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事,一些人

2022-03-30 11:32人邻
文学港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唐屎壳郎母亲

人邻

1、小鸡

多年过去,我还记得那只小鸡。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厌恶隔壁的那家人,也许,是他家的谁有意把脏水泼到了我家这边。一天,转过墙角,看见那家的一只小鸡,“唧唧”叫着,向我走来。

我蹲下,把小鸡拢在手里。本来可能是要捧着玩一会,不知怎么,手指触到小鸡骨骼的时候,忽然想,小鸡的骨骼结实么?我想试试。于是,轻轻捏了一下,感觉到小鸡稚嫩骨头的抵抗。小鸡觉到了疼痛,“唧唧”叫着。

这会儿,我可能已经忘却了隔壁那一家人的可恶,只是痴迷小鸡的骨头,究竟有多结实。于是手指再次用力,听见我的手心里,小鸡骨头的声音,“格吧格吧”的。我再用力捏,又是“格吧格吧”的声音。小鸡呢?睁着眼睛,愣着,看着什么,不叫,也许是疼得叫不出来了。

我放下小鸡,怕把它真的捏死了。小鸡站在地上,摇摇晃晃,站了一会,往那边走几步,一歪,倒下不动了。

小鸡的死亡,似乎就是一些很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那家人一会出来找小鸡,见小鸡死了,大骂起来。我躲在家里,从窗子里往外看着,不敢探出頭来。他们恶毒地骂着,声音很大,可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小鸡骨头断裂的声音大。

“格吧格吧”,小鸡骨头断裂,碎了的声音,很轻,我现在似乎都还记着。

2、小偷

贫穷的年代,做小偷也不容易。虽然不是家徒四壁,也不过桌椅和床,几件简单衣服,有什么好偷的呢?

小孩子闲得蛋疼,身上带着钥匙,可不想从门进去,悄悄从厨房的窗子翻入。平房旧了,门窗也旧了。寻常东西旧了,其实也就是老了。密封着玻璃的石膏腻子,干了,酥了,固定玻璃的钉子露了出来。拿开裂成碎块的腻子,拔掉钉子,取下玻璃,从窗子钻了进去。然后开了门出来,再把玻璃原样安上去。好几次都没事,可是那一次,不巧,翻进去的时候猛了一些,我的脚绊了一下窗户框子,框子也早就近乎朽了,一下,一根框子断了。不敢跟大人说,轻轻将断了的框子对在一起,弄成原来的样子。

刚弄好,才喘口气,正想转身往屋里走,觉得外面有阴影,抬头,厨房玻璃窗子外面站着一个人,个子很高,他的身影罩住了整个窗子。后来想,也许那个人没有那么高,是因为我的低矮吧。那年,我七岁还是八岁。

见我抬头,那人并没走开。他看着我,有点盯着那样,冷冷的,不吭声。我有点警惕,也稍稍有点害怕,看他一眼,赶紧把头低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是母亲还是父亲,发现厨房窗子露着,少了一块玻璃,厨房的地下,是断成两截的窗户框子。

小偷没能进来,是断成两截的窗户框子掉了下去,小偷怕惊动了屋里的人。大人屋里转转,看看,没丢什么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偷的。

我自然不敢说那根框子是我弄断的,只是心里窃喜。

几天后,一个白天,下午,我刚刚放学,走进巷子,里面乱哄哄,有人喊着,抓住了,抓住了!

一会,几个人从里面押着一个人出来。那个人的脖子上,缠着一条半旧的女人的裤子。麻绳捆着他的手,几个人不时打他一下,或是在后面踹他一脚。他的嘴角和鼻子,流着血。

我一看,就是那天那个人。

那个人,高高瘦瘦的。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3、白狗

我家住在一排平房的最里面,再往里是墙,堵死了。可能是周末,那天下午外面有什么响动,我趴在窗子上一看,原来是跑来了一条狗,白狗。紧接着是一群孩子杂乱的奔跑声、呼喊声。那一群人追了过来,把那条狗堵在了墙角。它浑身颤抖,惊恐的眼神里带着乞求。不时有孩子扔出砖头,打在狗身上。很快,围过来的孩子越来越多,砖头瓦块雨点般砸在狗身上。随手可以找到的砖头瓦块没有了,那些孩子疯了一样,又去找来乱七八糟的各样东西不断砸过来。这是他们周末的狂欢,小小兽性的狂欢。狗浑身是血。白狗身上的毛本来就脏,再染上血污,惊恐的眼神,叫人感到恶心。狗来回闪躲,无处可去,转而奔向我家的门窗,呜咽着,挠着,一边不时转头看看那一群孩子。我知道狗是在乞求我能把门打开,让它躲进来。可是我不敢,也不能让它躲进来。我知道若是这样,那群孩子一定会把手里的东西砸向我家的门窗。他们干得出来。

狗急跳墙,我真的见到了。那么高的一堵墙,白狗真急了,急疯了,竟然忽地跳起,从两米高的墙上连爬带挠跳了过去。

白狗逾墙而过,孩子都惊呆了。一会,才醒了一样,一窝蜂转身往学校跑去。墙那边是学校。

孩子走了,我打开门,外面,满地的砖头瓦块、玻璃瓶子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锁上门,我也跟了过去,看见狗在学校空旷的操场上,四处奔逃。

