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年

2022-03-29 21:05杨小玲
滇池 2022年4期
关键词:斑鸠

杨小玲

记号笔

我不知道如何与一个陌生人对视的。当他突然出现在你的视野之中时,会让你感到惊奇,还是让你感到举手无措?

某日平常的午后,他迎面走来。秋后的梧桐叶子在枝间三三两两地被风刮落地面,发出如同火膛中即将燃烧的干柴的沙沙声。他的个子非常地瘦小,穿着一身黑衣黑裤,这个平常的男人也没有什么特别,但走近了,你会发现他居然穿着一双巨大的草绿色的球鞋,这双不合脚的鞋子让他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他仿佛是马戏团里逃出来的小丑。他的身后根本没有人等他,可是他还在不住地回头。他在等谁?等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吗?

这条宽阔的大街上,他似乎与生俱来有着一股强大的气场,任何人都不能和他靠近,也不敢和他搭讪,他控制着他目光所能抵达之处的所有秘密。

他从我的身边走过时,我突然有些害怕,我屏住了呼吸,我感到心跳加速,他就像在这个安静世界随时会挑起事端的狂夫,我必须装作毫不知情,放任事态的发展。当我自以为他走得足够远时,我还是不禁回头望了他一眼,于是我们的目光相遇了,那是简单冷漠而又充满无趣的交流。

他失望地扭过头向前走去,他的草绿色球鞋还是那般醒目。他走走,又停停、望望——没有,什么也没有!当他走得更远的时侯,他的身子变成一根黑色记号笔,只是这根记号笔始终没有留下任何记号。我不清楚,他为了让那个人发现自己,他花了多少心思,而那个藏匿的人在叶子完全落尽的街尾不知能否与他相遇?我想他们终会相遇,那必定在深秋,天地的荒芜与落败原原本本地被呈现在我们眼前,一切都无法藏匿。

是的,很多时候,我们会傻傻地回头,以为自己的身后藏着一个人,其实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是我们还会不停地等他,他到底是谁?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也许只是天上的一朵流云,枝上的一只雀鸟,或是一张你素昧平生的脸庞,再或者他只是一声能让你感觉快乐的尖叫声。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不住回头的人已经不再年轻。只有年少轻狂才会勇往直前,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做什么事情都会变得畏畏缩缩,瞻前顾后。也许我们是时候将长出野草的骨头交出来磨一磨,将迟缓的经络挑出拉一拉了,还有将暗哑的喉咙摆出来吼一吼了。

我们就这样一路寻找,一路等待,像个落寂的拾荒者,也不知走了多久,风赠给我们糙糙的脸庞还有迷离的眼睛,我们却还依然相信在深夜橘子色人家窗户的屋檐下,会有一个老妇人在等我们归家;在那群做着游戏的孩童们当中,有一个天真的我们也列在其中;当我们从头上找出一根白发时,会计算着上一次摘下白發的时间,那是来自我的母亲……

这一切足令你动容到落泪,让你愿在普普通通的人世间逗留一百万次。路还很长,而等你的人越来越少。

救赎

某年某日,天擦亮,和友相约去一山寺。因腿疾好久未能远行,但想到那美好的愿望会有归宿之时,顿觉身上有神勇之力。

山寺在山之巅,海拔约有千米。二十年前曾来过,从山脚到顶需三四个小时,途中经泥坯老房,经云海梯田,期间有犁地老牛相望,有草丛间的大尾巴松鼠相伴,也并不觉得累。那时并未走过名山古刹,还不知道佛的样子,在小小的庙堂之中,我没有跪拜,我那时觉得心存什么贪念的人是对佛的不敬,我的未来充满无限的可能,菩萨未必知道,所以当我友好地穿过清冷的寺庙时,我的身心是自由的,就如同柳杉上的雀鸟,随时会跃上天际。

二十年了,发生了诸多的变化,首先山路开通,车已能至半山处,从山腰上行,凿了很多台阶,上山更容易了,可是再也见不到曾有的梯田,泥屋,农夫和老牛了。其二原本的小寺早已成为善男善女心中的胜地,就连我也会慕名而至。这一天我来时,和他们一样怀揣着心事,心底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轻言轻语,像是达成某种利益的联盟。

