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哦,香雪》的青春书写与时代隐喻

2022-04-01 12:11牛娟
文学教育 2022年3期
关键词:香雪铁凝底色

牛娟

内容摘要:《哦,香雪》是当代文学史经典作品之一。新版统编高中教材再次收录,并冠之以“青春的价值”。以时代语境与铁凝的特定经历为触发点,深入解读小说中最具青春色彩的人物群像,最具质感的青春品质,和指向未来的青春情怀;尤以香雪的青春个性深描为样本,品味青春的诗意表达。《哦,香雪》是铁凝的成名作,附着了她对文学的审美诉求、文学理想,是解读铁凝作品的重要口径。

关键词:铁凝 香雪 青春 底色

铁凝创作于1982年的短篇小说《哦,香雪》,最终收编入2019年统编高中语文必修上册。说“最终”是因为,在此前两版(2002年和2004年人教版)语文教材中,《哦,香雪》只处于辅助、补充的位置,即列入2002年人教版第二册读本“时代碰撞”和2004年人教版读本第五册“泥土的芬芳”条目下。这种变化,显示了《哦,香雪》的经典价值越来越被认可。小说情节简单甚至可以说单纯,正如铁凝所言“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和火车的故事”[1],然而,自被文坛认可伊始,对它的解读不断翻新。本文试图从统编教材其归属的“青春的价值”切入,以文本细读的方式阐释其多样、立体的青春意味。

一.青春的狂欢:多重青春元素的耦合

铁凝在创作《哦,香雪》的时候二十多岁,正如她自己所言“本来也刚从一个少女脱胎成人,时间不太长”[2]。青春的作者满了青春的激情,青春作者的创作不免沾染朴拙的青春气息。香雪这个人物形象原型是铁凝70年代中期插队河北省保定地区博野县张岳大队时结识,“到那儿去,接触到的也就是十七八岁、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同龄的乡村的女孩子她们接纳了我,我想非要刨根这个根的话,这可能是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根基”[3],与当时大多数城市知识青年无奈下乡插队,以此为苦不同,铁凝到农村插队是主动的追求。“这时候我很狂热,也很单纯,那我就觉得生活在农村,我就必须到农村去。”[4]铁凝正是在这种青春热情的激动下,结识小说中青春人物原型的。正值青春的作者遭遇青春的人物,青春的气息更易被捕捉,青春的情愫更易被抒发。

铁凝创作的意义与题旨亦受她所处时代的语境的限定。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国逐步走上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国家政策的重心、人民关注的焦点转移到经济发展上来,铁凝鉴于与同时代作家身份、经历和代际的不同,当同时代大部分作家沉湎于在过去不久运动中“伤痕”的书写、曲折的“反思”时,得以较早地在作品中透递出时代的新潮。此时,青春时代中的青春铁凝,除了亲历中的人物和景观有着朝气蓬勃的青春洋溢外,还有一些同时代作品中触动着她。相较于铁凝的青春与时代相得益彰,早于铁凝的许多作家的青春是在较为压抑的语境下度过,新时代的到来赋予他们第二次焕发青春光彩的机遇,他们沉潜多年的青春热情被唤醒、被允准理直气壮的表达。《青春万岁》这部广为传颂的青春宣言,虽说部分章节1957年就在《文汇报》《北京日报》连载,而首次正式出版却是于1979年。小说中“青春的金线”“幸福的缨络”编织的是值得“骄傲”的青春理想、青春激情。王蒙被称为“集束手榴弹”的六篇小说(《布礼》《蝴蝶》《春之声》《夜的眼》《海的梦》《风筝飘带》)中询唤着只曾被中断,从不被遗忘的青春信仰,表达作者历经时代风雨依然对青春“忠贞不渝,一往情深”[5]。前辈对青春的迷恋无疑会激荡着同时代的青年——铁凝们。

如上,铁凝在青春年华时,怀揣青春热情与理想下乡学农,巧遇接纳、亲近她的青年们,又值革新的时代,国家和人民掀起现代化建设热潮,领略前辈们的如痴如醉的青春呐喊,当如此多样青春相撞,怎能不生发反应?怎能不让作家生出书写青春的情意?

