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期报刊谐文写作的文学考察
——以《益世报》副刊《益智粽》为中心

2022-03-23 16:02
关键词:白话副刊益智

张 辉

(西安科技大学 人文与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710074)

民国初期(以下简称“民初”)的游戏文章试图突破文学形式与内容方面的诸多限制,提供了丰富的语言文学资源,这些资源虽迥异于现代白话文,但与“五四”新文学有着诸多相通之处,表现出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症候。本文以《益世报》副刊《益智粽》的“谐文”为考察对象,意在揭示出谐文与历史的勾连与互动,并解构历史、重构文学经典,在解构与重构创立的新的价值系统中体现文学现代转型新的意义。

一、《益世报》副刊《益智粽》“谐文”的设立、形式与文类想象

所谓的游戏文章,是文人以幽默诙谐的笔墨,在嬉笑怒骂之中以戏谑反讽等方式构造的文章。周作人曾这样表述这些游戏文章的由来,“大抵乾嘉间在江浙一带,滑稽诗文很见流行,后世总集如《文章游戏》《天花乱坠》等可为证明。”[1]从晚清到民初的历史变革中,社会政治黑暗,改革前途渺茫,文人参与政治力图革新的热情也日渐消退,因此,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游戏文章的流行在某种程度上是社会现实的一种表征。

对于《益世报》来说,在《益世报》创刊之日起,副刊《益智粽》便设有“谐文”栏目。《益世报》的总编辑唐梦幻在《益智粽》创办之初写了《益智粽征文条例小序》,对《益智棕》的宗旨做了这样的表述:“盖闻齐谐志怪半属子虚乌有之辞,海客谈瀛无非怪诞离奇之说,能近取譬淳于髠之滑稽,妙解人颐东方朔之隐语,稗官野史乃小说之滥觞,文苑词章亦风人之韵事,日长人静尽堪借此以消闲酒后茶余亦可谈之,以发喙本报为引起阅者兴味起见,附刊益智粽一栏目,如文苑小说谐文杂记等类,有美华搜无其不录,惟宗旨所在,必以谑而不虐,庄而不佻,不伤忠厚,不背道德,有益于社会,无害于人心者,方为合格。言近旨远合嬉笑怒骂以成文,语重心长与群怨兴观而同趣。除特延专家编辑外,如有高文杰作,投登本报者,本报当按照下列条例,从丰酬谢。其有词涉淫邪迹近攻讦者恕不登录,庶几于世道人情两无只触焉,是为序。”(益世报,1915-10-01)《益智粽》的征文条例也这样写道:“谐文小说笔记游记诗词歌曲等类,一概选录。惟诗词歌曲,例不奉酬。宗旨以不背道德,能引起社会之观感心为唯一主义。篇幅愈短愈妙,如有长篇译者小说,赠资面谈。”(益世报,1915-10-01)可见,征文条例中对《益智粽》的宗旨、选材、内容等进行了细致地阐释,正如研究者所论述的“显然这不是一个纯粹消闲娱乐的刊物,而是在开启大众心智的同时,传播社会改良思想,促进社会进步,弘扬社会道德,在轻松诙谐中影响世道人心。”[2]

游戏文章的命意即在游戏,一些游戏文章承袭运用了传统文学的文类形式,打破原文体的种种规定与限制,一些游戏文章把现代应用文体吸收其中,如广告、电文、传单、会议条款等,围绕一个社会热点问题,通过套用其格式进行改写,在幽默诙谐的笔调中达到其戏谑的目的。由于谐文的戏谑精神与游戏文章有着一定的共通性,因此,谐文也可以看作游戏文章的一种。刘勰在《文心雕龙》一书中辟专章对谐文进行了系统的研究。他指出:“古之嘲隐,振危释惫。”[3]可见,在古代,谐文的内容就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具有匡正兴治的社会批判功能。也有些学者认为,谐文是一种寄居文体,它像寄居蟹一样寄居在其他文体当中,“它可以借用多种体裁来达到幽默滑稽的效果”。[4]自1915年《益世报》创刊始,副刊《益智粽》的谐文关注过重大历史事件、婚姻问题、自由民主法治等民生百态。

