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

2022-03-30 18:58智啊威
文学港 2022年4期
关键词:二郎

智啊威

那座山从我嘴里喷出来,不断膨胀,挤压着五官,我浑身抽搐,双眼上翻,鼻骨发出细微脆响,紧闭的嘴巴被硬生生撕开,血从牙龈中渗出,滴落,像窗外一发而不可收拾的雨。

父亲听到响动,知道是它来了,陡然从床上跃起,唤来母亲和邻居,众人七手八脚把我押到院子里,抓起手臂,摁入事先挖好的坑中,“埋!”随着父亲的口令,大家手中的铁锨挥动着,在雨中,大地很快就吃下了我的右臂。土中的碎石划破肌肤,血水混搅着雨水,朝蚁穴奔涌,隔着土地,我看到一群蚂蚁尖叫着,惊醒蚯蚓后跌跌撞撞,惊慌奔逃。

我侧躺在地,身体渐渐松弛下来,脸贴泥水,看到稀疏的雨滴在眼前相继炸裂,水珠迸溅,映出一张张破碎惊恐的脸。

人群中有人提议,干脆挖一个更大的坑,把我囫囵埋了,但父亲不肯,他觉得我只是被脏东西附了体,只要把身上的脏东西赶走,我就会回归到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因此那些年里,他和母亲抱着我跋山涉水,四处寻巫拜神,祈求借助某种超自然的力量驱散我身上不时发作的怪病。

我至今仍记得巫娘,她枯皱的脸令我想起群山的褶皱。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不苟言笑,双眼微眯,嘴里念念有词。

那天,巫娘凑上来扒开我的眉心,转头对父亲说,是它附了体。

说着,她抓起一把香灰走进厨房,用一只蓝釉瓷碗盛半碗去年的雪水,喝一口含在嘴里,双手举起,围着香炉,一会儿正着转,一会儿倒着走,嘴巴翕动,发出奇怪的声音,时而严厉澎湃,时而温和婉转。

我站在一边正看得入迷,她突然给父亲递去一个眼神,我当即被一团黑影扑倒,双手被父亲合并摁在小腹上,双腿被跪压着,地面上的石子摩擦着后背,就在我不堪忍受,张嘴惨叫的瞬间,巫娘端起一碗搅好的香灰水朝我嘴里猛灌,那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香灰水顺着脖子流入棉衣,黏糊糊的,难受极了。

回去的路上,我握著拳头,气呼呼地走在父亲身后,瞪着他的后脑勺,好几次想冲上去,捡一块石头砸在他脑袋上,但最终我还是没有那样,他虽然混蛋,但毕竟还是我爹。

在暮晚的光线下,父亲一脸喜色,哼着小曲往回走,不时转头喝令我加快脚步,天有点阴了,父亲吹出的曲子刚一脱口就被风吹得七零八碎。

接下来的好多天,笑容始终挂在他的脸上,直到我因喝了香灰水而频繁腹泻,父亲的两道眉毛才又像过去一样,扭缠在了一起。

那一天,父亲背着面色蜡黄、形容枯瘦的我再次出现在巫娘面前时,她怔了片刻,刚要开口,我捂住肚子,弓着腰,朝厕所飞奔过去。

我拉得浑身疲软,只能借助父亲的搀扶,才能勉强再次站到巫娘跟前。

巫娘神情淡定,双眼微闭,右手伸到桌面上,大拇指触着中指指肚,像被强力胶黏在了一起。父亲一脸歉意,说我身子弱,连香灰水都降不住,天天蹲在厕所不出来,整个人都已经脱了相……这些话从他嘴里涌出,掠过巫娘的耳根后,就被风吹到了远处阴云密布的山岗上,飘零,破碎。

我抬头,看到一只硕大的蜘蛛垂挂在暮色中,它抓住那根透明的丝线左右摇摆,紧跟着一声闷雷从空中砸落,在我乱糟糟的脑袋里炸裂。蛛网被雨滴击断,蜘蛛慌乱起来,在上面爬来爬去,忙东忙西,直至绝望的哭号从蛛网上奏响,我才意识到情况不妙。

因为得了这种怪病,很长一段时间里,白鹤镇里的人在背后对我议论纷纷,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无论大人还是小孩,见了我都躲着走。在他们眼中,我像一个瘟神般令人厌恶、恐惧和嫌弃。而更糟糕的是,有一天,也是唯一的,我突然在课堂上发病了,表情狰狞,浑身抽搐,吓得同学们尖叫着奔涌而逃,在楼梯口还发生了踩踏事件。

那天上午,父亲跑到学校,校长双手合十,对父亲说,求求你别再害我了行不行,啥时候给孩子彻底把病看好了再送过来,我求求你了行不行?父亲一脸愧疚,不停给校长道歉,然后背上我,灰溜溜地离开了学校。

那段时间,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树上,或山中的一条溪流旁,听鸟雀唱歌,看青草跳舞。有时候我把脑袋扎入水中,在水下睁大眼,想象自己是一条鱼,就这样,一直在游啊游啊,直到死。可这时候,父亲总会从不远处的草丛中,或大树后面跳出来,掐住我的脖子,把我从水底拔上来。那时的他几乎不再责备我,因为他知道,被怪病缠身的我,活着比死还要难受。

“它来了!”

