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润生命体验的 “纪念”
——论张恨水小说《巴山夜雨》的主题

2022-03-24 09:16冯慧敏
关键词:国民性张恨水作家

冯慧敏

(安庆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张恨水小说《巴山夜雨》1945 年开始酝酿①1945年5月16日重庆《新民报》在庆祝张恨水五十寿辰专刊中登了一则广告: “恨水先生谈,彼将集中精力,在此五年中,写一份量较重的长篇巨著。其题材已选定,闻背景即为张氏所居之南温泉,将以其自身之生活为经,而以此一小社会之种种动态为纬。”,1946 年 4 月 4 日 至 1948 年 12 月 6 日 连 载 于 北 平《新民报》副刊《北海》[1]。小说取材于张恨水重庆南温泉抗战生活,是张恨水创作生涯中唯一一部以自身经历为蓝本创作的长篇小说。 “巴山夜雨” 出自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可见这个题目本身就已经隐含着追忆往事的意味。张恨水在《写作生涯回忆》中谈到《巴山夜雨》时说: “在别人看来,不知作何感想,至少我自己是做了一个深刻的纪念”[2]。作为对抗战时期重庆八年生活的 “深刻的纪念” ,这部作品浸润着张恨水的生命体验。《巴山夜雨》没有贯穿始终的完整故事,而是以李南泉的生活为主线,串联起抗战时期疏建新村的社会百态,小说主要叙述了李南泉、吴春圃、甄子明、奚敬平、石正山、袁四维等六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围绕躲空袭、闹婚变展开情节,其中又穿插表现方院长子女及公馆副官们的横行霸道,展现出一幅重庆乡居生活全景图。这幅全景图凝结了作家对抗战生活的情感体验,表达了他对国家民族和个体命运的思考。

一、陪都乱象:对国民性的批判和对自我的内省

杨义曾指出: “在抗战中后期吸引了他(张恨水)最多的热血和才力的,是社会经济视角。”[3]不过《巴山夜雨》并没有如同期创作的《纸醉金迷》那样直接表现黄金交易的风云变幻,而是以疏建新村为标本,从居民生存处境出发,透视战时重庆的阶层分野。从某种意义上说,疏建新村就是陪都的缩影。小说中,作家用一幅幅生活剪影的巧妙连缀来呈现由战乱引发的价值失范的陪都乱象, “菜油灯下” “斯文扫地” “茅屋风光” “房牵萝补” “西窗烛影” 等章写尽了知识分子落魄潦倒的生活窘况, “空谷佳人” “残月西沉” “鸡鸣而起” 等章讽刺了方院长夫人子女飞扬跋扈的嚣张气焰, “魂兮归来” “蟾宫折桂” “清平世界” 等章描画了副官之流仗势欺人的卑劣嘴脸, “生财有道” “有了钱了” 等章揭露了老吏出身的建筑商袁四维投机诈骗的丑陋行径,其中又穿插表现保长夫妻横行乡里、媚上欺下的村霸习气。张恨水藉由疏建新村这个小小切口高度凝练地表现了战时重庆书生落魄、魍魉当道、投机成风、纸醉金迷的社会灾难。