从形式上看,文体多种多样,既有书、信、序、告示、铭、表、告示、檄文等中国传统的文体;又有竹枝词、宝塔诗、楹联等俗文学与传统文学相结合的文体;也不乏现代文体如广告、说明书、会议条款、章程、声明等。可以看到,这些文章是对古今文章体例的仿拟,大致来说,这种仿拟有以下三种形式。其一,套用古文名篇,仿拟其体例,要求字数相等,格式相同。其二,仿拟古文中已有之体例,要求拟文与原文一致,但字数句式无固定要求,根据内容有更自由的创作空间,文字可长可短。其三,借用从西方传入的新文体,如广告、会议章程、传单等,选择社会热点问题,通过譬喻、双关等方式,达到讽喻的目的。

二、嘲谑世情、关注民生的舆情批评空间

民国建立初期,社会政治尚未稳定,乱象频出,荒谬可鄙之事甚多,诸如黑暗腐败的社会现实、贪婪可耻的市井人心、匪夷所思的奇闻异事等,这在客观上为《益世报》的谐文提供了诸多舆情批评的素材。《益智粽》创办之初,社会现实极其不稳定,军阀混战是当时社会不可避免的现实情况,文人们经历了晚清王朝的兴衰变迁,他们迫切渴望有一个民主的政权可以使社会安定、人民富足,辛亥革命之后的民主政权却并没有带来稳定的社会环境,军阀混战的社会现实使得文人们萌生失望之情,并转化为戏谑嘲讽。《益世报》副刊《益智粽》上刊登的谐文“虽然提倡谐文字,但没有无意义的插科打诨、油嘴滑舌,而是嘲谑世情,讥讽时病。”[2]谐文作者以讽刺调侃的态度,对社会上的卑鄙可笑的行为展开凌厉的批判,在批判中产生喜剧精神。在对社会上的一些丑陋的现象进行解构的同时,给读者造成了“紧张”的期待,这些不符合历史潮流的世事经过谐文的解构后将其意义指向了虚无,读者在戏谑的叙述中获得喜剧感的同时,也发泄了潜在的不满和愤怒,进而获得一种自由的超越意志的状态。《益智粽》的谐文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创设了舆情批判的空间,在游戏和喜剧中实现其嘲讽世情、关注民生的目的。总体来看,《益智粽》的谐文是以这样几种方式实现了对现实的关注与批判,用幽默的笔调实现了对重大民生、社会事件的关注。

其一,把历史人物写入谐文中,虚拟了不同时代、不同时空的历史人物的有趣境遇,如演绎的历史经历,戏仿的对话等,让批判现实的指向在新编的历史场景中展开。如《秦始皇与拿破仑之一席话》(益世报,1915-10-07)中秦始皇自称帝后,东巡封泰山,北巡伐匈奴,大有周巡天下之志。但之后寻长生无果,到后来二世亡国,以致“宗庙被焚,陵寝被掘,魂无所依,飘飘荡荡”。于是想要出洋游历,在“一座四面高墙周围有水警巡守”的海岛上,遇到了拿破仑,于是和他“互诉衷曲”。两个不同年代不同时空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的共同特点在于悔过“皇帝”二字,以及自己曾经的独裁和专制,作者虚拟的历史场景显然有其目的性,即批判当时虽为民国,但袁世凯执意复辟帝制的社会现实。《华盛顿与拿破仑一席谈》(益世报.1915-11-19)中借助华盛顿死后“以国父之尊严游历天上”与拿破仑死后“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流落于荒岛”形成的鲜明对比,来达到告诫后世不要征战的目的。

其二,以寓言的形式构成诙谐幽默的小品,通过寓意来讽刺当时的社会现实。《钱神与法律先生书》(益世报.1915-11-04)中“钱神”给“法律先生”写了这样一封信:“法律先生均鉴,侧闻公以公正之心,磊落之行,奠社会于秩序纷扰之秋,弼道德于权威失败之际。导人民于和平之轨,跻国家于文明之域,为功之宏,至为仰佩。”但是在“道不古,利欲熏心”的时代,“野心横飞,权利竞逐”的社会现状中,法律如何发挥其效用。于是,“钱神”劝“法律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钱神“辱海内钜公之利器,委为利禄会经理,凡入会者,均由吾之先容,一般名士政客缙绅大夫,一亲吾颜色,把吾臂握吾手者,刹那之间变逆为顺,化险为夷”,并警告法律应当“退避三舍,暂屈服于吾等宇下,以牺牲一切,作明哲保身之计”。作者借寓言的形式一方面讽喻了当时金钱至上的社会现实,也借此指出在那个混战的时代,法律失去了效力导致社会无序的状况。

