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短篇小说)

2022-03-29 17:51段今今
滇池 2022年4期
关键词:美眉

段今今

我们都非常想和对方结婚。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制定了三个计划:第一,尽快搬到一起磨合;第二,买一套房子;第三,找个树屋住一晚,像英国女王一样,下来之后焕然一新*。

我拖着两只大皮箱到他家时,鲁延抱着他的猫来开门,他一脸宠溺的表情:“美眉,这就是阿姨啦!”这猫却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拼命想从他怀里挣脱出去,并且终于得了逞——它一溜烟钻进沙发底下去了。

鲁延慈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它,语气变得更柔软:“孩子不怕啊,阿姨喜欢你的。”

我的确喜欢猫,但似乎不包括美眉。后来的几天,我无数次发现它瞪着两只机警的眼睛,以一种糅合着诧异、警惕、甚至有点仇恨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洗脸、吃饭、如厕,它一样不落;我和鲁延做爱,它就卧在我的脚边;而很多个夜里我偶然醒来,它依旧保持着我入睡时的样子:在床头柜上盯着我,眼睛眨都不眨。

当初鲁延跟我说他有一只猫,我并不介意,但我完全没想到,是这样一只猫。我瞪它、吼它、佯装抬手打它,它都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鲁延觉得很好笑,时常把它抱在怀里亲了又亲:“阿姨抢了美眉的地盘,爸爸知道,美眉受委屈了。”然后又似乎自言自语说:“以前都是它睡在我枕边的,忽然来了个陌生人,孩子也怪可怜的……”

那贼猫就娇滴滴地、长长地“喵——”了一声,我于是强努着向它投去慈爱的目光:“孩子,阿姨明天就给你买肉泥吃哦。”

小小的出租屋里到处都是美眉的东西。除了各种各样的玩具,木天蓼棒、干洗手套、薄荷球、指甲剪也都随意放在沙发或者地上。最占地方的是那两个高到房顶的猫爬架,我觉得完全应该换成一个柜子。我于是一边在两个箱子里来回找衣服一边和鲁延商量,他正在修一个门把手,头也没抬:“很快就买房子了,到时候家具都买成套的多好。”

我不再说话,合上箱子去洗澡。出来之后他凑过来,拿了块新毛巾帮我擦头发:“周末我开车带你出去玩吧。”

我想了想,把嘴角扬起来:“好。”

“长峪城听说过吗?那片树林在雾中宛如仙境……”他开始抒情,又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我抢过他的话头:“四九城里的丁香花全败了的时候,长峪城里还是漫山遍野的香气呢。不过现在是6月了,看丁香终是晚了。”

“看来你和别人去过了。”他擦头发的手并没有停下来。

“你大概也不是一个人去的吧。”我丝毫不让。

但说出来我又有点后悔,他因为如果说“是一个人”,我可能会随便搭一句:“挺有雅兴。”然后他可能再问一句:“你呢?”这让我想想就无趣;而如果他说“不是一个人”,同样令我感到无趣,我并不想知道。

所幸他什么都没说,还给我擦了擦耳朵,我于是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我哪里都去不了呢。”

“戴个帽子嘛!”

“紫外线能穿透一切。”

“好吧。”

鲁延忘性大,我两周前刚做完植发手术,不能晒太阳。这让我们得体地结束了这次对话。

说到植发手术,我还是很感激他的。手术那天,他一大早就过来把我送到了医院,虽然后来大部分时间在看手机,但毕竟一直等到了晚上——我的前面被临时加进了好几个关系户。

医院这地方,能有人陪着来,对我来说很重要。为了取发,我脑袋后面几乎被剃光了,头顶的头发被扎成了左右两个小丸子,额头的血痂外面则裹着又厚又丑的绷带,活脱脱一个中年落败的哪吒,我从手术室出来,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鲁延把我扶上车,递给我一个汉堡包。

“我是不是个丑八怪?”在路上,我摸了摸额头,那里已经开始肿了。

“当然不是,在我眼里你怎么都美。”他打了个哈欠。

“你辛苦了啊。”

