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四题

2022-03-30 21:35陈纸
文学港 2022年4期
关键词:萤火虫

陈纸

“蛙声如潮”“鸡犬相闻”“牛羊成群”……记忆中的乡村,总是那么充满活力。现在想来,原因之一,是在一个有很多动物的环境。只要有活力,哪怕贫穷一点,也有乐趣,也有亲和力。

那些沉闷燥热的空气下铺满池塘的蜻蜓啊,那些清凉夏夜里漫天飞舞的流萤啊,那些扑腾于清水中活蹦乱跳的鱼儿啊,那些成群结队悠哉游哉的小蝌蚪啊,那些叽叽喳喳踩着晚霞归林的麻雀啊,还有,被我们骑在胯下的黄牛、纵身捕食的花猫、令人惊悸的水蛇、听了闹心的鸣蝉……乡村是个无边无际的舞台,除了农人,各种各样的动物也在上面尽情地表演。整个乡村,因为人与动物而跳跃起来了。

小时候,听过许多狼吃人的故事。最直接的,是听父亲说婶婶有一个妹妹,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进山去砍柴,两三天没见回家,她父母急了,发动几个乡亲一起去寻找。先是在山沟里找到一只鞋,接着寻到一件花布褂子,被撕成了星条,最后捡到几小段骨头。于是判定姑娘是被山上经常出没的狼吃了,她母亲哭得死去活来。

我的家乡在井冈山,出村不到两三百米,便是松树林。林子虽然不是太茂密,却时不时传来大人进林子砍柴遇到狼的事。村小学校园就在松树林边上,我们也因此多了几分害怕和警惕。

从小,父母便教我们防狼的基本技能。他们说,狼是很凶残的,每每与人相遇,都瞪着一双恶狠而又贪婪的眼睛。意思是说,你不给我让路,我就吃了你!父母告诉我们,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惊慌,要保持镇定,同时,慢慢往后退。不要恐吓它,更不要试着驱赶它。可是,我又听到另一种说法,就是世上没有不吃人的狼,却有狼吃不了的人。什么样的人狼吃不了呢?听说狼吃不了的人,就算遇上了狼,狼也不想吃他,不敢吃他,张不开嘴。不过,马上有人反驳:不要听那种迷信话。狼为什么张不开嘴?是因为狼觉得对方不会伤害它,它是不会主动伤害人的。说到底,还是要人别主动去惹它,狼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这就印证了父母教我们的“防狼法”。

我是独子,父母对我管束很严。除了不让我近水外,还不让我一人上山砍柴。一次,跟父亲上山砍柴,我帮父亲抱着砍下的树枝到大板车旁去。扭过头,看见父亲握着柴刀,紧紧跟在我后面,还时不时扭过头去看。他接过我手中的树枝,匆匆往大板车上一放,低声对我说:“换个地方!快走!”说完,把我往大板车上一推,拉着我就走。

我们急急走出林子,在路边随便挖了几个树蔸、耙了几捆松针就回家了。吃饭时,父亲不紧不慢地说:“看到一头狼,往后不要去那里。”

我第一次遇到狼,是晚上到邻村龙洲村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后是午夜。回来路上,经过一片林子,我跟在大人后面,但大人走得实在太快了,没走一半路,我就被甩出两三百米远。天上只有几颗清冷的星星,月亮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突然有一种恐惧感,我加快脚步,小跑起来。我跌跌撞撞,干脆从田埂上跳下,跳到稻田里。稻田很宽阔,但不平整,坑坑洼洼的,踩上去,有冰霜破碎的“咔嚓”声。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狼的嚎叫。我的呼吸更加急促,我跑了起来,还带着哭腔冲前面的大人喊:“等等我!等等我!”想必他们也听到了狼的嚎叫,走得更快了。我顾不得水坑和霜冻,鞋子湿透了也顾不上,狂奔了起来,好不容易赶上队伍。队伍里有人压低嗓音说:“可能不止一头呢,别往后看,一直往前走!”还有人颤着音说:“看到它们的眼睛了,在发绿光呢!”有人哭出声来:“可能追上来了,怎么办呀?”有人低声吼道:“十几个人,还怕一两头狼?不要慌,大家拐到马路上去。到了马路上,大家散开队伍,如果狼胆敢追上来,我们大人站成排,挡在前头,让小孩先走。到时,有打火机和火柴的,都点起火来……”

