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人邻

2022-03-30 11:17赵荔红
文学港 2022年4期
关键词:屎壳郎苞谷梨子

赵荔红

人邻君,我在一个商场咖啡馆给你写信。叮叮咚咚的圣诞歌旋律,嗡嗡嗡的嘈杂人声,边上一部电梯,上上下下的人,深色外套,白色口罩,难见鲜亮色调。室内闷热,外面则是十二月潮湿阴冷的天。我在江南,想象你的北地冬天,字里行间的雪色——雪日里,那些新劈的木材,“有着树皮的那半个/怕冷似地厚厚裹着”,挨近门口的那个草垛,“侧面有一些光线,/奇怪地柔和”,那些偶尔跌落的松果,“只是一些在落叶上微微翘起的声音”。

初读你的這些冬日诗句,是十年前的一个春天。你的诗集《最后的美》刚刚出版,我读后写下一篇《谁有黯淡的温暖 请缓慢爱我》,其中一段是这样的:“诗人的气味从遥远地方、透过纸面传递过来,只要读上几行,就能清晰地嗅闻到他的气息。甘肃这个地界,在我想象中,应该是苍茫、辽阔,土色黄,天高远,草起伏,树木笔直向天。很难想象,这个地界出现人邻这样的诗,她们散发着寂静、清冷、隐隐的痛,她们简洁却幽暗,色泽喑哑,偏紫偏蓝,她们是林间隙地成长的幽兰,透过密集树叶的阳光,蒙着薄薄青苔的潮润的溪边石头,新劈的木柴散发着新鲜的树汁腥气,或者雪中呈露的一截冷寂木头。她们寂静、冷色,却不阴柔,与女性诗的柔软迥别,有着男子坚硬的骨殖。”

人邻君,我在春天读你的诗,奇怪的是,总在冬日读你的散文。读《大雪》那篇是,读这两篇《去石寺》《一些事,一些人》,也是冬日。是否,诗歌如舞蹈、如泉水,如少女轻灵的足尖、随着音乐跳跃,而散文,如散步,如湖水,如人坐在炉火边,细细说着久远的传奇。但毫无疑问,我关于你的诗歌的判断,同样适用于你的散文。因你的散文,也充满诗的意象,句与句、段落与段落,都是诗性的连接,也同样感喟时间的菲薄、生命的痛楚,以及流逝的渐暗的爱,同样试图呈现汉字最优雅的、最完满的美好。

人邻君,我很佩服你在《去石寺》中,将寻常不过的日常生活,写得那般迤逦曲折——写你陪一个朋友去石寺还愿,那个偏僻小寺,三个老尼,只见到一个,你们上了香,吃了斋饭,带走寺中的几个梨,就回家了——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事,竟被你铺展成五小节,将触目所见写得那般生趣盎然,又随处充满生命的感喟。散文的妙处是:当你沿着一条路走,原本似乎有一个目的地,走着走着,就被岔路吸引,沿路又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人物、新奇之事,你似乎忘记了原本的目的,一味顺着岔路走下去,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先的路上。阅读者或批评者会来分析你的散文布局,怎样精巧的技艺结构,于你自己,大约只是津津有味地呈现行路过程中目之所遇、耳之所闻、口腹之所品、心中之所感吧?!

我曾说你能精约、节省用词,准确剖析汉字,把握住语词的独特习性,小心翼翼怕惊动似地用汉字画一幅内心风景。你的用词,精致,却不华丽,喜欢“木质的语言”,喜欢贴近“那木头醇厚的原初味道”,喜欢“一瞬间就沁透了”的感觉。《去石寺》正是如此。比如这段:

两边是田,种了大片的苞谷。苞谷还没收完。一家的小拖拉机停在田里,远的缘故,看不清脸面,男人女人胳膊自然在动,却悄无声息,默片一样。那些苞谷,似乎是虚幻的。路边的苞谷,收完了,余下的枯黄秆子和浅褐的叶子,瑟瑟的,蒙着尘土,一脸茫然,也似有些焦虑,不知所归。

苞谷的色彩、形态,人的动作,如此谐和生动地融在一起,如一幅荷兰画派画作,又好似电影长镜头缓慢地移动着。人邻君,意象无声地从你的笔下流淌出来,自然而然,却又精确无比。其中功力,非一朝一夕成就。

又如:“回僧舍边,门外宽敞,也还不甚冷,于是拉了凳子,支了折叠桌坐下。”一连串几个动作,简洁又精微,将空间、时间、人的神态动作,描摹到位。“朋友转身捡来几个跌落下来摔成了半个的梨,随意冲一下,吃起来。也递给我半个,尝一口,水淋淋的甜。大殿那边,有几棵梨树,看来平时是无人采摘的。梨子熟透了,梨子的把渐渐干枯,要松脱了,风一吹,一晃,跌了下来。”妙在“随意冲了一下”“递给我半个”“水淋淋的甜”,与朋友的亲密,梨子的汁足甜美,以及石寺的荒寂,廖廖几笔,素描一般,全都描画下来。

人邻君,如果说,《去石寺》中,你对生命的痛楚与质疑,只是淡淡的,而在《一些事,一些人》中,我却读到一种黑暗的残忍、慢慢扩展的阴影;借着回忆儿时一些“小”事,如鲸鱼般想要“上来透口气”,终究回潜于幽暗、深寂的大海。我想起你的《突然的两行诗》:

我只是突然回忆自己孩子时

在操场上

突然夸张地跑,突然,莫名地停下。

而现在,我只是

去向简单、直白,渐渐干硬的

叶片,

犀利地

风中割开自己。

你的这组回忆文字,我印象最深的是“小鸡”“白狗”“屎壳郎”三节。残忍与暴力。“小鸡”与“屎壳郎”中“我”的暴力,似乎是中性的,无意识的:想要“科学”地探究“小鸡的骨骼结实么?我想试试”。“我”的手指头一再用力,最终,“格吧格吧”,小鸡骨头断裂;而小鸡呢?“睁着眼睛,愣着,看着什么,不叫,也许是疼得叫不出来了。”“小鸡的死亡,似乎就是一些很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鸡的死,仅仅为了证明“我”的力量;屎壳郎想要与踩踏它的小孩子的力量对抗,反复几次,“我的那只脚终于感受到它的甲壳碎裂,骨骼碎裂,一点儿筋肉在裂开,支撑着的爪子,断了。”“那个将它踩压在脚底的,屎壳郎不知道那就是人。它只知道有一种它永远弄不明白的力量,那力量实在太强大了。”“白狗”中的孩子们,则是一群有意作恶的暴徒,他们追逐着,残忍地将一头四处逃窜的白狗砸死、踢死、打死,他们发泄着畜生不如的凶狠,享受着施暴的快感,那只无辜的狗,临终时,“它的眼神里是惊恐、绝望、怨恨、诅咒。”

人邻君,冬日里读你这些文字,就算坐在温室中,也感觉阵阵寒意。我们何尝不是那些小鸡呢?无声地睁着眼,随时被莫名力量捏碎了骨头,又有谁,会去反省他所施加的暴力呢?我们也是一个个屎壳郎,不知何时,不知在哪,就被践踏而死,至死,也不知加诸身上的是怎样一种强大力量。而我们,也可能同时是施暴的孩子和被孩子打死的狗。

人邻君,如果说,你在《去石寺》中展现的是生命某一瞬间的爱,而《一些事,一些人》,我读到的是犀利的痛苦与绝望。我只能说,这些文字,写于冬天。如今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日,很快,新年就要来了,春天就要来了。在春天里,或许,我还能读到你那些美好多情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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