孩子们追到这边,再气喘吁吁追到那边。终于,在学校一个角落里再次堵住了那条狗。

我站在远处看着,那群孩子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簸箕、笤帚,还有破旧的椅子,不断向狗砸去。渐渐他们围拢过去,有人用椅子的腿打一下,又一下。也有人随着狗的挣扎,喊着,听不出来是惊怕还是兴奋。我走近的时候,白狗已经躺在地上,几乎不动了。它的眼神里是惊恐,绝望,怨恨,诅咒。它的喉咙一鼓一鼓,却不再有声音。它忍着剧痛,浑身的毛都奓着。

一会,它不动了,可还是有孩子过去,用什么再砸它一下。砸完了,狗不动,孩子站在那里,似乎哀悼一样地看着。濒死的白狗只在有人砸它的时候,才动一下,低低地哀鸣一下。

它最后咽气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

它死了,可还是有人到跟前看看。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战战兢兢地走到狗旁边,探着脚,踢它一下,又害怕地赶紧跑开。

真死了?一个孩子说。

真的。一个孩子说。

几个孩子围拢过来,脸上似乎有一点难过。

几个孩子再踢它几脚,狗还是一动不动。

孩子们拍拍手上的土,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他们满脸遗憾,周末的狂欢还没尽兴,就结束了。

4、屎壳郎

闲置的地上,夏天,若是有人丢了西瓜皮,过半天,把瓜皮翻起,总是会有屎壳郎在里面。大了以后,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叫蜣螂。偶尔,会有金壳郎。金壳郎跟屎壳郎也许是同一品种,不过黑绿色的甲壳有一些闪烁的金色。金壳郎,孩子们是要留着玩的。屎壳郎,大多是踢在一边。也有时候,干脆就一脚踩死。

记得一次,我把一只屎壳郎,拨弄到一边。屎壳郎感觉到有人要干什么,一动不动,装死。我轻轻踩着它。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有什么压住了自己。它试着顶起那压下来的力量,试一下,不动,再试一下,依旧顶不动。

小孩子可能更敏感吧。我的脚感觉到它的力量,拱一下,拱一下。一会,它再次试图顶起来,从这踩压之下逃离出去。它可能有一件没办法跟人说清楚的事情要去办。屎壳郎反抗的力量,让我的这只脚觉得可以再用一点儿劲踩下去。我轻轻踩一下,屎壳郎纹丝不动,真的死了一样。

过一会,我的那只脚松了一点儿,屎壳郎再次挣扎。它还没有死。因这挣扎,我的那只脚再次踩了一点下去。

反复几次之后,我有点厌倦了。终于,我的脚是极缓慢地踩了下去的。我的那只脚细微地感受着屎壳郎的力量。屎壳郎感到了,屈从地收起所有的爪子,伏在地下,再用整个甲壳的力气撑着。一会,屎壳郎连撑着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感觉它的整个内脏在压缩,甲壳里已经没有了空间。我的那只脚似乎也感觉到了,那些空间已经是密匝匝的,没有任何空隙了。再次微微用力,我的那只脚终于感受到它的甲壳碎裂,骨骼碎裂,一点儿筋肉在裂开,支撑着的爪子,断了。

之后,我的那只脚再次用了一点儿力气,极其精巧合度,只是要达到它的骨肉崩溃,灵魂出窍,在它完全变形惨不忍睹之前,我的脚警觉地停了下来。

那只屎壳郎呢,它终于知道,今天,它是在跟什么的慢慢抗衡之中,给抛弃了。

那个将它踩压在脚底的,屎壳郎不知道那就是人。它只知道有一种它永远弄不明白的力量,那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

我抬起脚,看着碎裂的屎壳郎的黑色的壳,还有那一点白浆,感觉恶心。我把鞋底,在土里使劲蹭了半天,可还是觉得脚底下是恶心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厌恶地将那只鞋踢在一边。

现在想,人除了创造,也是有着一种莫名的毁灭心理的。

这种心理,也许是孩子内心孤独的释放。

5、扒火车

扒火车,我印象最深的是唐包子。唐包子,跟我当年的年龄差不多,他家在我家后面一大块空地那边的几排土坯房里。从四层青砖的七号八号楼,到中间我家住的青砖平房,再到唐家住的土坯房,也就可见唐家的境地了。

住土坯房的唐家人,在我的記忆中从没干净过,手脚脏,脸也是脏的。一家的男孩女孩都穿得很旧,似乎那些衣服从来都是旧的。唐家大人脏是脏,还算是穿着一双鞋,最小的孩子光着脚,脚上是一层黑黑的污垢,只要不是天寒地冻,没有鞋可穿。稍大一些的孩子上学,也才能有一双说不清是从哪里弄来的鞋。

唐家人也是没精打采的,似乎该多少有点儿花红柳绿的女人,也是皱巴巴的小脸发黄发蔫。现在想,似乎贫苦人家的女子竟是少有好看的,也许是生活的愁苦,显现在脸上。唐家人可以被人稍稍瞧得起一点的,是在铁路上干调车员的老唐。不过这也只是在孩子们的眼里,街坊们则撇撇嘴说,迟早的事。这话恶着呢,也就是迟早非死,至少是会缺胳膊断腿的意思。说这话的人,自然也不敢大声。调车员这活,不明白的人听起来没什么,实际上不容易。这活,只有铁路上没有关系的人才肯干。在货车的编组场,随着火车头加速倒推着一列货车,调车员飞上飞下,根据需要不断打开连接车与车之间的车钩。随着火车头的迅疾减速,分解开的一节节货车,借着车的惯性,经由变化着的道岔的变轨,就分别去了不同的一股股铁道。列车分解完,火车头再根据一节节货车不同的去向,再次组合编列,运往不同的地方。