大家拐到马路上,却谁也不听谁的,个个撒开腿拼命跑。有个骑自行车的人在后面说:“两头狼往仙塘村方向的山上跑了……”大家这才纷纷扭过头,抹了一把汗,放慢脚步, 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次更惊险的经历。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庄稼刚刚收割殆尽,田野将坦荡宽广的胸怀展示在农人的面前。村庄里炊烟袅袅,这时,村子震动了一下,声音不知是谁最先发出来的,大意是:“狼来了!”由于声音的来路不明,狼的来路也就不明。听到声音的每一个人最想了解:到底是谁说狼来了?接着,想了解的是:狼从哪个方向来了?但容不得乡亲们追查声音的来源,“狼来了”的消息像鞭炮一样,连环炸响了。

“狼来了!”“狼进村了!”——这有点像“鬼子进村了”一样令人惊骇。我听到声音时,正提着一篮子菜往池塘边走。我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一双眼睛张惶地四处打转。

我的目光在陈福根老婆的身上停住了。陈福根老婆从她家的牛栏里牵出一头牛,她左手握着缰绳,右腋下夹着一把稻草。不知是她从容还是牛从容,总之,她和牛,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我的心稍微定了下来,跟着她和牛,不紧不慢地走着。突然,有一条“狗”急速冲过来,待我反应过来,它已擦过我身旁,往陈福根的老婆身上撞去。陈福根的老婆感觉稻草下面有东西拱了一下,本能侧了一下身子,低头看了一下,随口骂了句:你(个)死狗!

话音刚落,我看到陈才保掄着锄头冲过来,在陈福根老婆背后喊:“拦住它!它是狼!”陈福根的老婆一听,丢了稻草和牛绳,撒腿就往后退。我也忙转身,差点被她撞倒!待我们定了神,那头狼和陈才保拐了一个弯,都不见了。据说,那头狼到底没打着,跑到村旁的松树林里去了。那头狼在秋收之后冒险跑到村里来,极有可能是饿急了,被逼无奈呢。谁想成为它的食物呢?人还想让它成为食物呢。

我的心情开始烦闷,不但因为天热,而且还因为听到了蝉鸣。我干脆跑进房中,倒在床上。我什么都不想做,睡又睡不着。村前屋后的那些梨树上啊、枣树上啊,连柚子树上,都爬满了蝉。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惟一的工作,似乎就是唱歌。而且,天气越热,它们唱得越起劲。

关于夏天的记忆,我的脑海里充斥着令人躁动、慵懒的蝉鸣。而我们上树去抓蝉,似乎不是因为对它们烦与恨,而是……其实就是单纯的好玩。那是童年的夏天,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想到什么好玩,就付诸行动,而且新鲜不过夜,欢乐不打烊。

别看蝉平时很聒噪,实际上它很机灵而狡猾。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警觉危险的降临,会立马闭嘴。捕蝉,我们往往是集体行动。邀朋引伴,三五个人,上同一棵树,对蝉造成“围剿”之势。但往往还未等我們攀到树枝,刚才此起彼伏、一呼百应的“大合唱”,渐渐稀落下来。刚刚还“遍地为蝉”的情景,成了难觅一二的窘境。

我们很少有徒手捉到蝉的时候,如果谁的手上有一只蝉,那他就是我们这群小伙伴中的英雄。他们是陈建友、陈友根、陈年秀、陈根秀,他们的“光辉形象”像一块块丰碑,长久地树立在我童年记忆里。

后来,我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文学,而且痴迷于一片蝉鸣中读书、写作,蝉鸣竟成了我乡村生活中动人的背景音乐。课外书中形容这种“背景音乐”为“高洁”。比如,唐朝虞世南在他的《蝉》一诗中写道:“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蝉的鸣叫那么高亢,为什么我们那么难以捕捉到它。

时光经久不复,流年逝去无声。如今的我,已不觉年过半百,很多事情不知不觉模糊了,后来就忘了。但一些与少儿时期有关的事物,或者说,几十年前在土地上、在书上认识的句子或者接触的东西,却愈加清晰,像永不衰老的顽童,在我的头脑里手舞足蹈、拳打脚踢。