“别客气。”

这个年纪的男人,说话总是不容易挑出错的,让人想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我歪过头看了看他已经稀疏的头发,觉得他应该很羡慕我能有足够多的头发可以移来移去,这让我适时地笑了出来。

此后一周,我的脸完全变了形,夸张的水肿从额头开始,每天下移一点点,弄得我今天像年画上的老壽星,转天就变成了被打肿了眼睛和鼻子的拳击手,好在我不用坐班,躲在家里收拾东西。我要求他不要来看我,也不用帮我搬家,他很听话。

在鲁延家,我经常会被他的呼噜声吵醒,尤其是每一声“呼噜”后那长达十秒钟的停顿和随后突然一泻而出的酸腐之气,让我倍觉煎熬烦躁——想到此后多年都要忍受这些,我就感到万念俱灰。美眉依然在黑夜里瞪视着我,被我暗戳戳地弹过好几次脑袋。实在抓狂的时候,我就跑到客厅里,掀开窗帘看月亮。

很多年前,我和那个他在一起时,我们时常会在月光下聊天,如今想起来,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风雪中的雪花一样,早已被疾风吹得离我远去了。生命中曾经那么重要的人就这么消失了,留下的那片巨大的空白需要用千百倍的物件去填补。但我什么都没有,我身后只有空荡荡的风。

如果不是多年前那次变故,我现在大概还老老实实地坐在电脑前,报税、算账、发工资。变故之后,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逛超市,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自说自话。我曾经试图把那件事写出来,我想告诉所有的人我心上的那种啮噬感,但人最深的心事,在语言里却也都是被伪装过的,我无能为力,过了一些天,我放弃了。

这几年,我连叹息都没有了。我看了一堆心理学方面的书,也尝试了一堆治疗方法:家族排列、瑜伽、抄经、塔罗牌……后来偶然接触了“芳香治疗”,暗合了我小时候对花和气味的喜爱,慢慢变成了自己的职业。我很少回父母家,那些关于未来之路的争执,每次都让我耗尽力气。我想,只要放弃对爱情与生子的执念,瞬间就能海阔天空。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让平日里的淡然与坚强化成碎片,那个伤疤和心如荒漠的苦让我全身的骨头痛得像发烧那样,好几天才能退去。

无论如何,我得活着。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和鲁延聊过几次房子的话题:我坚持要买在新一些的小区,并且它应该有一面南向的阳台,这样我可以种满鲜花;他坚持要离他父母近一点方便照看;当然我们也有共识:至少要有两间卧室,兼做工作室,他在他那间里接听心理咨询的电话;我在我那间里调制各种精油。当然,我们都认为晚上还是应该睡在一个床上,至少我们都这样说。

真不好找。鲁延父母所在的小区周围,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楼,楼道里耷拉着各种颜色的电线,上面落满了灰尘。楼口则堆着好几辆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自行车或者三轮车,没有座子或者锈迹斑斑,同样无精打采、同样落满了灰尘。这些与我们同龄的老楼,我坚决不肯选,就像一个村妇,固执地拒绝和她家周围土坡颜色一样的衣服。

没找到房子,我却在一盆不起眼的绿萝后面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大骇之下,我要求鲁延马上回来。

他回来之前,我又把每个房间、每个我认为有可能的角落都检查了一遍。

一进门他就赔笑脸:“美眉刚来的时候,我每天外出牵肠挂肚,就安了这个。”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他的手机app一定给他发送了我惊骇和愤怒的脸。

我更加愤怒:“现在我也住在这里!”

“这样我想你的时候也能随时看到啊!”他过来抱我,开始耍贫嘴。

我毫不客气地挡掉了他的手臂。

他拿起手机给我看:“现在就关掉,行了吧?”

我把他的手机拿过来,确定只有一个摄像头与app相连。

“我不是变态。”他耍赖般地又过来拉我的手。

我挣脱出来,大声说:“你把这个破玩意儿给我扔了!”

