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采蘑菇的人

2022-03-30 17:13扎西才让
文学港 2022年4期
关键词:阿姐外甥姐夫

扎西才让

暑假期间,我和桑吉准备回老家采蘑菇。

桑吉和我是在桑多鎮长大的,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他人高马大,贪玩,耍得一手好篮球,是体育系里的佼佼者。我呢,爱看文学类书籍,高考时心想事成,进入了中文系。平时,我俩各上各的课,一到双休日,就爱凑在一起,聊天,逛大街,偶尔也泡泡妞。桑吉胆子大,才大二,就找了个外语系的姑娘,是哈萨克族,脸白,鼻挺,嘴唇圆润,又有一头金发,真的是美人中的美人。两人才接触俩月,就有了形影不离的感觉。

但一到周末,桑吉还是愿意来陪我这个“孤独的牧羊人”。我姓杨,所以这家伙给我起了个绰号“羊人”,后来连他也觉得这绰号有点怪,就给我又换了一个——“牧羊人”。再后来,看我话不多,寂寞孤独的样子,又更名为“孤独的牧羊人”了。他解释说,这绰号好,一下子就能知道你的性格,若你写诗,当个诗人,就更恰如牙缝了。我说,那不叫“恰如牙缝”,那叫“恰如其分”。他说,你就别较真了,意思差不多就行。

放暑假的那天,他去车站送走了哈萨克姑娘,回来后一脸失落。我问,怎么啦,心叫人家带走了?他说,她想带我去乌鲁木齐玩,但我想见我的阿爸阿妈,她很不高兴,都哭了。我说,那劝劝她,我听说姑娘们是要哄的,一哄,就好了。他说,你连个对象都没有,就甭乱出主意了。我说,那好,我们回老家吧,待在学校里也没啥大意思。他说,好,回家,这时候满林子都是蘑菇,我和你,捡上几大堆,尝尝家乡的味道。

于是,回到桑多镇的第五天,我们就一起去镇子南边的森林里采蘑菇。

我虽不大爱说话,但桑吉却是个话唠。我一边采蘑菇,一边听他在旁边一个劲说事,感觉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挺有意思的。

“在森林里抬头望天,大多数情况下,是很难看到蓝蓝的天空的。除非你爬上树干,尽量攀援到树顶的位置。那时,你实际上是透过树缝来窥视天空,你看到的云朵,肯定是变形的,你注意到的蓝天,也必然像残破不全的蓝色玉石。你一边心虚地仰望,一边得小心脚底下干枯的树枝,一不小心,你会跌落下去,被枝叶划破脸颊,快到地面时,会像蠢笨的旱獭那样给撞个天旋地转,一时半刻想不起自己究竟身在哪里。”桑吉滔滔不绝地说。

我说:“哎,今天你成诗人了,这么能说啊!”

桑吉说:“你不知道我恋爱了吗?恋爱中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一不小心,就会成为诗人。”

我说:“看来哈萨克姑娘还是厉害,竟然能把一个野蛮人变成诗人!”

桑吉哈哈大笑,忽然停住笑很严肃地说:“我和她可能不成。”

“为啥呢?”

“为啥?一个是藏族,一个是哈萨克族,谈个恋爱还可以,结婚,可能不成,双方的家长都不会答应的。”

“嗯,这倒是实话。”

“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桑吉的语调变了,我知道他又想那个哈萨克姑娘了。

桑吉说:“哎,不提她了。实际上,你我到这森林里来,不是看天空的,也不是来说哈萨克姑娘的,而是来采蘑菇的,对吧?”

我说:“大实话。”

桑吉说:“说起采蘑菇,我忽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事,就是在桑多中学里念书的那会,那个满脸粉刺的语文老师,你还记得吧?他总是嘲笑我们,说作为生活在森林边的孩子,不会识别蘑菇有没有毒,是可耻的。你记得吗?那时他教导我们说,远离那些色彩鲜艳的蘑菇吧,不管是蓝色的、红色的、紫色的、青色的,还是比金色的颜色还要黄的,它们真的有毒,这道理,就跟那些漂亮的姑娘一模一样,越漂亮,越有心计,越不可信,越不可理喻。”

我说:“我不想提他。”

桑吉说:“就是,他让人讨厌,他说女人不可信,但我们多次看到他总爱带漂亮女人到他宿舍里去,真是个愤世嫉俗、言行不一的家伙,我可忘不了他。哦,对了,那家伙后来竟然和你阿姐拉姆处对象,那可是仙女一样的女孩,还差点成为你姐夫。不过,不知为什么,那家伙,又莫名其妙地调离了桑多,到城里去了。听说你姐去送他,人刚送走,肚子里就留了他的孩子,对不?”