孩子们知道唐包子的爹老唐干调车这活十几年了,有一手绝活,只是轻易不给人看。得有人灌了一瓶酒,也就是当时的陇西白酒,一块零三分一斤。那时粮食匮乏,酒不容易买到,要逢年过节凭供应本,才能买一瓶红贴黄字的地产高粱酒,因此酒,也包括散酒,也就成了稀罕物。

老唐没什么嗜好,就馋两口酒。偶尔有人舍得,跟他说,练一手,老唐,这酒就归你了。老唐嘿嘿一笑,那就不好意思了,说着用牙“嘣”地一下嗑开铁皮的瓶盖,清冽的酒“哗啦啦”倒满一只他随身带着的搪瓷缸子。

别介,看别洒了,可惜。那人是要老唐换一缸子。

老唐说,干啥?好贵的一瓶酒我不知道?

老唐说完,把瓶子里剩的酒,抿一口,再一抬手腕,又是一口,那酒就瓶底朝天了。

老唐用闲着的左手背蹭蹭胡子拉碴的嘴,看好边上一根旧枕木,坐下。酒缸子就搁在枕木一头。老唐在等编组场推着的飞快的货车。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看了。老唐才坐一小会儿,不远处蒸汽机车就推过来几节货车。货车在离老唐百多米外开始加速,似乎知道老唐要表演似地。转瞬间,火车到跟前了,快得连油漆喷的车号都看不清,只见老唐一只手一撑身子,酒缸子已经在另一只手上了,不知怎么一闪,老唐就单手上了车。一闪,又下来了。落地时身子在地面上粘住了一样,缸子里的酒一滴不洒。

老唐喘一口气,说,我请客,来,一人一口。说完,老唐仰脸一大口,就把酒缸子递给了别人。老唐把酒缸子递给别人的时候,嘴里“嘘”地一小声,那意思大家都知道,工作的时候,怎么能喝酒呢!

我们那一片的孩子都只是听说,谁也没见过。没见过的事儿就愈显得神秘。也有孩子闲得慌,三三两两在铁道边转转,转转就到了编组场。偶然念头一动,说,走,找唐包子的爹去。有碰上老唐上班的,一说这事,谁知老唐脸一黑,说,都给我滚回去!谁敢碰这玩意,老子掐死他!老唐这一会儿的脸色叫人害怕。

唐包子是老唐的二儿子,手脚大了些就偷着练,时间不长就没别的孩子能比了。那时我们一大帮孩子,放学没事,就顺着铁路线走。看着火车过来,就寻车速慢一些的扒上去玩一会。扒火车的时候,得先把身上的书包带子弄短,背好。看着火车来了,猛跑几步,待两只手都抓住了梯子的扶手,一用力,脚就踩上去了。也有的,一脚踩空,一条腿的膝盖就磕在扶梯上,痛得要死,可也不敢撒手,就两只手死死抓着扶梯,一条腿在下面拖着,挣扎几下,上去了。也有的,一下子上不去,手抓不住了,就渐渐绝望地松开。眼前火车飞速闪着,人猛地摔在满是石头道砟的路基上。车速快的时候,一个跟头带过去,天旋地转,手脸该破的地方都破了,且蹭得一脸一手的煤黑。这样子,回家还得挨顿好揍。虽然这样,还是止不住孩子们。这事儿太过瘾了。猛跑几步上去了,火车呼呼地带着,在风里飞一样,人都不敢迎面朝前,那样风吹得人会喘不过来气。上去一阵子,怕车带得远了,或是天快黑了,孩子们就赶紧下来。下来的时候,胳膊尽量吊得低一些,这样离地面近,身子根据车速不同往后仰着,手一松开,惯性把人往前一带,急跑几步,人就停住了。

有时火车太快,看着恐慌,不敢下,就把人带得远了,带到了下一站。这自然也就惹了祸,可无非是屁股上挨一顿老揍。若屁股上经常挨打,孩子们也就不觉得丢人,嗷嗷乱叫一气,痛也似乎就轻了。可玩还是要玩,看着呼呼飞过的火车,尤其是别的孩子正飞身上去,就又忍不住了。

可唐包子终于跳不成了。唐包子那天又飞身上了火车,看着下面几个孩子因为车速太快爬不上去,就乐得一直回头看,一边还伸着一条腿嘚瑟。谁知在路边堆着的钢筋,不知怎么单单挑出长长的一根,一下子就把唐包子挑了下去。

几天之后,我和几个孩子还找到那堆钢筋,看到那一根高高挑起的螺纹钢,锈着的血迹已经发黑了。

6、飞

小孩子精力旺盛,课间去厕所撒了尿,还有几分钟,就在操场上到处乱跑。我喜欢那样的跑,尤其是将要碰到人的时候,可以忽然转向,几乎九十度拐弯那样。突然刹车,横着的转向,身体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乱跑的时候,我时常模仿飞机,奓着两只胳膊,嘴里“呜、呜”地叫着,身子也跟着左右起伏。

放假了,不去学校,我们在家的附近玩这种游戏。一天,忽然发现文化宫一楼的台阶两边,有两尺多宽的坡道,可以当滑梯玩。玩了几次,不过瘾,也有些磨屁股,怕把裤子磨破了,就干脆站着往下滑。一会,觉得缺点什么似的。想想,可以在滑下去的半途,反正也不高了,不过是一米多,忽然转向,从侧面跳下去。