对陪都乱象的表现是张恨水抗战时期小说的主要内容之一。这一时期张恨水身处国统区的黑暗现实,《八十一梦》《牛马走》《第二条路》等作着力于表现金钱对人性的腐蚀与异化,对抗战时期重庆的官员腐败、商人投机等社会乱象的讽刺和批判,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巴山夜雨》创作于抗战胜利后的北平时期,由于拉开了时空距离,张恨水对陪都乱象有了更加冷静的审视,对社会乱象背后的国民性问题进行严峻的思考,《巴山夜雨》即透过疏建新村众生相展开了对国民性的批判性反思。作家精微地刻画了国民性的种种表现。具体来说,这种国民性就是鲁迅所说的 “被侮辱者也侮辱他人” 的 “奴才心态” 。鲁迅在《忽然想到(七)》中分析了奴才的两面性: “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4]《巴山夜雨》中张恨水对这样的奴才嘴脸的刻画可谓是穷形尽相。 “蟾宫折桂” 至 “各得其所” 三章围绕副官与学生的冲突展开。副官们跑到白鹤新村的大学摘桂花,与学生发生争执。迫于申部长的势力,副官们不敢造次。次日黄副官又带着卫士去白鹤新村寻衅,强安给陈鲤门一个 “汉奸” 罪名并将其绑回了方公馆,结果惊动了方院长,最终黄副官自杀谢罪。黄副官去抓人时 “横着眼睛走路”[5]267,一个动作活画出奴才的 “凶兽样” ,后来听到院长的传唤时 “心房早是由体腔里要跳到嗓子眼里来”[5]293, “羊样” 毕现。这个部分作家还用谐谑的笔触表现了乡绅林茂然的变色龙特征。林茂然被请来面见院长以调停副官与学生的冲突,未见院长时他为了攀附权贵而跃跃欲试,既见院长时他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丑态百出,见过院长之后他趾高气扬、夸大其词地炫耀自己与院长的交情。这个形象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是张恨水的匠心之笔,他与黄副官相呼应,让读者看到这种奴性心理是如何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不同社会阶层中。此外, “天上人间” 一章中,奚太太在方家二小姐施舍了月饼后,半夜在家里面对着披着女衣的椅子演练去拜见方家二小姐的言辞。见到方家二小姐时奚太太惺惺作态、曲意逢迎。方二小姐对奚太太流露的一丝好感,竟让公馆的副官卫士也对奚太太刮目相看、客气有加。更可笑的是,等奚太太走到山下,刘保长早已恭候多时,只为借着奚太太实现升官发财的美梦。作家用这一幕幕可笑可叹的众生相,辛辣地讽刺了这群奴颜媚骨的势利小人。张恨水不仅对国民性进行精细刻画,而且站在民族命运的角度来批判国民性的危害。小说结尾刘副官弃失火的房子于不顾,急着赶去伺候院长,李南泉不禁感叹: “不过这样看来,抗战的前途,那还是相当的危险。作官的人,逢迎上司,比倾家荡产还要紧呢。”[5]738作家由此表达了对民族命运的深切忧虑。

张恨水《巴山夜雨》在批判国民性的同时,也表现出知识分子的内省意识。小说主人公李南泉几乎就是张恨水的化身,无论是生活经历、职业身份还是个性气质都与张恨水基本契合。张恨水在李南泉身上既寄予了自己的人格理想,也表现了自己的精神困惑。李南泉清高孤傲、善良正直。他厌恶国难商人,又不得不与他们周旋;他看不上市侩习气的太太群,又以取笑逗弄她们为乐;他拒绝商人的重金求字,又为了一百五十元支票违心地为素不相识的老人做寿序。李南泉空有报国之志,又深受家累之苦。他身在后方,以笔为枪,坚持抗战到底的信念,却又时常陷入 “百无一用是书生” 的自我怀疑;他心怀侠义、打抱不平,去刘副官家赴宴,巧妙解救受副官欺辱的坤伶,却又为这场空袭后的狂欢堕入 “魂兮归来” 的自我忏悔。李南泉彷徨无着的精神困境凝结着张恨水的生命体验。如果说张恨水 “西北行” 对人间惨像的描写更多是出于旁观者的共情怜悯,而作为苦难的亲历者,面对真实具体的死亡与饥饿的威胁,作家在重庆南温泉避难的生命体验是沦肌浃髓的。抗战时期张恨水生活陷入困顿,吃着稗子米,穿着旧长衫,住着茅草房,还要时刻准备着在崎岖的山路上奔逃,躲避空袭,为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而拼命挣扎。更加痛苦的是,由这种窘困的生活体验所带来的精神苦闷,身处巴蜀的崇山峻岭,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坚守气节的孤绝处境,让他的内心充满着迷茫失措、愤懑无奈、焦灼彷徨。

