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条红龙鱼

2022-03-30 16:39苏铁
当代人 2022年3期
关键词:肉包子苏宁

此时,这阳光热辣辣地照在煤气公司的抄表员刘卫东身上。

他站在这大太阳下已经好长时间了,不用说,昨晚的酒又喝多了。最近刘卫东总是这样,喝着喝着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喝就烂醉如泥。

每次酒后,刘卫东都会后悔,为啥要喝那么多酒啊,糟蹋了钱不说,还糟蹋了身子。可是后悔归后悔,下一次喝酒,他又会重蹈覆辙。而且每次酒后,刘卫东都会埋怨那个发明酒的人:你不地道啊老兄,你说酒是好东西,可酒是会让人越喝越糊涂的。让人越喝越糊涂的,怎么能是好东西呢?

刘卫东现在就是醉酒状态,他倚着墙站着,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一些人从刘卫东身边走过去,也只是瞟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石马街的人最讨厌酗酒的人了,有一个算一个,他们觉得酗酒的人不可交。

前段时间,街上一个人因为喝酒醉死了,他家里人不依不饶的,最后和他一起喝酒的人都沾了瓜葛,每人出了两万块钱才算了事。一起喝酒的人都觉得挺委屈的,你不喝,也没人拿酒往你嘴里灌啊。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官司打下来,钱还得往外掏。

两万块钱,对石马街那些靠上班打工挣钱的人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一起喝酒的人,家里都吵吵了好长一段时间。凭白无故拿出两万块钱,谁家老婆不气得骂人?这也让石马街的饭店酒馆清静了很久,都没有人敢主动约酒喝了。

刘卫东酗酒是不长时间的事儿。

刚开始,还会有熟悉的人上前劝刘卫东,让他少喝点,早点回家,但刘卫东这人有个坏毛病,越是有人拉扯,他越是喜欢撒泼,后来人们干脆也就由着他去了。

现在,刘卫东倚墙站着。他的头有点疼,昨晚的酒现在才返过劲来。他努力想把眼睛睁大些,但有些费力,这时不知谁家的调皮孩子放了一个钻天牛,凌空“啪”的一声响,刘卫东一个激灵,稍稍清醒了些。

其实,石马街的人还是挺同情刘卫东的。半年前,他老婆马文秀住院时,因为停电要了命,这一下子改变了刘卫东一家人的命运,特别是对刘卫东来说,打击很大,自从马文秀走后,他就开始喝酒度日了。

一个住院的病人,怎么会因为停电要了命?看过那段时间新闻的人,就不会有这样的疑惑了。

“为了挽救一位爬上电线杆意图自杀的年轻人,七月八日傍晚,石马街上数条街道被断电了……”电视台的新闻是这样说的,报纸的头条也是这么说的。围观的人们还用手机拍下了那天傍晚的情景:电线杆上是生无可恋的青年,电线杆下是喧哗的看热闹的人们,以及各种车辆鸣笛的声音。

但是电视台和报纸都没有播报另外一条消息,也就是新闻背后的另一条新闻。

距离事发地两公里的一家医院,也处在断电范围内,因为突然断电,一个叫马文秀的病人在这个晚上失去了生命——长时间断电,让病人的呼吸机和制氧机也停止了工作。

在外面办事的刘卫东接到电话后,立马打车去了医院,但已经晚了,他到医院时,马文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虽然医院已经采取了各种救治措施,但毕竟耽搁的时间太久了。

本来医院都会有临时停电应急预案的,比如启动自备发电机,给病人使用氧气袋捏球。可偏偏由于有关人员的疏忽,马文秀的呼吸机停了,氧气袋也没给用上。

那天晚上,马文秀就在医院里去世了。

一个病人没有死于疾病,却死于停电。这个消息,很快就在石马街传得沸沸扬扬。

其实,那天傍晚的停电,不只是刘卫东一家遭遇了灭顶之灾,石马街这一片的用户大都受到了损失。

附近的欢乐谷里,一辆过山车因为突然断电,导致设备停摆,过山车正好卡在一段陡峭上升的轨道上,上不去也下不来,上面的人吓得“哇哇”大叫。

遭殃的,还有欢乐谷附近的养鸡户,因为天气原因,养鸡户每天都要用大风扇给养鸡大棚降温,这突然的停电,让养鸡户措手不及,三千多只鸡因闷热而死去。

按理说,断电后是可以很快送上电的,可是事情就是那么寸,变压器烧坏了,要换变压器,又要换线,供电所的职工们忙碌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送上了电,可这已经耽误了好多事儿。

