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

2022-03-30 21:35秦钦儿
文学港 2022年4期
关键词:乡下人亲戚

秦钦儿

一个人离开故乡有一些年头,想要再回到故乡,是回不去的。这并不是说,交通有多么不便利,或者路途有多么遥远。

有些人,年轻的时候拼了命地往外面奔,奔往他乡,奔一条活路;老了,又撵在“大限”到来之前往故乡奔,奔回故土安葬。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全国各地大批的青年响应祖国号召,扎根大漠,垦荒种地,支援新疆建设。村里汪大眼睛有个独生女儿,扎一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村头村尾地甩上甩下,有一天突然甩去了新疆,从此音信杳无,汪大眼睛的老婆把眼睛都哭瞎了。四十年后,新疆发来电报——大辫子女儿要回了。汪大眼睛颤颤巍巍地迎到村口,鞭炮都备好了,迎回的却不是大辫子,是个小匣子。大辫子离乡四十年,最终还是还了乡。她生前任性离开了爹娘,死后倒也能任性地躺到爹娘身边。

不是所有离乡的人都那么幸运,故乡也像爹娘一样,一天天老去,想要张开怀抱呵护你,已经力不从心了。

我曾很担心,年轻人一批批离开乡村,奔进城里,搬上高楼,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孩子,苦守在乡村。孩子一天天长大,一批接着一批奔往城里,老人一天天老去,最后也会离开,睡到村庄外面的后山梁上。乡村会不会因此日渐颓败,最后消失?

这个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乡村不仅没有颓败,反而变得年轻了,甚至还有了些城里的气息。坑坑洼洼的机耕路不见了,路旁一人多高的芭茅连根刨了,再也不會一到秋天就顶起一大片的白缨子,扫得路人一头一脸都是。那条上学时一天走三趟的小路拓宽了,铺上了水泥,路面坚硬又平整。与学校遥遥相望的山头铲平了,用来填了山下的一口池塘。池塘没有填平以前,一边是稻田,一边是稻场。池塘里养了青鱼、花鲢、黑鲇、红鲤,油菜花开、小麦抽穗的时节,乡村处处是黄金的缎子、油绿的毯子铺的似的。春水上涨,池塘里的水漫过塘岸,倒灌进荒了一个冬天的稻田,田还来不及开犁,寸把长的稻茬杵在田里等待翻身。池塘里的野生鱼儿可等不了,它们顺着水源组队往稻田里跃,产卵、繁衍。上水鱼儿越来越多,很快,一田的青鲫鱼、红鲤鱼摇摆着尾巴在稻茬间自由穿梭,惹得村里的半大孩子都跑来捉。田里的水浅,他们赤着脚、猫着腰,盯住那些机灵的鱼儿,一逮一个准。填平后的池塘与周围的稻田齐平,连成一片,那些稻田也早已不种水稻,都变成了屋地基,有的已经起基,有的还在挖脚埋石头。那些之前离开村庄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又齐刷刷赶了回来,趁老屋还没倒塌,趁政策还没改变,开始着手重建他们的家园。等这新的家园建好,他们离老也就不远了,就能从城里搬回来,安度晚年。

他们必须赶在村庄老去之前,赶在自己老去之前,将村庄修整一新,将他们在城里看到的东西照搬回乡村。比如彩钢板、白瓷砖、蓝的绿的玻璃幕墙,还有尖屋顶、大露台、圆廊柱,双开的金铜色大院门,门口立一对石狮子,中西合璧的,凡是他们见到的式样,能想象出的高大上的元素,全都加上。当然,城里人的广场舞,他们也不忘搬到乡村里来。要跳广场舞就得有广场、公园,这不难办,他们把村头稻场上的野草薅了,铺上水泥,四周种上美人蕉、鸡冠花,反正田地都没了,稻场闲着也是闲着。稻场一侧架上电线杆,拉根电线,支起震天响的大喇叭,很热闹了,也不用担心像城里一样扰民被叫停。这些,就足以让城里人羡慕的了。