二.青春女子与时代精神气质

“脱离语境的、自足的文本概念其实是无效的,因此在叙事阐释中考虑语境的必要性现在已得到大家的公认”[6]。《哦,香雪》产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国家重心从以政治为纲转移到经济建设中的新时期伊始,旺盛、充满活力的时代无疑会整装进文学叙事。有鉴于此,小说中青春人物的群像,质感的青春品质,触动人心、指向未来的青春情怀与新时代语境交相辉映。

小说为我们塑造了一群活力四射的青春女子群像。“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驰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与这些姑娘与深具时代特征的符号——火车相伴随出现。火车不仅仅是现代文明的产物,现代化工具理性的实体,更是八十年渴望经济快速发展,国家进入现代文明的的隐喻。青年女子对时代快车的“仰望”,表达了封闭落后的传统农业文明对开放先进的现代文明的憧憬。

不仅如此,《哦,香雪》还蕴含多重有质感的青春品质,激荡着深具感染力的青春情怀。从青春的内涵可知,理想是青春的应有之义。香雪们的理想是拥有现代文明下的事物,走出古老的乡村。正是被这理想驱动,她们才会对“擦着”台儿庄“匆匆”掠过的火车痴迷甚至虔诚。面对火车,她们兴奋异常,奔“涌”上前,每个窗口都要观望。姑娘们不再吃过晚饭就钻被窝,而是追赶满载新鲜、陌生的七点钟到达村口的火车,对理想的憧憬打破了乡土社会固有的稳定和熟悉。[7]

香雪们对理想怀有不灭的青春热情。当火车在台儿庄设置站点,辛苦劳作的姑娘们为了与火车“一分钟”的相处,晚饭草草吃,只为“洗净受了一天黄土、风尘”的脸,“头发梳得乌亮”,穿最好的衣裳,甚至换上过年才穿的新鞋,涂上经年少用的胭脂,精心梳洗打扮。青春的热情已升至激情。她们的青春冲动已化作青年对美好向往的诚挚信仰。当香雪刚刚经历了独自被载的无奈、独行夜路的恐惧与焦急寻找夜晚走散好友的凤娇们相逢,所有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青春的群体散发着对感伤极速的消解力,铺展着乐观的青春本色,也是对现代理性改变落后现状的时代热情的彰显。

青春书写离不开情感主题,铁凝巧妙地让次要人物凤娇负载青春情感的表达。当被同伴问及和意中人搭话,坦荡外向的凤娇变得羞怯、做作,嘴里硬不承认,“眼睛却不由自主”望向意中人;当姐妹们谈论贬低意中人,她深感不平,甚至为此疏远最好的姐妹;然而,这情感又是朦胧而纯洁的,凤娇和意中人交往,不以获取物质利益,甚至不关心意中人是否有愛人,她只是单纯的“愿意对他好”。这情感实在只是青春期男女情感的萌动,羞怯、真挚、朦胧又纯洁。

总之,小说充满活力的青春女子们,高扬与时代合拍的对现代工具理性的理想,以青春的力量勇敢奔赴值得期待的未来,打破了乡土社会的稳固常态,层层积染为浓的化不开的青春底色。