那段时间,刘卫东忙着料理马文秀的后事,让他没有心思去追问停电的具体原因,好在有亲戚认识人多,找了个律师帮助刘卫东收集了打官司需要的证据,并第一时间为他争取了一些赔偿。

那几天的石马街是很不平静的,街坊邻居们谈的也都是关于马文秀的死。

虽说马文秀一家搬来也不过是三四年的时间,但很多邻居,特別那些女人们,都很喜欢好性格的马文秀,好像她们已经做了一辈子的邻居。

很多人心里都空荡荡的,是因为马文秀的意外离世,还是她们从马文秀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有人感叹着说:唉,以后再也吃不到马文秀的酱肉包子了。说这话的人其实是在怀念马文秀。

石马街的人都懂生活,也普遍好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他们都会拿来尝尝,要说石马街人最喜欢吃的,除了海鲜,就是牛肉了。石马街所在的城市是沿海城市,蒸的煮的海鲜自然不在话下,但好吃牛肉却让人有些意外。石马街的牛肉做得有特色,但价格也不便宜,很多人想要痛痛快快吃一顿牛肉宴,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四年前,刘卫东的儿子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为了给儿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刘卫东带着马文秀撇家撂业也来到了城里,在石马街租了房子,这一住下就没有再挪过地方。

刘卫东的工作,是城里亲戚帮他找的,那是一份在煤气公司做抄表员的工作。当然也不只是抄表,很多时候还要帮助同事做一些日常维修,但总的来说,这工作干净轻快,刘卫东很喜欢。马文秀呢,为了照顾儿子的一日三餐,暂时没有出去工作。

那些年的石马街也真是热闹啊,各种商铺摊位遍布大街小巷。

石马街靠北面有条巷子,不归正马路管,所以城管来得也少,很多人就在这里租了临街的房子做生意,马文秀看久了也就动了心思,她和刘卫东说,她也想在家门口支个小摊子,包酱肉包子卖,这样既可以补贴家用,也不耽搁儿子上学吃饭。

刘卫东想,这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就同意了。

马文秀心灵手巧,很会做饭,而且最拿手的就是酱肉包子。刘卫东一直觉得马文秀做的酱肉包子是天下第一美味,他百吃不厌,感觉一点儿不比大饭店里的差。

店很小,但马文秀经营得有声有色。

她不贪心,她的店只做酱肉包子,再配几个家常小凉菜和白米粥。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人们,也喜欢换个胃口,有的就到马文秀的小店来尝尝,这一尝就尝出了惊喜:果然是好吃看得见啊。

每天早上起来,马文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将面和上,然后再剁肉馅。和面的时候,马文秀舍得下力气,手上干净,盆里光生,甩开膀子又揉又搓的,然后再放盆里饧,等面发好了,肉馅也剁得差不多好了。

马文秀包的酱肉包子有个特点,就是皮薄馅大,肥瘦六四开。马文秀说包酱肉包子不能用机器绞的肉,那样的包子吃不出感觉来,还有,包子里不能是碎馅儿,得有很多方方正正的肉丁,太多的碎馅儿吃起来没有嚼头,只有加上了肉丁,才能吃出酱肉包子的筋骨来。

马文秀的包子还讲究面相,包子的褶儿也捏得好看,虽然说包子好吃不在褶上,但有个好看的面相也是会增加人的食欲的。另外,马文秀蒸酱肉包子也很讲究火候,她说酱肉包子上锅之后,火就得大起来,从锅上冒气开始得蒸二十分钟,这样蒸出的包子熟得正好。这些程序有一样做得不地道,酱肉包子就没了那种特别的味道。