这确实是座小庙,我早已忘记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许是山高地偏,泥料木料难运,佛像的塑身非常小巧,和大寺的佛像无法相比,这让我有些意外。然而更意外的是小小的庙堂光是观音菩萨就有八九个,她们罗列在堂前,大约都是山野村夫被塑,时间不可考证,新旧皆有,风格各异,或慈眉善目,或庄重威严,或浓妆或淡抹,当你走近之时,会发现自己的目光无法聚焦在哪一尊佛身上。都说千佛有千相,这大约是对我们凡夫俗子的觉悟的考验吧。

财神爷素来是上不了正堂的,他被安置在偏房之中。屋内非常昏暗,许是香客对他的偏爱的缘故,他的香火是最旺的,故此长年以往,墙上被烟火熏得漆黑。在之前见识过观音菩萨数量,财神爷自然不能太少,一塑就是两三个,皆穿着寒碜的红衫旧衣,目光呆滞,面无华彩。我突然有个想法,假设万物有灵,我们都是平等的,我会将他们救走,逃出黑屋,离开山寺,做一名靠勤劳之手过上简单快乐生活的凡人,而不是桎梏在这里被人膜拜成为一尊木偶。

扛着菩萨出逃,这是非常胆大的想法。人群中我不敢声张,我环顾四周,今晚的月色如不太明,黑灯之下,我一人尚能完成。只是我来时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谁来为我解答,谁来给我启迪智慧之眼?住持早已不知所踪,烟雾缭绕之下只有看寺人忙碌地递出一双双红烛和檀香。借佛之名,香火不断,阿弥陀佛!

早前读过《墨菲定理》,它说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一定会发生,即使只是微小的事物就能改变结果。命运其实在无数次微小事物更迭中就已经悄悄改变,这世间并没有谁能来救赎你,救赎你的只有你强大的内心和你冲破自我枷锁的决心。至此,当我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同时出现在佛前,我双手合十,心中默念:倘若有谁比我更需要你,请先护持他吧。

我早已忘记进寺的初衷,但我至少揣有慈悲之心。

中年病

这个病说来有些特别。四十岁后的某日,我突然觉得双眼花白,夜里会无端醒来,黑暗让我感到恐惧,晨起莫名烦躁潮热,心神不宁。这是什么病,也没人说得上来。我的朋友们在大多数时会讨论大姨妈什么时候走,她们认为这是大姨妈在作祟,雌性激素在岁月的流逝下渐渐减少后,从此将一身轻松,这应算是件好事。

我记得在念初三那个懵懂岁月里,女生们议论大姨妈,那是神秘但并非秘不可宣的事。我邻桌长着一脸小雀斑女生有一次坐在凳子上怎么也不肯起来,她捂着肚子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放学了她含着泪起身的时候,板凳上的红色印记招来男生的哄堂大笑。她回家换了衣服,第二天到校笑眯眯地对我们说,我妈说没事!

在同样并非秘不可宣的岁月里,日渐成熟的子宫,健康的卵巢,丰腴的乳房,分泌旺盛的荷尔蒙,在恰好的年纪孕育着新的生命。三十年后,那些讨论大姨妈的女生,还在热烈的讨论着同样的话题,她们似乎不知道衰老正悄悄地来临,让这些女人正变成像她们母亲那样面无华彩,成为平胸偻背的老妪。

这是一群善于伪装的女人,她们嘲讽彼此来获得内心的快感和安宁,她们总是哈哈大笑,让别人误以为她们是在讲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生了病的人总以为别人也生病了,所以当她们病情加重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去诊所,而是先推开门看看别人,仿佛别人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她怎么有满脸的皱纹?那个谁,小雀斑怎么变成了黄褐斑?还有那个谁谁谁一头乌黑的头发,原来都是染过……”到后来,总结自己,还不算老,虽也有白发但是是新添的,黄褐斑也有但遮瑕膏尚能应付过去,最重要的是每日看惯于自己容貌,也不觉自己有多丑陋。这大约也是极好的精神胜利法。

中年的病有多可怕?