张恨水通过对陪都乱象的叙述,将对国民性的批判和对知识分子的自省交织在一起,体现出作家对外部现实和自我心灵的严峻审视。这种批判和自省,虽然比不上鲁迅的深刻,但却别具一种生活的实感,更加精微具体。南温泉生活让张恨水有了切实的底层经验,使他能更加真实深切地体察到中国的社会现实。相较于他的其他抗战题材小说,《巴山夜雨》紧扣张恨水战时生活经历进行叙述,充实的生活积累和情感积淀让他对国民性的描写更加细致,对国民性的批判也更加有力,对知识分子矛盾性的表现更加深入。

二、重庆大轰炸:对日本侵略者的控诉和对战争的反思

抗战时期日军针对重庆的轰炸从1938年2月开始,1943年8月结束,时间长达五年半。重庆大轰炸给张恨水留下了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红球挂起” “自朝至暮” “疲劳轰炸” “八天七夜” “人间惨境” 等章真实记录了日军1941 年8 月疲劳轰炸①小说第150页: “原来自发生了大隧道惨案以后,当局感觉得长时间的洞中生活,那是太危险的事。” 这说明文本时间在1941年6月5日之后,据《陈克文日记》记载,1942 年 “全年只发警报三次,并且敌机全未来到市空” 。(陈方正编辑·校订:《陈克文日记(1937—1952)》下册,台北市 “中研院” 近史所,2012年版,第728页)由此可知,小说中的大轰炸发生在1941年。1941年8月7日至13日日军展开对重庆的疲劳轰炸,也就是张恨水在《写作生涯回忆》写到的 “八天八夜” 的大轰炸(《写作生涯回忆》,时代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73页),与小说中章节 “八天七夜” 相吻合。下的难民生活,留下了一份大轰炸亲历者的文学实录。

空袭使得日常生活完全失序。突如其来的空袭常常让人不得不忍受饥饿的煎熬,如 “自朝至暮” 一章写空袭持续一整天,李南泉一天没吃没喝,饿得饥火乱搅、口干舌燥,吴春圃夫妇也是到晚上才吃上一张烙饼。敌机投下的燃烧弹烧了余先生的房子,李南泉和吴春圃两家的屋顶被震塌,半夜下起的大雨让他们手忙脚乱地转移行李和铺盖卷,在走廊上避雨到天明。空袭让人经受着精神的折磨。张恨水特别写到躲空袭时对声音的敏感。 “躲空袭者的心理,一切是变态,什么声响也不愿有” , “眼前无人,第一是感到清净,清净就可以减少恐怖”[5]87。一点风吹草动往往引得众人惊恐万状,破洋铁盆掉进沟里的哐啷声、蚊子的呜呜叫都被当成警报,简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原本美好的自然景象也让人恐惧,阳光、月光带着一种凄惨恐怖的杀气,唤起人们对空袭即将到来的不祥预感。敌机呼啸而来时,走在山路上的人慌不择路,急寻掩蔽地点,即使在防空洞里,巨大的轰鸣声也让人们深切感受着死亡的威胁。洞中 “站着的人,人靠着人,全呆定了,坐的人,低了头,闭上了眼睛” ,一个中年汉子 “两手死命地撑住了桌子,周身发抖,抖得那神案也吱吱作响”[5]154,李太太的手被冷汗浸得冰凉。两天两夜的持续轰炸让人神经迷糊、周身瘫软, “全洞子里,都像面粉捏的人,有些沉沉弯腰下坠” ,如同 “古代殉葬的一群奴隶”[5]207,随时都有被活埋的可能。经历了长时间空袭之后,李南泉的幼女小玲子被吓得从噩梦中哭醒,由此可见空袭给人带来的无法消除的心灵创伤。空袭造成惨重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制造着恐怖的人间惨境。甄子明在疲劳轰炸后死里逃生,小说通过他的视角展现了日军高强度长时间轰炸下重庆市区满目疮痍的景象。空气里 “散布着硫磺火药味” , “房屋被轰炸平了” ,屋瓦和屋架子堆叠着 “像是秽土堆”[5]211, “砖瓦木架堆里,有家具分裂着,有衣被散乱着” , “电线上挂了几串紫色的人肠子” ,砖墙上紧紧粘贴着惨紫色的 “脏腑和零块的碎肉” ,再过去 “却是沙丁鱼似的,排了七八具死尸”[5]212。黄昏时分的废墟上,一个 “蓬着苍白头发” 的老太婆 “伏在棺材上,窸窸窣窣地哭着”[5]216,这凄惨荒凉的一幕不禁让人悲从中来。