我说:“桑吉,你不要提他行不行?”

桑吉说:“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给你说这些干啥呀!我俩是哥们,你的事,我知道,我的事,你也知道,你姐的事,我俩都知道。不过,我还是想说,知道为啥吗?只因你那个小外甥,人人都说他长得越来越像语文老师了,连脾气、性格、说话的方式都像哩。”

在森林里,我们喜欢采酥油一样黄里透白的蘑菇(人们叫它酥油蘑菇)和像十根手指一样向天空摇晃的碎碎蘑菇,还有那些刚刚破土而出但还没张开伞面的丁字菇……当带来的手提袋变得鼓鼓囊囊时,我觉得该到了回去的时候。

我说:“桑吉,你的袋子满了没?”

桑吉说:“还没,光顾和你说话了。”

我说:“好吧,那就再采一些。”

桑吉说:“我觉得这森林里隐藏着怪物,有的,我们能看到,比如灰兔、麋鹿、野猪,还有那些振翅高飞的红雀、乌鸦。有的,我觉得我俩肯定看不到,比如山鬼、山神和迷狐子,这些怪物最爱和活人过不去,它们会勾引我们,迷惑我们,让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说:“甭吓人了,我们回吧。”

桑吉说:“那好,我们回。”

我拎了拎袋子,有点沉,感觉有十斤的分量,心里头有点满意。

桑吉说:“哎,那是谁?瞧,就那边那个长着马脸的男人,你看他的左手拿着一个大白蘑菇。哎,那蘑菇像极了女人的乳房,哈哈!你看那人,右手里还紧攥着刀子,看来,他把我俩当成怪物了。走,过去,我俩和他打个招呼。”

桑吉说话的时候,我也发现了那人,瘦而高,但背有点驼,像匹瘦马。

我说:“算了吧,你就这臭毛病,爱热闹!”

桑吉说:“你不想去?那是不行的。在这森林里出现的,绝对不会是我们不认识的人。在这森林里出现的,也绝对不是不爱采蘑菇的人。”

我说:“我不信。”

桑吉说:“不信?那好,我俩打赌,你输了,把你的蘑菇给我,我输了,把我的蘑菇给你。”

我说:“不,我不打赌。”

桑吉说:“好好好,那就当我啥都没说。”

凑近一看,果然是熟人——邻村的丹正。

这家伙,是我姐夫。

“啊呀呀,原来是阿哥丹正!远了,看不清你是谁,近了,才知道你是谁。”

丹正也认出了我们,他绕过几棵树,到了我们跟前才说:“哎呀,桑吉,扎西,是你俩啊,我刚才看花眼了,把你俩当成野猪了。”

桑吉骂道:“你才野猪呢,你全家都是野猪。”

丹正说:“哦哟,学会像城里人一样骂人了,进步了,进步了,对吧扎西?”

我本不想理他,但人家打招呼了,也只好打招呼:“姐夫好。”

丹正早已看出了我的勉强,话里带话地说:“哎呀,阿舅考上大学了,就不想搭理姐夫了。人心哪,真的会变。”

桑多人喜欢按辈分称呼人,我是丹正的孩子的舅舅,所以他就以孩子称呼我,叫我“阿舅”。

我瞪了丹正一眼。

丹正又对桑吉说:“我说的是实话,不是开玩笑。人在这林子里,真的容易看花眼。”

桑吉说:“我觉得你在别处也会看花眼。”

丹正说:“屁话,好多事,看清楚的人不多。”

桑吉听了,连连点头,嘿嘿嘿地笑。

丹正问:“你和扎西在采蘑菇?”