朋友四月谈论过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年轻时是个身姿健美,活泼开朗的乡下女人,在她38岁的那一年,7岁的弟弟忽然夭折,母亲一夜白頭,并且没了月经。母亲是在那一年那一天变老的,她变得有多老,她走出看上去和祖母年纪相仿,有时她莫名出走会忘记回家,有时她做好饭后会在院子里傻傻地等待。

她到底有多老?

四月说有一天傍晚在池塘边找到了她,她抱起了她,发觉她轻得像只鸟。她的四肢枯瘦身子微驼,裹着一件靛青色的衣服,她就是一只刚被猎人打下的鸟。

失去弟弟的母亲,早早停经的母亲,在刚迈进中年的门槛时,独自承担着怎样的煎熬?父亲不懂她,唤她完成三亩地的劳作,我们不懂她,这个有些疯癫的女人只会让我们在村里抬不起头。

如果换作现在,我会紧紧握住她的手,帮她填满心中的窟窿,还有把她没了的月经调回来……四月哽咽地说,让她成为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

那一天我和四月对窗而坐,空中的乌云密集在山头,空气沉闷地让人喘不过气来。雨还没有下来,四月的眼睛挂满了水滴。

让一个女人迅速地衰老,不是让她透支体力干最重的活,而是夺走她心爱的东西。中年的病如此可怕,每一件事物都可能将她击垮。

孢子

当西南暖湿气流与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相撞在这个城市时,某日秋末的午后,梨树在凉薄的天里又探出了白白的花瓣,桂树接到了某种的讯息,在繁枝下悄悄的藏好了花蕊。有一群人降临在这个城市里,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赶来。他们说他们是谈论文学的人,但与天气无关,他们擅长用许许多多的词汇交织在一起,包括喜欢描述天空、阳光、风和草木。他们还会安排许许多多的情节,让故事中的一些人相逢、留下或离开。他们据说是一群富有的人,虽然有时会让人觉得无所事事,但心底却藏着黄金屋。文字让他们远离了精神的贫穷,这让他们的袍子看起来多少有些光鲜亮丽,而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孔乙己的袍子落满跳蚤。

秋阳的炽热还未褪去。有一株骨瘦的松树悄悄地立在门前,遮住了古老房子的半个光阴。在我刚跨入门口的那一刻,一条尘封了多年的咒语被轻轻地复诵了一遍,一颗闪亮的雨滴追赶上了朝圣者的步伐。褪色的漆门,上锈的门扣,空旷的屋子,仿佛在我虚度年华的那些岁月里,鸿儒圣贤,文人骚客,依旧门庭若市。

然后,我遇见了你。

你就在台前,没有笑容,你和大多数人不熟,但这又何妨。你滔滔不绝的发言,我将你所有字眼归类成一种巫术,因为最初的汉字就是一种巫术,它具备一种神奇的力量。所幸你施展的巫术都是将美好的字眼作一一排序,这时我听见山川在奔腾,冰雪在融化,春风吹过十里,江南明月静如水。你在字里行间彳亍,你的眼神笃定又那样生动。

是的,这是我见到的你,但我依旧不敢相信那是你。然后我听见你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执着而努力的人,但我也依旧不敢相信,你说的人是我。

许多时候我怀疑自己,四十多岁后我还能做什么,当我走出这扇门后,门之外的门就是罗生门,我们仍将还原到现实世界的我,为生计为生活而奔波,为生命中的每个人而活着,但从来没有一次,我们是属于自己的。在这一天,你为我撒下的一片星辰大海,对我来说是否只是浮光掠影?