《巴山夜雨》不仅细致记录了大轰炸给无辜民众带来的灾难,而且表现了中国人不屈的抗争意志。疲劳轰炸时李南泉在天然洞子外的竹林下读史书,他用自己无声的坚守来抵御侵略者用空袭制造恐慌的战略。面对被轰炸烧掉的草屋,余先生乐观地说: “要什么紧,还不至于茹毛饮血吧?”[5]332甚至庆幸这个燃烧弹只烧了草屋而没有落到工厂,没有对后方生产造成更大的损失,毁家纾难的爱国精神令人心生敬意。当李南泉面对坍塌的屋顶一筹莫展时,张工头仗义相助,带着工友帮忙打扫。小说正是通过这些情节表现了大后方民众不屈不挠、团结一致、抗战到底的精神意志。张恨水不但用一幕幕鲜活的难民图有力控诉了惨无人道的侵略者,同时也在作品中寄寓了他对战争的反思,他不只是站在被侵略国家的立场上,更是从全人类的角度去质疑战争的意义。 “若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不但战争是残酷的,就是战争这个念头都是残酷的,好战的英雄们,此念一起,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害。”[5]94战争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损失惨重的,他想到那些侵略国家 “无论军力怎样优势,侵略别人的国家,总要支出一笔血肉债的。”[5]150这是张恨水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对战争的深沉思考,既表达了对战争的深恶痛绝,又寄托着对和平的殷殷期盼。

空袭是抗战文学中的重要题材之一。抗战时期作家对于空袭的表现以散文、诗歌等短章为主,抗战胜利后不少作家的中长篇小说也对空袭多有反映,比如老舍的《鼓书艺人》、巴金的《寒夜》等都对重庆大轰炸的惨烈做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但从始至终贯穿着重庆大轰炸这条线索、对之进行全面展示的作品唯有张恨水的《巴山夜雨》。《巴山夜雨》对日军的疲劳轰炸进行了全方位、多层次的表现。小说主要是从李南泉视角叙述了空袭警报发出后城郊的难民们在山路上奔逃和在防空洞里躲避的各种情状, “人间惨境” 一章则是借甄子明之口展现了大轰炸后重庆城区断壁残垣、血肉横飞的荒凉景象。作家不仅用外视角来表现大轰炸的惨状,而且还聚焦人物的心灵体验,将大轰炸时的恐惧、无助、屈辱和被轰炸后的疲惫、酸楚、悲伤一一呈现。张恨水对大轰炸的回忆和书写,一方面表明了战争带来的创伤记忆如梦魇一般挥之不去,另一方面也充分体现了作家的历史责任感,《巴山夜雨》中张恨水就曾借李南泉之口表示,抗战结束了要把这些事写下来留告后人, “一来让后人知道我们受日本的欺侮是太深了,二来也让后人明白,战争总不是什么好事”[5]348。张恨水对重庆大轰炸的书写是亲历者对创伤记忆的痛苦反刍,他将个体的心灵伤痛转化为对家国忧患的深沉思考,表达了对战争的清醒反思。回忆和记录是为了铭记历史,他用自己的创作提醒人们,战争带来的伤害和痛苦不应被遗忘。只有正视历史,反思战争,铭记战争带来的伤痛,才能警示后人远离战争,珍爱和平。可见,《巴山夜雨》在表现的广度和深度上都堪称是空袭题材的代表作。