“不至于吧,你平静平静,学会控制情绪。”

滚蛋吧,你这个蹩脚的心理医生。我心里说。

“这样,这样,”他又过来拉我的手:“宝贝,这个小区没有保安,没有摄像头,万一有溜门撬锁的事呢?这样吧,你在家的时候就关掉,好吗?”

“没的商量,”我冷冷地把手抽出来:“扔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通情达理呢?”他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心理医生就是这样给人扣帽子的?”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他,他瞪了我几秒钟,转身出了门。

我也气得够呛,和一个心理医生吵架,好像天然就低他一等,尽管他正式执业才一年。我拿起那个摄像头就扔进了垃圾桶,一时间,搬进来之后的所有不快都在我心里张牙舞爪起来。我真想告诉他,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自驾游,不喜欢他把洗脸洗脚洗菜的脏水攒到洗衣盆里冲马桶,我不喜欢他的气味,不喜欢美眉,我喜欢一个人睡,喜欢吃简单的食物,喜欢在晚饭后安静地散步而不是陪他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还有,我对他描绘的未来图景不感兴趣——我不相信。

鲁延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头发少,眼袋大,我一见就没感觉。两年前,他是这样向我介绍他自己的:“我45岁,见习心理医生,是奔着结婚去的。咱俩都是北京人儿,都没有孩子。” 不愧是个搞心理的,我想。我36岁了,着急结婚,不想春节去挤火车,更不想当后妈。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我不禁又重新审视了他一下。

他带着那种常年喝酒的人的疲惫与懈怠。

这几年,我见了足有一个连的人,给孩子找妈的,给自己找保姆的,凡事必言老妈的,根本不想结婚的,也算是开了眼界。我早已不再幻想还能遇见一个心心相印的爱人,但这些,都是连凑合都凑合不了的。

鲁延我也是凑合不了的,他没有房子。

那晚他回来的时候,我背对着他,佯装已经睡去,听得他把美眉抱出去,关门——这是他第一次把美眉锁在卧室外。

美眉委屈地叫起来,不停地拿头撞门,鲁延没管它,伸手把我扳过来,声音里有种轻快:“今天外面凉快得很,简直不像三伏天儿。”

我眼皮都没抬。

“但我还是想赶紧回来,你一个人在家里生气,我在外面干什么都心神不宁的。”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手指划过我还没长出头发的后脑壳时,他顿了一下,又把手移到了我的后背。

美眉的撞门声让我心烦,鲁延亦让我无趣得很。我试图把他的手甩开。

“看你,多大个事儿啊!”

“这不就是偷窥吗?”我睁开眼睛,向他噴火。

“说那么难听,我就是想看看你,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他似乎想要咧开嘴笑。

“狗屁!”我“腾”一下坐起来,差点撞到他的头:“换做你你能接受吗?”

他似乎吓了一跳,笑容僵在脸上,稍顷,又赶紧过来抱紧我,“好了好了,下次不会了。”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他沉默下来,叹了口气,放开我,眼帘也垂下来。又过了一阵,他起身去了阳台,我听见打火机“啪”地响了一下,然后是他长长的吐气声。我似乎又闻到了那种酸腐之气。

我坐在床上,没动。美眉趁机窜上床来,被我毫不留情地赶了下去,它不服气地低呜着,又回身来瞪着我。

“可能,有点缺乏安全感吧。”鲁延重又走回来:“万一,你也爱上了别人呢?”他躺下身,两眼望着天花板。

一个曾经夜夜笙歌的生意人成了心理咨询师,这曾一直都让我费解,后来才逐渐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他当年最黑暗的时刻。好吧,让失意的人开口吧,在这了无生趣的灰色夜晚,不过不用他说我便知道,里面的苦楚也存在于我的生活,只不过用了另外一副面孔。

他似乎也觉察到了我的沉默与黯然,不过还是说了下去:“那时候什么都变了,都没了,我特别孤独。现在要不是有这笔补偿款,我也不敢再去找你。酒我也是不喝了。小夏,我想重新开始的。”