又记得在一本作文书里读到这样一首诗:“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曾经,为了一个“樾”字,翻检遍了刚买的《新华字典》,却怎么也查不到。是村口诊所里的赤脚医生陈建国帮了我的忙。还记得那页纸书上,诗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其他三分之二配的是压底图:一个农村娃,骑在牛背上,仰着头,看着一棵树,树上,有几只硕大的蝉……

我将那个农村娃幻化成了自己,眼前的山水树木,花果菜蔬都在鸣唱。后来,我才知道,蝉从出生到死亡,只有六十天左右。但蝉卵产在树上,随着枯枝落下,掉入泥土孵化破蛹,则需要三四年。难怪它成了蝉,要不遗余力地歌唱,歌唱生命的珍贵与美好。

如此看来,我感觉我的童年也实在太短。我都还来不及真正地放声歌唱,就被洪亮齐声的蝉鸣埋葬了……

萤火虫

天气开始转暖啦,青蛙的叫声开始涨潮啦。天空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远,连星星也不想跟我们玩啦。

幸亏还有萤火虫。起初我们不太在意,先是一只、两只,然后是三只、四只……好像我们还没有结成伴,它们倒先邀了朋,簇拥着,在逗引我们呢。我们也来了兴趣,先是一声惊呼:“萤火虫!”接着有惊呼汇聚进来:“有好多萤火虫啊!”萤火虫们好像得到了鼓励,也不知从哪里,像打着灯笼的小仙女,翩翩而来。我们的手脚开始不安分了。手舞着蹈着,脚蹦着跳着,在空中乱抓。我们可真心想抓一只萤火虫在手心里,但我们真心不想伤害它。我们只是好奇,那点点洁白透亮的萤光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

我们终于抓住了一只,我仔细地看了又看,光亮好像是从它的屁股发出来的呢。萤火虫的屁股会发光呢。如果我们屁股也会发光那该多好啊!旁边的小伙伴说:“不要乱想了,抓几只萤火虫回去吧,给我们家照明,我们的妈妈还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呢。”不知是谁,找来了墨水瓶子。我们的双手在空中打捞,但萤火虫实在太小啦,实在飞得太高啦,我们使尽全力,我们满头大汗,都难得抓到一两只。

如果是在盛夏季节,炎热的天气,萤火虫像来赶集似的,仰头一看,满天的星星与满眼的萤火虫连成一片,这时候抓,就相对容易一点。我们伸出手拼命地捞,然后收拢手掌,再对准瓶口,小心地摊开手掌,总有一两只萤火虫往瓶子里掉。我们捧着玻璃瓶,看到瓶子里一闪一闪的光亮,幸福的心一颤一颤的。虽然萤火虫的光亮无法点亮妈妈的生活,但它点燃了我们的心,照亮了我们单调、乏味的夏夜。如果童年的夏夜里没有萤火虫,我们的记忆会减少多少诗意与浪漫啊。

后来,我到了城里。眼前的、心中的萤火虫泯灭了。萤火虫——这个纯洁、柔美、闪亮的名字,消失在灰蒙而拥挤的夜空了。我粗粗想想,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看见过萤火虫了。

有一年,我看了一部叫《萤火虫之墓》的日本动漫。首先,它的片名就让我的心为之一颤。这部片子的故事里,最震撼的一幕是,年轻的哥哥与他的妹妹,从瓶子里倒出一只只萤火虫。他们以为欣赏到了明亮晶莹的萤火,其实,是远处战斗机投弹轰炸出来的火花。

顿时,萤火虫和平安宁的萤光梦想,瞬间在我心中也幻灭了。我如梦初醒,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怀着美好的愿望去“制造”萤火的,只有萤火虫会。为什么成年人世界里的“萤火虫”不见了?什么时候“萤光”成了一种危险的象征?甚至,为何一些地方陷入了黑暗?

