉毛一挑

就有人

在你的河里落水了

失足的河叫秋波

落水者

非他

非她

正是我

年少不識美人面。妻的去世,让我深深明白,人世间是有女神的,我心目中的女神不应该是模糊的,她是清楚明白的,她就是我的妻,我的爱人。读着往日小诗,我发现这些诗句的灵感往往来源于妻子,只不过国人惯有的含蓄,使人难以当面开口,只能用这种叫作文字的东西含蓄地记录下我的感受,我的爱。

情人眼里有西施。在这二十多年里,我掉进了那条妻子所拥有的名叫秋波的河流,心甘情愿地被俘虏。而我又给予她多少呢?我漫不经心、粗枝大叶地在这条河里飘浮着,心甘情愿地享受着她给予我的快乐。付出的太少,获取的太多,静想过去,我亏欠妻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还写过一首《为你而开》的散文诗:

我是一朵花,开在山野里。

我的兄弟姐妹们早耐不住枝头的寂寞了,风一来,就嘻嘻哈哈地,朝着秋阳的方向去了。满树只有我了,我固执地张开我小小的花瓣,如一只在密密的枝条间歇脚的蝴蝶。

我在等你,心像风儿一样柔情;我在想你,思绪恰似蝴蝶一般轻盈。

我为你开了很久了,你还没有来。我知道,你能到这茫茫山野的概率也许只有几万分之一,甚至十几万分之一。但我并不灰心,每天我都把目光投向远方,静静地眺望,眺望你可能走来的每一条路。

晨露滑过我的脸颊,秋虫在我肩头啼鸣。风凉了,我虽不再鲜艳,也仍然坚持地开着。

人说“千年等一回”,我却那样地幸运!有一天,你来了。哦,你走累了,恰巧走在这棵树下。

你是那样的英俊!你是那样的醉人!我痴迷的心儿终于驶进了宁静的港湾。

你一抬頭,不经意间看到了我。你吃惊地说:“这树上怎么还有一朵花呢?”你大声地招呼着周围的伙伴。在伙伴们惊异中,你打开了相机。

我笑着舞动着自己,把最美的我献给你。

我是为你而开的,而你并不知悉。这个秘密,会久久埋在我的心底,永不褪色,难以忘记。

真的很幸运!是上天让我遇上了你,我的妻。妻病重期间,我数次向她告白:“我喜欢你。”她撑着病躯,笑着说:“我知道”。两心相知,所有的情感都融入了每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我和妻互为对方而开的那朵花,在春天里舞动着自己。

现如今,我的爱还在,但我的女神却惊鸿一样飞走了。我的爱人,我的女神,我到哪儿去把你呼唤?

妻弥留之际,遗憾地对我说:“本来我还希望等你退休后,陪你去旅游呢,看来实现不了了。”我好后悔,当初结婚的时候,妻子便提出旅游结婚,并且已经与亲戚联系好了。当时,自己觉得来日方长,何必一时呢,结果没有去成。谁知这一拖,二十多年如弹指一挥间,终究没有共同去过。

家属院前是县城的中心广场。妻在的时候,每天晚饭后,总能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围着广场转圈。可能是高血压留下的后遗症吧,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老头在后面推着她缓缓地走。两人不太爱说话。累了,歇一会儿接着再推。经过岁月的沉淀,两人都显得十分沉静、大方、得体,让你一眼看得出来,这是一对相亲相知一辈子的夫妇。他们就像陈年老酒,浑身散发着醉人的醇香。妻轻挽我的胳膊,说,我们也这样相互依靠,一直慢慢变老。

爱的表达方式有千万种,有的热烈,有的泼辣,有的清新,有的缠绵,有人喜欢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死而穴,有人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浪漫,各不相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与相爱的人厮守一辈子应该是一个人最大的福气吧。

与妻谈恋爱时,我们许下白头到老的祝愿。孩子一年年长大成人,我们也不止一次想象过年老的时光。我对她说:“我们要好好地过日子,争取活个一百岁。”“好啊,我们一齐努力!”她笑着,如春天里的一朵花。这些年来,我俩就像一对在路上行走的孩子,有时并着肩,有时前后走,有时一个人跑到了前头,有时来个小调皮,在路上玩起了藏猫猫,有说有笑,有打有闹,不寂寞,也不枯燥。如今,走着走着,我却把她走丢了,永远地走丢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昨日的梦!

儿子与热爱的姑娘订婚的时候,我认真严肃地问他们:“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们一定要考虑清楚,只要想结婚,就要相伴一辈子。你们能做到吗?”两个孩子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孩子我喜欢。

正当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一阵春雷从天边滚过。那首《上邪》一下子从胸口里冒了出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责任编辑 郝芳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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