于是跟一个孩子连续往下滑,滑到半截,忽然转身跳下去。这样的跳,比在平地上玩更过瘾。尤其是转身,身子扭过的一下,腾地起来,落地,有一种凌空的征服感。

连着跳了十几次,就有些大意。再跳下去的时候,一走神没站稳,崴了脚。

邻居鲍妈知道了,她是四川人,不知她从哪儿学的,让母亲烧了一大锅热水,将热水倒在脸盆里,将我的脚搁在上面,用毛巾蒙着,热气熏着。熏一会,鲍妈捏着我的脚踝,又推又捏,捏得很疼。

母亲认识的女人里面,我一直觉得鲍妈是个谜。她跟这边常见的女人不一样,身上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地方。

现在想想,她身上好像有一些巫气。

7、美女

美女是车站站长的女儿。除了她是车站站长的女儿,长得好看,穿衣的别致,更多的是有关她在那个时候各种算是出格的传闻,这使得她在我们那一片很是出名。

那天,我和一大群孩子挤在铁路文化宫的门口,渴望着挤进去看一场受批判的电影《清宫秘史》。票是给大人们发的,看了供他们批判,小孩子没有资格看。我们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跟那些有票的人一起往里挤的时候,我看见她拉着一个男人的手,从里面使劲挤出来。马上八点了,一场我梦寐以求的神秘电影正要开始,她却跟一个男人放弃了电影,奇怪地从里面出来了。

我记住了她一脸兴奋有些潮红的表情,黑黑的头发甩着,矫健的腿和手臂有些故意张扬地从那么多人的面前匆匆过去。她显得跟那个年代的人格外不同。

我们使劲挤着的那扇门,在电影开演以后关上了。这让几十个孩子格外焦躁,但也反过来更加激发了我们必须进去的信心。终于,那扇门动了起来,似乎是合页要散开了。门要倒了,那几个看门的老女人从里面死命抵挡着,可在几十个孩子拼命的推挤力量下很快溃散,门被打开,我们冲了进去。

我冲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是一片漆黑,能看见的只是银幕上几个暗幽幽的黑白古代人物,说话古怪,慢声慢气。片子看不懂。我觉得极其无聊,我想起那個美女拉着那个男人往外挤的时候,一脸的阳光灿烂。

8、徐子清

我居住的那一片,在孩子中流传着一个神秘的名字,徐子清。这个精通拳脚的高手对于那一片所有的孩子,当然也包括我,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物。在那样一个年代,徐子清能作为浪漫主义者保留下来,应该说是一个奇迹。这也可见,在任何年代,都不可能仅仅有一种浪漫。

从没见过徐子清,但我确信他的存在。奇怪的是,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试图去寻找这个人。徐子清对于我,只能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传说中的人物,是无法真正找到的。

这种弥补,在许多年后,我做了一次尝试。在我的一篇以小时候的我为中心的虚构作品中,我跟随一个比我稍大一些的孩子,在一个黄昏去某个地方寻找他。我们自然不会找到他,一个神秘人物是不可以随便被人找到的,他永远的缺席,才是他的魅力所在。

徐子清如果活着,应该是八九十岁的人了,大约还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

9、弹弓

有些年,孩子们不上课。女孩子玩沙包,跳皮筋,踢毽子。男孩子则整日将弹弓揣在兜里,有事没事,兜里也都揣着十几颗圆圆的小石子。

弹弓多是用来打玻璃的。一弹弓射过去,玻璃一声猝响,声音脆脆的水花一样溅起。一个假期,孩子们会将学校整座楼房打得没有一块完好的玻璃。满眼看去,像是战争刚刚过去。打玻璃还不是最好玩的,最好玩的是打灯泡,要打亮着的夜里的路灯。灯泡的玻璃薄,声音有些像脆脆的气泡,“啪”地一下,眼前就黑了。刚好有女孩子从电杆下面过,一声妈!就死命朝家跑。如果是大人,孩子们躲在一边一声不吭,等他骂够了,走远了,后边再给他一弹弓。孩子们的弹弓很准,几十步之内,说哪打哪。孩子的弹弓,一般是朝腿上打,打小腿肚子。那一弹弓,沉沉的,极扎实,像蚂蝗猛地咬了人一小口,一坨黑紫,隐隐地藏在肉里疼。

玩了好几年弹弓,木杈子的,铁丝杈子的,皮筋也从自行车胎换成了汽车胎。弹性大呀!后来又是医院里的透明橡胶输液管。包皮最好的也改成了软牛皮的。但真正迷人的弹弓是在工人手里见的。一天街头,乱哄哄的,穿蓝色帆布工装、戴柳条帽的工人忽然挤满了。我们院子里一个男孩的父亲,手里攥着一把弹弓。弹弓是崭新的带铐蓝的铁丝,含着些钢性,弹弓杈子和把的弧线都弯得极好,可以看出是在台钳上精心干的活。杈子上拴的是剪成条的汽车内胎,厚厚的,很滋润的那种黑。石子是什么,是闪闪发亮的钢珠。射出去,力量大得大约可以嵌在人的骨头缝里。

看着他用弹弓打人,好几下,终于有一个人给打着了。距离远,听不见惨叫,只见那个人歪了几歪,然后像木偶散架那样,有点滑稽可笑地一头栽到地上。

多年后,我见到那个男孩的父亲,一脸蔫蔫的。

10、坠落

那时候许多学校和工厂的楼顶上,都有一只高音喇叭,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后,会固定广播全国统一的第五套广播体操。预备音乐一响,学生和工人就都从房子里跑出来,在操场上排好队,“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地奓胳膊动腿,动上十几分钟。播音员的声音有点像后来的体育比赛解说员宋世雄。其他的时间,高音喇叭会“啪啪”地拍几声,也有试音的,喂、喂几声,然后广播一些重要不重要的通知之类。