我也想重新开始的,对一切的淡漠让我感到害怕。这几年,我在各种工作坊里向别人介绍精油的各种作用:可助人安眠、让人快乐、安静、放松、神清气爽。在最初,精油确实是对我起过作用的,但后来,它渐渐失效了,和所有其他方法一样。我唯一的收获是,每种治疗的最后都会指向一点,就是我的生活缺乏真正的支撑,而我,又过于软弱。

可孤独、软弱、淡漠,这些真的是可以谈论的吗?既然爱与恨都不必解释。

又是一阵很长的沉默后,我问:“为什么又想到了我?毕竟已经两年了。”

鲁延是两个月前再次找到我的,他婉转地告诉我现在他情况不错。我有点惊讶,毕竟两年前也只见过两面就散了,他居然不介意我曾经介意他?

“你不相信我是真的?”

我確实不觉得我有那么让人过目不忘,也不相信鲁延只联系了我。

但他似乎是困倦了,只剩下喃喃低语:“别胡思乱想了……”

两个月前那次见面,鲁延说,他家一栋老房子的征地补偿款下来了,付掉一套新房子的首付还是没问题的。他也不忘给我描绘他未来的事业蓝图:“人生实苦,越来越多的人受到精神问题的困扰,这对我的咨询量是个好事,明年我会开个工作室,一个月能赚个十万块吧,到时候你就不用工作了。”

就这样聊了下去。

后来我问他,究竟是哪一刻对我动心?“你对自己的那种狠,让人心疼。”大概就是这句话打动了我——那件事后,从来别人都是说我傻、说我冤、说我软弱、说我遇人不淑的。中年人的爱情,也许可以没有心如鹿撞,没有拉锯、辗转、试探、吃醋,但要有些懂得与怜悯吧。他说,没关系,我一定会把你拉出来。

那天挂断电话,我实在忍不住,放肆地哭了一场。我觉得我对鲁延是可以有爱情的,他能在我的狠里豁出一个口来。

一个月后,我允许他留宿在了我家。

他洗澡的时候,我点了一支烟,没有抽,就是燃着。深色的夜空中,一架飞机正在经过月亮,这是什么预兆吗?

他凑过来的时候,甜蜜地笑着,我拉灭了灯。他待我很温柔,我也尽力配合。后来,我们既没有面对面,也没有背对背,我们就是平躺着,平静地睡去。

平静就已经很好了。我们决定结婚,重新找到生活的支撑,再努努力,也许还来得及要个孩子。

为了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我决定做一些改变,从补点发际线开始吧,发际线太高一直是我的心病。医生说,补完会显得人更柔和。我喜欢别人说我柔和的,往日里那种斗争的姿态,想想就让人疲惫。

但新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摄像头的事后,我们很快又吵了一架。

因为美眉。不,也不是。

鲁延带美眉去打疫苗,第一针打完,美眉蔫了,不吃不喝,这明明是医生提前跟鲁延讲过的正常反应,鲁延却慌了,夜里就给医生打电话,问人家是不是把他闺女“打坏了”?第二针之后呢,美眉毫无反应,上蹿下跳,鲁延又急急地给医生打电话:“你们是不是根本没打进去呀?”

我忍不住拿他打趣:“焦虑算不算一种心理疾病?”

这似乎精准地击中了他的痛点。他立马脸一沉:“这里的专业人士是我,你这种认知的层次就不要胡说八道。”

我噎住了,过了半天才反击道:“你懂点皮毛就可以攻击别人?”

“你连皮毛都不懂!”

“心理医生就不能有病?”

“我没有病!有病的是你!”

一阵血气涌上了我的脸,那是一种被羞辱却反驳不来的愤怒,还带着恨意——“你没病,你没病你去学什么心理学?”