会吃的人都知道,酱肉包子最好吃的时候,就是刚刚出笼还热气暄腾的时候,咬一大口,烫得龇牙咧嘴,嘴角都沾得油浸浸的,但人乐呵呵地藏不住心里的欢喜。马文秀的酱肉包子,香而不腻,劲而不柴,有一股家的味道。那些肚子里没有多少油水的打工者,隔不了几天就过来买点酱肉包子打打牙祭,吃酱肉包子可是比吃牛肉便宜多了。

马文秀做的凉菜最拿手的就是拌萝卜条,马文秀做的是便宜生意,量大实惠,又得赚钱,就要在菜的分量和花样上多钻研,单单是这个拌萝卜条,马文秀就做出了和别人不一样的味道。还有,马文秀熬的白米粥也有特点,黏稠又有营养,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对那些老无所依的拾荒人,马文秀也格外关照。有时候偶尔碎点卖相不好的酱肉包子,她就会留给那些路过的拾荒老人。

可就是这么一个好人,有一天干着活儿却突然倒地昏了过去,说是脑出血。去了医院就没有醒过来,一直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不但刘卫东觉得委屈,连街坊邻居都跟着不平。

小店是开不成了,刘卫东不得不将门关了。至于什么时候再营业,刘卫东心里也没有底,还有,马文秀的身体能不能恢复,恢复到什么程度也都是个未知数。

没有了马文秀的酱肉包子,石马街少了几多滋味。

说说陈喜年吧。

年关将近的时候,陈喜年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其实他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这段时间头晕心慌,感觉心脏“怦怦”跳得厉害,在老婆的催促下去做了个检查,医生说没啥大毛病,估计就是工作压力大的原因。医生建议他住院调理一下,考虑到这段时间单位也没什么重要事情,陈喜年就办了住院手续。

但陈喜年住得并不舒服,虽说住的是单人病房,但每天还是会被各种看不见的死亡,血腥,哀叹反复撞击着,这让他觉得心里的焦虑和压力并没有减轻。仅仅住了一个星期,陈喜年就要求出院,而且在老婆苏宁的建议下,出院当天,他就坐飞机去了海南。苏宁说得对,与其压抑地在医院里住着,还不如找个地方散散心。

去了海南的陳喜年已经感觉不到心慌气短了,白天太阳大,他待在房间里看会儿书,或是看会儿电视,到了晚上,他去外面找个地方吃个饭,顺便走走路散散心。有时候,他也去酒店楼下的泳池游泳,或去附近的村里骑个脚踏车,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反倒很舒服。

陈喜年给苏宁打电话说,身体里的毛病到了这里都没有了。苏宁在电话那头笑他:你哪里是身体有病啊,你只是犯了懒病而已。

说笑归说笑,但海南的日子真是悠闲又自在啊,陈喜年真想一辈子这样待下去。

路边小皮卡上满载着圆碌碌的西瓜在兜售,老板在纸板上写着:甜呐,甜得伤心,二元一斤。十二月的海南,西瓜老板还打着赤膊,在太阳伞下跟其他摊位的老板玩牌,脸上贴着一张张长纸条,虽然输了牌,但还是挺开心。

陈喜年抱着一个西瓜颠了颠,并拍出“嘭嘭”之声,他问老板:一个西瓜得有多伤心哪?

西瓜老板甩出一对大小王,马上过来称西瓜,他笑着对陈喜年说:伤心二十元,您拿好了啊。陈喜年捧着这二十元钱的伤心往酒店里走。一边走一边笑,心想,这老板也是情怀之人啊。

陈喜年住的酒店的楼下一角,有一个小小的海洋馆,在海洋馆的灯光照耀下,一群巨石斑鱼,小心地游动。陈喜年从那里经过时,逗留了一会儿。

那些巨石斑鱼互不交流,也不彼此安慰,更多的时候,它们把目光投向了远处。那里有多少灯火是它们所期待的?其中的一只巨石斑鱼,偏于一隅,它对同类的投影,略有警惕,它在害怕什么?陈喜年这样想的时候,一只受惊的巨石斑鱼飞快地游向远处,游动之声,带来池水细小的荡漾。

陈喜年的心情很微妙:一条鱼的世界就是长方形的?一米深,两米长?当然也许更深,更长,但再深再长,它的尽头也只是一面面的玻璃。一口鱼缸就是一条鱼的命运?

看着这些巨石斑鱼,陈喜年很想问问谁:这些鱼们是不是都痛快地过完了它们的一生?