我之所以记得,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那天第二节课后,学校的楼顶上有人在收拾一只喇叭。马上就要做广播操了,有人发现楼顶的喇叭朝下,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固定的绳子松了,扣在屋顶的青瓦上。

很快,有人上去了。因前一天夜里飘了一点小雪,那人猫着腰,半爬半走地接近了喇叭。那个人很利落,很快就整理好了,很快,大喇叭理直气壮那样朝着操场叫了起来。

广播操开始了,一群人胳膊腿乱动着。忽然,那个正往楼顶天窗那儿走着的人脚下一滑。有同学大叫一声,大家都往楼顶上看。不及看,那个人就在有雪的楼顶上顺着斜面飞了下来。在滑下楼顶的那一刻,他还试图抓住什么,这使得他接下来的动作像是飞了一样。

那个人带着薄薄的雪花飞了下来。那个人飞下去以后,楼顶屋檐上的雪还轻轻落了一会。

广播戛然而止——站在前面的老师转过身,愣着,可很快反应过来,转头对着我们大喊:都别动!

过了一会,我到楼下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让人惊奇的是地上没有一滴血,只是巨大的空氣压力扇起了一些雪花,地上显得有些凌乱。

11、买菜

父亲上班,母亲身体不好,两个弟弟小,大概从小学三、四年级起,家里买菜之类就是我的事。

菜市场的菜不少,胡萝卜,红皮的水萝卜,白皮的水萝卜,小油菜,白菜,西红柿,莲花菜(也就是甘蓝),菜花,韭苔,韭菜,蒜薹,洋葱,茄子,土豆(西北叫洋芋),大约是这几样。

奢侈的是韭黄,那非得快过年的时候,大人们说是捂在草棚子里,用热性的马粪暖着养着,韭菜的根才能长的。

我至今还记得父亲从老家带来的那个柳条编的圆形的篮子。篮子是紫红色,近乎黑紫,用的时间长了,蹭得光光的,近乎现在所说的老物件的包浆。

篮子买西红柿最好,一点也不会弄破。下午两节课,放学后几乎没有什么作业,不到半个小时就写完了。写完作业,就该去买菜了。现在想,买菜几乎就是去玩,没觉得有多累多麻烦。

先在近处买,在西站的大菜市。那时候都是国营商店,营业员没积极性,下午四点多,已经没什么新鲜菜了。不仅是不新鲜,很多时候,也没有想买的菜。怎么办?去七里河、小西湖。七里河不远,十分钟就走到了,小西湖要稍稍多用一点时间。

小西湖买菜的人少,新鲜菜多。看好了西红柿,也有黄的柿子,又大又喜庆。红柿子三分钱一斤,黄柿子贵一点,也不过五分钱一斤。黄柿子生吃最好。我力气小,也只能买上五斤,还要买茄子,紫溜溜的长茄子,圆茄子,还有洋芋,辣椒。买多了,我拿不动。

挎着装满了菜的篮子往家走,越走越沉,不时要把篮子放在地上歇一会。有公交车,三站之内,五分的车钱。太贵了!五分钱可以买一斤黄的柿子,还能买一斤酥木梨呢。舍不得。

拎不动也得走,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有时候正走着,听后面有马车过来,那时候街上还有马车,我就转身痴痴地望着,希望赶车的人看出来,能让我把篮子放在车后面。我不坐,毕竟是牲口拉车,我跟着走。有善良的看着我,知道是拿不动了,喊一声,放后面吧。一篮子菜放在马车的后面,我在后面跟着。马车走得快,我得紧着走。走着,走着,觉出不好意思,就拿出一个西红柿,说,叔叔,你吃一个吧?大多的人是不肯吃的。偶尔有赶车的接过去,心里就一阵后悔。一个西红柿小半斤,一两分钱呢。

跟着走一会,也有些走不动了,看赶车的不注意,就悄悄上去,也不敢坐实了,只敢半个屁股坐上去。要是赶车的一直没有回头,坐着的半个屁股就慢慢往里面蹭。待赶车的回头看见,就有点不好意思。也有时候,车一颠,没坐稳,就掉下来了。

也有的赶车的,知道我上去了,并不管;也有的,嫌我白坐着他的车,就喊一声,下去!又急着虚虚地摇一下鞭子,似乎要抽我。我呢,赶紧下来,就又紧跟着走,走不及的时候,就得走几步,跑几步。

偶然也遇到不好的,问一句,赶车的人一声不吭,“啪、啪”地甩一下鞭子就过去了。也有的孩子,以为赶车的人没有看见,就悄悄地坐到了马车后面,谁知人家早就感觉到了,回头就是一鞭子。那鞭子自然是不大敢用力,可是很准,稍稍带着的一下,还是很疼。

后来有了网兜,就不再用那个柳条篮子了。时间久不用,篮子脏了,也干裂了。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个篮子。网兜便捷,不用的时候,收起来,一团,就揣在兜里。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网兜不用了。其实,网兜多方便啊。网兜唯一的不好,是容易把娇嫩一些的菜勒伤。