桑吉说:“就是,不过,好蘑菇不多。”

丹正说:“谁说不多?我路过这片林子,忽然想起现在正是采蘑菇的时候,就进来了。你瞧,我都采了大半袋子了。”

一看,丹正手提的塑料袋里,果然有蘑菇,都是比金针菇还短还粗的碎碎蘑菇,足足有三斤多。

桑吉夸张地叫起来:“啊呀,你真会选蘑菇,要是你选媳妇也有这眼光,就好了。”

丹正一听,脸色瞬间就阴了,斜视着桑吉:“你这话,啥意思?”

桑吉连忙摇手:“没啥意思,没啥意思,真的没啥意思。”

丹正说:“说话时,先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转一遍,不然,你会吃亏的。”

我插嘴说:“就是,祸从口出!”

丹正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说:“你少插嘴。别人说你阿姐,你还屁颠屁颠地跟着别人,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说:“我说的是你,不是阿姐。”

丹正愣住了,张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桑吉说:“我不是别人,我是扎西的哥们。”

丹正说:“是哥们,就不要随便说哥们的亲人,不要显得没教养。”

桑吉说:“对对对,阿哥丹正说得对,我记住了,记住了。”

丹正说:“记住了就好,我先回了!”

他转身就走,在林子里左转右拐,片刻之间,就没了踪影。

桑吉问:“扎西,你刚才说你姐夫祸从口出,啥意思?”

我说:“没啥意思。”

桑吉说:“我看肯定有原因,告诉我,行不?”

我说:“他不是个好人。”

桑吉说:“我知道你姐夫以前爱贩木材,有钱。后来国家封林了,他没了来钱的路子,花费又大,就成老人们说的败家子了,对吧?”

我说:“就是。”

桑吉说:“谁不知道他的那些事?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找不上媳妇,只好娶了肚子里有孩子的女人。你说对不?”

我想了想,不知说啥好。

桑吉说:“你不要说,你嘴笨,也说不出个啥来,你听我说就行了。”

我说:“你说,我听。”

桑吉说:“知道他以前为啥娶不上媳妇吗?他这人虽长着一张马脸,猛一看,让人感觉不舒服,但还不到娶不上媳妇的地步。只因他跟那个满脸粉刺的语文老师一模一样,好色,爱翻寡妇家的墙,又不专一,名声就越来越坏了。”

我说:“你说的是丹正?”

桑吉说:“你不信?你当然不信,你年龄比我小,成熟迟,可能还不懂男人女人之间的事。不过,我懂了就等于你懂了,你不懂的,想了解的话,就直接问我。”

我说:“我才不问你呢。”

桑吉说:“不过,说实话扎西,你阿姐其实是个好女人。我现在讨厌她,是因为以前喜欢她。”

我吃了一惊:“你喜欢过我阿姐?”

桑吉说:“你不知道?要是没有语文老师的事,我就会追求她。我多想追求她那样的女人啊!”

我说:“我阿姐没你说得那么好吧!”

桑吉说:“什么?你当弟弟的竟然不知道?她的好可多了。我想想啊,她的眼睛好,鼻子好,嘴也好看。嗯,那时候,她害羞的样子最好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很不了解这个从小长大的玩伴。

桑吉说:“你知道吗?那时她最爱和我一起玩儿,我们去过桑多河,去过斜阳桥,去過大峪沟,这林子里也来过。”

我说:“你还约会过我阿姐?”

桑吉说:“你不知道?你真笨啊!要是该死的语文老师从没来过桑多镇,你阿姐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姐夫了!”

我忍无可忍,对桑吉说:“我们回吧,你刚才说的,我不想听了,听了心里不舒服。”

桑吉问:“为啥?”

我说:“我讨厌你说起我阿姐。”

桑吉大笑:“哈哈,我懂了。看来你和你阿姐一样,话少,但心事多。”

我说:“老师说过,贵人话少。”

桑吉说:“我劝你甭听老师的话。老师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说的话,听起来一套一套的,但大多是哄人的。”

我说:“你的意思是,我阿姐听了知识分子哄人的话,就跟了知识分子?”