空气里都是刀光剑影,两个人都在喘着粗气,这些话还是说了出来。破裂、混乱、伤痛、愚蠢、泥牛入海、灰飞烟灭,一时间我脑子里涌动着的都是这些词语,四周则弥漫着残局的气息,就像过去那些年我所不断闻到的、我以为不会再来的那种气息。

在彼此眼中,我们原来都是残破的病人。那么之后该是什么呢?是自怜、懊悔、愤恨,是扎心的泪水、是卑躬屈膝的求和、是冰冷的隔绝、还是感情无法修好的绝望?

我觉得我又开始下沉了,鲁延也许也会下沉,但他还有美眉这样一个抓手吧,而我,只有虚无。我知道我指望不了任何人,除了奇迹。我需要一个奇迹,无法描述的奇迹,让我焕然一新,让我改头换面,让我心生最初的热情与希望,让一切都能过去,让一切都来得及。

我曾希望鲁延就是这个奇迹的。

“小子,你可知道爱应该怎么开始吗?

一棵树,一块岩石,一朵云。”

时间的消逝并不是线性的,而是在回忆中加速远离,但最初他给我读过的麦卡勒斯却一直还在我的记忆里。这个痴迷于孤独的女人还曾说,“你以为你能竖起一道屏障,但回忆不是面对面向你走来的,它是从侧面绕过来的。”

该死。

但爱情最折磨人的是回忆吗?并不是的,树、石、云,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内里早已灰暗破碎,原来的自己再也回不来了。未来再也无法燃烧起来了吧?可越害怕我却越不敢放手,我也恨自己的。

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提及这次吵架,彼此变得客客气气,倒也相安无事。9月的时候,新头发还没有长出来,我买了个假刘海,头顶上的头发也能遮住后脑壳的取发区了,我和鲁延又去看望他的父母。

雨后的傍晚,天空中出现了两道彩虹,经过一众拍彩虹的人时,鲁延说:“一个不错的征兆嘛!”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我们之间,还是关乎他的父母。我其实并不想去他家的。

鲁延知道我心有余悸,也深知他妈的脾气,“但那终归是我家。”他说。

穿过落满灰尘的自行车和电线,我硬着头皮又一次走进了他的家。不过七点钟,深色的厚重的窗帘已经拉上了,两道好看的彩虹和缱绻的晚风就这样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第一天搬进鲁延的出租屋,我就注意到了他同样的窗帘,“有一点光线我就睡不着觉。”他说。

月光不美吗?我又想起了那架穿过月亮的飞机。

但他家的人,对这种事是丝毫不感兴趣的。

他九十五岁的爷爷蜷缩在沙发的一角,他基本已经看不见了,浑浊的分泌物堆在眼角,也许他又是刚哭过。

鲁延说,他经常哭,他忘记了往事,也忘记了家人,他总是拉着别人的手,眼泪汪汪地问他们是不是从涿县来,可不可以带他回家去。就像现在,他正拉着我的手。

“一出门就上吐下泻的,还老念叨回老家,唉,不要理他了。”鲁延他爸过来给我解围,让我到阳台上去看他养的花。我看了一眼鲁延,他点点头。

“你看看,跟你上次来,有没有多了什么花?”鲁延他爸一脸期待。

“我好像闻到了一种墨汁的气味。”

老爷子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拍起手来,“行家,行家呀!”他兴奋地指了指他那个一直快要高到房顶的花架的第三排:“就是你上回说到的西洋蓍草。”

我点点头:“一种不错的外伤药。”

我可不会像一个月之前那样,和鲁延他爸一起兴冲冲地聊开去了。上次老爷子知道我的职业以后,大感兴趣,让我把用到的那些花草好好给他讲讲,我就高高兴兴、没头没脑地跟他聊了很多,还告诉他我最近新尝试了一种眼部舒缓的精油,把西洋蓍草和罗马洋甘菊、薰衣草以及茉莉调在了一起。西洋蓍草中的天然倍半萜烯中带有母菊天蓝烃,能够消炎、修复肌肤、促进伤口愈合以及中断过敏反应。

老爷子还要说什么,一个又哑又破的女声从屋里传来:“自己有俩闺女都不说话,跟别人倒是说不完呢!”