天色沉沉地暗下去,不断有人推开这扇门走出去,门栓咯吱发出绵长的声响,风很大,像有个巨大的怪兽在门外不安地等侍。不多时,我的位子也将空下,最后你也将离开,这样整个屋子也空了下来,声音消失了,人群失散了,光影湮灭了,有些人也许不再相见,但关于梦想的种子曾在这座昏暗的房子悄悄地发了芽。

那天温度刚好,湿度也刚好,恰好可以催熟一粒孢子。

斑鸠小姐

从17楼的钢筋森林里,远远望出窗外,天阴沉地耷拉着脑袋,混顿的雾气随着北风氤氲开来,转眼那些楼宇就像灰胖胖的北极熊,轻飘飘地摇动着笨拙的身子。

大雪将至。这是非常寒冷的一天,我将自己也穿成北极熊的模样,这样的天色里我们就应该穿上厚厚的棉衣,然后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呆在家里发呆。

天色更加灰蒙,雪一直未下。有一只花颈灰斑鸠落向我的窗台,它张着圆鼓鼓的眼睛注视着我,像我的一名故友。我曾在夏日的某个傍晚,撒落米粒接待过造访的它,它自然还记得我。它俯下身子用深褐色的喙插入自己的翅膀,旁若无人地梳理自己的羽毛,一遍又一遍。在我柔软的目光注视下,脖子上的黑白花纹油亮亮地更加醒目了,就像戴上一条闪闪发光的玛瑙项链。这是一只爱美的斑鸠小姐,它光临我的寒舍时,总是盛装出席。

它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子,对我全然放松了警惕。它从何而来?也许它只是飞累了,突然想起在朋友家屋檐下小憩,顺便打个盹讨口水喝罢了。也许它还趁我不在的许多日子里,曾悄悄造访过,只是我并不知晓。因为在它的眼里,这个小小的窗台是属于天空的领地。

一个雪天,谁会飞越万水千山来探望你,谁会给你捎来冰雪消融的消息?是它,一只斑鸠?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如此的贫穷,因为贫穷我感到了羞愧,我不能给它一个舒适的巢穴,一个晴朗而热闹的清晨,还有足够的食物。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当幸福叩门的时刻,他还是无法确定是否敞开怀抱拥抱它。就像我们等待过一场雪,雪下了,却发现院子还没清扫,无法为它腾出一片干净的地方。

那么這位尊贵的客人,我该拿什么去招待它?

我想起47岁的杜甫被贬至华州那一年,一个早春的日脚经奉先时,想到该探望阔别20年的发小卫八处士,当他们灯下叙旧,两人早已鬓发苍苍。贫寒人家没有什么招待客人,孝顺的儿女们连夜冒雨割来肥嫩的韭菜,灶上煮上黄米饭,新酒十杯话至天明。我的少年时代的朋友大都像他们一样不再年轻,有些真如同天上的参星和商星难以再相见,但是如若再见,在一起吃个韭菜黄米饭也是一件幸事。

雪还没有下,灰斑鸠继续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我走进厨房,找到一些豆子和米粒盛入小碗中,轻轻地放在它的面前,它看了我一眼,风将它的羽毛吹得蓬松而凌乱,这时,我听见自己向它发出了邀请:斑鸠小姐,我们是否可以把酒叙旧?我没有韭菜也没有黄米饭,但我还有一间不算温暖的屋子,我们可以一起生堆火,围着火炉烤一烤多年前我们冻坏的一根骨头,然后听着搪瓷茶缸水沸时的滋滋声,一起唠唠嗑吹吹牛。我已经好久没有吹牛了,我应该向我的父亲学习,每一次他骗我回去吃饭,都会向我讲述年轻时辉煌的故事,而每一次他都会以为我才第一次听到它。

斑鸠小姐,现在的我已经老得一塌糊涂,牙松齿落满脸皱纹,老得记不清自己真实的年龄,老得想请一个人陪我说说话了。往事纷沓而至,我对你而言没有秘密可言,你要晓得一个没有秘密的人在冬雪来临的时刻会显得寂寞无比。如果你愿意,我打算花一袋烟的功夫,向你描述一个人也有过鲜衣怒马的春天。

凛冬的时刻,是适合攀谈的。斑鸠小姐仍一声未响,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投向我,然后将脑袋埋入更深的羽毛当中。它沉默寡言的样子不像是一位爱串门的老友,却像极了我的样子。

雪失约了。斑鸠小姐不知何时飞走了。远山薄如蝉翼,若隐若现,但我知道它还会回来。它的心中盛满着辽阔的天空和沉郁的冬雪,当然会惦记空中之城某个驿站,有人同它一起等待雪的降临。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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