桑吉说:“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桑吉说得有问题,但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沉默不语。

桑吉说:“看看,你无法反驳我吧?我还知道,知识分子的胆子,要么特别大,要么特别小。胆子大的时候,啥都敢干。胆子小的时候,啥都不敢干。知道为啥吗?他们不愿承担责任!我们的语文老师,就是这样的人。我虽看不起你姐夫,但我觉得他比该挨刀子的语文老师好多了。”

我说:“他俩是一路货色。”

桑吉问:“啥意思?”

我说:“我姐夫,也不是啥好人。”

“你们有矛盾?”

“有。”

“发生了啥事?”

“他说我阿姐的坏话!”

“啥坏话?”

“他说我阿姐是妖精,是苏妲己,是娼妇。”

“啥意思?”

“啥意思?就是说我阿姐爱勾引人,不干净!”

“他是她男人,还这样说?”

“所以刚才我才说祸从口出。”

“哦,我懂了,他和你阿姐关系不好,和你一家人,关系也不好,对吧?”

“就是。”

过了半晌,桑吉问我:“你说祸从口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祸事?”

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

我说:“我姐夫这人,正如你说的,好色!看起来精精干干的人,因为好这一口,和我阿姐都打了好多次架了。”

桑吉说:“这我知道一点。”

“那你肯定不知道他把他的相好带到家里来的事。”

“这倒不知道。”

“他带了相好,当着我阿姐的面,吃了喝,喝了睡,生活了大半个月呢。”

“庄里人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给人说,来的是他的远方亲戚,就没人怀疑了。”

“那你阿姐很生气吧?”

“我阿姐气疯了,没忍住,两个人打了起来。女人毕竟打不过男人,结果差点叫他给掐死。我阿姐一气就回了娘家,但她心重,有苦只往自己肚子里咽,和谁都没说。”

“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他自己说的!有一次,他喝醉了,跟别人说,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不是他的,因为长得一点都不像他。还说,他就是个接球的人,背锅的人,是傻子中的傻子。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第二天酒一醒,就否认了头晚说过的话,但那話已经说出去了,能收回来吗?不可能的。”

“后来呢?”

“后来,他把领来的相好的肚子给搞大了。那女人的家里人要求他和我阿姐离婚,但他想离又不离,犹犹豫豫的,拖了大半年,结果,那女人的肚子越来越大,分娩时,听说因为胎位不正,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死了。”

“哦,天哪!”

“幸好那女人活下来了,不过,也看透了他,就分了手。女人的兄弟们不答应,趁他外出时,在路上截住了他,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听说他的驼背,就是挨揍的后遗症。”

“揍了一顿就过了?”

“没有,还赔了好几万块钱。”

“那他为啥不愿和你阿姐离婚?”

“我不知道,我听说那女人的兄弟们截住他时,问过这事,你猜他给人说啥?”

“说了啥?”

“他说,他们的妹子没他媳妇长得好看,还说,那死了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

桑吉大笑:“他还这样说?”

我说:“就是嘛,结果又挨揍,又赔钱,把自己弄得鼻青眼肿的,还背了一身债。”

桑吉说:“那还真是祸从口出啊!你阿姐听了这话,啥态度?”

我说:“我没问过阿姐,不过,这事发生后,阿姐和他的关系,慢慢地好了。”

桑吉说:“这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太复杂了!”

我说:“你担心你和哈萨克姑娘的事?”

桑吉说:“你想同民族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爱情和婚姻都经不起折腾,那不同民族的男女能走到一起吗?”

我听了,无言以对。

我们出了森林,回到各自的家里。

恰好阿姐带着外甥来了。

我说:“阿姐,你来了?”

“嗯,听说你来了,我就带着娃娃来看阿舅。”

“我还打算过两天去看你和外甥呢。”

“他在那边玩着呢。”

果然有个四五岁的小家伙正在炕上摔打我带来的书。我有点不高兴,故意隔着门槛吼他:“别摔你阿舅的书!”

小家伙一听,吓了一跳,咧开小嘴大哭起来。

我说:“我这外甥脾气大得很哪!”

阿姐说:“你甭理他,他不爱和别人玩。”

我问:“阿爸阿妈呢?”