我循声望去的工夫,鲁延他妈已经趿拉着拖鞋来到阳台上了,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眉毛调得老高。

看到我讶异的表情,他妈换上了一副笑脸:“我和延延都烦死了花,净招虫子了。死老头子太着迷,他越着迷我们就越烦。我看他啊,也就配跟花过一辈子。”我缓过神来,多看了她一眼:又矮又胖,头发稀疏,眼球外突,还没脖子,她套着一件走了型的大背心,两个乳房已经垂到了腰间,她也不穿内衣。

鲁延这时赶了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洗了桃子,你来吃。”

这次,鲁延没去洗桃子,他和他妈在另一个房间里,我隐约听到他提了“结婚”二字,那个又哑又破的女声又穿透了整间客厅传过来:“着什么急,耗一天就能多要一天的钱呢!老房子是我的名字,你签了也不算数的!”

西洋蓍草这种东西出现在鲁延的家里,我有些动容,毕竟它曾经疗愈过阿克琉斯。但,现在看来,并没有用的,阿克琉斯之踵是天意,什么都改变不了。

原来拆迁款一直都没有到,原来鲁延对我采用的都是心理战术,我心中涌起万般屈辱,这些年尽是这些,尽是这些。

我离开了他的家,街上仍然有人在拍彩虹,看来有太多人需要好运了,我们真的需要它。一个女孩子一边在人群中大笑着,一边不断地蹦向天空——她要她的男朋友给她留下她奔向彩虹的倩影。曾几何时,我也是这般热情大胆呢,不顾父母的反对,为了他搬去另外一个城市,为了他创业搭上了所有的积蓄,还为了他……转走了公司的钱……

万幸的是,就在我转钱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他承诺马上带着另一个她远走高飞的聊天记录;更幸运的是,我卖掉了自己在北京郊区的小房子来还钱,公司最终决定放过我。

我走回我一直没有退租的小屋,拉开窗帘,脱光鞋袜,点燃蜡烛,再启开一瓶红酒,倒了半杯一饮而尽。然后我走到沙发前,坐上去,再慢慢滑到地上,我累了。

我抹不去心里的恨。对他,对自己,对鲁延,对命运,对一切。可我对生活毫无办法,软弱,就是我的阿克琉斯之踵。

“咚咚咚。”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滚你妈的吧鲁延!

“咚咚咚、咚咚咚!”声音却一下一下大起来。

一阵令人憋闷的安静之后,黑暗中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我想起曾经放了一把备用钥匙在他家。

我迅速扫了一眼房间里,不,不能用靠垫,那会让他误会,我于是抄起高脚杯,在他推门的那一刹那,准确地砸在了门上。“哗啦”一声,惊心动魄。

一阵更加令人憋闷的安静。

我听得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地的碎片,摸索着打开灯,眼神里有一丝怒气,一丝求饶一般的温柔,但更多的是垂丧。他没说话,从我的酒柜中又拿出一个杯子,斟满,一饮而下。

烛光飘飘忽忽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忽明忽暗,我突然觉得他又老了一些。他喝了两杯,我就那样站在沙发前,长久地沉默。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朽味儿。

“小夏,”他终于说,“我妈去签字是早晚的事,她也是想再多拿些钱,你要大度。”

“你骗了我。”我冷冰冰地说。

“我怎么骗你了?拆迁的事不是真的吗?”

他的话让我怒从心起、脸颊发烫,身体里的火马上就要爆出来了。

“我们是相爱的,小夏。再说,我妈多要来的钱,将来……”

“你给我滚出去!收起你那套狗屁话术!”我大声嚷起来。

他一愣,随后站起来,一边后退一边打出休战的手势,“你在气你自己,你在投射,我走了。”

我恨死了他那种自以为是和装模作样,“你这个混蛋!骗子!无耻!”我快要有些歇斯底里了,拿起靠垫用力向他扔去。

他躲开了,走到门边,没有回头:“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然后他把门打开,走了。

我立刻站起身,跟过去把门狠狠撞上。这清脆又坚定的声音,连同我大喊的那声“滚!”相信他一定能听到。

我许久不曾这样,从我正式成为一个芳香治疗师,我就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样了。但其实呢,千疮百孔的中年人站在生活面前,落叶纷纷,带伤上阵,我们妄图重新赋予未来美好的模样,却其实不过是在收拾残局。