三.香雪的青春蜕变

奔赴理想的路并非坦途:对火车满怀热情的姑娘们被列车“撇”下令她们惆怅;结伴同行的姐妹们在途中争吵,令她们不悦;但这都不能消减对青春理想的追逐,香雪是代表。香雪和凤娇们一样,具青春活力,对外界和现代文明极其向往,甚至堪称“第一个”。不过,香雪是台儿庄唯一的初中生,“天生一副好皮子”,眼神真诚、干净,能让人心中生出美好的感情。不同于凤娇们倾心金圈圈、小手表、纱巾、尼龙袜等饰品,香雪目光锁定在棕色人造革书包、自动开关的铅笔盒等学习用品。毋庸讳言,两者之差不在于增加必要的使用价值,而在外在品貌和心理满足。小说用近一半的篇幅详写的香雪用鸡蛋换笔盒风波,恰是青春事件的聚焦。

正如无知是愚昧的孪生词,知识常唤起对智慧、理性的联想。香雪作为村里唯一的初中生,占有更多的文化知识。在十五里外的公社读书,便于接触外界更多的新鲜、陌生事物。尤其是经受公社同学嘲讽吃两顿饭、用木笔盒后,产生强烈的自我意识,对自尊的需求更明确。缘此她面对外来的火车和“北京话”既渴望又畏缩,行为的悖谬源于已被唤醒的自我意识,而不断增强的自我意识正是青春主题的应有之义。

青春的美好不仅在于绚丽的青春理想,更在于不息的青春力量,在于实现理想坚韧的青春行动。香雪“抓空儿”打听外面的事,甚至为此“追着”火车跑出很远。当发现渴望已久的自动铅笔盒,不顾中年女乘务员“拉开”她时的嫌弃,甚至不顾盒子主人对交换的拒绝,坚定地冲进陌生的火车。并克服羞怯心理劝说女学生,直至用四十枚鸡蛋换回梦寐以求的“嗒嗒”作响的铅笔盒。

青春的行动被青春的激情推动,往往不免冲动,却成就了青春的蜕变。换回铅笔盒的香雪第一次独行三十里夜路,“想到怀里的铅笔盒,想到同学们惊羡的目光”,此前对陌生、黑暗、孤独的恐惧,都烟消云散,香雪初尝自己达成理想、获取尊严的硕果。“第一次”以审美的眼光观赏养育她成人的山谷,增加了她青春的底气和自信。反省换笔盒、换芝麻糖事件,第一次明确青春理想:对现代物质的追逐,对知识的渴望,对乡土外世界的向往。

承续香雪的青春理想,在以后的小说中铁凝不断思索。对知识的渴望:如《孕妇和牛》中,孕妇如愿从山里嫁到富裕的平原,过着舒心的日子,但不识字,让她“心中惴惴”,为此她吃力描画了十七个碑文,“才敢与她未来的婴儿谋面。”对乡土外世界和现代物质的狂热追求:如《小黄米的故事》和《青草垛》中,秀琴和十三苓都迷戀外界和现代物质,坚信“哪里有酱油,哪里就有文明”或者把留披肩发、露胸脯、带金戒指、下馆子作为完美的人生规划;她们得偿所愿,但恰被向往的“给毁了”,或如秀琴,在外地出卖肉体、被人玩弄,或如十三苓,在外被玩弄致疯傻后,如垃圾一般被丢回家乡。亦有与乡土外世界理性相处的:如《安德烈的晚上》和铁凝回忆知青岁月的散文中,来自乡村的女工姚秀芬让孤独的安德烈在枯燥的车间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体贴和关爱;素英和乡村的姐妹们接纳了插队农村的铁凝,给予她真挚的理解与怜爱。

四.青春的诗意表达

“在一定意义上,青春就是抒情的时代,人类在这个生存范畴内是以抒情的态度对待生活的。”[8]小说正是撷取抒情化的青春生活,并赋以抒情化的体式,完成了青春的诗意表达。