那一天,陈喜年选择了一条偏僻的路线行走。

陈喜年也没什么想法,就是觉得市区地图上那个叫“双丝夼”的路名,跟自己老家的村名很像。他沿着小路走,一边看陌生的风景,一边想自己的心思,不知不觉就在路边看到了殡仪馆的指示牌。

陈喜年心里一惊: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这看似繁花似锦的地方,怎么还藏着一座殡仪馆?陈喜年觉得有点晦气,想掉头往回走,但这次,脚没听大脑的,他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有了一个念头,既然走到这里了,那就进去看看吧。

中国什么地方都不缺人,就连殡仪馆也没有清闲的时候。

陈喜年随着进进出出的车辆和三三两两步行的人进了殡仪馆大院,又不自主地跟着人群进了遗体告别大厅。没有人在意他是谁,也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们肯定以为陈喜年是死者生前的朋友。

陈喜年也不解释,也没法解释,只是在经过门口的时候,有人给他递来了一朵白色绢花。陈喜年像其他人一样郑重地将绢花别在胸前。

遗体告别大厅挤满了人,每一个人都脸色阴沉表情肃穆。

簇簇花圈围满边角,也有一些鲜花摆在旁边,百合和野菊的芳香溢满了四周。遗体告别大厅比较高旷,大厅两侧的上部开着圆形棂窗,像潜水艇的舷窗,透着外面天空少许的蓝。

哀乐起,队伍缓慢前进,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轻落落的。亲属的手冰冷,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应付众人,陈喜年握着陌生亲属的手,说了一句“节哀顺便”。

死者是个年轻人,死在了工作岗位上,因为是因公死亡,他的死也就变得有了分量。念悼词的应该是单位领导吧,他把年轻人短暂的一生说得波澜壮阔。

年轻的妻子看起来更像是个无助的孩子,她被人搀扶着站在前面。

最后,她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来的都是爱你的人……你走了,我的一部分也随你去了……

转过身来,年轻的妻子对着搀扶她的人哭得稀里哗啦:他就是想成为更好的自己。这个傻子,太拼命了。

陈喜年心里唏嘘:这多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事事想成为最好的那一个,却从没有为自己的亲人想过。如果不是因为死亡,这个年轻人应该也有个美好前程吧。可是生活是没有如果的,它不会因为你付出得多,就饶你一马。

仪式结束,众人陆续散去,陈喜年也随众人走出了大厅,出来的时候,把哀念的绢花摘下来归回铁皮箱,此时,摘下绢花的衣服平整洁静,像是从没有别过一朵白色绢花,但上面却留下了两个小小的不被留意的洞,以证明陈喜年刚刚经过的不是一场虚幻。

走出殡仪馆,陈喜年又回头望了望身后那细长的烟囱,他知道人就是在那边灰化入瓮的。陈喜年心里五味杂陈。

陈喜年不是第一次旁观他人的陨落,但这是第一次旁观一个陌生人的葬礼,心里突然就有了空荡的感觉,啊,是太空荡了。

在官场上混久了,陈喜年发现,很多人一当官就不会说人话了,他害怕成为这样的人。多年来,他总结出一条:话,还是少说为妙!即使在家里,他也是越来越懒得说话,苏宁经常嘟囔他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局长的?

陈喜年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从大学毕业到成为电力公司的小职员,再从职员到主任,最后到局长,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来的,他从来没想着去争些什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成为局长的,而且一干就是这么多年。

世间万象,一眼看穿的清白,也许不是清白。放下,有时也是对生命的厚养。陈喜年在酒店的信笺上写下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陈喜年正在洗澡,电话响了,是苏宁打来的。

苏宁心急火燎的:老陈,家里出事啦!

陈喜年却并不惊慌:慢慢说啊,是什么事儿?

苏宁的声音透着焦虑,上午她出去办事,晚上回家之后,做饭,看电视,想要上床睡觉时,去了一趟卫生间,路过大鱼缸她发现不对劲了,原来哗哗作响的鱼缸,现在寂静一片,她凑过去一看,氧气泵的电源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氧气泵不再工作,几条已经死去的鱼漂浮在水面上,包括那条女儿经心在意的红龙鱼。

苏宁有点慌神,她确定自己沒有按氧气泵的电源开关,她也从来没有这个习惯,家里的鱼都是陈喜年去摆弄,她也不过是没事的时候,偶尔过去瞅两眼。

那么,家里是进人了?她慌忙给陈喜年打电话。

陈喜年说:你确定今天家里没有去过人?