我又搬了回来,甲状腺一天天肿起来,每周跑医院,花了两千多块买中药之后,卻痛得愈发睡不着觉,医生大笔一挥,改成了几块钱的西药,告诉我要情绪平和。到了第三天,我终于睡了一个整觉。

我终于是老了,但生活的残局,却依然找不到出路。年轻的时候,一直认定幸福早晚会降临,但随着年华老去,我们终究明白了这不过是一个终将破灭并使人陷入痛苦的美好愿望。幸福皆是虚妄,唯有痛苦才是真实的。

几个月之后,一场最终造成全球几百万人死亡的疫情突然而至,西北风吹得窗户直咣当的那天,我还蜷在被窝里,忽然收到了一包口罩和两瓶消毒液。

我正被偏头痛折磨着,皱着眉瞥了一眼寄件人,是鲁延。

唉,你不会凭空遇到一个人。软弱,还偏偏容易动气,说来说去,都是自己的错。

那些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我发信息向他致谢,他马上提着年货上门来。

许久不见,他好像憔悴了不少。我忽然想起他本计划就在年后租来办公室,正式开办他的心理咨询公司的,这一下,恐怕搁浅了。他快50岁了,没有其他本事,也没有其他收入。

我也有点慌,这场疫情好像来势汹汹。

“还好吗?”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好。”

“真的吗?”

“这几天缺觉。”

“别害怕,非典当时那么厉害,不也几个月就过去了么。”

“可是,武汉都封城了。”

“怕春节时候加剧传播嘛,放心吧,这个病毒听说不耐高温,天气暖和了就没事了。”

但寒风似乎刮得更猛烈了,我真担心整个窗框马上就要被吹下来,天气也阴沉下来,怕是又一场暴风雪要来了。我低下头,揉搓自己的衣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好。”

“会好的。希望是个好东西,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鲁延居然笑了起来。

我张开嘴,什么都还没有说,突然就掉下泪来。这些没用的片汤话。

我赶紧抹掉眼泪,我不想让他误会。

可似乎已经晚了,他走过来,拉起了我的手。

“又头疼了?”

我忍着痛眨眨眼。

他把我的头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躺着去吧,我给你煮点面。”

我没动,身体却软了下来。

“半生已过,我们相依为命吧。”他慢慢把我抱紧了。

我的鼻子又酸了,抬起手臂也抱住了他。

也许我还是丢了自己,但此刻,怜悯与温情互相裹挟,我们谁都无法拒绝。

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过去了,疫情却依然没有过去,我们以前常去的餐厅倒闭了,我们俩也基本都没有了收入。我白发漫生,他则又多掉了许多头发。我们好像被生活罚出了场,却连犯了什么规都不知道。我们的人生,就像水消失在了水中一般。

“事情在变,”一天傍晚,鲁延看着窗外低声说:“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变的,但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从不按照我们的愿望来变。”

我一个问题突然脱口而出:“鲁延,你原来的理想是什么呢?我是说,关于生活。”

他回头看了看我,似乎苦笑了一下:“做个有钱人吧,还能有什么呢?”

他并没有回问我,也许他觉得没有意义吧,很明显,不管我的理想是什么,我都没能做成我理想中的那个人。

我这个话题换得太不高明,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从这么沉闷的大环境和小环境中跳脱出来。生命中或许有许多注定要忍受的事情,比如疫情,比如琐碎,比如无望。好在我们这次小心地并没有搬到一起住,免得经常吵架,也免得一起叹气。

六月的一天,鲁延突然兴冲冲地来了,告诉我我们一直想订的那家树屋终于重新营业了,“就在我生日的后一天,我马上订了,”他说,“妈还叫你去家里吃饭,她现在腰包足了。”

我从他脸上的一派喜色中明白了他要告诉我的事,他继续喜滋滋地说:“天气也热了,病毒快完蛋了,等我们从树屋上下来,一切就都是新的了,一切的一切!”