阿姐说:“村里一家盖房,他们去帮忙了。”

我把装有蘑菇的手提袋交给阿姐,她接过去,打开一看,发出了惊喜的声音。随后,她搬来一条矮凳,坐在上院里,开始清理蘑菇。忽然想起没给我倒茶,又起身去了厨房。嫁给丹正好几年了,但阿姐一到娘家,还是像到了她家一样,立刻放下了客人的身份,转成了主人。我心里清楚,她爱这个家,爱这个家里的神与人,或许,她也爱着这个家里的一草一木。

只一会,她就熬好了奶茶,给我满上了。我也搬条矮凳,坐在了阿姐对面。我喝了一口奶茶,那味道像松香的苦味,又像蘑菇的香味。这时,我才仔细观察阿姐的长相。越看,越觉得她还真是个美人:眼睛大,眼神有点忧郁;眼角虽有了皱纹,但平添了一种成熟美;嘴唇已经不再红润,不过,那阔厚的质感,只有电影里的外国女人才会有;头发依旧油黑发亮,梳成粗长的一条,在身后舒缓地摆动;而她的身材,依然像十八九岁时那样凸凹有致,也许因为生育过的原因,更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性感。

现在,我忽然明白,桑吉和姐夫,也许真的爱过这个女人。看到她沉着干练的样子,我觉得她还真是个又美丽又动人的好女人,但她为什么就喜欢上了桑吉嘴里的好色老师了呢?

我想,我该问问她了。

“阿姐!”

“啥事?”

“问个事,不知道你说不说?”

“问吧。”

“就是……我听说你高中时,喜欢我们的语文老师?”

阿姐一听我问这事,身体似乎突然就僵硬了,嘴角,也轻微地抖了抖。

“问这……干啥?”

“今天有人說起这事了。”

“谁?”

“桑吉。”

“他说这事干啥?”

“可能他忘不了你吧。”

“我和他没啥。”

“那,你和语文老师是怎么回事?”

这时,阿姐才认真地看着我。她的眼睛显得更忧郁了。我盯着她,真的想从她口里,听到她的陈年旧事,但她却忽然流泪了,哽咽着,那泪水滑过脸颊,进入她的嘴角。

“弟弟,那时,我啥也不懂。”

“你喜欢他?”

“喜欢过。”

“这么说,我这外甥真的是他的?”

“嗯,他俩越长越像了。”

我扭头看外甥,那眉眼,果然像极了那个满脸粉刺的语文老师。平时,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那他为啥调走了?”

“他的对象在城里,听说早就订婚了。”

“他爱你吗?”

“爱过吧。”

“你爱他吗?”

“爱过吧。”

“啥吧吧吧的,你能不能说个肯定的话?”

阿姐恼怒地看着我。这时,外甥似乎不想在炕上玩了,准备下炕。阿姐赶紧放下蘑菇,走进去,把外甥抱到上院。外甥一下地,就跑到下院去了。

阿姐急忙喊:“远处别去啊!”

外甥“噢”了一声,算是作了回答。

“阿姐,你和姐夫不要个孩子吗?”

“不要了。”

“为啥?”

“你姐夫可能要不了了。”

“啥意思?”

“就那次,他挨打后,得了怪病。”

“啥病?”

“我也说不上。”

“你是说,那病影响生育?”

“嗯,不过大夫说,只要好好治,也许能治好。”

“挨揍后得这种怪病,不可能吧?”

“我也觉得不可能。”

“那到底怎么回事呢?”

“可能是他年轻时得的。”

“年轻时?”

“你姐夫,以前生活上不检点。”

“哦——原来如此。”

我忽然就懂了姐夫被那个女人的兄弟们狠揍前所说的“那死去的孩子不是他的”的意思了。

我的可怜的姐夫!

我的可怜的阿姐!

愿你们尽释前嫌,和好如初,共度这不断滋生着烦恼和痛苦的人生吧!

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间的日子,是真的说不清楚的。这样奇怪的人间日子,只能在男人和女人的故事里,才能找到真相,但也很容易走入重重假象里。

这样的日子是否真的有意思,也只能在采蘑菇的日子里,才能完全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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