三、婚姻生活图景:对人性的审视和对夫妻情谊的珍视

《巴山夜雨》是张恨水追忆南温泉生活的纪念之作,战乱背景下小人物的家庭琐事也是小说叙述的重要内容,小说中张恨水用大量笔墨描写了家庭生活中微妙的夫妻关系,呈现出疏建新村六个家庭的婚姻生活图景。在对不同婚姻生活状态的描摹中,作家表达了对人性的审视和对患难相共的夫妻情谊的珍视。

小说表现了乱世怨偶的貌合神离。奚太太自命是 “家庭大学校长” ,标榜自己驭夫有道,却没想到丈夫早已暗度陈仓,背着她在重庆与秦致馨另筑爱巢。石正山表面上对太太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暗地里趁着跑警报与女仆小青双宿双飞。袁四维有了钱了就嫌弃太太身材肥胖,在外眠花宿柳。这三家均因男人的出轨而闹得鸡犬不宁。奚太太、石太太想要挽回丈夫的心意,涂脂抹粉,穿着奇装异服,打扮成青春美少女,出位的扮相引人侧目,两位先生却故作镇静,幻想齐人之福。为了讨丈夫欢心,袁太太甚至跑去医院打胎减肥,结果命送黄泉,而后袁四维的姘头大闹袁家,上演了一出 “张天师捉妖” 的好戏。张恨水将这一幕幕闹剧置于抗战环境中,在对照中批评了人性的荒唐无聊。李南泉感叹道, “除了我们这所屋子里三家,所有前后邻居,都在制造桃色新闻。要说生活艰苦,这些新闻不易产生。若说不艰苦,很少人家是不吃平价米的。”[5]727公孙白更愤慨地说: “敌机轰炸得这样厉害,在这村子里的公教人员,还在大闹其桃色新闻。说什么幕燕处堂,简直行尸走肉。”[5]733这些桃色新闻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折射出大后方公务员的抗战状态,就连奚太太大骂丈夫的时候也说: “现在国家危急到这种样子,你们当公务员的人,正应当卧薪尝胆,刻苦自励,怎么刚是疲劳轰炸过去两天,你就丢了妻室儿女,在外面玩女人。”[5]387作家借奚太太之口表达了对这些背叛婚姻的男人耽于情欲、不思抗战的谴责。小说中李南泉对这些婚姻闹剧的冷眼旁观和淡淡嘲弄,体现了作家对战争摧残下人性变异的冷峻审视。

小说表现了患难夫妻的相濡以沫,这主要以李南泉、吴春圃、甄子明三对夫妇为代表,其中对李南泉夫妇关系的描写尤为细致。李南泉和太太男才女貌、性情相投。曾经的爱情伴侣成了现在的柴米夫妻,茅屋素食、生活困顿却不也失温馨。李南泉读书作文,赚得稿费,负担一家人的生活;李太太体恤丈夫写作的辛苦,时常为他单独添菜打牙祭,买戏票让他放松身心。两人偶尔谈文论艺,颇多情趣。但作家并没有把他们写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眷侣,而是通过他们之间的别扭、争吵来表现饮食男女的微妙复杂的心理。李南泉夫妇的矛盾主要围绕太太打牌和李南泉与杨艳华的交往展开。李南泉认为太太打麻将是玩物丧志,浪费时间精力金钱。太太群打着 “试验民主” 的幌子聚到李家打牌,李南泉不得不出来暂避,他不由感慨: “现在虽然是国难严重,可是大部分的中国人还是醉生梦死地过活着。”[5]569将打牌置于国难背景下,作家严厉批评了太太们的精神空虚。李太太对李南泉与杨艳华的交往一直心存芥蒂,常常因误会而心生醋意。两人还不时为着躲空袭、孩子调皮拌嘴。这些情节都生动地表现出这对患难夫妻的日常生活,正如李南泉所说: “不抬杠的夫妻多少有点作伪。高兴就要好,不高兴就打吵子,这才是率真的态度”[5]56,这番言论或许也是张恨水自己对婚姻的体悟吧。小说最后一章题为 “灯下归心” ,李、吴、甄三家在走廊躲雨清谈, “西廊剪烛” 图表现出夫妻同心、患难与共的温暖情谊。