乡村新得让人有些不敢认了。从村头到村尾绕一圈,碰到一些人。年轻人我几乎都不认识,一些老年人则好奇地打量我,他们已经完全想不起我是谁家的娃了——我已经从谁家的娃变成了有娃的中年人。

乡村没有高楼铁架,山梁上招风,风无遮无挡,村庄里的一切事物经不起一季东风的催促。那些泡桐树,一年一抽芽,一年一开花,没两年就窜过了房檐。屋后的竹园,起先只是三两株,一个冬天过去,笋尖约好了似地忽地从土里冒出来,继而拱遍了整片山林。那些前几年还拖着鼻涕、穿开裆裤的毛孩子,总喜欢猫在一块过家家,有一天他们突然就办喜酒娶媳妇了。山野的风撵着人,迫使他们没有办法自己停下来,停留在童年和壮年——人一下子就长大了。老,似乎也是一瞬间的事情,村里七八十岁的老人莫不是这种感觉。

故乡只适宜用来怀念。人这一天天的,要应付多少七七八八的事情?偶尔静下来的某一刻,想一想已经远去的乡村的人事,或者做一回关于故乡的梦,徒添一场感伤,如此而已。

乡村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悄悄地把那些离乡的人抛弃了。

乡村的人事有它自己的规矩,不管城里人理解不理解。乡下人凡事都讲规矩,他们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名声的好坏决定他们在这个村子里待不待得下去。

秋收过后的稻场,家家都有一堆脱粒后晾晒着的谷堆,都不用装回去,堆那儿,谷堆尖上撒一层草木灰,罩上薄膜防露水。第二天揭了薄膜,基本原封不动的,要是少那么半箩筐,草木灰明显塌陷了,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必得就地抽把稻草,铺在砧板上,拿菜刀边剁边骂。管他哪个贼,祖宗八代翻出来骂,骂他个昏天黑地、死而复生,骂个三天三夜都不带歇气的,骂得人头上的虱子都立不住脚。试问,谁经得住这样的咒骂?哪个当得起这窃贼?

乡下人也讲究礼节,礼尚往来也有一套。今天你家过寿了,他家称了两斤油面送来,明天他家也过寿,你只能送两斤半以上。送两斤,那叫还礼;不足两斤,那是小气。主人收下后,私下过秤称一称,如若被贪了那么一二两,这门往来就此断了,闲话还会传到其他亲戚耳朵里,只怕从此没人再跟你做亲戚。

穷归穷,面子还是要撑的。过年好不容易杀了头年猪,顶好的猪肋条留着拜年送亲戚,斩下来的猪蹄膀、猪脚要孝敬长辈,猪头猪尾要卤了做凉菜招待客人,剔下来的肉骨头要腌了来年春夏打牙祭。一头猪分配完了,只剩下猪血、猪下水,那才是自家人解馋的东西。会过日子的主妇先得把面子顾好了,里子不里子的,那不重要。

来了客人,一顿饭就能看出这家的女主人会不会过日子。有一家女主人,招待一个上门干活的裁缝师傅,买了条鱼准备煎,又心疼孩子嘴馋,把鱼的半边肚子片下来,藏进碗橱,塞块豆腐填进鱼肚,两面煎得焦黄,豆腐的一面朝下摆盘,倒也看不出。客人一般是不对整条鱼动筷子的,但裁缝眼尖,有意出女主人的洋相,说这鱼真新鲜,哪怕煎熟了,只要我筷子一动,就能叫它游起来。主人家的孩子认了真,嚷着非让他试试不可。试试就试试,裁缝师傅一筷子把鱼挑起来,翻了个面,豆腐掉了出来。鱼当然没有游起来,他故意叹口气,噢,原来是条假鱼。你看,面子没糊好,就成了广为流传的笑话。