买好了东西,尤其是买了又好又便宜东西的时候,心里是格外高兴的,甚至会有些无名的兴奋。知道推开家门,母亲看见会有多高兴。孩子大了,可以帮家里干活了,母亲怎么会不高兴呢。母亲高兴的时候,毕竟是孩子,有一点虚荣,邀宠那样,会有意擦擦头上的汗,就是为了惹得母亲爱怜地说上一句什么。

买菜,自然也是要买肉的。买菜简单,都是国营商店,菜在里面摆着,要什么,要几斤,营业员给你拿,没什么挑挑拣拣的。买肉就麻烦。肉放在案子上,案子就在跟前,也算是可以挑,但没什么可挑的。那时买肉,主要就是买肥肉,最好是一级肉,五指膘,回来可以将肥肉切下来炼油。没有油炒菜啊!母亲几乎就是给锅底滴一点油,葱姜一爆锅就看不见油了,于是赶紧倒菜,急忙炒几下,赶紧添水,不然,菜就糊了。

小手攥着肉票,盯着案子上的肉。唉,瘦得可怜的三级肉!再等下一块吧。有的人等不住了,随便买一块就走了。可我等,我没事。好不容易上来半扇子稍稍肥一些的,看着像是二级肉的,等着的人群忽地一下子就涌了上去。我个子不高,一米一,还是一米二的样子,也没多少力气,一下子就给人挤在水泥的柜台上。后面的人一用力,就把我给挤在水泥柜台的边沿。本来肚子就有些饿了,这一挤,肚子就更瘪,似乎也更饿了。可肉还没买上,还得坚持。案子上的肉,只见卖肉的“咵、咵、咵”几刀,剁下去一些,“哐”地扔在案子下面,那是留给关系户的。大家都知道,可谁也没办法。那年头有个顺口溜:

百货公司一枝花,

食品公司双下巴,

蔬菜公司母夜叉,

煤建公司亚非拉,

水果公司烂柿花,

饮食公司大家拿……

那时候,卖肉的不像是现在,那是一个有油水的好职业。卖肉的,卖菜的,百货公司的营业员,他们之间可以互通有无。

最好的一些肉给切去了,剩下的看起来似乎还可以,总是比先前那半扇猪肉好一些,于是赶紧把攥着肉票的小手使劲往前伸。好不容易卖肉的接过了肉票,手起刀落,切下不大一块,看着不满意,还不及说,卖肉的已经在秤上称了,然后不屑地扔在面前,就去收别人的肉票了。满意不满意,总算是买到了一块还能将就的。于是抓着肉,使劲往外挤,可是往外挤,外面还有想买肉的人在使劲往里挤。得拼尽了力气,横着往两侧,才能挤出来。要是正面往外挤,想挤出来,没门。

肉买回去,母亲把肥瘦分开。一家人每人每月半斤猪肉,全部买了,也不过两斤半。怕后半月没有肉吃,还有万一来人怎么办?每次总是买一斤的样子。一斤肉肥瘦分开,就没有多少瘦肉,不过是六七两的样子,吃的话,一顿就吃完了。可母亲总是要留出一些,菜里面就几乎见不到几片肉。那一点肥肉,要炼油。切成小丁的肥肉炼着,直到炼成小小的油渣。这油渣自然是不浪费的,要等发了面,掺上一些青菜、粉条、豆腐之类,包包子的。那掺了油渣的包子,真香。猪肉的包子,别想。

也有的时候,母亲看我们馋得慌,下决心说,把五张票都买了。肉买回来,还是要留出一些,不能全煮了。切成小块的肉在锅里煮着,刚刚冒出一点香气,我们几个就忍不住了,集体站在锅边等着。一会问,肉熟了没?过一会又问,熟了没?

母亲没办法,掀开锅盖,用筷子扎一下,肉还没十分烂,可是能吃了,就先给我们每人一块。

偶尔煮了肉,也蒸了包谷面的窝窝头,我们舍不得吃,就把窝窝头的窝窝朝上托着,窝窝里装一块两块肉,满可以在门口炫耀一阵。忍不住了,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小心吃着。窝窝头已经凉了,肉也凉了,可是真香啊!还没怎么吃,肉就没了。

八九岁那年不知因为什么,我炒过一次菜。父亲多年后还笑话我,说,你炒过一道“干煸蒜薹”。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炒菜,不知道那会儿母亲在做什么,灶房里就我自己,看著案板上有母亲切好的蒜薹,想着,干脆自己炒吧。锅里稍稍添了一点油,油烧热了,我就把蒜薹倒进了锅里,一边赶紧用锅铲来回翻弄,但不知道加水,结果是把蒜薹炒得焦糊了。

12、挑水

最早挑水,是九岁吧。也许错了,会大一两岁,十岁,十一岁也说不定。

父亲忙,我就想着早早帮家里干点什么。做那样的事,心里是快乐的。最早那次挑水,还有模糊的印象。父亲没回来,母亲要做饭,缸里没水了。我对母亲说,我去挑水吧。空着的担子,自然是好担,虽然一开始也掌握不好,两只水桶左左右右摇晃着。可走了一会,肩上就稳当了。

水房里接了水,把扁担搁在肩膀上,摇摇晃晃担着站起来。毕竟是沉,腿有些抖。个子也矮,水桶在地上磕磕绊绊的。接水的时候,想多挑一点,就接了多半桶。勉强走几步,两只水桶重得拐来拐去,人趔趄着走不动,只能放下,把桶里的水倒出去一些。肩上也没担好,一头沉,十分吃力,可还是一只手撑着一只手压着,把水担了回去。