《巴山夜雨》的李南泉夫妇是以张恨水与周南为原型的。作于抗战时期的散文集《山窗小品》有不少篇什涉及到作家与妻子的日常生活。散文《劣琴》中提到: “然自幼酷嗜皮簧,几至入迷,及取吾妇,妇亦嗜此,既得同调为终身伴侣,嗜尤深。”[6]58这与小说中李南泉夫妇均对京剧熟稔于心的特点相符。小说中夫妻相处的细节与散文也有呼应之处。如《劫余诗稿》一文中张恨水为 “内子” 识得自己的旧作而大喜, “因吟曰:‘喜得素心人,相与共朝夕’”[6]90,而在《巴山夜雨》中李南泉夸赞太太学问有进步,高兴地吟了两句诗: “得此素心人,乐与共朝夕”[5]62。这两句诗只是个别字稍微变化,意思几无二致,两处都表达了对妻子与自己精神相契的愉悦之情。这篇散文随后写道, “三年来,非相与感伤物价,即为群儿顽劣事相争执”[6]90,这些与小说中所写的李氏夫妇的交谈、口角内容也基本一致。《跳棋》中回忆刚结婚时教妻子读诗作画习字, “初一二课或亦感生兴趣,三日以上,即百呼不理矣。及预示跳棋,则甚喜”[6]81,周南的玩性由此可见一斑,这与小说中李太太爱好打牌暗相契合。所以说,小说对李南泉夫妇婚姻生活的描写是张恨水对自己与周南重庆生活的一个纪念。抗战时期,周南独自带着两名幼子来到重庆,照顾张恨水饮食起居,饱尝生活艰辛。小说表现的李南泉夫妇的同甘共苦,正是张恨水对自己与周南抗战时期生活的深情怀念,体现了他对这份相濡以沫的夫妻情谊的珍视。

四、结 语

生命体验是 “具有本体论意义的、源于人的个体生命深层的对人生重大事件的深切领悟”[7]。重庆八年的抗战生活是张恨水人生中的重大事件,不仅让他对战争阴影下的个体心灵体验与个体生存境遇有了更加真实的观照,而且使他对现实黑暗和民族痼疾有了更为深切的体悟和更加深入的思考,这成为他在抗战胜利后追忆 “巴山夜雨” 的心理动因和情感基础。《巴山夜雨》拓展和深化了张恨水抗战小说的主题。抗战时期,张恨水一方面热忱地歌颂前线抗日将士的英勇无畏,另一方面无情地讽刺大后方魍魉当道的丑陋世态,《虎贲万岁》《大江东去》《热血之花》《八十一梦》《牛马走》《傲霜花》等都是从这两个维度来展开叙述。《巴山夜雨》无意于塑造英雄人物,也不止于抨击陪都乱象,而是真切地呈现了战争阴影下小人物的具体生存状态。战争给平民带来的苦难不单单是穷困潦倒的物质困境,更有大轰炸中直面死亡的焦虑恐惧;陪都乱象的背后是根深蒂固的奴性心理,作家由此陷入彷徨无着的精神困境;乱世怨偶的貌合神离折射出战争背景下的人性变异,患难夫妻的相濡以沫给心灵带来些许慰藉。作家在对疏建新村日常生活的平实叙述中,融入了自己对战争、人性、国民性的深沉思考,从而使小说具有了更为丰厚的思想意蕴。张恨水说《巴山夜雨》是 “做了一个深刻的纪念” ,这个 “纪念” 既是个体生命体验的回溯,也是民族苦难记忆的重现,他将个体心灵的痛苦升华为对苦难历史的文化省思,体现了作家深邃的历史意识。张恨水创作时主体心灵和精神的多重介入,使得《巴山夜雨》较其以往作品具有了更为丰富的阐释空间。这部抗战胜利后的纪念之作,是张恨水痛定思痛的思想结晶,在张恨水创作中具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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