其三,以广告、通告、告白等文体形式写成谐文,内容既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又具有极强的趣味性。《发售换心丹广告》(益世报.1915-11-02)就是一则这样的谐文。这是用“五雷之法,九转之功”制成的换心丹,服下之后能使“爱国之热心化为忠君之赤心”,而换心之后又有奇效,这样的忠君之心,“不但代表个人之心并可代表他人之心”,此丹药换心之神速,已经治愈了数百人,服下此丹药后的治愈效果“往年趋向共和之心恍如隔世,无覆留遗”。在将要复辟的帝制面前,趋向共和之心不可消除,只能靠换心来实现。作者把批判的锋芒直指当时复辟的丑行,在人心已经趋向共和面前,复辟帝制是逆潮流而动的注定失败的现实。《最新奇之告白》(益世报.1915-10-04)一文中,其中“神衣店告白”:“本店旧存有平天冠,冲天冠,绣龙袍纱帽,方头靴,凤冠霞佩等类,颇合古代衣冠,现拟减价出售,如蒙赐顾,定当格外克己。”在民国已经建立数年的时代,还有这样的店铺在兜售“龙袍纱帽”、“四书讲义”可见是有违时代潮流的,作者用告白的方式写出,对一些对帝制存有幻想的复古者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除此之外,还仿写了很多古文的名文,直接批判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如《贪官铭》《论语改良》等。

谐文以讽喻的形式,使得其“救国移风惩戒”之功效在轻松娱乐的氛围中得到了体现,这是一般正论性的文章很难做到的。与一般的新闻事实性评论文章略有差别的是,谐文在以戏谑的方式评说时政的同时,大多包含着“本文实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之意,所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严正之文不幸而触忌则祸斯及矣”(益世报,1917-10-06)的麻烦。所以,从舆情批评的角度来看,谐文凭借其独特又自由的文学形式,有效地缓解了权力话语对舆情批评空间的制约,某种程度上创设了相对自由的批评空间。报纸具有广泛的传播性,“报纸上的谐文,小说和剧评,却上自大学教授,下至识字的商人及劳动者,却天天地读着。”[5]《益世报》副刊《益智粽》在创设独立的舆情批评空间的同时充分考虑到了大众的审美趣味,阅读者量增加的同时报刊的发行量增加,舆论影响力增强,《益智粽》的谐文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实现了舆情批评空间的扩大。

三、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启蒙意识

“西方学者认为,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和民主制度的发展是和印刷媒体分不开的,也就是说报章杂志特别重要”。[6]因此,只有在舆情批评空间中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理念,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才有可能成为现实。综合来看,副刊《益智粽》的谐文从以下三方面参与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

(一)培养独立意识的国民个体

具有独立意识的国民个体,是现代民族国家建立的根基,“民聚族兮族成国,国而立兮皆民力”。所以,培养符合现代国家要求之新国民,批判国民的劣根性则成为了《益智粽》谐文的重要内容。《烟鬼叹游诗》是一篇妙趣横生的谐文,文章对烟鬼的形象进行了细致地刻画,“肩耸项缩腰又折,眼泪簌簌下两行,鼻涕垂垂长一尺,谓是鬼耶口能言,谓是人耶面无色”,(益世报,1915-11-27)谐文同时对其落魄至此的处境进行了细致深入地分析,“吁嗟乎当年本是千金子,今日一寒乃至此,田园屋舍化灰烬,妻子爷娘半生死,孤踪飘荡命难长,死后无须葬北邙,愿得菅茅焚一把,人间烟火尽他尝。”可见,吸食鸦片对民众形成的危害。吸食鸦片为当时国民之痼疾,谐文以一个烟鬼的口吻,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吸食鸦片的丑态及危害,意义在于唤醒国民,使其改正。《无耻药房秘制丸散膏丹》(益世报.1915-11-09)一文以譬喻的方式,对当时社会上存在的献媚、滑头等国民劣根性进行了批判。由此可见,要想建立现代国家,必须祛除民众的诸如此类的劣根性,培养国民独立的意识、健全的心理,而这些谐文以幽默诙谐的笔调,在轻松娱乐的氛围中实现了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