乡下人在吃上面不计较,不怕浪费,但他们的工夫贵,农时耽误不起。农时就是老天爷手里的一根鞭子,时刻抽响在他们头顶,撵着他们赶着节气不抬头地往前奔,捡了棉花下麦子,收了麦子插秧,割完谷子栽油菜,一口气都不能歇,是的,一口气都不能歇。经过漫长的守候,收割的时令一到,发情的土地就开始耐不住性子地在催了,大片大片金黄的谷子,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翻腾着一阵又一阵芳香的热浪,即将高潮般地想敛都敛不住,人又岂能奈何得了她?人只有顶着烈日,挥舞着镰刀,争先恐后地扑向土地,扑向那大片大片的金黄。

“双抢”农忙时节,谁家先开了镰,其余人家不管稻子熟没熟,也开始急吼吼到处找人换工。拉上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田里齐刷刷一字排开,操起镰刀,三下两下就把几亩田的稻子给收了、捆了,挑到村头的稻场上,等着碾成谷子。活儿干完得招待吃喝,女主人早买好了鱼啊肉啊豆腐啊,在灶间各种煎炸蒸煮,另外还做了大盆的点心犒劳帮工们。开饭了,桌子被搬到门口的大樟树底下,女主人把吃的全摆上,大瓷盆盛着的,有油过的拖面,有芝麻糖包的锅烙粑,有炭火上烤得“嗞嗞”响表皮鼓鼓的糍粑,全都堆得小山似的,香气撩人,过路的张三抓一个,李四抓一个,对于这样的分享主人是极其欢迎的。主人家从小卖部扛来一箱箱冰镇的啤酒,十多个劳动力敞开了吃喝。下半天再去另一家换工,晚上还有一顿好酒好菜侍候着。

女人们插秧比男人手脚快,一田的女人猫着腰,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岸上总有一两个挑秧苗的鲁莽汉子,往田里抛秧苗,故意抛到那些小媳妇屁股后头,溅她们一身泥水,惹得她们一片尖叫,“要死的,个王八羔子!”仿佛不招两句骂,汉子们心里不痛快。女人们换工,大多是换了会驾犁耙耖子的男人给自家整水田,也有换别人家的耕牛,自家的牛刚好下了仔,或者牛犊子牙还没长齐,笼不住轭头。换工最大的好处就是人多,集体干活来劲,扎堆还能解个乏——农活儿没一样不疲乏人的。

乡下人虽然书读得不多,但却最明辨是非道理。一般的事情就在宗祠和寺庙里解决了,当着先人和菩萨的面,拿儿女出来赌咒发誓,谁还敢昧着良心说冤枉话?再不济,族里还有一两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搬出他们来论个是非曲直,矛盾五五一开,什么事情都能解决。除非出了人命,再没有要写状纸、上法院的事情。

至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各自私了。比如两家邻居共一面屋基、一堵院墙,谁家也别想多拆一片瓦、少垒一块砖,拆了对方的,也毁了自家的,这个道理你我都懂。农村的房子都是三五家挨一块儿建的,很少有独门独院。山上会下来野猪兔子、狐狸豺狼的,经常祸害家畜庄稼,没个左邻右舍照应,单门独户的住着不踏实。如若三户人家共了两面墙,房檐下挖了一条放水的阴沟,两边的人家联合起来故意使坏,堵住阴沟两头放水的出路,一场大暴雨下来,淹了中间的那家。那等不了中间的邻居跳出来,过往的村民见了,由不得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人,早用唾沫星子将这两个邻居给淹死了。