苏宁很确定地说:没有,因为我上午早早就出去了。不过苏宁很快就想起来,早上她还没有出门的时候,煤气抄表员来家里抄表了。

陈喜年说:你看看监控怎么回事。

苏宁打开了监控,一下子就气炸了:那个抄表员从厨房里出来,路过鱼缸的时候,脚步明显有些缓慢迟疑,在看了卧室一眼后,就按了一下鱼缸的电源开关,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走的时候,抄表员还不慌不忙地和屋里的苏宁打招呼:大姐,表抄完了,单子我给你放桌上。

苏宁想起来了,这个抄表员进厨房的时候,她是跟在后面的,但她放在卧室充电的手机响了起来,苏宁原本是想等抄表员走了再接电话的,可是那电话一直在响,没有停的意思,仿佛在催命,她就离开厨房去了卧室。

打电话的是弟媳妇,说了一些家里的琐事,也无非是弟弟整天打麻将,也不顾家,弟媳妇的话里全是怨气,拉拉杂杂说了好多,苏宁也不好打断她的话。所以抄表员说走的时候,她还在卧室里应声说:好啊,谢谢师傅。

抄表员走后,苏宁也出门了,她约了弟媳妇在商场等她,她想陪弟媳妇逛逛街说说话消消气。这一逛再加上吃饭聊天一天也就过去了,等她晚上发现时,那条红龙鱼早就死翘翘了,只有几条小鱼还在游动,但也没了生气。

苏宁很是愤怒:这个抄表员怎么能干这种事啊?无缘无故的,他为什么要按掉电源开关?

报警!我要报警!苏宁在电话里喊。

陈喜年说:都这么晚了,你报什么警啊?没啥大事儿,就不要打一山惊一泊的。警车一去,没事儿也整出事儿来了。

可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我这还在家里呢,他就敢这么做了,如果家里没人,他不知还要做些什么呢,不报警给他点教训,他以后还会做这样的事儿,我们不报警就是纵容他的犯罪。

陈喜年说:你能不能先冷静点儿?这个人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按电源开关?这里面一定有原因。好了,现在也知道是谁了,等我回去看看怎么解决,你自己注意安全。

等陈喜年从海南飞回的时候,家里已经很平静了,那条红龙鱼的尸体早被苏宁扔到了垃圾桶里。鱼缸里剩下了几条无关紧要的鱼,还在自由自在地游动着,好像这里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

陈喜年在鱼缸前看了看,没吭声。

苏宁仍旧愤怒不已:你说这是个什么人啊,怎么就冲着鱼来了?他不是有病吧?难道你在外面得罪了谁?

陈喜年抢白着老婆: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我怎么会得罪人,何况一个抄表员,我怎么可能与一个煤气抄表员扯上关系?

苏宁生气地说:谁敢再让他来家里查表啊,他敢按开关,保不准就会在我们的煤气上动手脚,天啊,这也太可怕了吧。

陈喜年看着煤气公司联系卡上那个抄表员的名字,也很疑惑。

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按下氧气泵的电源开关。鱼缸里也就是一些普通的鱼啊,如果说贵重,也就是女儿养的那条红龙鱼了,听说红龙鱼在市面上价格不菲,但这对陈喜年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概念,在他眼里,再贵的鱼也就是鱼而已。

没有了红龙鱼的鱼缸,似乎少了很多生气,陈喜年没有心痛,只是想着女儿放假回家该怎么向她交待?这丫头把这条红龙鱼当成了自己的命,当年送她红龙鱼的男孩子全家出国了,这丫头就把这条鱼当成了思念和寄托。

去买一条代替它吧,我怕女儿回来伤心。苏宁提议。

陈喜年没有同意,没有必要为了满足女儿,再花那么多钱去买一条没有多大价值的红龙鱼。再说了,买来的那一条怎么会和这一条一模一样?女儿又不是傻子,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很容易看出来是不一样的。