母亲已经在门口站着了,笑着,看着。母亲心里想些什么呢?半大的孩子竟然能挑水了,虽然不过是小半桶水,母亲也是高兴的吧。

也有很多时候,母亲不让,叫跟弟弟两个人抬水。兄弟三个,两个两个抬水。我大,起身的一瞬,悄悄把水桶往后挪一点。有时候,弟弟怕累着我,兄弟俩也会为这个争半天。

挑水,是去水房。挑水要买水票,好像是一分钱一担水。偶尔,水房因什么没开。也会去临近的楼房,在熟悉的一楼人家挑水。那家人看着我,有时候也帮着我把接满了水的水桶,从水池子里拎出来。善良的大妈们笑着说,看这孩子多懂事,这么小就会帮着家里挑水了。我自然是有些自豪的,当然,我不干谁干。大了,我能挑得动。为家里干这些活,似乎从来没有不高兴过。

平常时候,每天挑两担水。家里的水缸大约也就是盛两担水。起劲的时候,虽然每次都是半桶半桶地挑水,也总是要把水缸挑得满满的,把烧水壶、锅、脸盆、大缸子,都盛满了水。就那样,还要再挑两桶水,清清亮亮搁在那儿摆着。

若是周末,母亲洗衣服,用水就多了。家里最早是一只木头的洗衣盆,这种洗衣盆是南方人的做法。一块块竖着的板子,上下两道铁丝箍紧,里外刷了桐油。我猜想可能是母亲在龚家湾时候托人买的。龚家湾有建筑企业,很多安徽人在那儿住着,也许就是他们从南方带过来的。

母亲洗衣服,就要多担两三担水。母亲怕我担不动,总是很节省,衣服还有一些洗衣粉的沫子,就不再漂洗了。

父亲是手笨的人,也不大会操心,家里甚至没有两只像样的水桶。两只不一样的桶,一只显然是后来配的。新的那一只,是镔铁皮打制的。我到现在都迷恋那种铁皮,偶尔路过镔铁铺子,都会停下来看半天。那种镔铁皮上面,不知为什么有着冬天玻璃窗上那种好看的冰凌花纹。

那时候的水,是可以直接喝的。跑着疯玩半天,渴急了,回家,掀开水缸盖子,用一只大搪瓷缸子,舀小半缸子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水真的有些甘甜呢。

平房,没有下水,洗衣服的脏水如何处理,是麻烦的事。早先,就在门口的土地上,随意倒了,等着地面慢慢干了。可洗衣服的脏水多了,反复倒水,夏天还干得快,冬天会结冰,还会有很难闻的味儿。后来见别人家在门口挖一个渗水井,就学着挖一个。家里没有利落的铁锨,不知什么时候的一把铁锨,早就卷了刃,很钝。也沒有镐,只能凑合着用铁锨挖。好像挖了不太深,也许就是三尺多吧,然后找来一些废弃的砖头瓦块,填在里面,就是渗水井了。

有了这个渗水井,倒脏水的问题才算是解决了。

我经常去挑水的水房,后来出了一件事。不过那时候,我不懂是怎么回事。有人说,那个看水房的老头,让几个小女孩进去,给她们钱,让她们摸他。摸他,什么意思?后来我才知道那意思。老头的相貌,记不得了,只是记得瘦瘦黑黑的,似乎还记得他的牙齿,尖尖黑黑的,一点不整齐。

老头游街的时候,我见到了,可那张脸还是模糊的。只记得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白纸糊的大牌子,上面写着“流氓猥亵犯”。“猥亵”这两个字,自然也是后来才懂的。

13、买粮

买粮,是每家的大事。月初,好像是三号,就可以去粮站买粮了。其实没到月底,就等不及了。母亲有时会去邻居家借一点粮食。买粮那天,家里已经几乎没什么吃的了。

买粮,要粮本,凭证供应。粮本是一种横着翻开的本子,似乎父母那儿还存着一本,里面是竖着的印成一条条的格子,一式三联,红绿蓝三色。粮店的人开票,垫上复写纸,写上粮油多少多少,用尺子按着,将上面两联撕开,撕到几乎全部断开,仅留着上面一点,然后将第一联撕下。

交了钱,拿着面袋、油瓶进粮库。不管冬夏,粮库里总是凉飕飕的,一股稍稍潮湿的面粉和生油的味道。里面的人,看看粮本,将第二联撕下。

一百多斤粮食买下来,有整袋子的,也有零着过秤的。买整袋子的粮食,要交一个面袋子。面袋子是重复使用的。一袋面吃完,翻过来使劲抖,其实也抖不下来一两面粉。但是,得抖抖。抖下来的面粉,母亲说,可以搅两碗面汤。空的面袋子,交给卖面的,人家展开看看,没破,也没洗过。洗过缩水,人家就不要了,得交钱,新买一个面袋。一袋面五十斤,对我的年龄很沉了。这之前,自然是父亲去买粮。很快,就是我和弟弟推着自行车去买粮。五十斤的面,两个人抬着,放在自行车三角梁的中间,也就是脚蹬子的位置上。其他的东西,油瓶子上面系着绳子,挂在车把上,散着称的几十斤面、十几斤米,放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三角梁放了一袋面,自行车就不好推,有点碍事,就那样侧着身子,慢慢把面推回去。车子沉,弟弟在后边帮着推,也帮着扶稳。

冬天穿得厚,臃肿,人很笨,又得用力,就累出一身的汗来。夏天热,可心里是高兴的。尤其是遇到街坊邻居的时候,格外推得有劲,脸上凛然的样子,似乎什么都能干,什么都不怕。