我转向父亲,话未脱口,身体就开始僵硬,视线一闪一闪,像电压不稳的灯泡。

父亲拎来铁锨,准备把我的右臂埋入大地。他坚信巫娘所言,在我发病时把右臂埋入泥土,大地无边的神力会暂时吸走我身上的脏东西。

每当这个时候,我叫苦不迭,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承受巫娘和父亲三番五次的折磨和摆弄:把一个被怪病缠身的孩子搞得腹泻不止,然后再把他的一条手臂埋入大地,就在我拉肚子快要把自己拉死的时候,巫娘突然良心发现,不再让我喝香灰水,转脸跟父亲建议把我过继给二郎真君。

“真君力大无穷,法术无边,通晓八九玄功,手持三尖两刃刀,威武神通,恩泽万众,事到如今,只能拜请他老人家伸手相救了!”巫娘言毕,一旁的父亲一个劲儿点头。

但我并不觉得把我过继给二郎真君有什么用,再说了,这么久了,连依附在我身上的那个脏东西究竟是什么,巫娘都无法说清。有时,她好像是知道的,可当我追问下去,又开始闪烁其词,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一次,又到了去山上找巫娘做法的日子,我犟着不去,父亲找来绳子,准备把我绑住押过去,我一边挣扎,一边歇斯底里,咒骂巫娘黑心,为了挣俩钱,不把我整死看来誓不罢休!

话音刚落,父亲就跳上来扇了我两耳光,火辣辣地疼。

“你再污蔑你巫娘一个试试!”父亲的眼睛发红,牙齿一直在抖。

这时,母亲忙从屋子里跑出来,抱住我,推开了父亲。

屋子里,母亲一边往我脸上抹消炎药,一边说:“你咋能这样说你巫娘呢,你见她收谁的钱啦?无论给谁看病做法,她向来是分文不取,她可是一个活菩萨,你可不能再这样污蔑她。”

我对母亲的话将信将疑,从那之后,每次上山,我刻意留心观察,确实一次也没有见巫娘收别人的钱,不仅如此,甚至连别人送来的食物瓜果她也一概不要。她的大儿子是个傻子,经常坐在院子里,对着人痴笑,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她的丈夫一年四季总在山腰上那几处薄田上忙碌;而巫娘从不下田或做家务,她终日坐在客厅,面朝诸位神像,双眼微闭,听来人讲述自己的灾难和苦楚,然后求她破灾或指条明路。

一直以来,巫娘始终认为自己在做的,是一件伟大的事:听取众生疾苦,然后与神沟通倾诉,寻求庇佑或解脱妙法。乃至多年后,她成了寡妇,信众寥落,门前冷清,一年四季,独居山坡上那间昏暗的小屋,木门残破,松垮。我推门进去,她透过斑白杂乱的发丝望着我,然后猛然拉住我的手,一直舍不得丢,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神在我脸上滚来滚去,继而带着哭腔,含混不清地说:“幸得二郎真君保佑,幸得二郎真君保佑啊!”

巫娘的话令我哭笑不得,看来她至今还没有忘记把我过继给二郎真君这件事。多年里她给人算命做法,最终应验那一行当里那个古老的诅咒:儿子出生就疯疯癫癫,死于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傍晚;三年后,丈夫的阳寿也走到了头,撇下她一个人守着山中草木和一屋子神像熬日月。

我每次返乡,母亲总要提及巫娘,然后感叹一番她凄惨孤独的近况,说自从丈夫死后,巫娘家的田也荒了,“真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熬下来的。”

说着,母亲劝我提些米面油盐之类的日用品去山上探望她。

“要不是你巫娘把你过继给二郎真君……”母亲讲到这停顿下来,继而又说,“你该去看看她。”然后拍了拍我的手背。

翌日清晨,我拎着母亲备好的日用品,踩着鸟雀的鸣啭,一头扎入蓊郁的莽林之中。山中晨雾弥散,凉意沿山石爬上我的脚踝,继而扩散至周身。

我走累了,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来,被巨大的树冠笼罩着,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抖落,植物和石块上的碎光在风中跳闪,腾挪。

这是我幼年和父亲常走的山路,又仿佛不是记忆中的那一条。

时间悄无声息,篡改溪流、草木和远山,记忆中的山径也瘦了,像一条死蛇被丢弃在荒草中。

在这条路上,我曾被父亲生拉硬拽着往巫娘的住处走,回顾那时,都是痛苦记忆,尤其在我被过继给二郎真君之后,发病的频率反而更高,且几乎都是在夜晚。从那以后,每当暮色降临,我内心便充斥着一股强烈的恐慌之感,有时和同伴在山中疯玩,猛一抬头,愕然发现归巢的鸟雀在枝头飙歌,太阳即将隐没西山,傍晚的气息已悄然逼近,我大叫一声,丢下同伴,独自朝家中跑去,双腿不断加速,仿佛有一头凶残饥饿的野兽在身后紧紧追赶。