(二)祛除官僚体制中的种种陋习

现代民族国家的国家体制强调建立西方民主法制,这必然要破坏颠覆中国传统的专制政体,只有彻底祛除封建官僚体制,才能建立新生的倡民权重民生的民主体制。因此,批判旧官僚体制及陋习,成为谐文的另一重要内容。《贪官铭》(益世报.1915-11-09)拟照《陋室铭》的形式形象地勾勒了贪官的嘴脸。《官四书》(益世报.1915-11-11)中对官场黑暗的揭露鞭辟入里,对其“父母请封,兄弟得差”的批判毫不留情。《官僚之资格》(益世报.1915-11-26)中谈到,“今日之世界,官僚之世界也。即至贱夫走卒,亦莫不有官僚之奢望。乞丐之劝进,车夫之请愿,无非希望为官僚也。”文章字字玑珠,批判毫不留情,从现代国家民族的构建来看,这些官僚只是些善于钻营、搜刮民脂民膏的蛀虫罢了。《宦海杂志出版广告》(益世报.1915-11-01)以广告的形式对当时黑暗的官场进行了无情地揭露。文章中写道,杂志的内容是《赞神论》、《吮痔说》、《论剥削》、《我也来拍马》等文章,杂志的插图是“五彩宦海升沉图”、“吴道子画王治馨事略二十帧”等。可见,这些谐文对官场的黑暗、旧官僚体制的腐败进行了无情地批判,要想建立现代国家,必须革除旧官僚体制,建立民主政权。

(三)注重对民众思想的启蒙

辛亥革命爆发后,《益世报》刊载大量新闻短评予以及时报道,副刊《益智粽》也发表多篇支持共和反对帝制专制的谐文。如《共和饭庄》(益世报.1915-10-01)一文,对反对共和的人进行了批判和讽刺,文章写道:“有筹安会某君,连日在共和饭庄请客。有客问曰:子反对共和主张帝制,今偏在此处请客,得毋于共和二字厌有味耶?何其言行之相反也。某君曰:是即吾之痛恨共和也,语云,食其肉寝其皮,吾今日日在此请客,必要将共和的趣味吃得精光,方合吾的胃口。客曰:共和饭庄食料丰富,子欲吃他精光恐怕没有这样大肚皮,某君曰,吾肚皮虽小,容量极大,因他人有五脏心肝,吾则空空如也。客乃笑而不言。”谐文通过这样戏谑性的故事,使得共和的思想深入民众。新文化运动发生后,《益世报》也积极宣传报道,谐文也以诙谐幽默的方式强调了白话文的重要作用。《白话致文字书》(益世报.1920-07-04)中“白话”给“文字”写了一封信,开篇就指出了“白话”的重要性及自古以来就有白话的现实:“文字先生雅鉴别,窃闻白战不持寸铁。清笔尤贵白描。古人之重白话也久矣”。而如今“自民国变法以来逐渐改良”之后,古文渐渐淘汰,白话更有了长足的发展“新闻有白话报,尺牍有白话信,行见白话盛行”。推究古文归于消极的原因在于“鲁鱼亥豕别字不其连篇,信口成章,试卷无虞其曳白,之乎者也,不值半文。”所以,白话希望古文字可以退出历史舞台,“纵使善灭国者,必先灭其文字,然我既改文字为白话,则文字之灭绝,从此可以无忧,是白话之功伟矣。鄙人为扩充吃饭问题,与先生不能并立愿先生及早图之。”在新文化运动发生后,此文借助“白话”与“文字”的书信的形式,表达了新文化的提倡者希望白话文可以在社会上广泛使用和推广的愿望。

借助报刊媒介的传播,谐文以轻松娱乐的方式向民众宣传有关现代民族国家理念,《益智粽》可谓匠心独运。在论述到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时,安德森将其称为“想象的共同体”,“它是想象的,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们大多数的同胞,和他们相遇,或者甚至听说他们,然而,他们相互连结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位成员的心中。”[7]现代传媒技术的进步使得有关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渗透于大众的思想,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民族国家框架得以铸型,可以看到,《益世报》副刊《益智粽》谐文所发挥作用的巨大。

综上,研究者这样评价20年代《益世报》副刊《益智粽》的杂文:“以诙谐幽默的方式发表自由言论,抨击封建专制,成为普通大众发表各种文章的公共空间。”[8]显然,这样的评价是准确的。《益世报》副刊《益智粽》提供了一个信息交流的平台让广大民众广泛参与,这是一个普通民众互动的空间。通过参与讨论与各种文化活动,民众凸显了个体自身的独立性与自主性,同时也展示了自己的价值与能力。谐文利用旧形式填充了具有时代内涵的新内容,既融合了传统的经典文体也吸收了现代应用文体的语言与形式,其嬉笑怒骂、讽喻嘲谑世情,这样独特的文学形式,在解构经典重估价值的同时承载了纷繁复杂的时代内涵,探索着新的文学形式,利用与改造原有文艺形式的同时酝酿着某些诞生新文学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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