我也笑了。我们很久都没有什么高兴事了。

为了庆祝他的48岁生日,我提前买好了一个“生日套餐包”,里面包括手拧礼花、彩灯、拉旗和蛋糕,趁他出去买酒,我把所有都布置好了。他回来看到拉旗上的字:“生生世世”,冲我一笑:“我们必须要喝点酒。”

点蜡烛、许愿、吹蜡烛、唱生日歌、鼓掌并做出高兴的样子,我们一一走完了这些程序。天黑了,他拉上了窗帘,“生日快乐”四个字灯在黑暗中闪着温馨的光芒。我换上了一件吊带裙,紧身,有闪亮的条纹,我已经很多年没穿过了。在烛光下,我们喝着酒,聊了很多,聊彼此小时候的故事;聊那些来寻求我们帮助的人;聊我们对于那间树屋的想象;还聊了我们的父母。我们友好、温存,没有谈及现状,也没有谈到未来。我们还抱着跳了一会儿舞。

天快亮时,下雨了,雨水溅在阳台的栏杆和我们的玻璃窗上。鲁延提议去睡觉,我的脸有点发烧,但心情很好,我拉住他的手:“宝贝,我们唱歌吧!今天晚上我真高兴!”

“我五音不全。”他笑了。

“那也要唱!”我“蹭”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用力把窗帘一下子全部拉开,让最后一点月色和潮气全部涌进来:“大声唱!盖过这该死的雨声!”

说完我就吼起了《执迷不悔》,我喜欢王菲这个女人,喜欢这歌词,我拿着酒杯当话筒,反反复复地唱着。

“你喝醉了。”鲁延过来拉我。

“鲁延!”我冲他摆出一个“停止”的手势,喘着粗气喊道:“我们已经被亲人背叛了,但是我们不能背叛自己过去的那么多年!”

“隔壁还要睡觉,后半夜了。”

“我就是要盖过这雨声!唱吧!”我继续唱,不,嘶吼,王菲唱的固然空灵优美,但我更喜欢我这样唱。

唱累了,酒也喝完了,我把杯子往地下一摔,那清脆的破碎声在寂静的夜里真让人着迷。我跑到桌前拿起手拧礼花,对着鲁延头顶上方一拧,“嘭!”随着一声闷响,混杂在一起的粉色、金色、白色、红色的亮片瞬间向屋顶喷去,我三步并两步跑到他的身边,抱住他,任那些五颜六色的亮片全部落在我们身上,那真像诗中的“花雨”啊!在我做小女孩的那些年里,我曾多么盼望能有这么一场美丽的花雨啊!我搂着他的脖子叫他“亲爱的人”,告诉他“我们唯一的出路是成为一个自在的人。”他也搂住我的脖子,告诉我“你就是个醉鬼。”

直到我们躺在床上,雨都没有停。

“如果不是白底黑字,是不是更好一点?”鲁延在一片黑暗与沉寂中低声说。

“什么?”

“那个拉旗。”

“没用的。”

“什么?什么没用的?”

“没用的。”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清晨,我们下楼,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飘进了没有光彩的天空中。我看着鲁延把行李放进了车里。

“我有个东西落在自己家里了,”我望着自己的鞋子:“我要去取。”

他看了我一眼:“好的。那一會儿见。”

“一会儿见。”

他和他的车都渐渐消失在晨雾里,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1952年2月,伊丽莎白女王和菲利普亲王在非洲访问,到达肯尼亚时,入住在了肯尼亚野生动物园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上的树屋里,就在这天夜里,她的父亲乔治六世国王在睡梦中去世。进入树屋旅馆的时候,伊丽莎白二世只有公主之名,可是,当她从树屋旅馆下来时,一切都变了:她成为了大不列颠王国的女王。

从此,伊丽莎白有了“树上公主,树下女王”的戏称。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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