进入深冬后,地冻天寒的。

刘卫东的手机已经很旧了,但他还是舍不得换新的,这旧手机像老年人的心脑血管一样,脆弱得很,几格电说没就没了。所以刘卫东身上经常要挂着充电宝,像挂着输液袋走路的病人。

马文秀的死让他的家庭雪上加霜,虽说刘卫东得到了一笔赔偿金,但他并不想动这笔钱。

早上上班的时候,部门经理对他说:卫东,有人在招待室等你,你去看看。

刘卫东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猜到来的人是谁了,是的,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他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

刘卫东进招待室的时候,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敲门声里他转过身来。

陈喜年看到刘卫东,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他指着一张椅子,示意刘卫东坐下谈。

陈喜年开门见山:你应该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什么吧?

刘卫东说:知道。

陈喜年说:我来找你,并不想为难你,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那天在我家,你为什么会按下氧气泵的电源开关?

刘卫东“腾”地一下站起来:为什么?我就是想一报还一报!

陈喜年疑惑地问:一报还一报?我与你有瓜葛吗?

刘卫东愤愤地说:你不是电业局局长吗?你应该记得半年前石马街那片儿停电的事吧。

陈喜年搜索了一下记忆,但没有记起什么。

刘卫东大声说:你怎么能忘记?那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能忘记?半年前,我老婆马文秀在那次停电事故中丧了命。

刘卫东这么一说,陈喜年模模糊糊记起来了,好像当时是有这么一个病人,因为停电原因离去了,当时石马街供电所所长给他汇报了此事,后来事情也解决了,电业局和医院共同赔偿了死者家属一部分钱,那个所长也因此受了处分。

陈喜年说:你是对事情的处理不满意吗?

刘卫东涨红了脸:什么叫满意?没停电之前我老婆是活着的,就因为你们的意外停电,才要了她的命。

陈喜年多少还是了解当时的一些情况的,供电所所长曾把情况一五一十汇报给他,说那个病人因为脑出血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清醒,靠呼吸机生存,就是说,如果没有断电这一说,她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当时,陈喜年还打断了他的话: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话可不能这么说,这话说出来会伤人的,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两家都是公家单位,处理这事儿也不能太计较,因此电业局和医院商量着各自承担了一部分责任,赔偿了病人家属一部分钱,当时,病人家属也没有提出异议。

事情过去已经半年了,陈喜年不知道病人家属怎么又把这事给翻扯了出来。他问刘卫东:这与我家的鱼又有啥关系呢?

刘卫东梗着脖子说:你们断电要了我老婆的命,那我也给你断断电要你鱼的命。何况人的命与一条鱼的命是没法相比的,我要你鱼的命算是客气的。

陈喜年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怎么让你越说越糊涂了。

刘卫东固执地认为,下令断电救人的肯定是电业局局长,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他意外得知,局长陈喜年就住在樱花小区。

樱花小区这片儿,刘卫东是太熟悉了,每个月总有一天,他要去各家各户查煤气表,那么他肯定也去过这个陈喜年的家里。

知道这个信息之后,刘卫东的心动了一下。

其实,有些东西刘卫东是没有搞明白的,他并不知道管石马街这片儿的是石马街供电所所长。供电所所长也并不知道因为停电,医院里的一个病人会因此而丧命,救了一命又伤了一命,那这件事做的是对还是错?换了任何人,谁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消陨在高压线下?事后,供电所所长也因此受了处分,人家也觉得挺委屈的。

早在几个月前,同事就发现刘卫东突然对养鱼感兴趣了。

有人看到他在手机里百度有关养红龙鱼的各种知识,就开他玩笑:刘卫东,你不会是要养红龙鱼吧?这也太高大上了吧?你要知道这样的鱼,我们普通人是养不起的。

刘卫东问:为什么呀?

同事说:你不知道吗?那鱼很贵啊。

刘卫东说:噢,我就是觉得它颜色好看,养着一定挺吉祥的,不知道它会这么贵重。

同事笑他:能养起红龙鱼的,哪能是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呢,没有厚实的家底谁敢养这个?

