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百年孤独”

2022-03-30 01:44施展
法人 2022年3期
关键词:百年孤独不安全感俄国

施展

随着俄乌冲突升级,和战之间,一些结构性的问题长期困扰这个地区。翻开烟波浩渺的厚重民族文学史,就会发现其背后复杂的历史渊源。俄罗斯的底层精神结构,包含着一种内在的不安全感、对苦难的审美化以及弥赛亚情结,塑造了俄罗斯的自我意识,也影响着其对于自身与世界关系的理解和在国际舞台的行动逻辑。

苦难深处的俄罗斯精神

俄罗斯似乎总是有着一种说不清的魅力。人们会为它的伟大文学和艺术作品倾倒,为它的坚韧惊叹。这个国家绝不会让人无动于衷,其中的纠结冲突,在20世纪的历史中体现得最为集中,并且与中国命运不可分割地缠绕在了一起。

俄罗斯19世纪著名诗人费多尔·伊凡诺维奇·丘特切夫曾如此表述这种难以说清的魅力:“无法用理智认识俄罗斯。她有着独一无二的特色,你只能信仰俄罗斯。”这不是对俄罗斯的一种简单历史描述,而是对其深层次精神冲动的阐发。

帝国的精神结构,存在于古代世界各大文明圈中,其兴衰等同于文明本身的兴衰,而不仅仅是特定政权的兴衰。所以,才会出现中国古代明末大儒顾炎武的“亡国”与“亡天下”之辩。前者系乎易姓改号,后者则意味着仁义充塞、率兽食人。

近代早期,西方人发展出一套被称作“国家理由”的理论为最高价值辩护,于是政治与宗教分离。“国家理由”向下逐渐发展成为民族主义,成为今天人们通常所认可的国家存续的根本正当性,即民族独立的来源。所谓民族主义,是在西欧很特殊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

由于一种深层次的精神结构,俄罗斯民族承受着深重的苦难,而且遍及从底层到上层的整个社会。帝俄时期,底层农民在贫困、愚昧中挣扎,其苦难体现在物质层面。以托尔斯泰为代表的贵族阶层以及具有反抗精神的贵族,承受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苦难,甚至沙皇本人也具有一种苦难意识。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相信,只有通过自己经受的苦难,才能使俄国获得拯救,进而使欧洲、全人类获得拯救。

对于俄罗斯人来说,苦难并不是目的,通过苦难磨炼并战胜苦难,才能证明自己作为弥赛亚民族的独特命运。因此,苦难在俄罗斯人眼中被美化,不是悲惨命运,而是珍贵礼物。只有通过战胜苦难,俄罗斯民族的意义才得以真正呈现。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俄罗斯每次在逆境中能够奋起,在绝望中获得胜利。无论是1812年击败拿破仑的战争,还是两次世界大战的经历,俄罗斯都在极度困境中,焕发出一种超拔的勇气与力量,最终战胜困境,形成自己的独特命运。

复杂地缘政治带来不安全感

与苦难相伴而生的,是俄罗斯民族性格中深刻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首先来源于它的地缘结构。

俄罗斯起源于东欧大平原,周围没有任何自然屏障,因而在历史上屡遭入侵。13世纪开始,蒙古人持续了对俄罗斯200余年的统治。1480年,莫斯科公国终于摆脱金帐汗国,但几十年后又面临着波兰-立陶宛人的挑战。

1569年,波兰人和立陶宛人通过“卢布林联合”建立一个大的联邦国家,与俄罗斯争夺东欧霸权。通过对俄罗斯内部反对力量的支持,波兰人借力打力,后来直接出兵,一度控制了俄罗斯大部分地区,甚至曾在对斯摩棱斯克的围攻战中使该城人口由8万锐减到8000。

种种历史记忆,带给俄罗斯人极大的不安全感,但苦难意识又激活了俄罗斯的大国情怀。两种情感的叠加,促使俄罗斯在16世纪开始大规模对外扩张,要用庞大战略纵深克服欠缺的自然屏障问题。

通过扩张,俄罗斯征服了当年的征服者,却给俄罗斯人带来了新的不安全感。其获得的横跨欧亚大陆的地理空间,使其地缘形势变得更为复杂。在东西南北各个方向上,政策需求常常彼此冲突,难以统一。人口、宗教均不再单一,俄罗斯人内部社会结构冲突不断,整个国家处于随时可能被撕裂的状态。

