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战略“再平衡”

2022-03-30 01:44何帆
法人 2022年3期
关键词:决定论卡普兰俄罗斯

何帆

国际政治学的主流学者始终不认为地缘政治是一门严肃学科。美国政治学家、国际法学“权力政治学派”缔造者汉斯·摩根索也曾说过,地缘政治是一门“伪科学”,它把地理因素提高到绝对地位,认为地理决定国家权力,因而也决定着国家命运。

地缘政治是一门“伪科学”?

地缘政治学遭到冷遇和歧视的一个原因是,它经常被视为历史决定论的变种。尤其是在“二战”之后,决定论成为意识形态对垒的一个重要战场。

在信奉自由主义的学者看来,历史决定论就是极权主义的宣言书。出于误读和曲解,他们将马克思的唯物历史观也视为历史决定论。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的《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几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谈到,历史主义就是乌托邦主义,会异化为极权主义。该书是以作者上世纪30年代宣读的一篇论文为基础撰写的著作,最初发表于1944—1945年的英国《经济学》杂志。1957年首次用英文以书籍形式出版,是从方法论和逻辑的角度批评历史决定论的一本专著。

在《历史的不可避免性》一文中,著名学者伯林严厉批判历史决定论。他不承认历史是被任何人为因素以外的力量决定的。这是因为,如果有人力不可控制的外力,人的行为就无法被表扬或批评,无善恶之分,沿着这一逻辑推演下去,历史决定论包藏着危险的道德和政治祸心。

不管历史决定论是否真的像波普尔或伯林说的那样可怕,但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地缘政治学者是支持自由政治传统的。提出“陆权说”的英国地理学家麦金德支持美国第28任总统威尔逊的理想主义政治主张,提出“海权说”的美国杰出军事理论家马汉也相信民主政体,他认为与陆军相比,海军的政治立场会更民主。

部分国际政治学者们为何如此厌恶地缘政治?美国著名政论记者罗伯特·D.卡普兰在新作《即将到来的地缘战争》中讲到,背后其实有一段历史公案:地缘政治曾被纳粹利用,成为其对外侵略的理论依据。

1901年,德国地理学家弗里德里希·拉采尔发表一篇文章论述“生存空间”。他声称一个国家是有生命的,国家不断成长,国界线也要向外扩张。拉采尔的学生鲁道夫·契伦第一次提出了Geopolitik的概念,可以清晰地看出德语Geopolitik和英语Geopolitics的相似之处,难怪“二战”之后的国际政治学家一提起地缘政治就格外反感。

“新兴大国”的地理宿命

地缘政治学家难以得到同行承认,但同样的观点,从其他学科的学者口中说出来,却得到景仰和崇拜。历史学家中尤其不乏这样的学者。

卡普兰非常推崇的年鉴学派代表人物、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就是其中之一。布罗代尔1949年出版的《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与地中海世界》,可以称得上是一本地缘政治代表作。令人钦佩的是,这本书是布罗代尔在“二战”期间在德国当战俘时写的,他提出了“时间波长变化”的概念。

“长时段”主要是指那些不为人所察觉的地理、气候等自然条件的变化,“中时段”是指在一个世纪之内出现的人口、经济、社会、政治的变化,这往往是“集体力量”的结果。最短周期是“历史小事件”,就是我们在媒体天天看到的新闻事件。

布罗代尔最为重视“长时段”和“中时段”因素,这些因素对我们的影响最大,却最容易被人忽视。它们是冰山藏在水下的部分,是海洋深处几乎静止不动的庞大水体。从此角度看国际政治,自然感受不同。

关于俄罗斯、印度和中国这些“新兴大国”的地理宿命。在卡普兰看来,欧亚主义是俄罗斯的灵魂。俄罗斯本来只是困在森林深处的一个小公国,机缘巧合,使得它成为横跨欧亚的超级大国。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辽阔无垠的国土、蒙古入侵的历史,造就了俄罗斯近代以来不断对外扩张的心态。