每次买粮,都是一次性将当月所有的供应买完。其实也不过两斤半油,十五斤大米,七八十斤苞谷面和不多的白面。供应最困难的时候,粮站还卖过高粱面和红薯面,卖过红薯干。红薯干分生熟两种。熟的红薯干稍稍好吃,嚼起来有韧性,可是当饭吃就惨了。吃多了肚子不舒服,顶得慌,难消化。生的红薯干,有点甜,可是后味有点隐约的苦。红薯面蒸窝头,热的时候,软软的,还稍微有点甜,等凉了下来,又硬又干,实在难以下咽。高粱面蒸窝头,热的时候也不好吃,可是也得吃呀!不然就得饿着。

供应的粮食里面,有百分之七十的粗粮,大多时候是苞谷面,我们都不爱吃。白面说起来有百分之三十,可很快就吃完了,叫人觉得奇怪,哪里有百分之三十呢。

14、煤

那时候,每家都有《供应本》,按照人口供应一些必要的物资,比如肥皂、白糖,过年的时候,还有烟酒。烧火做饭,也是凭着《供应本》买定量的煤和劈柴。

煤,多是有烟煤,偶尔遇到无烟煤,听说了,就都抢着去买。几百斤煤,自行车是没办法的,只能是架子车拉。煤场有专门拉架子车送煤的人,可是需要付钱。似乎是三毛钱给拉一车煤。拉车的是一个女人,还记得是姓庞。白白净净的一个女人,脸庞稍宽。姓庞的女人很有些力气。没力气也没办法,怎么也得拉,要糊口啊!多年后,她跟母亲在一个院子里住过,她的孩子后来去了加拿大,请庞老太太去住了一段。她不习惯,还是回来了。我们舍不得那三毛钱,就得自己拉。买煤需要架子车,就想办法四处借。装车是一个技术活,得把煤前后装均匀了,不然前头或者后头重,不是用力抬着车把,就是得用力压着车把。开头要试,一个人扶着车把,一个人用铁锨把煤前后分分,大致平衡了,才拉着往家走。我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跟弟弟学着拉煤。拉不动,几百斤煤就分成两次。我在前面拉车,弟弟在后面帮着推。似乎也没有觉得什么,觉得生活就是这样。

煤,拉了回去。家里的灶房不大,靠近炉子的地方少放上一些。其他的,在门口用砖头围一个池子,把煤堆在里面。烧煤的时候,还要把大块的煤,用斧子砸成小块。

供应的煤,经常不够烧。不够烧怎么办?只能买碎的煤末。按照供应的量,买煤末就可以多买一些。煤末不能直接烧,得打成煤砖。

煤末买回来,按三份煤一份土的比例和成煤泥,就可以打煤砖了。

打煤砖的时候,会叫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帮忙。几个半大孩子轮着铁锨忙着和煤。也有家里发了劳保高筒雨鞋的,也穿了来,凑热闹一样在煤泥里踩来踩去帮着和。煤和好了,打煤砖的模子也借来了。那时候,各家有许多东西,都是互相借着用的,似乎一家有了,别家就不需要买了,打煤砖的模子、打气筒、玻璃刀、钳子、扳手什么的,都是这样。

打煤砖的人,先端一盆水,把模子洗干净了。洗干净是为着利落、不粘煤泥。和好的煤,孩子们要一锨半才够打一块煤砖。剩下的半锨煤,就搁在打下一块煤砖的地方。

打煤砖的要诀是先把模子的四个角摁实了,再摁四个边。然后蘸点水,用手一抹,把面子抹平,一块煤砖就成了。提模子的时候,手要稳,边提边适当抖动。

煤泥打完了,门口是一大片的煤砖。

第二天干了,要收的时候,才发现上面,这儿那儿,都是鸡爪子踩的印子,丫、丫、丫,满好看的。

也有孩子捣乱,人看不见的时候,一溜小脚印,故意踩扁了。人气恼了,就会侦探一样仔细看脚印,大小,花纹,盘算是什么鞋。回头会注意看院子里的孩子,尤其不对脾气的孩子穿了什么鞋。

收煤砖的时候,依旧是叫了那些孩子来,一人一块,齐整整地码在厨房里。干完活,满手的煤黑,母亲已经弄了热水叫洗手。热乎乎的饭菜,也弄好了。几个孩子凑在一起,吃得那么香。

其实,饭菜也不过是醋溜土豆丝、炒茄子、炒白菜,卷了一层白面,里面是苞谷面的花卷。

冬天,就烧这个煤砖。搬一块,就厨房地下砸成小块,成块的送进炉子烧了,碎了的,攒在一起,攒多了,明年再跟煤末黄土掺在一起,重新打成煤砖。

现在,不烧煤了,也没有那样的炉子了,也没有炉子的温暖了。

多年后,我写了一首诗《火炉》:

清晨,满屋冰冷。

我们知道炉子没有封好。

粗糙食物的热量也快要耗尽。

屋里传来母亲咳嗽的声音、棉鞋的声音。

我们缩在被窝里,

等母亲劈柴,带着泥土气息的劈柴

噼啪的燃烧声音。

柴的温暖……炭火的温暖。

已经没有那样的炉子了。

没有母亲夜晚放进炉子的灰门,

清晨就会烤熟的土豆,焦黄诱人的馒头。

还有屋里放着的尿盆,

夜里温温的尿味儿。

真的,我知道,

幸福一定是稍稍带着一点儿贫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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