首先,小说提纯了本来芜杂的人和生活,隐去了原生态的粗粝和痛感。例如,像台儿庄这样的农村,传统观念男人主外女子主内,应该根深蒂固,晚饭香雪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姑娘们收拾打扫非她们莫属,并且不会是每个家庭的女孩子都能在傍晚被允许出家门。小说中香雪们晚饭后“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应是提纯诗化的结果。其次,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善的点染,又不失时机地进行诗意着色。“北京话”与台儿庄的姑娘们是平等的,被包围只是不知所措,而不是野蛮地推开,面对一连串的疑问,会耐心对待,甚至承诺下次解答;纯洁如香雪的姑娘唤起外来者对美好的呵护,话不多又胆小的香雪与旅客做买卖却最顺利;陌生的铅笔盒的主人诚意将笔盒送给追车而来的香雪;独自夜行三十里的香雪安然无恙。

而人与人的关系,在同时代许多作家笔下却非如此和谐。例如,路遥《人生》(1982年,《收获》第3期)中,高中毕业生高加林作为农民之子,为了融进向往的城市,抛弃农村的青梅竹马;被告无奈返回农村,又失却城市女友的爱,归来也已物是人非。汪曾祺《大淖记事》(1981年,《北京文学》第4期)中,巧云美丽、纯洁,却在不备之夜被人奸污,忍辱生活。故而,人与人的诗意美好是铁凝的有意为之,再次,选取富于诗意化的场景,对自然美的开掘。例如,令心愿达成的香雪惊艳的故乡原风景:“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宛然一幅诗意盎然的月夜风景图。

小说的清新、秀丽富于诗意,也得利于铁凝有意传达的对人生的“体贴”,对人类世界的善意与理解。文本综合使用了全知视角和第三人称(香雪)限制视角,对世界人生充满体贴善意的叙述者使小说呈现暖色调,抒情意味浓重。例如,台儿沟的小,“让人心疼”;当姑娘们恋恋不舍地送走“撇”下她们的火车时,叙述者写周围的静,“叫人惆怅”。

小说在语言上亦追求富于诗意的表达。比拟、比喻等丰富修辞的使用,增加了小说的诗味。冰冷钢铁铸造被唤作巨龙,有勇敢、试探、钻、冲、奔的神态,机械转动能如人神气十足、沉重叹息、抱怨甚至冷漠;大自然也活了起来,月亮成了母亲,核桃叶成了铃铛,风有了怂恿的主体意识,月夜山谷一派童话诗意。正如孙犁回复铁凝的信中所言:“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诗,它是一泻千里的,始终一致的。这是一首纯净的诗,即是清泉。它所经过的地方,也都是纯净的境界。”[9]

《哦,香雪》文学史的经典地位,在不断的被解读,不断被收入中学教材(除了人教三版,还包括冀教版、鲁教版、北京版、北师大版、粤教版、沪教版等)所强化。对于铁凝来说,《哦,香雪》也有非凡的意义。“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写作的人,能够穿越你的一些经历吧,然后还能够有能力呈现一种类似于《哦,香雪》的干净、纯净的境界,至少以这个作为不变的、坚实的底色”[10]。诚然,《哦,香雪》不仅是铁凝的成名作,更是附着了她对文学的审美诉求、文学理想,是解读铁凝作品的重要口径。

参考文献

[1]铁凝.铁凝经典散文[M].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282.

[2]铁凝.铁凝经典散文[M].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327.

[3]铁凝.铁凝经典散文[M].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323.

[4]铁凝.铁凝经典散文[M].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322.

[5]王蒙著,张学正编.王蒙代表作[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552.

[6]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315.

[7]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5-10.

[8]董之林.论青春体小说——50年代小说艺术类型之一[J].文学评论.1998(2).

[9]张莉.孙犁、铁凝的文学传承与当代文学的发展[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11).

[10]铁凝.铁凝经典散文[M].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327.

(作者单位:河北省邯郸市第二中学南校区)

猜你喜欢
香雪铁凝底色
爱国是香港影视百年坚守的底色
绿色,描绘中国发展底色
底 色
香雪形象探析
铁凝三谢张守仁
一声姥姥
哦!香雪
紧贴人物读小说
孙犁与黄豆
黄河故道梨花开