欧亚主义是俄罗斯最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向西,俄罗斯不愿意完全让自己和西欧文化融合,这样只能让其更加边缘化。向东,俄罗斯的地图不断向亚洲扩展。俄罗斯的独特文化是,其可以向整个欧亚大陆边缘地区投射影响的一种“软实力”。如何在苏联解体之后重新找到一种新的文化感召力,是其面临的一个难题。

卡内基莫斯科中心主任特里宁曾发表一个大胆的观点:“俄罗斯如果把符拉迪沃斯托克视为其21世纪的首都,那将再好不过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处于世界经济最有活力的东亚地区,理当成为一个国际大都会型的港口城市,但俄罗斯至今只把远东当作原料基地,而非通向亚洲的通道,因此错失了日本经济腾飞、“亚洲四小龙”奇迹和中国崛起几次历史机遇。

印度在地理上占据了南亚次大陆的大部分面积,但从历史上讲,印度始终没有出现过强有力的中央集权,印度现在统治的领土远远超过其大多数历史王朝的疆域。其实,大英帝国在南亚和东南亚地区的殖民扩张将印度的势力范围前所未有地扩大,但印度仍然没有占据整个南亚。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之间,几乎从来没有过明确的边界,是令印度最为头疼的地方。

向北,隔着喜马拉雅山脉,中国和印度这两个大国之间,经济相互往来水平相对较低。向东,印度尽管不断向东南亚渗透,但南亚和东南亚之间如陌生路人。卡普兰在其另外一本书《季风》中预言,随着国际贸易尤其是能源贸易越来越集中于中东和亚洲之间,印度洋将成为未来最具有战略意义的海洋。

强调地理作用也许过时

卡普兰谈到,中国已经拥有现代化的驱逐舰编队,并制造出了自己的航母。根据美国海军原副部长克罗普西的判断,中国很快就能拥有规模超过美国海军的潜艇部队。中国海军打击海上移动目标的能力已大大提升。但卡普兰引用美国五角大楼2010年的一份报告指出,美国的战略是加强与其亚太军事同盟的关系,同时再部署第二道“圍堵”中国的防线,即太平洋上的关岛、帕劳、北马里亚纳、所罗门群岛、马绍尔群岛、加罗林群岛等。这些岛屿或为美国领土,或与美国签订了防御协定,面积大到可以建立海军基地,同时又小到不会太引人注目,地理位置离中国较远,可躲避中国的导弹袭击,但又近到可随时开拔到朝鲜等地。

卡普兰最为关心的当然是美国的地缘政治。STRATFOR网站上最近刚发布他们的一份报告——《美国的地缘政治,第一部分:不可避免的帝国》。该书中,卡普兰的核心观点是,美国需要从地缘政治角度重新审视其对外战略。在他看来,对苏联的遏制、对东欧的支持,以及对中东的战争和干预,都是意识形态的产物,在一定程度上错误地估计了美国地缘政治的成本和收益。美国过多插手中东事务,可能得不偿失。美国努力稳定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局势,最终获益者很可能是中国,中国可以借道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打开一条通向印度洋的通道。他支持美国把更多的战略资源配置到亚太地区,同时,他也更关心美国家门口的地缘政治。美国的后门就是墨西哥,但墨西哥却一直为毒品交易、政治腐败等问题所困。墨西哥一日不稳,美国就不能安寝。

有意思的是,国际战略预测专家乔治·弗里德曼在《弗里德曼说,下一个一百年地缘大冲突》中也讲到,最终对美国霸权带来挑战的既不是中国,也不是俄罗斯,而是墨西哥。人口老龄化会导致美国移民政策更加宽松,大量墨西哥移民越过美国南部漫长边界进入美国,久而久之,美国就会逐渐变成一个受拉丁裔选民影响的国家,这对美国的内政外交都将带来革命性影响。

在全球化时代,谈论地理作用或许显得过时,毕竟只要坐上飞机,就可以在一天之内环游地球。当《纽约时报》的专栏记者托马斯·弗里德曼写作《世界是平的》一书的时候,他的头脑中根本就没考虑到地理的影响。地理对他来说,不过是飞机头等舱座位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的飞行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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