说到蛇,不要怕——不怕才怪呢。如果说童年的时光里有阴影,那其中之一就是因为有蛇。

家乡的蛇,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水蛇,另一种是菜花蛇。水蛇最多,年底村里干池塘,在清理池塘中央的淤泥时,挖出最多的,就是水蛇。水蛇又叫泥蛇,顾名思义,主要是生活在污泥里。当大人们像甩皮鞭一样,将一条条水蛇密密麻麻地甩到岸边,我们看得头皮直发麻。大人们见我们惊叫着跳开,就说:“它还不稀罕咬你们呢。”用家乡人的话说,就是水蛇咬了谁,谁就能发财。那时,我们村没有几户富裕人家,没听谁说被水蛇咬过。

菜花蛇以其绚丽多彩的身子吓退不少人。它多在陆地上出现,特别喜欢在菜园、墙根、树上,甚至农家的鸡舍中藏身。那是我爸、我伯、我叔兄弟三家共居一幢房子的年代,因为是祖屋,年久潮湿老旧。有几次,三户人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搬凳扛椅去村中礼堂看电影。回来时,有几次,要么是伯父家的女儿吓得失声大喊,要么是母亲低声提醒,要么是叔拿着锄头往饭桌下捅。因为都在家里看见了菜花蛇。虽然它属于无毒蛇,但其夸张的花纹还是不由令人心生畏惧。

小时候掏鸟窝,菜花蛇经常跟我们这帮小顽童抢鸟窝。跟我们比,菜花蛇可能更需要鸟蛋和小雏鸟,因为它们要裏腹解饥呢。

与蛇“狭路相逢”,是在潭城中学读初中时。一次学校组织去砍柴,挑柴回来时,我远远落后于大部队。天近黄昏,露水盈盈。我汗水浸湿了全身,气喘吁吁,脚步慌乱,独自前行。这时候,人的感觉往往更加敏感,我瞥见旁边稻田里,一条蛇昂着头,扭着身子,在水里悠悠地跟着我。我吓得丢下担子,只顾奔逃。

西天的暮色由灰黑渐变成了深黑,我的凉鞋被田埂草间的露水打湿了,有一种冰冷的寂寞。我怔怔地站在田埂上,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回去挑回我的柴禾。这时,我听到学校方向传来说话声。原来,是高年级同学发扬优良作风,循着原路来帮助还没回到学校的同学。他们见了我,我只是说挑不动了,想站一站,歇息一下。我没有对他们说看见了蛇的事,两个高年级同学找到了我的担子。其中一个二话没说,挑起担子就走。我走在他俩中间,对蛇的恐惧荡然无存。

后来,我从潭城中学初中毕业。再后来,我到县郊的佐龙中学读高中。读完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就被稀里糊涂地赶回家种田了。有一年,我毕业班时的班长带着两名女同学来到我家。他兴致勃勃对我说,想去离我们村不远的白水门水库春游。接着,不管我有没有雅兴,也不管我有没有空,不由分说将我推进了轿车。当时,阳光明媚,山风和煦,春风得意的他,领着我们沿着山路往大坝上爬。在快要登上大坝,经过一座小桥时,我指着桥边的草丛说:“瞧,一条蛇!”两名女同学一听,吓得抱成一团。我又说:“是一条美女蛇呢。你看,它看着我们班长,一动不动,多深情呀!”两名女生嗔我:“你走向社会后,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油嘴滑舌了?”我则暗暗惊惧自己确实变了。而且,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不再害怕蛇了?

其实,何止不怕蛇呀,我现在也不怕老鼠、不怕蜘蛛、不怕蜈蚣,不怕……如果是在小时候,惟恐避之而不及呢!只可惜,现在回到乡村,想见到那些动物恐怕都难。还有鸡鸭猪羊、青蛙燕子蚯蚓……其中有些动物平白无故就消失了。有的被冰冷的机器替代了,有的因没有生存条件而灭绝了。或许,它们并没有灭绝,而是隐匿在土地深处,或者,在另一个地方蓬勃生长。又或许,它们近在身边,默默地生活着。只是,我们很久没有静下心来,仔细地观察它们、关心它们。

是啊,前庭后院、草丛菜园、树上田间……它们向我瞪着一双或陌生或警惕的眼睛,把我视为乡村的叛逆者,拒绝与我交流。如此,我讲述的这一个个动物的故事,是要让动物的喊叫直逼我的心灵,以期达到唤醒与激活我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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