“天黑下来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在外面停留,它会和夜色一起出现,在你不经意的瞬间,突然把你掀翻在地,那时候如果你身边没有人,它就会掐住你的脖子,直到把你憋死为止……”巫娘一脸平静,说完这句话后突然瞪大眼,伸出双臂,猛然抓住我的双肩,十根指头像鹰爪般刺入我的血肉。

我浑身一紧,差点没嚇昏过去。

后来的很多年里,很多个傍晚,在夜色将至之时,我失魂落魄地在山中狂奔,听到它粗重的喘息声从后颈传来,激出一身冷汗。

父亲把夜壶提进卧室,点亮烛火,在我身边躺下,很多年里,我半夜醒来,总会看到父亲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脸戳在橘黄的光中,“没事吧?”

我摇摇头,他帮我盖好被子,劝我继续睡。

有父亲陪伴的夜晚,起初我睡得很香,即便知道它会在夜晚降临,突然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睡眠中拔出来,往死亡的山谷中拖拽,这时候,父亲则会把我从它的手中及时夺回来。但到了后来,我对父亲的力量已不再抱有信心,一整个晚上,我被恐惧浸泡着,像漂浮在辽阔汹涌的海水中,起初还试着挣扎呼救,后来就彻底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直到凶猛的海浪托举着我,撞向岩石的那一刻,我才浑身颤抖着从睡梦中惊醒。

不仅如此,甚至到了白天,我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看日光在山坡流淌,羊群散落,像缀在草地上的白色野花时,荒凉的山风朝我身体里猛灌,那感觉令人窒息。那时我才十一二岁,但已经清晰地意识到死神就徘徊在我的身边,它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强行把我带走,无可规避,难以逃脱,即便有父亲的守护和陪伴。

当我被鸟鸣唤醒,起身沿山路继续往巫娘家走。昔日摩肩接踵的庭院已长满杂草,几乎快遮蔽那个大香炉。庭院的左边是一片竹林,风过时,竹叶的飒飒声在院子里弹跳,继而朝山下滚落。

近些年,山中的人纷纷外出,再也无暇信神敬鬼,在县城买房,在异乡安家,再不济也会把房子建到大路边上,为了出行更方便。因此山坡上仅剩下巫娘一户,年久失修的房子被草木遮掩,等待着彻底崩塌的那一刻。

昏暗的光线下,我唤了一声巫娘,她顿时一愣,继而抓住我的手,拉着我来到满桌的神像跟前,让我赶快拜一拜,她转而焚了一把香,递给我:

“快磕,快磕。”我犹豫片刻,还是跪了下去,对着压根叫不出名字的众神像。

如今,巫娘家的神像之庞杂简直令我目瞪口呆,她甚至把特朗普的照片和一个白色的路由器以及一个塑料奥特曼也摆在众神之间,一起供奉着。父亲告诉我,如今的巫娘坚信万物有灵,皆可通天。

当她得知我近些年再也没有发病,眼睛里顿时溢满了激动的泪水:

“多亏二郎真君保佑啊!你往后可要多拜拜他。”说罢,她自己倒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跪拜。

“她快要得道了。”临来的那天晚上,父亲附在我耳边,极为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我苦笑两声,不知说什么好。可当我真正见到巫娘,她居住的环境,她的神情、举止,以及焚香时脸上的虔诚和笃定,都在逐渐消解我之前对她的偏见和不解。

香烟缭绕之中,我在心里默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个人活在由自己的想象和经验建构的世界中,忽略自身的兴盛枯败,关注他人的苦难和不幸,并随时准备着与神沟通。

自从儿子和丈夫离世后,巫娘把全部身心倾注在了诸神上面,每天清早起来,擦拭供桌,神像,焚香,跪拜,然后孤独一人,坐在门口,朝山下那条蜿蜒的山路眺望,通常十天半月,也不见一个人影上来。有时候,她躺在门前那块石头上,望着云从头顶掠过,群山的阴影里传来阵阵鸟鸣,清脆,深幽。

我不知道,在她眺望群山或倾听松涛而走神的瞬间,是否会想到,她的某些善举,曾给一个孩子的童年带去了多么持久的伤害和恐惧,尤其是在把我过继给二郎真君之后,我简直成了身边朋友和同学口中的笑柄,为此,我想过用农药把自己毒死,可一想死后龇牙咧嘴的丑陋样子,又合上瓶盖,把农药放回到窗台上,一个人跑到羊圈里抱着羊大哭了一场……

天快黑了,外面传来竹叶翻动的声响,仿佛在迎请暮晚的降临。巫娘拉着我的手,往大门口送,嘴里一直叮嘱我以后要多拜拜二郎真君,我的嘴唇哆嗦着,好几次想告诉她,是苯妥英钠片救了我,不是二郎真君。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

暮晚的山中寒意阵阵,瘦小的巫娘站在门口,我说回去吧巫娘,外面冷。她点点头,没有动,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朝山下走去,直到周遭的光景彻底淹没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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