很多需要公了的事情,最后也就是请村长出个面,写两张纸条抓个阄,抓完也就没话好说了,好坏全凭运气。

乡下人最见不得的就是小气人,挖空心思占人便宜。有个不着二五的汉子,与人家共了一道田埂,那田埂足有二尺宽,容得下对面两个人侧身过。这汉子见这一隙地儿空着可惜,撒了豆种子,禾长得老高,遮了两边秧田的阳光,谷子抽出来的就是瘪穗。他修剪了自家田这边的枝条,仅遮了那边的阳。共田埂的那家是个老实人,忍了。霸道汉子得寸进尺,收完豆子,又扛了锄头削田埂边子,削下来的土壤铺到自家田里,能多栽两行秧苗。那田埂越削越薄,最后吃不住水泡,塌了,两块田合成了一块。村长出面,把两块田一起丈量了,又丈量出同样大面积的一块山地,写了两张小纸条,一张写着“田”,一张写着“地”,揉成团,扔进一个纸盒子使劲摇,问,谁先抓?霸道汉子说我先来。结果他抓到了“地”,好了,没话好说了,这都是运气。在乡下人看来,没有比抓阄更公正的了。

有些事情原本很簡单,是人把它整复杂了。这个世界就只需要搞清楚一件事情:“是你的,还是我的”,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不管是邻里之间、朋友之间,还是国家与国家之间,都是这个道理。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想要把我的变成你的,或者我想把你的变成我的,那就会惹是非、闹矛盾、起战争。

乡下人就把这个问题整得很明白,很少起争议。东边那家竹园的竹子被雪压弯了腰,睡到了西边这家的房檐上。西边这家就找来一把锯子,锯了,亲自扛去东家的院子,跟你说一声,噢,这是你家的竹子,倒在我家房檐上了,帮你锯了送来。东边的人家忙不迭道一声谢。次年,东边竹园的鞭笋拱到了西边的土里,还抽出了笋子,长成了竹子,那就是西边人家的,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挖了,卖了。这本来就很好区分嘛,以土地为界,天上的和地下的就是两码事,乡下人信天也信地,天看得见,却是空的,地是摸得着的。

在某些问题上,乡下人也会犯糊涂,分不清你的我的。比如村里一户人家来了一门远亲,哪怕不是逢年过节,也得放一挂鞭炮以示欢迎。只要鞭炮一响,一村的人迎出来瞧热闹——村里太闭塞了,来个陌生人不容易。这个远房亲戚的到来,给沉寂的山村带来了一股新鲜气息。他能分享外面世界的新闻,天南海北不着边儿的事,哪个地方遭水灾啦,哪个地方飞机掉下来啦,哪个地方挖出了一个古墓,出土了一堆宝贝啥的。好奇的村民把他围了一圈,都等着听稀奇。到了饭点,王家李家把这个亲戚往自家拽,端出最好的酒菜招待。这个亲戚就从东家吃到西家,从村头吃到村尾,亲戚成了全村人的亲戚。

万一是结了仇的人家来亲戚呢?架都吵过了,脸也翻了,你招待还是不招待?当然得招待,不仅要招待好,还得加三分的热情。你想啊,既然两个人吵架,必定双方都有理亏的地方。翻脸不说话,并不意味着事情已经得到了妥善解决,气都憋着呢。好不容易等到对方家来了个亲戚,得先礼遇至上,堵了对方“援兵”的嘴。酒足饭饱之后再好好掰一掰,让亲戚来评评理。这亲戚已经吃了人家的嘴软,又听了一面之词,怎么的也不能护短吧,只得各种替自己那门亲戚道歉,说好话,安抚这个受委屈的“仇家”。这个受委屈的人用的是“兵不血刃”的招。这招待了对方亲戚一顿饭,原本的过节也就这么过去了,两家人又开始和和气气地说话了。本就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嘛。

就是有深仇大恨,也不会老死不相往来,顶多平时碰面不讲话。到其中一个人临终要走了,一村老老少少拎了东西去探望,他的“仇家”也得去——人都要咽气了,还有什么爱恨放不下?东西拎去了,好歹也算是赔礼道歉,在将亡人面前低头认个错,也不丢什么人。那将亡人和他的一家子,此刻气也能消了,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前仇就此一笔勾销。如果还不能消,连将死的人都不能原谅你,那一定是你做人太过分,天理难容,这一般真的就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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