刘卫东没再说话,低头继续看手机。

陳喜年家的大鱼缸就在一进门的右手边,相当于客厅的玄关。每次去陈喜年家里查表,刘卫东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鱼缸里的那条红龙鱼。那时候,马文秀还活着,刘卫东的生活也是如意的。但自从知道陈喜年是电业局局长后,刘卫东的心理就有了一些变化,他总觉得需要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马文秀的意外离世。

那天上午,正赶上刘卫东抄表,他进了陈喜年家的厨房后,女人的电话响了。刘卫东抄完表出来,看到大厅没有人,就瞄了鱼缸一眼,此时心也莫名其妙动了一下,然后他就走到鱼缸前,按下了电源开关,看着那条缓慢游动的红龙鱼,刘卫东扬长而去。

刘卫东做这些的时候,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犹豫和停顿。

冲动是魔鬼,这魔鬼一直缠着刘卫东,直到他按掉开关,魔鬼才走掉了。事后刘卫东开始埋怨自己,这怎么就像是鬼神催的呢?他为什么就心心念念地想让那条红龙鱼死掉呢?

从陈喜年家出来,刘卫东的心里就有点发慌了,他觉得有一样很贵重的东西被自己打碎了,他开始自责:人不能逞一时之快啊,如果马文秀地下有知,她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这是马文秀生前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她说,每一个善意的付出,总会迎来温暖的回报,你给出什么,什么就会回到你的身边。刘卫东不太明白这句话,但另一句话他是懂的,马文秀经常说,不能因为这个世上有坏人,咱就变成他们中的一个。

我也成了一个坏人吗?劉卫东问自己。

刘卫东并不知道陈喜年家是有监控的,同时,他也忽视了这个世界的另一套逻辑,那就是你觉得重要的,别人未必就觉得重要,你努力追求的,别人未必在意。

冬雨夜的十字路口,红绿灯交换着投在沥青马路上,照得油亮的地面一道红一道绿的影子,艳丽得触目。车辆喧嚣,车缝中过街的人,拖着长长的影子。路上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英勇的侠客,他们奔向前方,形色匆匆。

刚刚,刘卫东辞职了。

陈喜年走的时候,对刘卫东说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我不会向你们领导反映这个问题的,但是我可能会要求更换樱花小区这片儿的抄表员。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作为樱花小区的居民,为了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我有权利请求更换抄表员。你看,是我要求他们更换抄表员好,还是你辞职?

刘卫东没有犹豫:我辞职。

都是成年人了,刘卫东知道所有游戏的规则,当他按下电源开关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他得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

其实陈喜年没来找他的那两天,刘卫东也是做好了辞职准备的,或者,他还存在着侥幸心理,能不能和领导提出要求,和别人互换一下,他不再负责樱花小区的抄表工作?即使陈喜年不来找他,他也没有脸面继续去陈喜年家里抄表,但从心里说,刘卫东还是蛮喜欢这份干净又清闲的工作的。

在刘卫东还犹豫着没做出决定的时候,陈喜年来找他了,事情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刘卫东知道,陈喜年这样做,也是在给他台阶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这个叫陈喜年的人。

刘卫东再次回到石马街是一年以后。

辞掉工作之后,刘卫东就搬离了石马街这个伤心之地,去别处另租了房子,之后又在一家铝合金厂找到了工作。时间过得真快啊,也不过是一年的工夫,石马街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开发的需要,石马街这片儿就要拆了,街面的房屋,到处都画着大大的红圈,圈里是红色的“拆”字,看起来有那么一点斩钉截铁的意思。

石马街一些小店的招牌还在,但都没有生意可做了。这与一年前的热闹场面大相径庭。看着眼前的一切,刘卫东的心里又有了酸楚的感觉。

(苏铁,本名王晓华,曾用笔名阿华,山东威海人。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五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一届高研班学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有诗作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诗集《香蒲记》等。有小说发表于《广西文学》《滇池》《草原》《青年作家》《延河》等。)

编辑:耿凤

猜你喜欢
肉包子苏宁
不见葱的葱味肉包子
苏宁618你准备好了吗?
不见葱的葱味肉包子
苏宁新品 倾情钜献
光沿着直线传播
哆啦A梦到我家
our children
“青年”苏宁的烦恼
企业
1960年的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