20世纪最有影响的俄罗斯思想家别尔嘉耶夫在其著作《俄罗斯的命运》中,曾深刻表达了这种精神撕裂带给俄罗斯的内在矛盾性:俄罗斯是一个无国家组织、最无政府主义的国家,又是一个最官僚化的国家,在俄罗斯的一切都可能转化成政治工具;俄罗斯是世界上最没有沙文主义的国家,其天性中存在着西方民族所陌生的某种民族无私心理和牺牲精神,又是世界上沙文主义色彩最为浓重的国家,建立了无与伦比的庞大帝国;俄罗斯是一个精神无限自由的国家,又是一个不会维护个体尊严的国家;怠惰的保守主义和古板的生活,同样是俄罗斯的底色。

身份认同困境拉扯发展步伐

在精神矛盾性中,俄罗斯陷入一种身份困境。其无法清晰地定义自己,究竟是属于东方,还是属于西方。其从本心上羡慕着西方的繁荣与强大,钦羡西方的现代化发展,但究竟要在何种意义上学习西方却又意图踟蹰。

彼得大帝开始对西方的学习,他积极进行国内改革,在贵族中引进西方生活习惯,学习西方技术,建立西式军队,厉行开明专制,促进法律、行政、财政等多方面改革。与此同时,他筹划了一系列战争,击败北方强敌瑞典,夺得波罗的海出海口。一系列的改革与战争,使得当时的俄国突然崛起于东欧,令其他欧洲国家感到震惊。

同时,彼得大帝又在1700年更换了俄国历法。自此以后,俄国纪年以基督诞生那一年作为开端,而不再以上帝创世时间为开端。但俄国所采新历是古老的儒略历,拒绝接受西欧在1582年推行的在儒略历基础上改进的格里高利历。

儒略历将俄国历史坐实在一个更超远的、直接接续于古罗马帝国的传统上。儒略历由尤利乌斯·凯撒最初采用,俄罗斯人对儒略历的坚持寓示着,他们的时间逻辑无论如何是不同于西欧的,其对现代化的态度颇为暧昧。

拿破侖战争中,率军进入法国的俄国贵族,在被征服者那里看到了现代政治,看到了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在心理上被反征服。俄国贵族回国后便汲汲推动俄国政治的现代转型,组成后来所称的“十二月党人”,并于1825年发动一场起义。

起义失败后,这些贵族被流放西伯利亚,其精神却因此种苦难而升华,融合为俄罗斯精神的一部分,激励着后来俄罗斯的西化派。西化派认为,俄罗斯应扩大个人自由,政府中应建立法制制度,在经济上应进一步开放,认为此乃一种历史趋势。

针锋相对的是斯拉夫派。该派认为俄罗斯传统证明它拥有独特的文明,是一支超政治的力量,能够对内医治社会分化割裂的现状,对外治愈革命与战争带给欧洲的精神创伤。

俄罗斯精神与地缘结构和弥赛亚情结,在困境中焕发巨大活力。我们经常看到俄罗斯外交行为中高度的自我中心性——以自己利益判断为基础,不会过多顾虑他人观感;不会屈服于强者,也不会怜悯弱者;行事强硬,往往出人意表,忽然妥协,让一厢情愿的人大跌眼镜。

虽然如此,俄罗斯的大国命运却又面临着一个扩展边界,既包括精神上的,也包括物质上的。精神层面而言,俄罗斯自我意识要通过苦难与挫折反复激活,单纯的顺境会让其陷入困惑,由此逐渐导入逆境,来一次猛醒。顺逆交替的反复,常常拉扯着俄罗斯发展的步伐。物质层面而言,俄罗斯的丰富资源让其陷入一种“资源的诅咒”,压抑了其他经济领域的发展,某种角度上限制了其推行国家意志的力量。

俄罗斯注定是个大国,即使苏联解体之后世界性力量减弱,也是欧亚大陆上维系势力均衡的一支重要力量。其在国际秩序的建设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对此,俄罗斯具有较为清晰的意识。在后苏联时代,其高度自我而又能够掌握精确分寸感的外交战略,是任何对其抱有一厢情愿、不切实际想法之人的一种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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